麟趾

作者:梦溪石

第149章

第149章 4623字
16px

大势已去。

一直躲在营帐后面阴影处的许侍郎见势不妙, 转身就想趁着混乱逃跑,没想到早就有人盯上他,骑着马奔来,长枪从后面飞掠而来, 直接一枪挑起他的后领, 将人凌空挑起,又扔在地上。

“抓住他!”

许侍郎摔得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死死按住。

他穿着文士衣裳, 在一干士兵武将中异常显眼, 也特别好认。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监军, 不是主帅,杀了我也没用!”许侍郎惊慌失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仪气度。

萧重闭上眼, 神情冷漠。

在林淼的命令下, 很快有人去河边提了水桶来灭火。

火势被扑灭之后,空中犹有缕缕轻烟, 将夜色搅得更加浑浊。

天将破晓之际,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贺融站在城楼上,抬眼望见远处那一线乳白, 掺杂了些许橘黄,很快扩散开来,染出绚丽的颜色,仿佛迎接即将破出云层的旭日。

而在地平线上, 大批兵马缓缓行来,速度很慢,但与去时相比,回来时的人数多了许多。

桑林站在他旁边,因为不能出战而有点小郁闷。

贺融见状就道:“下回让你去。”

桑林眼睛一亮:“真的?”

贺融眨眨眼:“假的。”

桑林笑容顿时僵住,哀怨瞅着贺融,泫然欲泣。

贺融心情不错,还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逗你玩的,等林淼回来,你与他商量一下,看他身边有什么适合你的位置。”

桑林自己却想明白了:“殿下身边需要人保护,我不能走,也不想走,刚刚就是……”

就是看见大军浩浩荡荡凯旋,那样气震山河的场面,那样动人心魂的气魄,一时间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本就是每个男儿的梦想。

城楼上人人喜动颜色,城中同样也欢欣鼓舞,陶暄将权力拱手相让之后,贺融一方面开放医署,让军医免费给帮忙守城而受伤的百姓看病,另一方面减免赋税,召集城中地主富户,许以虚衔,以此换取他们捐钱捐粮,又严格控制米价盐价,不允许出现趁火打劫的现象。

萧氏攻打甘州,令百姓受惊不小,但很多人没想到混乱能如此之快平息,日常生活固然也受到一些干扰,可总比敌军入城之后抢掠一空,家徒四壁又或背井离乡来得幸运许多,大家将其归功于安王殿下救星般从天而降,为甘州免除一场兵灾,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因此在家中供奉起安王的长生牌位,代代相传,据说可以常保平安,并告之子孙后代。

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贺融的目光在大军中扫过,很快就落在萧重身上。

林淼与嬴子瑜敬他是条汉子,没有像许侍郎那样跪地求饶,自然也不会折辱他,除了五花大绑之外,还让他坐上马车,避免被下属注目而感到难堪,可谓考虑周到。

算上伤员,战俘拢共还有八万左右,这一次如果不是林淼趁夜偷袭,先发制人,这场仗肯定不会那么快结束,贺融让林淼去安顿战俘,又让嬴子瑜带人前往甘州其他州县,拦截已经被萧重派出去,原本准备从甘州后方偷袭的萧氏兵马。

萧重本人则被安置在一间空屋子里。

等到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睁开眼睛打量周遭环境,却不由皱起眉头。

不像牢房,倒像客房。

“这里是刺史府。”

房门推开,伴随着明亮的光线,一个男人背光而入,拄着竹杖。

无须询问,萧重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

如今天下,腿脚有疾,身份贵重者,唯有安王贺融。

“三殿下看起来好似很惊讶,你以为我会将你投入大牢,百般折磨吗?”贺融问道。

“我这个三殿下,只是左右为示尊敬随口称呼罢了,实际上我并非义父亲子,也没有资格继承萧氏,阁下应该很清楚,就不必再以此称呼来取笑我了。”萧重自嘲一笑。

贺融从善如流:“那我就喊你的表字致远吧。”

萧重沉默了,心想他们还没熟到那份上吧。

但安王殿下看不懂他沉默的拒绝,或者是故意装作没看懂,对身旁的少年道:“桑林,将致远的枷锁解开。再拿一壶酒来,今日我们二人要把酒言欢。”

双手没了束缚,的确轻松许多,没有人喜欢戴着枷锁,萧重活动手腕,瞥见少年警惕盯住他的神色,不由付之一笑:“就算你在,如果我想,也照样可以将你们安王立毙掌下。”

桑林神色一凛,看对方的眼神更加不善。

“你尽可试试!”

“不要吓唬他。”贺融拦住桑林欲出手的动作,“我相信以致远的为人,不会干出这种事。”

萧重挑眉:“没想到安王竟会相信敌人的人品。”

贺融道:“我非是相信你的人品,而是相信你的脑子,就算你杀了我,也逃不出这里,何必白费力气?”

萧重一噎,冷笑道:“但我可以为萧氏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然后呢?”

“什么然后?”萧重皱眉。

贺融缓缓道:“我死了,嬴子瑜和林淼他们不会放过你,你一死,萧氏还有谁能堪用?萧豫年事已高,不复当年狠厉,他猜疑你,又需要你冲锋陷阵,所以一方面在别人面前公开表示对你的爱重,甚至暗示要立你为储君,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防备你,否则这次也不会派一个许侍郎过来碍手碍脚。你以为我死了,萧氏就能定鼎中原?二十年前的萧豫也许能,但那时候先帝还在,他也没机会,二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他,更加没有这个天命!”

萧重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冷冷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派人散布谣言,说我是义父的私生子,没有你这一招,义父也不会派许言过来。”

贺融笑了一下,大大方方承认,甚至还道:“我不信以你的聪明,会想不通,我这一招,不过是火上添油,就算没有这点灯油,火种依然在那里,或早或晚,总会烧起来。而且帮你早日看清你义父的真面目,难道不好吗?”

萧重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我知道安王惜才,想要将我劝降,不过不必白费力气了,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唯有一死以报,绝不会投降的。”

贺融没有露出丝毫沮丧,他手中的竹杖一下一下,无意识地轻轻敲打地面,却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有骨气,既然致远这么说,我也就不强求了。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萧氏卖命,冲锋陷阵,现在还肯舍生取义,萧氏却还疑你防你,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萧氏起兵反叛,累凉州百姓陷入兵乱,此其罪一;与突厥人勾结,进犯中原,此其罪二!你身为汉家子弟,却跟突厥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躏中原大好河山,助纣为虐,残害同根同源的百姓,来日九泉之下,你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吗!”

话至后来,越发疾言厉色,如暴风骤雨一般。

萧重神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并非不为所动,桑林见他握紧拳头,不由暗暗戒备,生怕对方恼羞成怒,突然发难。

但最终,对方长长出了一口,所有情绪重新归于平静。

“重,但求一死。”

……

换作从前在宫廷,虽说时下对女子限制不算严苛,但堂堂一国皇后,也不可能随意出宫。

不过如今身在襄州,情况有所不同,刺史府的守卫不可能比皇宫严密,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裴皇后稍加修饰,想要混出去并不难。

帮她掩饰的侍女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她回来,总算松一口气。

“娘娘,陛下派人过来找您。”

“何时的事?”

裴皇后心事重重,正琢磨着要如何找机会跟嘉祐帝开口。

直说肯定是不行的,不说眼下没有证据,如果她想坦陈,势必得供出李遂安,反倒害了那姑娘。退一万步说,就算嘉祐帝相信了,现在禁军也都掌握在李宽手里,对方想要下手,完全易如反掌,更何况还有李淑妃。

“就在一炷香前,奴婢说您身体不适,午休未起,对方看着也没什么要事。”

裴皇后点头:“知道了,我现在过去见陛下。”

嘉祐帝找她,的确没有什么要事,只不过裴皇后有孕,例行派人过来询问皇后身体罢了。

自打李淑妃诞下皇子之后,嘉祐帝对皇后生出嫡子的热情就下降许多,但也不至于不将裴皇后放在眼里,这对夫妻打从一开始就并非因为两情相悦结合的,如今对嘉祐帝而言,温柔多情的李淑妃,几乎寄托了他对女性的更多美好期待,若非逃难途中,帝妃二人,也算得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段佳话了。

不是没有人暗地里看笑话,也不是没有人为皇后打抱不平,只是裴皇后自己处之泰然,与从前别无二致,旁人反倒看不出她究竟受了多少影响。

“我午休醒来,听说陛下找我,赶忙过来,不知陛下欲往何处去?”

不过今日的裴皇后似乎有些不同,起码在嘉祐帝看来是如此。

他原本打算去李淑妃那里,皇后却不期而至,往常皇后都会善解人意主动告辞,但今日,她看出嘉祐帝想要出门,还明知故问。

“朕去淑妃那儿坐坐。”嘉祐帝轻咳一声,下意识揉揉额头。

“陛下,近来时局多变,南下一路也颇为辛苦,还请陛下多加保重龙体才是。”裴皇后似看不懂他的暗示,柔声劝道。

这话嘉祐帝在不同的人那里听了不少,本以为皇后是例外,没想到也未能免俗。

嘉祐帝苦笑:“朕难道是日日春宵吗,不过是因为淑妃善于劝慰人罢了,皇后有孕在身,一路跋涉,才应该多休息,好啦,朕有分寸,不必担心。”

说罢他抬腿欲走。

“陛下!”裴皇后心头一突,几欲将内心秘密倾泻而出。

嘉祐帝停步回望,开玩笑道:“皇后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裴皇后一滞,缓缓道:“陛下说笑了。”

嘉祐帝笑道:“皇后素来贤良淑德,明理通达,朕最爱你这一点,但老实说,也怵这一点,不过皇后便是皇后,一国之母,岂能与他人同?你本该就是这样的,当年先帝为朕挑了这一门婚事,朕起初还有些不乐意,但后来自然知道,先帝的眼光无人能及。得你为后,是朕之幸。”

“……陛下,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裴皇后蹙眉道,欲言又止,却并不为这番话感动。

嘉祐帝心下有些失望,摆摆手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朕又有些头疼了,皇后若是闷得慌,就四处走走吧。”

这一回他未再停留,直接往门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

“怎么办?”肃霜在旁边,小声道,满脸忧色。

裴皇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马上找到七郎和马宏,让他们到我这里来。”

……

李淑妃已经习惯每日傍晚时分,嘉祐帝都会到她这里来。

今天也不例外,她正逗着奶娘怀中的儿子,外头便传来皇帝驾到的动静。

李淑妃款款起身相迎,裙角轻纱扬起,带起一片柔美飘逸的仙气。

明明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却与闺中少女无异,神色中犹带天真,这是嘉祐帝最爱她的地方。

果不其然,看见面容恬淡温柔的李淑妃,嘉祐帝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连隐隐作痛的脑袋,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

“陛下今日来迟了。”李淑妃开玩笑道,“待会儿是不是要多吃一块糕点自罚?”

“自罚,该罚!”嘉祐帝挽住她的手,两人往内堂走去,乳母见状带着小皇子识趣告退。

“朕问过李宽了,他说再过几日,等禁军休整完毕,便启程前往建康。”

李淑妃低低惊呼:“这么快!”

见嘉祐帝望着自己,她有些赧然,低下头,小声道:“陛下恕罪,妾这么说,兴许有些罪过,但老实说,在襄州这些日子,妾才真正有了与陛下神仙眷侣的感觉……”

“朕明白。”嘉祐帝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感叹道,“朕又何尝不是?”

李淑妃黯然垂泪:“等陛下到了建康,必然又有接连不断的国事要烦心,妾实在是不忍心看见您如此劳累……”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嘉祐帝失笑道,怜爱地将人揽入怀中。“大不了朕答应你,就算到了建康,朕也绝不会冷落你的,大不了平日将奏疏搬到你这里来批阅。”

李淑妃依偎在皇帝怀中,闻言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正想再说两句软话,忽然感觉额头上落了水滴,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递到眼前。

指缝间的猩红令她瞬间杏眼圆睁,脸色煞白。

嘉祐帝迟迟没听见李淑妃的回应,忍不住低头,却见对方一脸惊恐看着自己。

“怎么了?”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

嘉祐帝感觉鼻子发痒,有东西从鼻孔里流出,自然而然伸手去摸,毫不例外摸到满手血腥。

李淑妃尖叫起来。

凄厉而悲惨,那是一种恐惧到了极致的声音。

嘉祐帝听得皱起眉头,感觉脑袋瞬间被这种声音穿透,一下子变得剧痛。

在视线全黑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李淑妃惊慌失措往后退,忙不迭避开自己伸出的手。

而后,天地回归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