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前尘勿扰
东窗事发时,赵钰铮仍有恃无恐,早在十六岁得知换子真相时,他就接受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的前半生锦衣玉食,恣意飞扬,万千宠爱,怎么可能接受落到泥地里的生活?
明知东宫和生母将会利用宫宴之日举兵谋反,出席的朝臣命妇尤其一二品大员更容易成为靶子,赵钰铮还是眼睁睁看赵伯雍和谢氏的马车驶向皇宫。
他其实给赵伯雍和谢氏机会了,他挽留了,但凡二人能正眼看一眼他、能对他投来一个和颜悦色的表情,能让他感觉到他们相处二十年的感情并不仅靠血缘关系维持就好。
可是赵家人让他失望了。
他的身世、生母就是原罪,一如真相未被揭开前,被恨屋及乌的赵白鱼。
赵钰铮缠绵病榻时深恨赵白鱼,恨他的生母害他出生便是短折而亡的命,恨赵白鱼身强体健、能跑能跳,于是小时候的他就懂得如何利用他的体弱多病诱导身边人迁怒、厌恶赵白鱼。
赵长风、赵重锦和赵钰卿都宠着他、纵容着他,对昌平的恶毒留有深刻的印象,本就对赵白鱼观感复杂,经由他孱弱的哭疼和虚弱的模样一刺激,那股对昌平的厌憎、不忿便顺理成章转化到赵白鱼的身上。
小孩子的恶意最纯粹也最伤人,可惜赵家家风摆在那儿,到底没让赵白鱼折在深门大宅里,反而平安长大成人。
赵家三个儿郎都被选为皇子伴读,没有一天去过族学,元狩帝和太后因愧对赵家人也表现出疼宠,特令他小小年纪便入宫当伴读。
实际爱去不去随他心意,去了也是皇子们围绕着他吹捧。
宫里宫外、府内府外,无一例外都看上边人办事,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都偏宠他,谁敢不宠着赵家的小儿郎?
谁人不爱赵钰铮?
到了知事懂礼的年纪,身体不再隔三差五地生病,赵钰铮看到赵白鱼便不再嫉妒、迁怒和为难,虽不能谅解其生母所为,但是大度地放过赵白鱼。
对方处境艰难,该受的惩罚也受够了。
等他成为京都府无人不知的赵家小儿郎,骑着枣红马、扬着小马鞭从郊外林场满载而归,穿过闹市街而身后永远有一群五陵年少争相随,容光明艳,意气飞扬,万千荣宠于一身,天底下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他太富足了。
无论精神还是物质都丰沛浩瀚,极尽尊荣,以至于产生过剩的同情心——
赵钰铮同情赵白鱼的不幸,可怜他处境艰难,因此待他友善,也有过毫无恶意的几年相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生母派来的人告诉他换子真相。
赵钰铮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形销骨立,望着急坏了的赵伯雍、谢氏和赵家三兄弟也闪过告诉他们身世的念头,很快被掐灭。
一旦真相大白,赵家人会不会将不属于他的爱意都收回,变本加厉地还回曾加诸赵白鱼头上的憎恨厌恶?
赵钰铮既害怕,又贪心,舍不得、放不下万千宠爱的身份,哪怕鸠占鹊巢也让他负愧于心。因为愧疚,他私下对赵白鱼投以更多关注。
看得越久便越是惊心于赵白鱼的优秀聪慧,无需赵家人脉、族学相助,仅靠己身头脑便能得到三朝元老的陈师道悉心教导,做出的文章连不爱学习的他都能看出水平。
赵钰铮私底下抄写过赵白鱼做的策论,匿名寻不同老师大家评判,竟有秀才自愧弗如,直言一辈子做不出那样的好文章,必是状元之才。
这些人不知他和赵白鱼的身份更说明所言不虚。
赵白鱼优秀得赵钰铮心生恐惧,销声匿迹数年的嫉妒、厌恶悄悄冒头,随年深日久茁壮成长,盘根错节,成为除之不去的心病。
曾用在赵白鱼身上的打压人的小手段再度施展,可是看着赵白鱼无论旁人如何恶语相向他都能化解,且毫不在意的洒脱模样,赵钰铮只会更嫉恨。
赵家人对赵白鱼的态度好了些,赵钰铮便心急如焚,总要使些手段加剧他们的矛盾,譬如不遗余力地提醒昌平曾干过的恶心事。
赵家人因他、因昌平而苛待赵白鱼,无形中也加剧了他内心的恐惧。
他深深畏惧着哪天谎言撑不住了坍塌,此时此刻的赵白鱼便是他日的他。
做坏人会不得善终,赵钰铮接受任何糟糕的下场,最差不多头点地。
可赵伯雍说什么?
“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东西,都将一件一件被拿走。”
被关起来的赵钰铮还有冷笑的心情,死都不怕,还有何惧?
***
噩梦成真反而没了畏惧,头几天,赵钰铮有恃无恐,无所畏惧,还有嘲讽赵家人惺惺作态的心情。
几天内不见外人,困于三寸卧牛之地,身上的华服华冠被褪下,换上磨坏皮肤的粗布麻衣,平时要人三催四请才肯吃口精细烹饪的食物,而今饿坏了无人在意,必须忍受口味古怪的食物折磨五感和五脏六腑。
没有奴仆成群和锦衣玉食,他以为世间最可怕的折磨到此为止,愤恨、失落和痛苦等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促使赵钰铮怒骂赵家人,诉说着他和他们曾经加诸于赵白鱼身上的恶意,不遗余力地刺激着他们。
赵家人伤害越重,便越能缓解他内心的痛苦。
他沉溺于赵家人痛苦的模样,沉溺于自身的顽强不屈、坚韧不拔和舍生忘死的勇敢,直到一天三餐变成一天一餐、两天一餐,甚至送来馊了的饭菜。
赵钰铮以为他能为捍卫尊严而死,结果是他捏着鼻子忍住臭味吃下馊了的饭菜,耗时不过五天。
痛哭流涕地妥协、求饶、认错,发现赵家人无动于衷,便破口大骂,熬不住的时候想过一死了之。
在他收拾好心情准备赴死之际,赵伯雍出现,亲自带他到刑场走一遭,看不可一世的昌平沦为阶下囚,堂堂嫡长公主身着囚服,披头散发,跪在天下贱民面前——咔擦!人头落地。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定格在死不瞑目的表情上,赵钰铮胆汁都吐出来了。
刑场一遭,失魂落魄,却听赵伯雍轻描淡写一句:“还想死吗?”霎时如堕冰窟,终于明白他有多么贪生怕死。
“你觉得你现在身处地狱?”
“你只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回去而已。说到底你也参与谋反,本该死罪,侥幸捡回一条命做个庶人罢了。”
“庶人连口饭都得拼命出卖劳动力去挣!”
他哭着问:“纵然昌平公主才是我的生母,可我就不是你的孩子吗?”
“我也很想问,既然你视我为父亲,为什么能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还持着刀,刀刀割我心?你看,你明明能预料到真相被揭发后的结果,你清楚我们将会受到什么样的煎熬痛楚,可是被我们疼宠了十六年的你,还是毫不犹豫地推我们下地狱。”
赵钰铮无言以对。
***
赵长风自懂事后便不大参与到欺负赵白鱼的行动里,赵重锦早慧,更难以被煽动,唯有赵钰卿和他年岁相仿,性格冲动,不大爱动脑子,与他感情甚笃,最容易被挑动。
不耐折磨的赵钰铮寻求赵三郎的帮助,苦苦哀求,试图唤醒他的兄弟情谊。
赵三郎不如从前好糊弄,他问:“你早就知道五郎身世,为何瞒而不报?”其实答案说过很多遍,他再问也只能听到锥心之语,不由喃喃质问:“为什么?我们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就是养一条狗都该知道感恩,何况我们待你从来如珠似宝,你怎么能……怎么能反过来利用我们对你的这份包容,去伤害最无辜的五郎?你说你怕我们知道真相后不再宠你爱你,更甚变本加厉地报复你——”
他更加难以置信:“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看我们去伤害本就亏欠良多的五郎,你还能眼睁睁看爹娘、看我和大哥去参加会有一场谋反的宫宴——你当真不知东宫谋反,作为宰执的爹和娘首当其冲吗?”
赵钰铮涕泪横流:“我只是希望你们对我的好不是因为血缘关系,仅仅因为我是赵钰铮,我只是怕你们抛弃我,我太害怕了才会犯糊涂。”
“一时犯糊涂能谅解,可我没见过有人犯的糊涂长达四年。”许是打击太大,赵三郎较之从前实在是思维清晰,言语犀利许多。“你一边怪我们贪重血缘,轻易放弃与你相处十六年的亲情,一边毫不犹豫地投靠生母,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生母带来的资源和人脉,毫无愧疚地占用五郎的身份、伤害五郎……明明先践踏赵家与你十六年情分的人是你,怎么还能面无愧色的指责我们?扪心自问,便是亲缘再深厚也经得起你这么消耗吗?”
他轻声问:“赵钰铮,你配吗?”
赵钰铮浮于表面的悲痛、悔恨和愧疚在赵三郎无动于衷的冰冷目光下逐渐瓦解,露出内里无可救药的自私、蛮横和偏执,一字一句道:“我再坏,也不过是递刀的人。拿着刀,刀刀捅向赵白鱼的人,是你们。”
赵三郎脸色一变。
赵钰铮又凑过来说:“赵白鱼科考那年,我不过是装病一把,再在你面前言语怂恿几句,你便迫不及待地行动,把赵白鱼关了起来……怪我之前,先杀你自己向赵白鱼谢罪啊!”
赵三郎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嗫嚅:“我以为五郎没甚才学……”左右是浪费时间,便想着反正还能举荐他当个小官小吏,不算亏待。
赵钰铮笑得猖狂:“你瞧了赵白鱼的考卷是不是?你以为那考官取中他是看在宰执的面子上是不是?那批了红的卷子是我另外找人临摹,故意设局,让你拿到手,让你误以为他没有才学——有你做旁证,我们心怀偏见的爹和娘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查证虚实!所以,三哥,是你的莽撞自大、自以为是,断了赵白鱼的前程!”
他步步逼近,面色狰狞:“你恨我之前,先恨你自己,责罚我之前,也当责罚你自己!三哥,害赵白鱼的人是你,你罪有应得,罪该万死啊!”
赵三郎魂不守舍,脚步踉跄着离开。
在赵钰铮以为他大获全胜时,赵三郎忽地转身,看着赵钰铮一字一句说道:“我是该死,你也逃不掉。五郎的前程因你我而毁,你我也得为此偿还。”
赵钰铮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眼中逐渐流露出惊惧震怖。
“你过了乡试,接下来是省试,那是你唯一的出路。”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赵钰铮失声:“不……你不能——”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人头地的机会被剥夺,正如当年故意断了五郎的前程一样。”
“不!!!”赵钰铮陡然怒吼,扑上去但被赵三郎甩开。
赵三郎冷漠地离开,在院子门口看到听完全程的赵重锦,他已从两江回来。
“你来正好,我有些事想问你。”
“赵钰铮当年有意无意地针对,我的确看出来了。”赵重锦一眼能猜出赵三郎想问什么,垂眸望着墙上青苔,一五一十说:“他装病,刻意带我和大哥路过城郊密林里的小院子,我能看出些许痕迹。虽不喜,但是从没想过纠正他。”
紧闭双眼,藏住晦涩的懊悔,赵重锦表情平静得可恨:“我亦难逃其咎。”
赵三郎眼睛霎时就红了。
“我不聪明,没大哥的沉稳冷静,也没你的洞察人心,我被利用是我活该,我做错事更活该受罚,可二哥看得通透还放任大错铸成……怪不得那些年,我总觉得你逐年疏远赵钰铮,还以为是错觉,原来早就看出他的本性。不喜欢,又不愿多管闲事,偏碍于兄弟情谊仍对他多有放纵,左右是无关紧要的人遭殃,祸害不到你头上是不是?反正赵家能替他兜底善后,且上面还有父母和长兄,轮也轮不到你来教便懒得自讨没趣是不是?”
捂住脸,赵三郎忍不住哽咽:“是不是你们聪明人大都性情凉薄,以为犯错总能找到办法弥补,所以根本不怕犯错?”
赵重锦哑口无言,心里的苦涩蔓延至喉咙、口腔,即便现在说他懊悔不已,怕也会被指控是弥补过错的方法之一。
赵三郎向来顶天立地的脊梁此刻塌了下来,眼中的少年意气摇摇欲坠:“可我不知道怎么办。”茫然无措,意气风发顷刻间熄灭。
赵重锦便知鲁莽灭裂但慷慨仗义,立志当个少年豪侠的赵钰卿没了。
他人于苦痛中成长,赵钰卿则是在内疚神明中骤然成长,注定往后的人生再难以轻易得到欢愉。
***
省试当天,赵钰卿押着赵钰铮到考场入口,看着其他学子入场,看考官划掉点名簿上的‘赵钰铮’三个字,看着考场入口的大门关闭,听他在耳边阴森森地陈述拦腰而断的前程:“你出人头地的机会没了,心情如何?”
赵钰铮一脸麻木,从求饶到痛骂,再到痛哭流涕地认错,都没能得到怜悯,此时心里懊悔不已。
却不是后悔当时阻赵白鱼科考,而是悔恨前几日不该失控地刺激赵钰卿。
看着赵钰铮的脸,赵三郎笑了。
“科考三年,错过这次,三年后再考便是,多的是人年近五十才考中进士,而你还年轻,你才二十出头——”赵三郎戳中赵钰铮的想法,话锋一转:“可你能中举,全因爹帮你划题、为你讲题,那是皇子太傅、当朝宰相,三元及第的状元!就是头猪也能中举!但是以后你得自力更生,你会发现光是活着就很困难,还怎么专心准备科举?没人为你讲题,没有笔墨纸砚,没有书籍,你什么都学不到……”
“我还有功名在身!”赵钰铮蓦地抬头,眼神恨恨。
赵三郎轻声:“赵家四郎赵钰铮,突发恶疾殁了。”
赵钰铮表情愣怔:“我还活着……”
突然之间,电光石火,想起赵伯雍对他说过的,“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包括你做人的尊严,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权利——”
都将一件件被剥夺。
求生无门,求死不得。
这就是赵伯雍高明且恶毒的报复。
***
四年后,赵府的嬷嬷忽然把一个包袱塞到赵钰铮的怀里,把他带到后门,指着前方坦途说道:“你走吧。”
彼时的赵钰铮已经认命,以为他将永远活在赵家人打造的囚笼里直到悄无声息地死去,可他没想到不过四年,赵家人就放过他。
他怀疑有诈,犹豫地迈开脚步,发现嬷嬷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回府,后门紧闭,从此以后再与他无瓜葛。
赵钰铮从缓步慢走到加快步伐,再到奔跑,朝着日出的方向狂奔,以为即将迎来希望,可等他离了赵府,成为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才发现赵三郎没说错。
寻常人光养活自己便已是艰难万险,何况他身无分文、无亲族,实际无甚才学,不过占着常人求也求不得万分之一的资源才考□□名,当他失去赵府庇佑就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困苦的生活彻底磨灭赵钰铮的傲气棱角,磨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为几个铜板、为口饭吃,汲汲营营,锱铢必较,或与人破口大骂、寸步不让,或与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堕入烂泥里,不堪忍受时,也无自裁的勇气,只好这么拖着疲惫苍老的躯壳继续苟活于人世。
难得清静的深夜,也会忽然从梦里惊醒,瞪着结满蛛网的屋顶,思绪还沉浸在旧时游上苑,呼朋引友,扬鞭策马,车水马龙,花月佳期的少年时光。
片刻后,恍然回神,翻个身再沉沉睡去,下半夜无梦,前尘再也不扰人。
偶尔也会叩心自问,可曾悔?
奈何事到如今,悔也无用了。
***
“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
姑苏桥边,乌篷船头,盘腿坐着一个布衣游侠,抱着把破剑,晒着日光,低声念着词,引得旁边捣衣的渔家女投来好奇的打量目光。
虽是个四海漂泊的游侠,但是坐姿端正,穿着打了补丁的布衣,衣摆袖口处却都很干净,脸上也没有胡须,和别的游侠很不同。
那渔家女大着胆子问:“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游侠转头看来,满身落魄也难掩其俊秀的相貌,咧开嘴笑起来,倒有几分爽朗。
“叫人不要缅怀前尘的意思。”
渔家女抱着捣衣的木盆起身,闻言回道:“但是嘴上说着前尘勿扰的人,偏是困于往事走不出的人。侠少口是心非啊。”
言罢便笑着离去,徒留游侠、也就是赵家三郎赵钰卿一脸愣怔,半晌后露出苦笑,自以为洒脱结果连一个渔家女都看得出他作茧自缚。
当年东宫谋反一事平息,朝局稳定,赵家却四分五裂,各有所愧,谢氏自锁院门,常伴青灯古佛,赵伯雍头发花白,试图获得五郎的谅解,赵长风则自请去边疆。
哪怕后来大夏被灭,边疆稳定,赵长风依然没回来。
赵钰卿性格沉稳,办事靠谱,几年内连升数级,期间尝试许多办法弥补过错,企图修复和五郎的亲缘,但前者于事无补,后者收效甚微。
他永远无法回到过去,无法阻止十九岁的赵钰卿对五郎的伤害,也就没办法原谅过去犯蠢的赵钰卿,没办法原谅他自己,永远困在十九岁的密林深处的院子里。
赵钰卿做过无数噩梦,梦里的他就站在院子外面,面对被锁死的门,知道门里是五郎,知道科考的时辰就快到了。
他只要上前踢开门,带着五郎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送他进考场,然后等着,等他考完,把从相国寺求来的灵签郑重地挂在五郎的腰间,告诉他,告诉他——
“对不起。”
可是梦里的他就停在庭院里,听着里面的动静,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日光之下,林木茂盛,马蹄嘚嘚,那个愚蠢的赵钰卿走了。
二十三岁之后的赵钰卿每自梦中惊醒,总会沾湿枕边,苦痛难捱,四年之后冷眼看着赵钰铮被放进尘世挣扎求生,他也辞官离京,毁掉敞亮的前程,做个居无定所的游侠。
这些年干过救人的事,杀过该杀的恶人,走过无数地方,为了吃饱饭挣点盘缠,什么差事都干过,什么苦难也都见过了,某一天忽然理解五郎为何刀斩三百官,忽然明白宫宴当日为何一心求死。
往事无踪,前尘勿扰,若心有所愧,如何不问前尘?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前半段写的时候太困了,所以会修改一下。
嗯……后半段也会修改一下。
第112章番外传灯【修】
元狩三十三年,广东广州知府衙门。
大清早天蒙蒙亮,知府衙门门口的鸣冤鼓被敲响,击鼓鸣冤者跪在大开的衙门门口喊道:“冤枉!求大人申冤!”
衙役来报冤案,广州知府赶紧披衣穿鞋,戴上乌纱帽,行色匆匆来到公堂四下张望,但见公堂下方站着一白发苍苍的老妪,而公堂之外围了十来人看热闹。
知府抓起惊堂木重重拍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老妪颤颤巍巍得跪下,民妇刘氏,清远县林家村人氏,求大人为我儿申冤。
知府:“可有状纸?”
老妪拿出状纸:“大人请看。”
衙役将状纸呈至堂案,年纪二十七.八,肤色白净但眉目自有一股刚毅正直的广州知府接过状纸,细细浏览,又询问师爷,终于弄清老妪所告何案。
清远县林家村两年前发生一起杀妻断头案,凶手是堂下刘氏老妪的儿子林大。
这林大原是个行脚商人,时常外出做生意,累积家业,算是当地有名的富户,便娶了县里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
林大妻子如花似眷,丈夫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不管事的婆婆和年幼的小姑,唯一有主见的小叔子在书院苦读,没人管教她,行为举止便有些轻佻放荡,左邻右舍难免风言风语,以至于林大每每回家便和她大吵一架,再去酒楼喝个酩酊大醉。
夫妻不睦,十里八乡皆知晓。
师爷:“两年前,林大结束行商,回家后听到妻子的流言蜚语,说得有板有眼,连奸夫的面貌都能描述出来,不由大动肝火,和妻子大吵一架,还动了手。这谈氏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当下吵闹一通,收拾行李回了娘家,乡里邻居都能作证。”
没过两天,林大亲去岳家求谈氏回家。
谈氏起先不愿,家里人好说歹说才肯低头,次日随林大回去,途中发生龃龉,谈氏不断言语刺激林大、扬言告到官府要同林大和离,林大怒而杀之,后逃离现场,次日被捕。
“林大和谈氏分开当天傍晚,有猎人发现荒野小道躺着一具无头女尸,当即报官。恰好谈氏娘家有人在县衙里当差,见女尸衣着、配饰和身高体型都和谈氏相似,派人火速赶往林家询问,得知谈氏不见踪影才敢肯定无头女尸的身份。”
林大被抓,自然喊冤,不肯承认他杀妻。
“清远县县令差人查访,得知林大和谈氏爆发过争吵,矛盾极大,有杀人动机。且没过多久便有一农夫来报官,道是谈氏被害当天,他在山坡上耕田,远远瞧见林大手持刀刃对准谈氏,衣衫还血淋淋的,之后果真从林大家里搜出沾血的匕首,还在河道下游找到血衣,正是林大当日所着外衫。”
人证物证俱在,林大杀妻嫌疑最大。
“只如此,便定了案?”
“还有酒楼老板口述亲耳听到林大喝醉了同旁人说,如果谈氏偷汉子,他就要杀了她。也有一个无赖,说是当日撞见林大浑身是血,怀里抱着头颅似的东西仓惶逃跑。且这林大被审问时承认他和谈氏在回家途中发生争吵,谈氏亲口承认她偷人,希望和离,如果林大不同意便要告官……这杀人动机有了,人证物证也都有了,可不就惊堂木一拍、供状一画押,直接判了斩首之刑!”
知府了解完大概便问刘氏:“供状画押,人犯认罪,案子经县、府、省三道程序问审均无异议,你因何喊冤?”
刘氏:“大人,我儿实是牢中酷刑施加于身,受不住了才认罪,他是活生生被屈打成招啊!大人,我了解我儿,他忠厚老实,为人良善,平时过年过节,家里杀鸡杀猪,他尚且躲起来不忍看,怎么敢杀妻?怎么敢割人头颅?为何割头?若真是割了头,他把头颅藏在哪里?他若是杀了人,按常理不该慌里慌张地逃跑吗?怎么还大摇大摆地喝得酩酊大醉,跑回家等官府来抓?”
思绪倒是异常情绪,要么后头有人指点,要么奔走多时,四处求助,案子前因后果和疑点全都烂熟于心。
知府沉吟片刻说道:“本官会亲自翻看本案,如若确有隐情,必然还你儿清白。倘若证据确凿,林大杀人断头千真万确,但愿你心服口服。”
刘氏叩头:“若我儿当真犯下滔天大罪,自然罪该万死。”
***
退了堂,知府一边翻看卷宗一边说道:“那刘氏有一点没说错,如果真是林大杀了人,那谈氏的头颅在哪?”
“清远县县令严刑拷打后,林大倒是指了四五处地点,没一处找到头颅。谈氏的脑袋至今下落不明。”
“这就怪了,林大已被判斩刑,没理由再隐瞒谈氏头颅的下落。”
广州知府仔细浏览卷宗,发现此案说不通的地方颇多。
“其一,林妻头颅尚未发现。他指三指四,官差均无功而返,分明是扛不住酷刑才胡乱指认,实际不知道头颅藏在哪里。其二,卷宗里明白写着凶器是把长约七.八寸的匕首,再是削铁如泥的宝器也断不可能砍下人的脑袋。便是专断人脖子的刽子手,稍有偏差便砍不断脖子,那刀刃还会卷起。其三,砍下人的头颅,飚得三寸之地皆是鲜血,为何林大只有外衫染血?其四,林大杀妻,何以镇定自若跑去喝酒?”
师爷眼睛倏地亮起,虽与眼前的知府大人共事不到一年,知其能力手段不俗,但能迅速觉察出一桩命案里的问题,实是超乎所料。
“大人言之有理,前任知府审案时也曾着重调查过这些疑点。”
“结果如何?”
“没有结果。”
“既无结果,怎能草率定案?”
“大人有所不知,却是广东提刑使亲自过问,催促前任知府结案。顶头上司发话,下边人哪敢不从?何况林大有口说不清,嫌疑最大,且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上边下面都盯着,前任知府眼一闭心一横,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便就此了结案子,交到提刑使那儿,棺盖定论可不就判了死刑?”师爷话锋一转,询问:“大人可知广东提刑为何过问此案?”
“且说。”
“还得说回谈氏,娘家祖上是官身,后来家道中落,犯了钱财之困才下嫁给林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官的没落了还有昔日经营的几许关系可用,那谈家家里某位长辈和广东提刑的夫人娘家有些关系,开口求人,其间许是使了银子,打动广东提刑。这金口一开,底下人心领神会,拖延一年多的案子便就迅速了结。”
知府思索片刻,忽然说了句:“谈家可是爱女如命?”
师爷:“若是爱女如命,怎会为了一点钱财而将她下嫁一个行脚商人?”
“若不爱女,怎舍得花钱打点?”
“到底是自家女儿惨死,何况花钱打点是否有这回事也只是下差个人之见。”
“倒也是。”知府看着卷宗:“林大被关在广州大牢里,行刑之期在两个月后,时间不多。拿我书信去清远县传唤林大命案的相关人证、物证,还有仵作,再找个时间审问林大。”
吩咐完毕便将卷宗带走,不小心扫落旁边另一份卷宗,顺手捡起发现是一李姓村民报妻子失踪的案子。
合起塞进书架,知府转身离去。
***
清远县县衙。
“重审?林大杀妻的案子连判决都下来,怎么突然要翻案?”清远县县令不满地抱怨:“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往我头上烧是什么意思?欸,广东提刑可知此事?”
底下人回:“应该不知。案子是广东提刑判决的,要是翻了案不说明马提刑渎职?广州知府此举是打马提刑的脸,大人不如派人去趟提刑司,让马提刑这尊大佛去对付广州知府!”
清远县县令揪着胡子搓了搓:“可行。”
底下人接着询问:“按知府的话是要把人证物证都送去,需不需要叮嘱他们少说几句?”
“为什么要少说?不仅要事无巨细地说,最好还能添油加醋,说些有的没的,把知府大人心里的疑惑翻起来、搅起来!”清远县县令自觉案子牵扯到马提刑,有其撑腰,不怕广州知府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但他唯恐天下不乱,更想借此牟利。
“你可记得此案发生之前,清远县两大氏族林氏和陈氏爆发过纷争?”
底下人连连点头:“下差还记得陈氏被打死上百人,那林氏虽赔了银子,可两族结仇。因此林大杀妻案一爆发,陈氏偏帮谈家,时不时组织村民到县衙门口静坐抗议,带起舆情,迫得大人您不得不草草结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当真以为马提刑是看在他夫人的面子才纡尊降贵帮谈家说话?非也,马提刑的夫人姓陈,清远县陈氏族人。且这马提刑所在的马氏宗族曾是清远县走出去的,那陈氏宗族以马氏宗族唯首是瞻,两大宗族关系如胶似漆,林氏宗族杀了陈氏宗族百来人,你当这陈氏宗族和马提刑便都半点不记恨?”
底下人:“原来如此。可他们闹纷争,大人何必掺和其中?”
清远县县令得意地笑:“两大宗族械斗若害死一人,便要赔两三百的银子,本官亦能从中抽取三四成。”
千里做官只为财啊。
底下人恍然大悟。
***
官差召集人证,将县令的话添油加醋带到,便有仵作询问是否什么话都说,得到回答:“大人叮嘱你们不得隐瞒,听话不就行了?记得不记得的,说过没说过的,想起来了就能说,明白吗?”
仵作低头,讷讷应是。
***
广东提刑司。
前任广州知府陈明提着礼物拜访马提刑,席间提到信任广州知府准备重审林大杀妻案,就此表达他的忧虑。
马提刑:“小小知府,无甚根基,不足为虑。他想翻案当个青天,怕会被周围的王八先咬死。”
不怪他有恃无恐,须知广东宗族成风,势力强大,就是二三品大员空降此地也得小心行事,注意千万别得罪当地宗族,而马提刑祖上九代定居广东,马氏宗族开枝散叶,官场、商场都有人,俨然是个庞然大物,哪里会怕小小一五品知府?
陈明见状不由着急:“若是旁人,我倒不怕,可新任知府来头不小。”
马提刑:“是何来头?”
陈明:“新任知府是当今宰执赵白鱼的门生!听闻自小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赵白鱼的名字一说出来,连马提刑也不由心肝一颤,放下酒杯:“居然有这来头?看来的确得提防着点儿。”
“案子疑点不少,有些难以填平,少做少错,不必做画蛇添足的蠢事。尽量拖延两个月,到林大行刑之期,本官便会施压!”马提刑是老臣,善于谳狱断案之事,对此案了解颇深,很快想到应对办法。“那几个人证的口供虽是实话,却不能钉死林大,如果广州知府有心翻案,恐会以此为借口驳回判决,除非活证变死证。”
陈明闻言精神一振,仔细听来。
马提刑:“再找准时机,从陈、马两宗族里召些人围衙门,闹到广东十五州府上百同僚都参奏他,闹得他焦头烂额、民心尽失,失误频频,届时即使赵白鱼开口也帮不了他!”
有马提刑这话,陈明就放心了,连忙举杯恭维。
***
宴席散去,陈明一走,偏厅走出一人,年约而立,却是马提刑视为亲子的侄子马开信。
马开信不解道:“大伯何必想法子对付那不知好歹的广州知府?修书一封送去,但凡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怎么做。”
马提刑心情放松不下来:“你刚才没听到那广州知府师从赵白鱼?”
“当今宰执嘛。”马开信不以为意:“天高皇帝远,何况宰执?”
马提刑瞟了眼侄子,他没当过官,自然不懂赵白鱼三个字对天下官吏意味着什么。
那是柄万流景仰的标杆,也是悬在每个官吏头顶上的铡刀。
尤其他们这些亲身经历过当年两江大案的老人。
“总而言之,对付广州知府必须端正态度,他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还有你管好下.身二两肉,再出这种事别怪我不管你!”马提刑呵斥:“天底下环肥燕瘦的女人多得是,任你挑选,可你偏偏去招惹一个有夫之妇!还做出杀人断头冒充谈氏的蠢事,让旁人替你收拾残局。”
马开信低头,讷讷应道:“侄儿知错了。”
马提刑冷哼两声,倒也懒得再追究,很快岔开话题:“广东行会的事都办好了?”
马开信:“还在商谈,八.九不离十,那李氏宗族最近出了点事,主家无心处理行会之事,不少粤商转投到咱们行会里来。”
马提刑脸色缓和,满意地叮嘱几句。
***
待马提刑一走,马开信回自个儿府上,贪花好色的他却不进后宅,而到书房。书房门一开,立即有一美妇迎上来。
如果是谈家人或刘氏在场必定能认出她就是被害得尸首分离的林大之妻,谈氏。
“表哥,”谈氏依偎进马开信怀里,眼波流转,霎是美艳动人。“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马开信哄着她:“再过几日便能放你出府。”
谈氏不疑有他,只问道:“那林大肯与我和离?”
她却全然不知闹得满城风雨的无头女尸案,更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马开信笑得真情暖意,哄得谈氏心花怒放,任他为所欲为。
***
衙门大牢。
被提出来审问的林大神色麻木,对任何问话俱是充耳不闻。
狱卒看不过眼怒斥:“大人问话,且从实招来,少装疯卖傻!”
林大浑身一颤,下意识蜷缩干瘪瘦弱的身躯连连道歉:“小的知错!小的认罪!小的罪该万死!”
显然是被严刑拷打出条件反射来了。
师爷当即劝说:“我们知府查看卷宗发现你这桩命案有几个疑点,特来询问。你若有冤最好赶紧说来,还有翻案活命的机会,否则两个月后处斩,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林大兀自磕头,砸得砰砰直响:“小的认罪,小的现在就想死,求大人放过小的!我不想翻案了,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
师爷满脸为难,来到知府跟前说道:“许是严刑拷打,打击太大,心智失常。”
“我和他说两句。”言罢遣开狱卒,知府蹲到林大面前:“你一定是个孝子。”
林大一动不动。
“不仅是个孝子,还友爱弟妹,与人为善,所以你弟妹为了救你连续两年奔走,四处寻找关系,即使你认罪被判斩首,你娘还是请人写了状纸告到我这儿来。我看了你娘的状纸,辞藻直白简练,捉刀之人一定熟悉诉讼之事,应该也是他推荐你娘到我衙门来击鼓鸣冤。清远县……听闻有一位专门替人打官司的大状师,名闻广东,善写状纸,能请动大状师替你捉刀,要么你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要么此案奇冤。”
林大趴在地面的手抖了抖,略有动摇。
知府:“若是奇冤,本府自会管到底,还你清白!”
林大还是无动于衷,不敢再轻易相信他人。
知府想了想:“你可知本府师从当朝宰执赵白鱼?”
“赵白鱼?”林大猛地抬头,神色撼动:“传闻铁面无私、手里无冤狱的赵白鱼赵大人?”
“正是!”知府笑了,“你信不过本府也当相信赵大人青天之名。本府知道你这两年见识太多官场黑暗,对平冤昭雪不抱希望,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老母亲想想,她这把年纪都没想过放弃你,四处奔走,花甲之年还上公堂诉冤情,你又如何能轻易放弃生命?”
林大没忍住崩溃的情绪,霎时涕泗滂沱,半晌后勉强平静:“大人有话且问,小的配合。”
知府:“将你当日从岳家带走谈氏的经过再描述一遍,一五一十说清,不要有任何的遗漏。”
林大无需思考就能将他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的经过再描述出来:“当日我接谈氏回家,行至小道,她突然言语讥讽,大骂我无能、废物,她还告诉我她偷人,她嫁给我的三年、我不在的时间里,她一直偷人。我气得失去理智,将她推倒,又踢了一脚,混乱之时她拔.出我腰间的匕首往我手臂划了一刀,看着胳膊流出的鲜血,我气得头一阵阵发晕,把匕首夺回来,又脱下外衫擦血,而她还尖叫着要同我和离……我怕我失控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也不想和离,便匆忙逃走,途中越看外衫沾到的鲜血便越觉得心烦,于是脱下来扔进河里,跑去喝酒——”
说到此处忍不住痛哭流涕:“如果我没抛下谈氏,她就不会被歹人所害,以至于尸首异处。她想和离,那就和离,她不会死,我娘也不必白头人送黑发人,彼此都好!可叹我没早点想明白!”
知府:“谈氏说她偷人,可知是何人?”
林大摇头,有些羞愧:“我很少在家,对此毫无头绪。”
盯着林大看了会儿,知府起身低声吩咐狱卒去办事。
狱卒听令,过了会儿拿着碗鸡的鲜血回来。
知府:“泼他身上。”
狱卒把血泼到林大身上,后者低头看,两眼一翻直接晕倒。
师爷目瞪口呆。
知府淡定:“他晕血。”
言罢令人将林大带回牢房,而后走出去。
师爷:“林大见血即晕,绝不可能杀谈氏,更别提砍断她的头颅!而且当时是赶路途中才突然爆发争端,没有预谋,排除同伙作案的嫌疑,凶手另有其人,林大是被冤枉的!话说回来,大人如何得知林大晕血?”
知府习惯性把手揣进袖子里回道:“刘氏为了佐证林大胆小,特意提到林大连杀鸡都不敢看,可一个胆小的人当得了行脚商人?我起初怀疑是夸大、撒谎,之后看卷宗也提到林大胳膊被划伤后速速逃走,还扔掉外衫,刚才他又说了一遍,用‘头发晕’陈述他当时的状态,他以为是气的,其实是晕血。所以沾血的外衫让他不适,他宁愿扔掉也不愿留下来。”
师爷:“大人见微知著,卑职佩服。”
不愧是赵大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二人刚出牢门就有人来报:“大人,不知打哪来的江湖人自称是您故友,正在衙门外等着。”
知府:“他可自报家门?”
“他说他姓魏。”
话音一落便见原先还很稳重的知府快走几步,直接跑到衙门口,冲一道虽两鬓斑白但背影挺拔的身影喊道:“魏伯!”
那跑船的江湖人转身露出熟悉的面孔,朝着知府颔首:“砚冰。”
当朝宰执赵白鱼言传身教之下的得意门生、而今的广州知府,便是昔日书童砚冰,冠以赵姓,师从赵白鱼。
赵砚冰身着青色的广袖常服,束发簪冠,无论气度还是行事风格都能看出几分赵白鱼的影子。
“我随商船回广州港,和五郎通信得知你赴任广州知府便过来探望。赴任一年,感想如何?”
砚冰:“广州府内外风不鸣条、狗吠不惊,民风淳朴热情,倒无甚大案发生。衙门公务上手很快,没甚困难。”
“我准备休息个大半年再出海,先住广州。五郎信里也让我过来帮着你点,初来乍到,身边还是得有信得过的人才行。”
听到五郎信里提他,砚冰惊喜不已。
“恩师还有没有提点?”
自他考中进士正式成为赵白鱼的门生便喜欢称他为恩师,时常自喜。
“五郎还说广东宗族势力强大,敢与官府对抗,而且远离京师,一旦出事他也鞭长莫及。既是天高皇帝远,又是法不责众,宗族虽是团体,说到底还是百姓,还是民众,就算成百上千人聚集且持械威胁,也还是百姓,行乱党之事而不能以乱党处置。我时常落脚广州港,熟悉当地宗族,也有不少江湖朋友,便让我来帮你堤防着点儿。”
砚冰:“我没得罪宗族,他们不至于和官府作对。”
魏伯:“防患于未然,早做准备。”随即话锋一转,“你准备替林大翻案?”
砚冰讶然:“您知道?”
“码头和商人消息流通最快,从他们那儿听来的。”魏伯道:“林大杀妻案是近两年最出名的奇案,林氏宗族坚信林大无辜,谈家人肯定就是他怒而杀妻、割其头颅泄愤,要他为枉死的谈氏女偿命。兼之偷人艳情、头颅下落不明等怪情,似乎还有宗族争斗搅和其中,自然关注度奇高。”
--------------------
作者有话要说:
PS:修完啦。
唉,这几天老是牙龈痛,干呕,头晕眼困,也不知道啥原因。
PS:无头女尸的案子我查了不少案子,下章有时间跟你们说一下,那些案子都挺有意思。
第113章番外传灯
次日,底下人飞奔来报:“大人,清远县而来的人证于半道上被劫匪所害!”
砚冰急问:“没留活口?”
衙役:“老仵作因胸口存放开尸刀具,挡住致命一刀,留有一口气,正在医馆里养伤。”
砚冰:“保证人活着,寻些人去出事地点查访,看能不能找到杀人凶犯的线索。”顿了顿,他又问道:“清远县派送人证过来时,可有官差随行?”
衙役:“有,都死了。”
砚冰脸色严峻,将人遣退,而这时魏伯从后头走上前说道:“清远到广州一路不算遥远,民风彪悍但我记得附近没什么贼窝。而且官差押送,谁还敢上去明抢杀人?连官差都杀,恐怕奔着灭口去的!”
砚冰若有所思:“谁灭的口?灭口目的是怕我翻案,谁最害怕我翻案?”
魏伯:“谈家人?谈家认定就是林大害死谈氏,一直要他偿命,任何偏向林大的查案方向对他们来说都是偏袒、收受贿赂,谈家和陈氏宗族交好,特地召集不少的陈氏村民围住县衙门口逼迫县令速速断案。我记得一年多前,此案是前任知府陈明主审,陈氏村民还想故技重施,包围知府衙门,哪料陈明就是陈氏宗族里出来的,大水冲了龙王庙,被遣散回去后,谈家人不肯善罢甘休,似乎托关系到广东提刑,广东提刑出面才算结案。而今你翻案,若查明是冤案,那广东提刑也脱不了干系。”
砚冰:“案子虽判错,可人没死,冤案没捅到京都府去,舆情仅限于广州,即便翻案,朝廷顶多责罚广东提刑,贬谪了事,何苦杀人灭口?”
光是朝廷问责、贬官就足以令这些地方官狗急跳墙,问题是太急切了。
判错冤案的下场和杀人灭口被查明的下场,其严重性不可相提并论,他不过是透出准备复审案子的风声,怎么就到杀人证的地步?
能做到广东提刑的人不可能这么沉不住气。
“可若不是广东提刑所为,又是何人所杀?”
魏伯:“谈家人?”
“谈家人虽是官宦之后,却落魄到需嫁女度过难关,哪来通天的本领去杀人?又何来胆子、有何理由灭口?”砚冰愁眉不展,想不通缘由。“除非此案通天,另有隐情。”
魏伯想了想便说道:“我寻些江湖朋友打探,很可能是找地痞流氓或道上杀手灭的口,能探到消息就能顺着线索摸到真相。”
“麻烦魏伯了。”砚冰也是有些束手无策,随即想到件事便询问:“您刚才说两年前有陈氏村民帮谈家人包围县衙?为什么陈氏村民愿意帮谈家人?”
魏伯:“林大被卷进命案之前,陈氏宗族和林氏宗族发生大规模械斗,前者死了上百人。两家结仇,不死不休。”
砚冰:“因何事结仇?”
魏伯:“这我倒是不知情。”
砚冰便去询问师爷,后者回道:“依稀记得是和行会有关。”
“行会?”
“是广东这边的规矩,如果有人想从事某项商业就必须进行会登记注册,比如有人想开茶楼就得跟行会说,先交钱,且之后茶楼定价、什么价格收购茶叶、请多少个学徒帮佣而且连给多少报酬等等一系列规矩都得听行会行老的话,不能随便跨行,挣再多钱、没行老同意也不行!否则会被联合排挤到倒闭,更甚会被抓去见官吃板子,广东行会背后是官府撑腰,那些行老多多少少出自宗族,和当地官吏同气连枝。”师爷解释:“陈、林两姓是清远县的两大宗族,各自分掌行会,多年来一直为争管茶楼业而械斗不休。两年前械斗死了百来人便是争抢茶楼业行老话事权,因此两家宛如仇人,抓住林大杀妻话柄恨不得置其全家惨死。”
砚冰料不到还有这等规矩:“开个茶楼罢了,连进货、售卖、请学徒帮佣等细枝末节都干涉到底,还得交会费,说是自个儿开店,倒像是帮行会开分店的。”
师爷:“谁说不是呢?”
砚冰:“不过一个县的茶楼业罢了,利润大到足以两家械斗,死伤上百人?”
师爷:“大人可知死了上百人后,那林氏宗族赔了多少?一人两百纹银,除此之外族里官绅也得给点银两打点才不至于落个命抵命的判决,至少赔个四百,那便是四万两纹银。一个宗族就拿得出四万两纹银,凭的什么?凭的垄断,凭的是小宗族依附大宗族!”
砚冰来了兴趣,“意思是说陈、林两姓还是小宗族?”
师爷:“自然。”
砚冰:“那你说说,他们依附什么宗族?”
师爷:“陈姓依附马姓,马氏宗族遍布广东,林姓听说依附了李姓。马、李两姓是广东大宗族,大人您要不信,且出了衙门到府内的坊市走一遍,打探一声就知道行会里发话的行老,不是姓马就是姓李。”
砚冰笑了声,“我怎么不信?我信您——”忽地顿住,笑容收起来:“本官记得广东提刑姓马?”
师爷:“他便是马氏宗族里的中流砥柱。”
砚冰眨了下眼睛,魏伯见状便问他是否想到什么,前者摇了下头:“我还不太确定,但愿是我多想,不过至少有个查案的方向。”
他是五郎教出来的学生,这些年在官场摸爬打滚过来,从九品芝麻官做到现在的五品知府说明能力不俗,魏伯自然不担心他,因此放心地出门寻江湖朋友帮忙查案了。
***
魏伯江湖朋友本就多,这些年几乎驻扎广州,黑白两道都有人,很快查出是一伙地痞流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尽数被抓回衙门。
一经审问,全都不知雇佣他们的人的身份。
“干我们这行有规矩,为了防止黑吃黑和掉过头来威胁雇主,都是挑定一个地方,放下钱银和灭口的名帖,我们收钱办事,实在不知雇主究竟是什么人。”
砚冰:“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那几个地痞流氓都经过严刑拷打,没一个嘴硬到底,更何况本来就没根忠孝仁义的脊梁骨,早什么东西都倒豆子似地倒个干净。
“大人,我们干的杀人买卖,又不讲诚信那套,如果还有能将功赎罪的线索哪还敢隐瞒?”
砚冰笑了声,“你们对自己倒是有充足的认知,不过有一点说对了,既然没有将功赎罪的线索那就杀人偿命。”无视地痞流氓连声求饶,他径直离开:“有一个算一个,全杀了了事。”
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就杀凶犯的处事风格像极赵白鱼。
牢里话说得硬挺,人一出牢房就垮下肩膀,砚冰愁眉苦脸:“毫无线索。对了,那几个地痞流氓收的银子都派人去找了没?”
师爷道:“已经去搜了,不过找那批赃款有何用?”
砚冰:“或能从赃款里找到雇佣的买家。”
师爷颔首,又道:“仵作已经清醒,可以离开医馆了,是让他回清远县还是喊过来再问话?”
他私心里觉得仵作来了也没用,毕竟仵作验尸结果都写在卷宗里,再问能问出什么?
“便叫过来,我再详细问一问。”
砚冰也是病急乱投医,能多一分线索便多一分。
***
仵作在清远县也算远近闻名,有时还会被其他县衙借去验尸。
本以为是出趟公差,哪料险些丧命,医馆里灌了几天的药还有些惊魂未定,而今再听广州知府问话,只将所知的一切说出来。
“那女尸年纪二十五六上下,中等身材,皮肤白皙,指腹有拿笔写字留下的硬茧,却无劳作磨出来的茧子,平时应该养尊处优,处处与那谈氏吻合。但她是被掐死后再砍下头颅,且脖颈处切面颇为平滑,应该是用斧子或砍刀之类的,还是个力气很大的成年男性,一刀砍下去——”仵作以手成刀比划:“尸首分家!”
砚冰:“你这证词和卷宗里描述的完全不同。”
仵作满脸无奈:“大人,小的人微言轻,验尸如何是小人的事,可卷宗怎么写那就是他们的事,哪有小人置喙的余地?”
砚冰沉下脸,负手来回踱步:“好啊,如此分明的冤案,从上到下视而不见,那谈家落魄到卖女儿的地步,究竟哪来的脸面让当地宗族、县令、知府到一省提刑都偏帮他们冤枉无辜?既有这通天的本事,怎会不知林大无辜?宁错杀无辜,不肯追究真凶,是真爱女儿还是别有私心?”
顿住脚步,他当即想唤人去把谈家和清远县县令都叫过来问话。
魏伯:“当下证据不足,以免打草惊蛇,还是再做思量。”
砚冰:“人证已死,可有仵作验尸,开棺再验也能通过脖骨横切面断定凶器绝不是匕首,物证不足、且人证被灭口,便能借此推翻林大是凶手。谈家人或许不知灭口实情,但应该知道些许辛秘,把他们叫过来恐吓一番,或能查到些线索,还能逼真正的凶手自乱阵脚。”
魏伯思虑一番,同意砚冰的做法。
他们说话间并不避着仵作,仵作这才知道原来他遭此横祸竟是因为真凶害怕案子真相大白才买凶.杀人,不由郁气结于心,开口说道:“大人,我还有一发现,不知当讲不当讲。”
砚冰:“且说。”
仵作:“两年前验尸之时,我便发现女尸怀有身孕。”
砚冰神色一震:“当真?你如何断定?”
仵作:“我从事这行有二十来年,毫不夸张地说但凡有具尸体摆在眼前,无需上手我便能看出其死法和身上存在的一些病因。那女尸小腹微凸,按下去有硬块,要么有病症,要么怀胎一二月有余,我悄悄找带下医来看,他当即肯定女尸怀胎至少两个月!”
带下医便是专门替妇女看诊的大夫。
“你当时为何不说?”
“算日子,谈氏腹中胎儿不可能是林大的。我亦是有些私心……”仵作面露羞愧,“我姓林。”
砚冰这时候也懒得追究这些,脑中闪过许多猜测,譬如谈氏和人通奸怀了身孕,迫不及待想和离,但奸夫不愿意便将人杀害嫁祸于林大。
“魏伯,你能不能再找你的江湖朋友帮我去清远县查访,分别到林家村和谈家附近查访,看一看两年前谈氏究竟和哪个男人来往甚密。”
魏伯应答下来。
***
清远县县令和谈家人都被传唤到广州衙门,后者一家数口直接被扣押在衙门大牢里,听传回来的消息是广州知府凭人证被害、物证证据不足为由,断定是谈家人栽赃陷害。
消息传到马开信耳里,不由讥笑:“我当有多厉害,原来和陈明一路货色,也是个喜欢屈打成招的庸才。这般看来,那赵白鱼不过尔尔。”
下边人当即奉承几句,又道:“不过夜长梦多,难免谈家人经不住恐吓而供出您来,是不是得想个法子整治整治那不识好歹的知府?”
马开信:“你使些银子去找陈氏宗族,让他们敲锣打鼓……对了,再运六口棺材放衙门门口。”
底下人迷惑:“为何是六口棺材?”
马开信:“蠢货,谈家六口人六口棺材,让大家都知道广州知府偏袒凶犯,准备逼死受害者的家人!”
底下人豁然开朗:“郎君英明!”
***
清远县县令是个会耍滑头的,说话跟打太极似的,只要没真凭实据他就能赖死不承认,倒是谈家人出乎意料地嘴硬,没被轻易吓出真话来。
砚冰觉得有点棘手之际,衙门外头浩浩荡荡聚集一波人在闹,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撒纸钱,六口棺材齐齐整整堵在衙门口,聚众闹事的精髓都在这儿了。
“谈氏有女尸首分离,无辜枉死,谈氏父母兄弟哀绝痛极,天公地道见证,杀人凶犯命抵命,斩首之刑已判,时隔半载缘何翻案?凶犯林氏倾家荡产,五品知府饱其私囊,苦主反冤入狱——天公无眼!”
衙门紧闭,门口都是衙役、师爷和砚冰。
衙役和师爷面露紧张:“大人,民意压迫,来势汹汹,恐难善了。”
砚冰倒是笑了。
“不是挺好?说明急了啊。急了好,容易露马脚,你们派几个衙役换身衣服混进去,打探是谁带头,再找个机会盖麻袋,给本府押进来。”
衙役不解,但听令尔。
***
领头几个被偷偷抓进衙门时,魏伯正好带来新消息。
“遍访清远县终于查到和谈氏交往过密的几个男人,两年前也都被抓紧县衙问话,经过拷打确实和谈氏没什么关系,除去一人。此人名为马开信,其母和马提刑正房夫人是同胞姐妹,家中族兄续弦娶了谈氏女,一来二往有了姻亲关系,这马开信小时候随亲戚到谈家住过一阵,和那谈氏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之后没断联系,马开信隔三差五便会去谈家小住一阵,这谈家家里的奴仆曾见过马开信三更半夜出入谈氏的闺房小楼。谈氏婚后时常回娘家,那马开信多半也在谈家。”
“马开信,马提刑,对上了。”
魏伯继续说道:“我还探听到更关键的线索。”
“是什么?”
“谈氏女出嫁前流过,难以再有孕。”
“当真?”
“当年替谈氏女看过身体的大夫和婢女都被我带回来了。”
“魏伯,您帮了我一个大忙!”砚冰握紧拳头,双眼发亮,回头吩咐底下人:“去寻些桑皮纸,把谈家人分开,本官准备一一审问。”
魏伯一听桑皮纸顿时了然:“是贴加官?”
砚冰笑眯眯:“恩师最喜欢用的刑讯手段,好用不见血。”
***
谈家人硬气就硬在砚冰没让狱卒严刑伺候,有恃无恐,料定没真凭实据,这广州知府就不敢动他们,再听狱卒提起外头有陈氏族人来闹事便猜到是马提刑动手,更不觉畏惧。
被分开后的谈家人还出言讥讽砚冰,后者倒是脾气很好地听完他们的嘲笑,随即拿出桑皮纸仔细描述贴加官这种酷刑。
优哉游哉地在他们脸上贴一层桑皮纸,砚冰慢吞吞说道:“其实我都查明白了,谈氏女和马提刑侄子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二人婚前便已私通,但马开信无意迎娶谈氏女,且和他人成婚,正房妻子来头不小还善妒,不许纳妾。听人说数年前曾到你谈家闹过一场,逼迫你们不得不匆匆下嫁谈氏女,可林大到底是个商人,挣的钱既不是你们的,人脉名声也不能为你们所用,你们中意的乘龙快婿还是马开信。正好马开信余情未了,干脆全家人做起男盗女娼的勾当,撮合这已婚的两人私通,是也不是?”
那谈家长子呼吸困难,脸上叠了三层纸,双脚使劲儿蹬。
砚冰就当没看见:“那马开信的正房妻子于三年前突发恶疾去了,你们觉得机会来了,便迫使谈氏和林大和离,怎料林大明知谈氏偷情还是忍气吞声不肯离,你们恶向胆边生,干脆找了个女子掐死,砍掉头颅,扔在小道边,藏起谈氏,煽动与林氏宗族有仇的陈氏宗族帮你们制造舆情,逼迫广东一众草草断案,又有马开信这层关系,于是顺理成章判死林大。是也不是?”
谈家长子脸上叠了五层纸,浑身抽搐时,砚冰冷眼旁观半晌才一把揭开,掐住他的脸逼问:“本官再问你,你招是不招?”
谈家长子翻着白眼:“狗官,你收了林家的银子帮着他们来冤枉苦主,你会有报应的!”
“还嘴硬?”砚冰气笑,“你以为马提刑救得了你们?他尚且自身难保,哪有空来救你们?”逼近谈家长子的眼睛,压低声音问:“谈氏是不是没死?”
谈家长子脸色唰地惨白下来,像看见震怖之物般惊恐万状地望着砚冰,嘴唇哆嗦几乎撑不住崩溃的心理防线。
砚冰趁此机会连续逼问:“谈氏藏在哪儿?在谈家?还是在马开信府里?你眼下从实招来还能减轻罪行,若一意孤行,待本府抓到人,你们一个两个谁都别想跑!从重处罚,全部人头落地!”
恐吓得谈家长子忍不住要说出实情之际,忽地一声叱问传进来:“赵大人好一招威逼利诱!私刑问审,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冤死苦主,好个青天门生!本官却要亲自问一问当今宰执,究竟怎么教出来你这样的学生!”
砚冰抬头望去,却是他的顶头上司马提刑。
“下官见过上差。”
马提刑冷眼打量砚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上差吗?我判决下来的案子,你说翻就翻,甚至没写折子和我说一声,也没过问提刑司便擅自将人证物证以及谈家人扣押下来,结果是导致人证死于山匪之手,差点冤死苦主,又闹得沸反盈天,赵砚冰赵大人,你是准备一手遮天造个昏天黑地的广州府吗?!”
砚冰:“人犯喊冤,下官按律重审罢了。”
马提刑:“按律?按律你该老老实实书信一封向提刑司说明情况,待提刑司同意方可翻案,你做了吗?你没有!”他异常愤怒,指着砚冰的鼻子骂道:“本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官场里什么伎俩没见过?你以为本官不知你打着为民申冤的旗号实则剑指本官?听着,赵砚冰,谈家人我带走了,你要想审案,先把理由都说全了,老实走程序,但在案子发还重审之前,你先祈祷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
砚冰拦住马提刑:“此案疑点重重,下官只是不想无辜枉死,目前也查出点眉目,还请大人通融。”
马提刑:“我要是通融你,谈家人今日就得死在你这儿!”
言罢便令他带来的官差拦住砚冰,强行将谈家人带走。
砚冰狠狠地抹了把脸,蓦地大骂:“他人来了为什么没一个来通知!”
师爷并一众衙役不敢回话。
砚冰掐着腰,脸色黑得可怕,差一点就能问出结果来了。
有谈家人为证便能还林大清白,奈何功亏一篑。
魏伯从外头走进来说道:“马提刑有备而来,衙门里的官差第一时间被钳制,开不了口。”
砚冰还是脸色阴沉,至少没问责衙役。
魏伯:“目前能用的证据虽然可以洗清林大杀妻嫌疑,但是不能证明死者另有其人,也没法查明死者身份,贸然断案既不能还其清白,又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可接下来广东官僚必然参你一本,就怕朝廷降职。”
“有恩师在,倒能帮我说几句。”
要是五郎在,必不会轻易受人掣肘。
砚冰稍稍用力地拍脸,强迫自己头脑清醒冷静下来,尽量掐灭那点灰心丧气。
“不过眼下动静越大,越说明此案通天。”
--------------------
作者有话要说:
叽,砚冰的番外原定是一章结束的,鬼知道能写这么长TT
下章完结时再说那些有趣的案件。
(这章有可能会修一下,修掉一些可能是累赘的词汇或段落)
……替人F消灾,买凶F杀人,居然都口口?
第114章番外薪尽火传【修】
京都,临安郡王府。
广东参奏广州知府的折子雪花似地飞进京都,赵白鱼一下朝就被元狩帝喊到身边,一块儿朝御花园走去。
皇宫近几年翻新,把东宫迁出去,御花园便也随之扩修,里面搬进五湖四海而来的奇珍异宝,是元狩帝近日来最喜欢去放松的地方。
元狩帝遣退宫女太监,招呼赵白鱼朝岩石洞里钻,沿着狭窄的阶梯走到最上面的一个小亭子,负手俯瞰御花园说道:“五郎还没到这里头瞧过吧。”
赵白鱼站在他身后,看向前方铺了一层金光的湖面,“还没,不过确实风景如画。”
元狩帝两鬓斑白,腰背佝偻了些,前两年大病一场后便衰老得厉害,许是意识到霍惊堂的确不可能如他所愿登基,也瞧见底下几个皇子被文武大臣教养得颇有出息,慢慢意识到早年犯下的过错,对待亏欠良多的赵白鱼便更是温和,真拿他当子侄辈看待了。
“我亲手勾勒的图纸,湖里还有三丈高的太湖石,也是朕从内库里偷偷支取的银子,还因此挨户部的骂,可你瞧是不是很神俊?这钱是不是花得值?”
元狩帝像个老小孩,花大钱挨了骂但是不悔改,洋洋得意。
赵白鱼也诚实回道:“玲珑剔透而重峦叠嶂,形奇色艳,奇绝尤甚,物超所值。”
元狩帝开怀大笑,他最近几年是越来越喜欢和赵白鱼说话了。
拍了拍栏杆,元狩帝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赵卿,你同朕说句实话,你属意谁?”
赵白鱼知道弦外之音是立储,他只说道:“国之大事,非臣一家之言。”
元狩帝啧了声:“你私底下悄悄和我说,这周围没别人,朕又不一定采纳。”
赵白鱼还是坚持:“臣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诸皇子一样优秀,也没兴趣参与有的没的。”
元狩帝拉下脸:“你一边说是国家大事,一边又说有的没的,合着糊弄朕?”
赵白鱼不惊不惧:“臣惶恐。”
“……”元狩帝很无奈,瞪了眼越来越油滑的赵白鱼,面对他时的姿态是越来越像霍惊堂了。“朕视爱卿你为心里唯一信得过的知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寻个空档,与你交付心事,你倒好,句句敷衍!唉,朕知道,都是瞧着朕老糊涂了,是朕早些年太不近人情,以至于你们现在各个埋怨朕,不愿与朕亲近。子鹓是一个,老五也是——朕都把老三从宗正寺放出来了,可老六还是不愿回京!你脾气最好,最不记仇,朕原想着你也能回报以相同的感情……”
英雄迟暮,帝王示弱,最令人心酸。
“陛下对臣的好,臣铭记于心。”赵白鱼挺冷酷无情的,丝毫不顾虑老人家的脸面。“如果您‘心里唯一的知己’这话前天没和恩师说过,臣可能就信了。”
元狩帝挠着手背,眼神挺飘:“你们师徒两还挺无话不说。”
赵白鱼沉默。
片刻后,元狩帝说:“行吧。广东的折子先放着,但是还得骂一骂,赵砚冰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行事风格有几分像你当年,手段还是稚嫩了点儿,这一桩命案就被难倒,往后还怎么斗倒广东那边的宗族势力?”
赵白鱼:“宗族势力覆灭一个还能再起来一个,那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恐怕很难拔除。”
元狩帝摆摆手:“朕没想打击宗族势力,抱团生存是人的本能,广东远离京都,不抱团还怎么在官场上立足?但是不能太过分,只填饱宗族族老的肚子而不顾及底下的百姓,更不能妄想插手朝廷关税。”
赵白鱼垂眸:“当年东南官场被整治,陛下不是顺道收拾了广州港?”
元狩帝:“贪污这种事嘛,跟雨后春笋一样,割完一茬明年还能再长一茬,过个几年就成参天大树,还得再清一波。”
赵白鱼明白元狩帝话里的意思,他是暗示他出手,帮赵砚冰在广州站稳脚跟,帮他盯着广东关税。
元狩帝:“别小看一桩命案,可能牵扯进大宗族,广东十五州上百个官员参奏赵砚冰,要是他不能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解决杀妻案,等那凶手被砍了脑袋,马世博绝对不会放过他,还得再参一次。届时,朕就不能偏袒,怕是得从重发落了。”
恩威并施的手段还是运用熟练。
赵白鱼揣着手回道:“臣替我那不成器的学生谢过陛下。”
元狩帝笑了,有赵白鱼这话他自然安心,心情愉悦地邀请赵卿一块儿钓鱼。
***
广州。
清远县县令和谈家人被马提刑带走,幸好砚冰提前藏起仵作,否则被发现恐怕直接灭口。
替谈氏看过身体的大夫和婢女、以及能证明无头死者身怀有孕的带下医也被带回衙门藏起来,只是谈氏未被找到之前,砚冰不能暴露死者死前身怀有孕这件事。
他找魏伯帮忙调查马开信名下别庄,“留意他经常出入的宅邸,如果谈氏还活着,必然被他藏起来。”
魏伯去寻找谈氏,他则拿着银子雇佣清远县的游侠儿帮他寻找两年前于该地失踪的女子,又利用权限调来清远县当地卷宗,彻夜翻看两年前是否有报失踪的案子。
就在砚冰紧锣密鼓地展开调查之际,陈氏宗族没闲着,动静闹得更厉害,因此耽误香茶的采摘和制作,到清远县采购当地特色香茶的各地茶商势必空手而返,急得不行。
得知是广州知府从中作梗,这帮茶商当即联名抗议到广州商行。
行会有不少人早就被收买,顺势响应,派德高望重的行老亲自拜访广州知府,劝他别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违背民意。
林大杀妻,罪证确凿,何必执着翻案,闹得谁都不痛快?
行老倚老卖老惯了,看砚冰脸嫩,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被脸黑的砚冰令人放狗赶了出去,气得行老回去便联合几大商行搞罢市。
当然他们的罢市不同于数年前的赣商罢市,规模不涉及全府,只是联手某个坊市某几个行会关门闭店,倒也确实给部分出行不便的百姓造成困扰。
没过几日又有参奏的折子飞进京都府,元狩帝的呵斥不再不痛不痒,用了较为严重的措辞,且罚俸一年。
此举引得观望的广东官僚心满意足,准备再添把火,要么把砚冰整落马,要么整治得他往后缩着脑袋做人。
马开信暗地里筹集人还想再做点动作,从林家人入手,彻底逼死林大,一绝后患之时,砚冰已经收到京都府的来信。
看完赵白鱼的来信,砚冰同魏伯说道:“我不如恩师。”
“五郎了解广东宗族势力,三言两语陈述明白,让我不用担心他们联手倒逼官府。宗族、商行和官府虽然互相勾结,势力强大,实则有利有弊,要将他们分裂,‘利益’二字足以。宗族不服朝廷管教,时常为争夺‘利益’私下械斗,每隔数年就会下‘战书’组织械斗,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累积而成世仇,数百年不能解。譬如陈氏和林氏,譬如马氏和李氏,伺机让他们互相对付便可。”
“其次是商行。广东商行利益总归一致,可数年前东南官场动荡,朝廷趁机把人安插.进来,五郎那之后就借机扶持属于朝廷的牙行,类似于广东商行但功能更为齐全。”
“看准时机,彼可取而代之。”
砚冰叹服:“五郎未雨绸缪的谋算更厉害了。”
魏伯露出一丝了然:“怪不得你被调到广东,先潮州后连州、封州,五郎都没开口调你回京都,却是路铺在这儿,原来用心良苦。”
砚冰愣住,脑中灵光闪过,霎时恍然大悟,心中感遇忘身,久久失言。
广东虽有繁华富庶的广州港,但是远离京都,其余地方穷困潦倒且毒虫猛兽、瘴气居多,仍是朝廷百官最恐惧的贬官流放之地。
砚冰也算政绩斐然,常年游走于广东各地,好不容易调到富庶的广州府,若能借此时机处理好广东商行和海关关税贪污,必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恩师煞费苦心,我是万万不能辜负的。”砚冰心意更为坚定,经赵白鱼一提点自知如何解决宗族闹剧。“林大杀妻,辱没宗族门面,若让林氏宗族得知林大无辜,且是陈氏宗族和马提刑联手推波助澜,那背后的李氏宗族怕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魏伯见状笑了。
“反正够乱了,那就乱到底。”
砚冰颔首:“如他们所愿。”
说话间,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份摊开的卷宗,两年前一个李姓村民报妻子失踪的案子,他妻子姓林,本打算回清远县的娘家住几天,结果下落不明。
娘家人也没见过她,四处寻找都没见着人,更甚有林氏和野汉子私奔的谣言。
李姓村民没信谣言,坚持报官,奈何两年毫无头绪,就怕他妻子被人贩子拐卖,因此又到广州府来报失。
砚冰来回解读报人口失踪的寥寥数语,便于此时,清远县的游侠儿也带来消息,道两年前李家妇、林氏女失踪,下落不明。
如此一来,砚冰基本确定无头女尸的身份。
“当下的问题是凶手是谁?为什么杀林氏女?一尸两命,冤害林大,差点就是三条命……林氏?李姓村民——李望新?”砚冰皱眉,总觉得这名字颇为熟悉,敲着桌仔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他是广州商行行老,李氏宗族里的族老!”
魏伯:“是否和宗族争斗有关?”
砚冰不答反问:“可寻到谈氏的踪迹?”
魏伯:“马开信除了一个府邸,名下还有两个别院,后宅里都养了女人。我都潜进去看过,没找到符合谈氏的女子,但我发现马开信性好渔色,每晚必须有女子作陪才能入睡。可是每个月总有几天独宿书房,而且每月有胭脂水粉和女子的新衣送进书房。”
砚冰:“错不了,谈氏身份敏感,藏哪儿都不安全,不如藏在旁人都去不了的书房!魏伯,您能把谈氏偷偷带出来吗?”
魏伯:“马开信府里有高手,悄无声息地带出来有难度。”
砚冰想了想,捶着掌心说道:“我在前面制造动静,吸引注意,逼马开信调离人手,可行?”
魏伯:“可以一试。”
砚冰:“行了。待本府亲自递拜帖约见李望新,说服了李望新,便也说动了林氏,大家同仇敌忾绑到同一条船上……一尸两命啊,怎么下得了手?”
***
广州李氏士族。
李府颇为气派,漆黑大门里的小童接过拜帖得了请示再回来,为难地婉拒知府的会面。
年纪轻轻的知府有大肚量,只一句“本府有林氏的下落”就被速速迎进府里,年约三十五六的宗族族老李望新匆匆赶来,双目锐利如刀地盯着砚冰,却是个爽利人,开门见山戳破砚冰肚里的主意。
“我知道大人独木难支,希冀从我李氏宗族处寻得支援,我李氏和马氏确实有世仇,但宗族庞大,非我一家之言,更不可能任我私心利用,大人打的好算盘恐怕会落空。”
他没急着问妻子的下落,只直勾勾盯住砚冰的脸,试图通过他的表情分析其接下来的话语真实性。
砚冰来之前,已然调查清楚李望新此人的生平。
元狩二十八年的秀才,不爱做官、偏好经商,和林氏女是媒妁之言,婚后夫妻兴趣相同,日久生情,数年无子仍情深意笃。
林氏失踪两年,既无续弦、也无纳妾的打算,官府帮不了他便重金聘请□□,这也是官府卷宗显得平平无奇的原因。
说出林氏下落之前,砚冰先问:“你可知汝妻林氏失踪前,已有两月身孕。”
饶是李望新再镇定自若也露出了裂缝,神色难掩震惊,显然不知妻子有孕。
砚冰见状,心生不忍。
李望新死死压着情绪,不自禁哆嗦起来,他已从砚冰的表情看出些许端倪,仍怀揣希望:“大人见过我妻?她在何处?身体可好?”
砚冰垂眼看向地面,颇为艰涩道:“本府追查林大杀妻案时,从当年替谈氏看诊的带下医口中得知谈氏嫁给林大之前,和马开信有染,因堕胎不当导致终身难孕。清远县仵作验无头女尸时,发现女尸怀有两月身孕——”
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李望新,他说道:“所谓的林大杀妻是栽赃嫁祸,谈氏没死,就藏在马开信府里,死者另有其人。”
李望新冷笑:“仅凭这点便想利用我替大人对付马提刑?未免异想天开!我妻与人为善,怎么会被害得尸首分离?何况当年她被害,我也曾去看过尸体,”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不是她!”
砚冰更为同情,轻声说道:“谈氏每次回娘家都和马开信私通,她那次也是借口回娘家,实则和马开信私通……如果你妻子的死和马开信有关系,那么你有很大可能靠近不了死者,仅是远远地、仓促地瞥了眼,加上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个噩耗,以及林大杀妻的动机太充足,比起妻子的头颅被割、被冒认成谈氏陷害林大,你更倾向于妻子被人贩拐跑,至少人活着。”
“够了!”李望新怒喝一声,“大人无凭无据咒我妻儿横死,恕在下与您的谈话没办法再继续,请立刻离开!”
他说了‘妻儿’。
砚冰猜到结局,起身拜别。
***
果不其然,李望新当晚就敲开衙门的后门,眼里满是血丝地望着砚冰:“您如何证明那具……那是我妻?”
砚冰:“搜出谈氏,抓住马开信,你便能得偿所愿。”
李望新讥讽一笑:“我愿我妻儿平安无事,可能如愿?”
砚冰无言以对。
李望新闭眼:“我知道怎么对付马提刑和马开信,大人且等着好消息。”
于他而言是好消息,对李望新来说是锐挫望绝的噩梦。
目送李望新灰败的身影离去,砚冰忽然心情沉重地低语:“原来沉冤昭雪并非全然大快人心。”
魏伯拍了拍砚冰的肩膀,无声安慰。
***
李望新和马开信斗过无数次,知道如何快准狠地拿捏对方七寸。
没过两日,围在衙门外的陈氏宗族迅速散去,稍一打听,原来是有李望新鼎力支持的林氏宗族开放库房存货,将他们原本准备供给李望新的香茶按往年价格卖给茶商。
受大宗族指使,顺便借此抬价的陈氏宗族没想到事情不按想象中发展反而损失固定客源,顿时傻眼,再顾不得马开信的命令,赶紧原道折回,忙于争抢茶商,根本没时间再来围困广州衙门。
舆情自然而然平息。
罢市的行会就更好解决了。
广州埋了多年的牙行趁此时机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抢占市场,背后有朝廷撑腰,货源稳定、货物多且质量优良,加上不玩行会那套霸道规则,很快聚拢一批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加入牙行。
等罢市的行会反应过来才愕然发现对手的强劲,卯足了劲儿硬刚,谁还有余力在乎马提刑和马开信的意思?
马氏宗族可不是他们伯侄两的一言堂。
接下来是震慑广东官场,使他们不敢为马提刑所驱使,便由李望新出面。此前两家行会互斗,争抢粤商加入从而壮大行会,马开信使了不少阴私手段,李氏宗族早有不满。
李望新不孚众望,当天派发战书,晚上就带人围起马开信的府邸。
两族械斗猝不及防,马开信来不及做好准备,己方人马太少,只好调走原本严防死守书房的高手,让魏伯寻摸到空隙抓走谈氏。
***
明亮的火把照耀着衙门,砚冰望着丰腴白皙、楚楚可怜的谈氏,显然她这两年过得很好。
“谈氏。”
谈氏瑟缩着肩膀:“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你穿着官服……你是官啊,怎么能明知故犯?”
砚冰:“本官有话问你,你如实招来。谈氏,清远县谈家次女谈漪、林家村林大之妻,年二十八,可是你?”
谈氏点头。
砚冰:“你这两年都藏在马开信府里?”见谈氏点头,他立刻厉声喝问:“为何两年不出房门?为何不报行踪?是不是和马开信狼狈为奸,为了隐瞒私情、摆脱林大,故杀害无辜女子,割其头颅,陷害林大?你们杀人嫁祸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不……”谈氏愕然,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懂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杀人?什么陷害林大?到底什么意思?”
她四下张望,全是官差冷漠的面孔,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哆嗦着嘴唇说:“我不是,我、我分明和家里人报过行踪,我想和林大和离,可他纠缠不休,这才躲起来不让他找到,表哥、爹和大哥都说他们在跟林大商量,叮嘱我别出门,是最近才告诉我林大答应和离——”
“和离?”砚冰目光冰冷道:“你可知两年前你和林大争执,在他撇下你的地方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因此谈家和官府认定是林大杀了你而被屈打成招。如果没人替林大翻案,两日后他就会被押送刑场斩首!这就是谈家人和马开信口中的和离!”
谈氏闻言委顿于地,满脸难以置信。
砚冰:“本府需要你出面指认马开信和谈家人私藏你,杀害无辜,嫁祸林大。”
谈氏无言,低头不愿配合。
“带她去和林大见一面。”砚冰意味深长,“但愿你见到林大这两年的遭遇,至少没到良心泯灭的地步。”
谈氏被带去见林大,砚冰负手望月。
片刻后,砚冰说道:“魏伯,劳烦您带官差去把马开信抓回来,顺便谈家人在的话也一并绑回来,本府要夜审凶犯!”
魏伯颇为欣慰,毫不犹豫地领兵前去抓马开信。
***
谈氏见完林大,羞愧得不能自已。
砚冰说:“被害女子当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亦有琴瑟和鸣的丈夫,疼她爱她的父母兄弟。”
谈氏福身道:“民妇愿出面指认马开信。”
砚冰神色缓和些许,总算不是个全无良心的。
***
马开信和谈家人都被带回衙门,起初咬死不认罪,直到砚冰把人证物证摆上堂,谈家长子撑不住率先跪地哭求:“和我无关,真和我无关——是他!是马开信见色起意,意图□□林氏,在林氏奋起反抗时失手误杀了她,威逼利诱我帮他一起处理尸体!”
“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可他拿我全家性命要挟,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马开信目眦尽裂,突然冲上前和谈家长子撕打:“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冷眼看两只禽兽自相残杀,差不多的时候,魏伯才上前打断马开信一条腿,“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来?”
马开信疼得满地打滚,谈家长子被吓得双股战战,双目圆瞪,脸颊肌肉痉挛,自知罪行暴露,无论是马开信还是马提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若一股脑倒出他知道的事情,尽量撇清罪行。
于是他主动配合:“大人,马开信性好渔色,但凡瞧见有点姿色的女子都会想方设法得到手,如有不从则以药迷之。两年前他和舍妹约好时间地点私通,半道上瞧见那颇有姿色的林氏便心动,玩了一出英雄救美却被林氏拆穿,他恼羞成怒欲强行欢好,林氏先是厉声呵斥,再是表露身份——当时马开信在李望新手里栽了个大跟头,正是愤恨之际,听闻林氏身份更打定主意要给李望新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林氏挣扎得太厉害,马开信失手掐死她,正为难如何处理尸体之际,听到舍妹哭诉林大用匕首对着她、想杀她,且舍妹和林氏身形相仿,因此心生栽赃嫁祸之计,割掉林氏头颅,置于小道边,再收买清远县县令和原广州知府,对我谈家人威逼利诱,令我等逼迫、嫁祸林大。”
砚冰问:“你们可知林氏当时怀有身孕?”
谈家长子眼神闪烁,喏喏一句:“不、不知……”
砚冰厉声呵斥:“知是不知!”
谈家长子狠吓一跳,连连点头:“知、知!林氏当时自述怀有身孕,祈求马开信放过她。”
“畜生。”李望新自公堂后走出来,脸上挂着刻骨仇恨的表情,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血肉:“畜生!!”
他冲上前对马开信和李望新二人愤恨地拳打脚踢,恨不得将人当场打死。
公堂上无人阻拦,打得差不多了,砚冰才令人拉开李望新,再拿过供状放到马开信跟前画押。
马开信不肯认罪,满头冷汗地挣扎:“我大伯是广东提刑使、你的上差,安敢如此待我?你不怕断了你的亨通官途——”
“马提刑并一干广东官吏收受贿赂,阿党相为,故入人罪,尚且自身难保。你眼中势力强大,敢和朝廷对抗的宗族如今正和朝廷扶持的牙行斗得难分难舍,根本无暇顾及你。”
砚冰猛地拽起马开信的发冠狠声说道:“你放心,本府不剥夺你三堂会审的权利,亦不堵死你上诉喊冤的机会,你要亲眼目睹你从前肆意滥用的权利和民意民情如何反噬,如何倒逼、加速你和你的宗族走向灭亡!”
马开信抖如筛糠,是疼也是惧怕。
***
消息灵通的马提刑天一亮便带官兵包围广州衙门,勒令赵砚冰交出马开信。
砚冰:“开门。”
官差和师爷都堵在紧闭的大门后边,焦急说道:“大人,马提刑带了一列官兵,显然做好强抢的准备,说不定还会趁机杀了一干人证,届时怎么颠倒黑白就看他心情了。”
砚冰:“本官说了开门!”
师爷和班头对视两眼,为难地打开大门,砚冰一走出,官兵团团围住他,锋利的刀尖对准他,而马提刑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砚冰笑了,“大人想造反?”
马提刑:“饭能乱吃,话不可乱说,赵大人切记祸从口出。”
砚冰:“既不是造反,缘何带兵包围广州衙门?本官不杀人不犯法,大人凭的什么兵刀相向?”
马提刑:“本官侄儿又犯了什么法,大人连夜带兵把他抓上公堂?”
砚冰:“马开信见色起意,杀害无辜,割其头颅,嫁祸林大,藏匿良家妇女,并□□证,这般罪行可够本官斩了他脑袋?”
马提刑脸色阴沉:“有证据吗?”
砚冰:“本官谳狱断案多年,知道拿人得有证据,不劳上差费心。马开信和帮凶谈家人已经承认犯罪事实,证供画押,按律还需把案子呈至省提刑司,正好上差在这儿,干脆来个三堂会审!”
流露一丝杀意的马提刑顿住:“三堂会审?”
砚冰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本官已令人去请广东帅使前来堂审,估计在带兵过来的路上,上差可要下马入公堂内等候?”
帅使官大四级,过来的同时必定带兵,足以震慑蠢蠢欲动的马提刑。
马提刑不敢妄动,狐疑地望着砚冰,眼尖地瞥见衙门里目光阴冷的李望新不由浑身一震,没记错的话,李望新有一个姑姑嫁进帅使府。
彼此有些姻亲关系,此刻出现在衙门里,显然和广州知府站同一阵线,莫不是真的?
左右思量一番,一个侄子到底不值得他为此葬送官途,马提刑下马入公堂。
等待期间,马提刑接过画押证供当堂浏览。
看完后,马提刑怒不可遏,万万料不到马开信杀的妇人竟是李望新的妻子!
李望新爱妻之名人尽皆知,彼时还怀有身孕,结下此仇怕是不死不休!
马提刑已然料到李望新会不惜一切代价报复,马氏宗族和他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但听外头步伐整齐,一着文武袍之人从高头大马上下来,大步入内,营兵随之包围衙门,取缔他带来的官兵。
同样是兵,军队和衙门里的,绝不可相提并论。
广东帅使走近公堂,砚冰起身:“下官见过帅使。”
广东帅使面对他时,表情和缓许多,旋即走向公堂案桌中间,脸色狠厉,高举惊堂木重重拍下——
“带人犯上堂,重审林大杀妻案!”
马提刑霎时腿软地瘫坐原位,脸色惨白,颓然不已,自知大势已去,放弃挣扎。
***
两年前盖棺定论的杀妻案竟还能再翻案,更甚牵扯出李马两姓宗族恩怨,连四品大员的省提刑使也因此落马,案情曲折离奇,广府百姓津津乐道。
因涉及宗族之争、官官相卫,不白之冤如六月飞雪,屈打成招,有口难辩,民与其共情之甚,而将此案列入广东省志十大奇冤。
林大无罪释放,官府予以补偿,相干人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忙活大半个月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腾出手联合广东漕使整治广东商行。
年底朝廷嘉奖的圣旨下来,砚冰这官途便算是稳住了。
***
次年初春,砚冰受漕使相邀参观前半年与宗族行会相争而斗出头的牙行,牙行掌管下的厢坊模式脱胎于京都府坊市而融入广府特色,再有繁华的广州港加持,货物琳琅满目、商家争奇斗艳,街道上熙熙攘攘,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番人。
行至中途,砚冰和一众同僚走散,干脆负手独行于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的吆喝,没甚兴趣地走将过去时,但听人群里的牙子一声高喝:“——八岁上下,牙口齐整,颜色姣好,虽是个丫头片子,却吃苦耐劳,而今贱卖己身,受雇十年,生死由命!起价——”
是牙人出售劳动力,周围围了一圈人。
砚冰一停下来就被簇拥上前,瞧见正中间的台子上有一个面瘦肌黄的小姑娘,赤着脚,局促不已,旁边是神色激动的人牙子。
大景律法严惩人口买卖但阻止不了穷苦百姓为生存典卖儿女,时代如此,哪怕这些年赵白鱼上下奔走也仅能以雇佣代替贩卖。
穷苦人被雇佣,虽为‘奴婢’却是自由身、非贱籍,受雇时限最多十年。
十年后,无问缘由,必须放还自由。
这是赵白鱼竭尽全力之后予以黎民百姓的平等。
砚冰望着那小姑娘,蓦地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也是大街上被当成奴隶叫卖,那时候的大景律法允许自卖、父母贩卖、夫典卖妻以及主家发卖贱奴等几种情况,而他是被继母当着父亲的面卖给了牙人。
因是男孩,五官端正,颇为白嫩,牙人想卖个好价钱,于是辗转到京城,结果染了重病,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愿意买他。
砚冰那时候以为他会就此病死在笼子里,连张草席都没有就会被扔到乱葬岗。
可赵白鱼路过,花光钱财救了他。
台上的小姑娘忽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砚冰,眼中既无恐惧亦无哀戚,是蒙受无尽苦难后仍坚韧不拔的平静。
砚冰心念一动。
“十五两纹银!”
没人会花十五两买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但砚冰出钱买下她。
砚冰把十年卖身契还给女孩:“我是以官府的名义买下你,放你还家。”
穷人没典卖儿女是迫于生存,朝廷无奈,只能出钱将孩童赎锾再送回家。
女孩:“我没有家。”
砚冰:“你叫什么?”
女孩:“赔钱货,死丫头,贱——”
“算了,这不是名字。”砚冰领着小女孩回府,两道行人摩肩擦踵,天边落日余晖染红云层,清风拂面。“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取个名字?”
“好。”
“饮冰如何?晨朝受诏,暮夕饮冰,寓意为国忧心,清正廉洁。”
“可我是女孩。”
“女童也能科举。不过愿不愿意是你的事,当下且先随我姓,姓赵。以后姓什么,自去百家姓里寻。”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没入余晖,不见身影。
时代风云变动,自有新一代的传奇覆盖旧一代的传奇,但岁月更迭,薪火相传,不知其尽也。
--------------------
作者有话要说:
补了2千3字(加减法退化实证)。
写砚冰的番外主题就是薪尽火传,一代接一代,以及宋朝女孩子是可以考科举的。
--------------------
(本书来自:龙凤互联)
第115章番外辞官1
元狩三十七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击垮元狩帝,病情来势汹汹,很快药石无医,病殁于春光明媚的午日,谥号景文帝。
十七皇子继位,年号重华。
重华帝继位,大赦天下,顺带把身边老臣、重臣都封了个遍。
年近八十的陈师道早已闲赋在家,说什么都不愿再出仕,只能保留其太师之职,享荣誉、领薪俸,无需上朝办公,改而大封特封他的儿子陈芳戎。
元狩帝心眼偏到天边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使新帝是仁厚的性子,他驾崩前仍想尽法子留给临安王府一道丹书铁券,再留给赵白鱼一把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打王鞭。
只要两人不干谋朝篡位的事儿,天底下无人动得了他们。
因此二人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两人分别是兄长和长嫂,又都是教导他文治武功的老师,便是没有丹书铁券和打王鞭,新帝也不敢有丝毫不恭敬的想法。
两位也都是官场里混成精的老油条,干什么事都不会越过底线,也不会让人抓住把柄,先帝在时都拿他们没法子,何况是自这夫妻俩手里教养长大的新帝?
霍惊堂的爵位最高,赵白鱼亦是位极人臣,府库里堆积先帝赏赐的宝物,私下里也经营些产业,算起来还比新帝的私房钱多点。
因此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新帝登基之初,着实头疼了好一阵,谁都封赏单就两位没动静,朝堂里有些人精看菜下碟,那段时间参奏赵白鱼门生的折子都多了一倍。
好在太后出了主意,道是在宫里办个家宴,新帝的皇叔兄弟姐妹谁都不邀请,单给临安王府送去口谕。
前朝后宫一看立刻明白,连一母同胞的姐妹都没被邀到这场家宴,显见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在新帝心中的分量之重,朝堂内外无可匹敌。
这招可比任何封赏的效果都出彩。
前朝一些浮动的心思很快被掐死在摇篮里,新帝登基第二年风调雨顺大丰收,四海之内心悦诚服,无有敢在此强盛的国运面前造次。
重华帝算是大景建国以来当得最顺心的皇帝,性子因此更加仁厚,朝堂百官时常因政见不合吵翻天,更有甚者大打出手。
赵白鱼倒因此特地入宫,委婉劝谏重华帝该心硬的地方便得下重手,否则长此以往,帝王威严不复,管不住的文臣武将迟早引发动荡。
重华帝起先不以为意,朝臣讨论越是激烈便越说明他们对国事上心,何乐不为?
太后耳闻此事,便趁着重华帝请安之际,令皇后带着几个小皇子到他跟前演了出兄弟争吵的戏码。
重华帝冷脸呵斥,小皇子们非但不听反而哭得更厉害,还是皇后走出来,一个眼神就让小皇子们握手言和,和平且高效地解决争端。
太后耳提命面几句,见重华帝表情若有所思便点到即止。
重华帝想通后,次日早朝便狠狠惩治闹事的臣子,总之闹事双方必须在规定的时限内合力解决引发争端的朝事,不管用哪个办法,他只想看到结果。
此行一出,朝堂百官仍有争端但也没再把早朝当成菜市场一样吵架,内心对新帝的轻视或多或少消减,言行举止有了约束,办事效率提高不止一点两点。
感受到好处的重华帝终于明白帝王心术的好处,权衡左右,凡事不能过度,可以纵容但不能放纵。
他隐约握住了那根操纵朝堂的看不见的线,迈出帝王的第一步,便愈发感受到先帝的深不可测和伟大,也更明白为何新帝临死前,特意贬谪朝堂大半的老臣,一再叮嘱他要用哪些老臣、哪些不能用,还有哪些能用但不能予以重用。
先帮他拔除权势太大的老臣,以免新帝登基后倚老卖老,同时让出位子给新帝的人填补上去,再顺便踢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臣子。
接着新帝大赦天下,大行封赏,笼络人心。
最后能用但不能重用的老臣,譬如门生故吏众多的赵伯雍、卢知院等人,先帝驾崩前寻了个理由贬谪他们,贬了两三级。
等新帝上位再给一个高品级但无甚实权的官职,身兼贬谪后品级低、干实事的官职,既升了官、给了漂亮的脸面,还是捏在手里榨干价值,又能防止他们位高权重,结党营私,忤逆新帝,危害社稷稳定。
“要说天底下谁最懂官场,谁在官场里成了精,非先帝莫属。”
新帝登基后一番操作,老臣心里门清。
陈师道把赵白鱼喊到家里喝点小酒,同他悄声说起此事。
“赵承玠在先帝东宫之初便跟随他左右,好好的家都差点被拆散,到头来还是算计得明明白白。”陈师道摇头感叹:“伴君如伴虎,还好为师老早辞官。”
赵白鱼敲了敲桌面,叮嘱陈师道:“莫贪杯。”
陈师道没把他的劝阻当回事,到他这岁数还在乎什么忌口?
赵白鱼面不改色地说起陈芳戎的妻子,“似乎还在厨房忙着炖汤?”
陈师道悻悻放下酒杯,陈芳戎在外省任职时,一次意外落入山匪手中,险些命丧黄泉,却是一江湖侠女从天而降救了他。
侠女性格豪爽大气,喜欢陈芳戎那种小白脸便追了两年,成功把人拿下,先后生下一儿一女,成了陈府唯一的女主人,里外上下全都拿捏得死死的,包括老顽童似的陈师道。
赵白鱼的话能忽略,儿媳妇的话不能不听,对方操持中馈,拿捏府中财权,陈师道贪杯会被扣月例。
他那些收藏字画残本的文人爱好本就烧钱。
“不喝了。”陈师道拿筷子专心吃菜,瞟了眼赵白鱼:“你是何想法?”
赵白鱼:“我不在贬谪名单里。”
陈师道:“倒也是。”
新帝登基,百官沉浮,唯独赵白鱼的官职没动,还被请去宫里的家宴,地位岿然不动。
“砚冰进了刑部?”
“刑部尚书。”
“一个书童都能被你教成尚书,怪不得外头那些人四处寻关系想把自家孩子塞到你身边当书童。”陈师道啼笑皆非:“还有人想从我这儿走关系,我想你哪有时间教这群京都子弟?便随口一句,等你像我当初一样身兼两职,当个国子监祭酒,便能如愿教养他们的小孩了。”
赵白鱼颇为无奈:“我说国子监这两年怎么一个劲儿撺掇我到他们那儿讲课,您消停点吧,新帝登基那会儿事务繁杂,我还累病了几天,成宿成宿想着辞官算了。”
陈师道不赞同:“正当壮年,可不能说这些没志气的话。”
赵白鱼但笑不语。
这时有小童来报:“老太爷,赵尚书来访。”
赵伯雍?
“约莫是得知你在我这儿便凑了过来,你见不见?”
十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天大的恩怨也能一笑泯之,因此赵白鱼这些年和赵家关系缓和,逢年过节也有走动,到底不太熟稔。
赵白鱼笑了,“他拜访的是恩师您,见或不见自然您说了算。”
陈师道捋着胡子道:“大郎今晚晚回来,光你我二人吃不完这桌酒菜……去,请赵大人进来。”
过了会儿听到脚步声,赵白鱼抬眼望去,对上满目慈爱的赵伯雍,起身拱手一拜,等人入座再坐下来。
‘咣’一声轻响,举杯对碰,世间恩仇无不融于酒和月色中。
***
夜里。
赵白鱼辗转反侧,失神地望着一缕银白月光透过窗户缝隙和蚊帐洒落于床榻上,忽地一只手伸来,横过他的肩膀搂住他,身后一道灼热厚实的躯体压上来,听到霍惊堂问:“睡不着?”
“我吵醒你了?”
霍惊堂不答反问:“这几日见你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究竟因何困扰?朝堂上有人给你气受?还是皇帝又犯蠢,给你添麻烦了?”
“没的事。”赵白鱼不想说,可是心里憋着事,这些年也习惯事事分享给霍惊堂,忍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翻过身望着霍惊堂试探道:“你说,我这当口辞官能成吗?”
霍惊堂刚才说话时全程闭着眼,这会儿眉毛眼皮一块抖动,蓦地睁开眼,双眼炯亮完全看不出熟睡过的痕迹。
“谢天谢地,你总算想辞官了。”
说来好笑,最开始对官场失望的人是赵白鱼,然而后来一直吵吵嚷嚷想辞官的人变成霍惊堂,他本来做好赵白鱼最少到五十岁才会辞官的准备,没料这会儿不到四十就想通了。
“早便想说了,官场就不是人待的,一天到晚处理不完的公事,还得防着各方明枪暗箭。”霍惊堂喋喋不休,意见老大了。“从前是东宫、老六他们互相争夺,背后的门党把朝堂搅得风云变幻,好不容易解决,有了几年安生日子,结果小的那几个长大了又是腥风血雨的厮杀,终于小十七登基,先帝还给你一把打王鞭,摆明想留你辅佐新帝直到他能把控朝堂为止,哪有这么利用人的?”
赵白鱼笑望着他,他很喜欢霍惊堂的抱怨,因为字字句句都关于他赵白鱼。
霍惊堂滔滔不绝地抒发完不满的情绪后,问:“话说回来,怎么突然想辞官?”
“如今海清河晏,社稷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胡说。小郎是定海针、顶梁柱,朝堂里缺了谁都能运转,唯独不能没了小郎。若没了你镇着,少说两年内,遍地蠹虫。”
“没那么夸张。新帝仁厚英明,又有先帝费尽心思地铺路,无外戚专权的威胁,庙堂有老臣坐镇,又有新党新政激发活力,相辅相成,能推动这个国家向前走又不至于一步迈开太大……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惊堂静静地凝望着赵白鱼,琉璃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他官场浸淫将近二十年仍光风霁月的小郎君,夫妻十数载依然为之心折。
社稷安定,朝堂稳固,黎民百姓丰衣足食,这个充满活力的朝代足以令赵白鱼安心离去。
位极人臣,官场浸淫二十年而不留恋权势,初心如旧,需要时便入世,入世定国安邦,不需要时便能毫不留恋地撇下王权富贵,淡泊名利,为国为民。
真名士,自风流。
“可是皇帝不会轻易放你辞官。”
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皇帝都不会放走这么一个不慕权势、不搞门党还才华卓绝的臣子,何况重华帝想当个明君。
“你太年轻。”
多少人三十五六才考中进士,初入官场?
这岁数正是精力和雄心最勃发之际,尤其赵白鱼有近二十年官龄,年纪轻轻便能跻身老臣行列,且眼下大部分老臣老奸巨猾,不太信服新帝,不能重用,新人很优秀但还办不到独当一面,皇帝需要一个赵白鱼来帮他出面牵制老臣和新党。
“新帝刚登基就传出你辞官的消息,谁会相信是你主动辞官?怕就怕‘狡兔死走狗烹’,一帮不信你淡泊名利的臣子估计想东想西想寒了心。”
谁能相信万人之上的赵白鱼在不到四十的岁数主动辞官?
“综上所述,皇帝不仅会拒绝你辞官,还会把你架到高处让你没法辞。”
赵白鱼挑眉:“我如今又是太师又是宰相,还能架到什么位置?”
“辅政大臣。”
赵白鱼失笑:“又不是幼帝登基,没法参与朝政,新帝哪来的名目巧立辅政大臣?重——”笑容在霍惊堂了然的目光下逐渐消失,无可奈何:“以陛下的性格似乎的确干得出这事儿。”
毕竟是他们两教养大的学生,平时仁厚明德好说话,在某些时候固执任性得打骂都不听。
如果赵白鱼辞官,重华帝是真能荒唐地下旨立他为辅政大臣,那他就真走不了了。
“那我得忍个几年才能走?”
“忍什么忍?”霍惊堂讶然道:“辞官不易,咱们想法子绕几个弯把官辞了。皇帝好歹是你我教出来的,他什么性格还不了解?硬的不行,来软的。软不行,软硬兼施呗。”
赵白鱼坐起身:“有法子?”
霍惊堂勾手指:“附耳过来。”
第116章番外辞官2
文德殿。
勤奋的重华帝抬头就瞧见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小太监搬进来一大批奏折,不由头疼:“一天天的,批个没完。”
小太监赔笑道:“天下万事齐聚于此,哪有批完的时候?”
重华帝感慨:“没坐上这位子前,朕以为当皇帝有多威风,你看先帝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万世伟业、盛世明君、青史留名都让他轻轻松松做到,朕以为多轻松,而今才明白先帝的苦。”
小太监是没法懂重华帝这番话的,脑筋一转便说:“陛下要不到御花园走走?或到龙亭湖那儿垂钓,听说来了一批新的鱼种,打南方来的,此前没见过这种鱼。”
重华帝摆摆手:“算了,朕不爱垂钓,再说御花园多少块砖石都被朕摸透了,天天看也看不出朵花来。”
一边叹气一边拿起最上边的折子查看起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拿朱批随意点两点表示已阅,待拿到第四本折子,发现是老师赵白鱼的折子,赶紧拿起来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完脸色直接阴沉下来。
小太监见状,心生忧虑,不敢问话。
重华帝先开口:“得福,你说朕这个人怎么样?”
小太监:“陛下自是雄才伟略、颖悟绝伦,关键是宅心仁厚、体恤民情,这朝野上下、四海之内,谁不夸陛下您一声盛世明君?”
重华帝:“既是如此,为什么老师还想辞官?”
小太监:“老师……是哪一位?”
重华帝:“赵卿。”
小太监:“赵宰执?怎么会?赵大人不到不惑之年,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怎么会想辞官?”
重华帝:“是啊,常人到这年纪,适逢新朝,更该积极攥住权力往上攀爬才是,偏偏老师反其道而行之,朕想不通。”
小太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许是旁人都有封赏,唯独赵大人没有……心存不满?”
重华帝:“老师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太后办了场家宴特意邀老师和大皇兄二人前来,如何看不出朕的心意?”
年轻的皇帝难以理解赵白鱼为何辞官,二话不说驳回赵白鱼辞官请求的折子。
***
辞官请求被驳回是预料之中的事,赵白鱼镇定自若地准备第二封请辞的折子。
霍惊堂教他的第一招:死缠烂打。
辞官这事儿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做好耗个两三年的准备,时间正好够他帮刚登基的重华帝稳定朝野上下,也不会造成‘狡兔死走狗烹’的假象。
赵白鱼前世记忆里也有过不少请辞难辞的例子,譬如万历年间一个大臣花了三四年时间共请辞一百二十次,人那还是七十古来稀的岁数。
因此赵白鱼有这闲心慢慢耗。
***
连续三封请辞折子,重华帝实在坐不住,便把赵白鱼请到宫里,先是学先帝垂钓,想晾一晾赵白鱼,可他这点心理战术还是赵白鱼教出来的,学生哪里斗得过老师?
晾了半天他先熬不住,扭头就问:“老师近来身体如何?”
赵白鱼看了眼略为毒辣的日头:“不太好。老胳膊老腿,时常腰酸背痛,办公时间长了猛一起身便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
重华帝讪讪:“卿家说笑了,卿家的恩师陈太师七十岁时还精神矍铄宛如不惑,老师还不到不惑之年,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身体能差到哪去?”
赵白鱼:“陛下有所不知,早些年受过致命伤,留下隐患,近些年反复发作,隐隐作痛,当初太医也说了如若调养不好,或太过劳累便是短折而亡的命。”
重华帝一听急了,关切说道:“朕即刻令太医为你调养身体,需要什么药尽管从宫里,宫里没有便叫人到民间去找!若实在不行,令太医搬到王府里住一阵也行。卿家实在公务繁忙,朕拨几个得力小子到你手底下分担——只别说请辞的事,叫朕伤心。”
赵白鱼不为所动,拱手道:“臣绠短汲深,力有不及,难当宰相之职,只想在余下的有限的生命里做个富贵闲人,踏遍万里锦绣河山,圆了少年时仗剑江湖的梦。”
重华帝亦是没得商量的模样:“老师才华横溢,你不能当宰相,天底下还有谁能当?莫说了,朕心意已决,老师还得陪朕二三十年,共谱一段流传千古的君臣佳话才是!”
赵白鱼:“陛下……”
“好了。”重华帝打断他:“卿家就留在宫里陪朕一块儿用膳。”
赵白鱼无可奈何,重华帝远比想象中固执。
***
“霍家子孙都一个样儿,性子再仁厚说到底都有股任性偏执的劲儿藏在骨子里,不管是出于任人唯贤、还是谱写什么君臣佳话,抑或是担忧名声,再还是当真舍不得你……总而言之,他先顾虑的必然是自个儿的心情。天大地大,皇帝的心情最大。”
城郊外山河楼露台处,霍惊堂躺在躺椅上遥望万山风光,优哉游哉地说出他的见解。
“小十七性子再仁厚,也是从储君争夺厮杀出来的,眼下只是拒绝,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说客上门。”
赵白鱼支颐,秋日山风拂面,惬意非常,一颗心早飞向万里河山,便越发待不住那尔虞我诈的朝堂。
“自古以来,辞官理由无非几种,乞骸骨,告老还乡,丁忧或是家中有老父老母病重,再不然就是病重告假。可一是我年纪太轻,二是知根知底,父母兄弟俱在,三我倒是说了隐疾,陛下直接令太医住进王府。”
赵白鱼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说我借口膝下无子如何?”
霍惊堂随手执起一颗松子弹中赵白鱼额头,打消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按我说的办,先耗着,再演几出体弱多病的戏,到时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正能撬动皇帝松口就成功一大半。”
这就是霍惊堂的第二招:装病。
***
装病于赵白鱼而言很容易,毕竟他有不少突然病重的恰当理由。
比如压制胎中带毒的洗髓丹失去效用,再比如他曾替先帝挡刀,或者是作为制置使出任西北,死守泾州二十天留下不少隐患,而今旧病复发。
沉疴缠身的理由有了,接下来就需要太医做伪证。
太医一家老小都替皇帝卖命,哪敢帮他们骗重华帝?
这时候就需要徐神医出场了。
正好徐神医和李意如夫妇前两年云游回来,带着四个孩子定居京都,开了家医馆,背靠临安王府便一切顺利,没被同行故意刁难。
夫妇俩投桃报李,逢年过节互相走动。
赵白鱼来请教如何装病,徐神医回去苦思冥想后,罗列出几张药方。
“没有不伤身体的药,这些方子已经是最温和的了,吃多了体虚,事后还能靠食补补回来。如果你们想骗过太医,我的建议是从经脉入手。大夫看病,无非望闻问切,有能让你看起来气色差但不伤身体的法子,声息虚弱亦能装出来,但你的一切行径必须符合病情,所以我到时候会告诉你如何应对太医询问,最难的是切脉。习武之人可更改自身经脉强弱,亦能影响他人,此事可由王爷帮忙。”
接着他又绞尽脑汁写下别的药方,最后诚恳建议:“借王爷之手,使你经脉由强转弱,这是江湖里假死唬人的手段,宫里太医没见过,届时无人诊断得出你的病症,便由我出面——毕竟我还有神医之名,还和太医院首交好,我来说症状,陛下肯定会相信。”
赵白鱼鼻间嗅闻着浓郁的种草药香,而庭院里晒满各种草药,角落里还放着一口莲花缸,正中央则是徐神医的两个小子和小女儿齐齐扑向霍惊堂,试图抓住他。
可霍惊堂连片衣角都没让他们碰到。
一个大人和小孩玩还较起真来,碾压式的玩法,逗得几个小孩又气又好斗。
李意如在廊道的尽头看着八个药炉,有三个小童帮她的忙。
而此时日头西斜,夕阳染红半边天,秋风拂过脸颊,岁月温柔得人们心甘情愿醉死在这一刻。
赵白鱼笑了。
“我是想辞官,没想让‘赵白鱼’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朝一日假死曝光,欺君之罪担待不起。”
他怎忍心因一己私情便拖着徐神医一家六口送死?
“慢慢来吧。二十年官场生涯都捱过来了,还在乎多等几年?”
徐神医也笑了,“二十年官场生涯便是佛也该磨出恶鬼心肠,唯独大人始终如一,还是菩萨心肠。”
赵白鱼摆摆手:“这些年没少沾血,担不起菩萨的称号。”
“菩萨亦有怒目时。”
赵白鱼但笑不语。
***
赵白鱼刚开始装病,重华帝的说客就来了。
一帮文武大臣接二连三登门拜访,武将倒是好解决,还没到赵白鱼跟前开口就先被霍惊堂以切磋的理由带走,打得落荒而逃,哪里记得重华帝的千叮咛万嘱咐?
前一个武将刚落荒而逃,后脚崔宗正就上门,抬手招呼:“小赵大人——”
话没说完,霍惊堂就从屋顶探头:“小崔啊,来得正好,陪哥松松筋骨。”
崔宗正:“……”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霍惊堂嗤之以鼻:“怂瓜蛋子。”
回头这群怂瓜蛋子就在重华帝恨铁不成钢的质问声下表演一哭二闹三撒泼,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再踏进临安王府被人当菜瓜砍了。
文臣如范文明、贺光友等人都是借酒席、品茶、赏花宴等雅事旁敲侧击,他们的想法和重华帝一样,都不希望赵白鱼辞官。
尤其资深大粉贺光友恨不得赵白鱼在官场上继续发光发热,创下更多名留青史的壮举。
他们不是很能理解赵白鱼的追求。
砚冰知道赵白鱼淡泊名利,可他一样惋惜恩师年纪轻轻便辞官的选择。
于世间男儿而言,一生的凌云壮志不外乎文能提笔安邦,武能上马定国,已是九天翱翔的鹏鸟,何必再回苦难之地做条鱼?
“就算是北海之鲲,那也是条鱼!”贺光友喝得醉醺醺了,毫不留情地吐露出心里话。“少年时,当壮志凌云,豪情万丈,以身报国。暮年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壮心不死。而中年时,便如赵大人这般,当于九天凌霄之上,气贯长虹,同辉日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当志在天下事。”
范文明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把胡琴,伴着贺光友的慷慨激昂拨弄一曲。
烛光闪烁,曲乐如珠落玉盘,小童在旁边冲着解酒茶,橙黄色的茶水汩汩落入杯中,角落几案上的博山炉白烟袅袅。
赵白鱼斜挎着椅子扶手,一条腿曲起,胳膊搁在膝盖处,闻言似笑非笑,听完友人的劝说才慢悠悠地问:“砚冰,你也做如是想?”
砚冰:“学生和诸位大人想法一致,但是更尊重恩师的想法。恩师请辞,自有道理,从前您便教过我,人生在世,幻影重重,可做官、可从商,可做个贩夫走卒、亦可当个田野农夫,人各有志,活得舒心自在才最重要。”
他不如赵白鱼豁达,但是赵白鱼的境界一向在俗人之上,砚冰只做个拥趸就行。
一干人等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赵白鱼只静静听着,不做辩驳,直到众人耳热酒酣之时,方举杯一一敬友人:“人各有志,志各不同,终不为此移。”
每个人的志向不同,不为旁人而动摇,旁人亦不能勉强他改变。
但凡识字便能从文人大家、圣人书里学过这道理,在场众人无不是学富五车,哪能不懂?
只需这一句便能表明赵白鱼的态度,也叫他人知难而退。
***
派出去的文臣武将全部铩羽而归,重华帝既是气恼,又是无奈,赵白鱼执意辞官,他能如何?
没过多久,赵白鱼卧病在家。
重华帝疑心他装病,陆续派人过府慰问,得到的回复都是真病,病得不轻。
太医说是沉疴病体,脉象很虚。
这话一出,重华帝没功夫计较太多,连忙令太医院为赵白鱼医治。
起初是场休息大半个月的小病,过几个月忽然病倒三四个月,连赵家人都急得求神问佛,尤其赵伯雍带着谢氏就那么赖在临安王府小住老长一段时间。
那阵子不只是赵伯雍,连赵砚冰等一干卿家都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仿佛赵白鱼真快病死了一般,搞得重华帝内心歉疚,当真动了放他回去闲云野鹤的念头。
可赵白鱼病一好,朝堂上见着他,重华帝舍不得放人。
如此一来一回地拉扯,两年过去了,被驳回的请辞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最后的一封请辞折子刚准备下笔批红,太后身边的嬷嬷找上门,代为传话:“太后她老人家说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庙堂上下,四海之内,贤臣良相不是找不到,陛下亦是春秋鼎盛,何愁谱不成君臣相亲的千古佳话?何况成人之美,亦是一出佳话。”
重华帝眼神一黯,冷声询问:“可是有谁在太后耳边乱嚼舌根?”
嬷嬷福身一拜:“赵相请辞两年,满城风雨,难免传到后宫。”
重华帝脸色缓和,挥退嬷嬷:“朕会好好想想。”
待嬷嬷一走,他立即唤人询问这几天有谁去见太后,得到临安郡王霍惊堂借献佛一事见了太后的回复。
“哼!朕就知道少不了大皇兄撺掇。”
冷哼两声,独坐于孤寂空旷的大殿里,重华帝面露失落:“朕待临安王和赵相一向如师如父,为何都想离朕而去?”
太监宫女埋头不语,当听不到,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
霍惊堂的第三招就是请动太后。
如果是新帝登基时,太后必然不会同意赵白鱼请辞,毕竟那会儿需要赵白鱼这样的大臣帮重华帝镇守朝堂。
而今两年过去,重华帝坐稳皇位,手里把控实权,连续两年开恩科录取大批新臣子,赵白鱼请辞之心坚决至此,霍惊堂再出面劝一劝,太后也怕重华帝过于偏执反酿出君臣不和的恶果,自然愿意出面求个人情。
大景重视孝道,重华帝不会不听太后的话,但他还想再努力一把,便偷溜出宫去临安王府。
到了临安王府却不叩门,徘徊一阵后,重华帝拍了拍手,大叹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宫就正好撞见一身青衣的赵白鱼和深蓝色衣衫的霍惊堂。
将近四十的赵白鱼看上去还像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白皙而发色乌黑,文人儒雅的气质如春风般温柔,静静站立在大街上,唇角带着抹笑,便让人不自觉生出好感。
霍惊堂亦是四十好几的年岁,面容依旧年轻,少了几分少时艳丽到诡谲的攻击性,而多了沉淀下来的雍容。
从年少到不惑之年,他依旧高居京都府择偶标准榜首。
重华帝扶额,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关注择偶标准这种无聊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他连前十都排不进去吧。
“赵卿,皇兄。”
“陛下怎么突然想微服私访?”
“许久没出来逛夜市,再看一看何谓火树银花,心血来潮便出宫。”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重华帝出宫的原因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今晚夜市有西北来的百戏杂技团,会表演打铁花,戊时整会放百来束烟花,临河而放,夜照河中百舫,若流星疾飞,如火树绽放,陛下想不想去看?”霍惊堂开口相邀。
重华帝沉吟道:“可。”
三人并肩而行,暗卫躲在人群里保护,这时天色还未全暗,街道上熙熙攘攘,小摊都摆开来,店家屋檐上、树上、河边和桥梁处的灯都逐一点亮,赶在落日前营造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人流如织,繁华咫尺之间,没人比重华帝更自豪。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赵白鱼邀请重华帝到路边一家小摊吃热腾腾的馄饨,又到隔壁一家小摊点凉粉,接着蹲坐在桥头边等卤过的兔头、鸭头上桌,顺便从酒楼里点了道香气扑鼻的蒸子鹅。
因那酒楼满座,店家还十分歉意地赠送一壶冰饮。
赵白鱼、霍惊堂二人就在桥头的矮桌矮凳旁坐下来,顺便点了不少小食,不大的方桌很快填满食物,就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桥梁,吹拂着夜风,望着河里百舫亮着彩灯缓缓划过,于重华帝而言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京都府的达官贵族也有不拘小节者,可哪有人无拘无束到此地步,竟和码头纤夫一同蹲坐在大庭广众下进食?
难道不觉得羞耻?
但是赵白鱼和霍惊堂都习以为常,还很自然地对话,食客、店家甚至是酒楼老板都认识他们,卖与小食后都会额外送点菜肴。
重华帝不自在地吃了颗丸子,四下张望,没人看着他这才稍微安心,悄声说道:“朕时常听闻皇兄和赵卿亲民,还以为夸大了些,现如今一看,原来说得收了些。”
霍惊堂:“陛下觉得是亲民,于我等而言,却是寻常事。”
重华帝有些不解。
赵白鱼执起冰饮的杯子,靠着椅背眯起眼说道:“我们坐在这儿不是想做什么亲民爱民的表率,只是喜欢,别无他意。”
重华帝还是不太能明白。
“我喜欢民间烟火气,尤其喜欢夜市,您该知道大景宰相不好三餐定时,偏爱夜市。无论是酒楼雅间还是路边小摊,更甚是蹲在桥头边也试过,如有雅间便坐雅间里,如无雅间便坐路边、坐桥头,哪儿不是进食的地方?其实夏天坐雅间反而不舒服,有冰块也还是闷,坐外头好,头顶是华灯和柳枝,吹着夜间凉爽的河风,看河上百舫争艳,有时候幸运点,坐到个好位置还能瞧见桥对面的百戏,又或者是烟花……陛下不知道吧,其实看烟花的最佳观赏点是在桥头。”
重华帝沉默,隐约懂了赵白鱼说这茬的本意。
“不是我们喜欢玩淡泊名利的好声名,也不是怕什么狡兔死,更不是给自己寻个体面的退路——只是因为喜欢。人各有志,志各不同,你也曾和我们日夜相处过,文是我教的,武是子鹓教的,没人比作为学生的你更能懂老师们的志向。子鹓这些年过的就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若不是因着先帝年老、储君未定,他不会还留在京都,我亦是如此。”
重华帝低着头,不想回应他推心置腹的话。
人一旦做了帝王就会产生无数心思,利益先放在前面,不是他不肯成人之美,而是利弊权衡之后得出留下赵白鱼更有利。
他不是不懂霍惊堂和赵白鱼的心思。
霍惊堂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先帝在时,我就想走了。因着小郎,不得已留在京都。之后是储君未定,因是国家大事,还是留下来尽心尽力地教养。你登基了,我和小郎本可以一走了之,说句难听的话,如果我们真铁了心辞官,陛下也无可奈何。可你既是我幼弟,又是我学生,人说长兄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底狠不下心放你一个人面临艰难险峻的朝堂。”
他说话是真坦诚,又狠又刺人。
重华帝从小到大被刺了无数遍,心里当然不爽但是习惯了,哪天听他好声好气说话反而不适,就和先帝一个样儿。
“眼下你兵权政权都交还你手里,几个兄弟恭恭敬敬不闹事,朝中老臣心服口服,新党也在你的带领和支持下主张改革。朝堂有条不紊且蒸蒸日上,陛下,您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重华帝急道:“我自七岁起便由皇兄和赵卿教养,文治武功哪样不是你们倾囊相授?如何说得出我不需要你们了的话?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需要你们。”
这话至少有七分情意含在里头。
重华帝出生时间太晚,前面几个兄长都有权有势,哪有他发展起来的机会?他母妃不受宠,小时候体弱多病,显得怯懦,更不受元狩帝待见,虽说后来令朝中老臣一视同仁地教养皇子们,可是谁能没点小心思?谁能不为从龙之功而动心?
唯独霍惊堂和赵白鱼真正待皇子们一视同仁,会尽心尽力地传授他怎么看也看不懂的策论,会耐心地告诉他治国方针,也会因他体弱而专门找徐神医帮他调养。
于他而言,霍惊堂和赵白鱼比元狩帝更像父亲。
赵白鱼笑了。
“陛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重华帝心口一沉,不再说话。
静静地享受桌上美食,霍惊堂去结账,留给赵白鱼和重华帝二人独处空间。
重华帝咬牙问道:“老师,您辞官是不是因为我不是您最得意的学生?如果换成九哥、十三哥他们继位,您是不是就会留下来辅佐到底?”
赵白鱼:“仔细想想,如果是他们继位,我的确不会辞官。”
早有设想,重华帝还是难掩失落。
“是因为他们性格多疑、偏激、猛进冲动,放在太平盛世里,怕是任何动作都来个大刀阔斧,搞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百姓受难,我如何敢请辞?陛下则不同,陛下是先帝和一干大臣千挑万选出来的帝王,天生为延续盛世而来的明君。陛下,正因是您,臣才敢放心离去。”
重华帝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难掩激荡的神采。
“老师……”
赵白鱼眸光柔和:“陛下,臣少年坎坷,本是短折的命,侥幸多活了十余年,便想余生圆满年少时的梦,臣想出去走走,看万里河山,风土人情。”
重华帝知道赵白鱼坎坷的身世,再结合他这两年沉疴病体,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难免心酸,不由松了口:“朕也愿老师万事如意。”
话音一落,烟花便绽放在桥头上空,恰如‘灯树干光照,花焰七枝开’,当下引来一群人惊叹观望,桥头河边挤满了人,酒楼窗户和河面百舫都有人探出头来观看,这般盛世美景难怪赵白鱼想去亲身见一见了。
重华帝内心深处最后一抹偏执随烟花的熄灭而熄灭,他没告诉旁人的一点,便是他怕赵白鱼辞官是不满意他这个学生,不愿为他效命。
可老师说,正因他太优秀,所以才会放手请辞。
霍惊堂在这时回来,揽着赵白鱼的肩膀,同他脉脉低语,眼里是能将人溺毙的爱意,似乎说了什么,抬头朝重华帝这边看来。
重华帝悄悄挺起背脊,像等待严父夸奖的小孩。
烟花还在怒放,桥对岸的百戏团打起铁花,霍惊堂带着赵白鱼去看,行走间落在后面,拍了拍重华帝的肩膀说道:“你是我教过的,毅力最好、悟性最高的学生,大哥以你为傲。”
重华帝愣了下,眼眶有些湿热,连忙不好意思地撇过脸,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不远处一双人影,广袖下十指相扣,相视一笑便有耳鬓厮磨的亲昵。
算了,算了。
烟花易逝,人生苦短,何必拘着他们呢?
且去吧,去替他踏遍万里河山。
重华帝没跟过去,从袖口里掏出批红的请辞折子交给暗卫:“给他们。”
言罢转身就走,几步后驻足,又回头去看,见二人拿到折子颇为诧异的模样又有点窃喜,看吧,你们也有料不到的时候。
朕来寻你们之前便已决定同意请辞了。
回想着霍惊堂和赵白鱼惊讶的表情,重华帝心情愉悦地回宫了。
***
拿到同意请辞的折子的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连夜收拾包袱,简单交代几句便扬鞭策马,踏着日出,赶着城门开的时候,一前一后,风驰电掣,离开京都。
到得山坡渡口立马停下,不远处的亭口是砚冰和陈芳戎二人来送行。
陈芳戎:“怎么如此着急?”
赵白鱼骑在马上,同霍惊堂对视一眼便说道:“我们昨夜对陛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情绪渲染之下让他一时动容,肯放我们离开,可等他清醒过来,怕是要反悔,所以我们尽早跑了。”
霍惊堂的第四招是动之以情,第五招便是逃之夭夭。
反正皇帝松了口,他们是光明正大地辞京。
陈芳戎二人沉默,他们相信重华帝干得出反悔耍赖的事儿。
红日自山峦间升起,迎着日光,陈芳戎和赵砚冰各自折下柳枝送别霍惊堂和赵白鱼:“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赵白鱼二人亦拱手道:“后会有期。”接着看向霍惊堂,笑道:“我们启程吧。”
“走。”霍惊堂策马。
向着红尘俗世、朝着庙堂之远的江湖,扬鞭策马,仗剑天涯,奔向无拘无束的官场之外的自由。
在他们离去没多久,果然有大内禁卫追至此地,奈何晚了几步,只能一步三叹回宫复命。
路过柳枝杏花林深处,不知打哪儿的一群孩童,在教书先生的带领下,童声稚气,摇头晃脑地诵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今天国庆第六天了?
古代番结束啦,剩下是现代番,一个后世番,一个回到小鱼现实世界的番,尽量压缩在两三章内了。
末尾诗句——王维。
第117章后世番外论坛体
时隔多年终于又拍了部新的官场剧,虽然还是十几年前拍烂了的青天题材,但是刚筹备时就是板上钉钉的上星剧,演员阵容颇为强大,连国家媒体都帮忙转发,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历史圈人设粉建了几个相关的历史人物超话以及电视剧超话,相关演员超话也建立起来但是热度罕见地低于历史人物。
某蓝色平台,晚七点。
平台有很多版块,其中影视版块最热、历史版块最冷,但这个月来两大版块打破壁垒,互通有无,热度前所未有。
电视剧晚上八点才播放,六七点的时候便有人在历史版块开贴,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两千楼。
王晓月是新人,头一次使用蓝色平台。
她自高中起就粉上一个历史人物,把有关他的史料和衍生作品都刷了个遍,好不容易终于又盼到衍生作品就想上网找到同好。
一开始到超话,但是低龄粉和CP粉居多,说出的言论不经考据,很多出自野史和谣言,王晓月实在忍受不了,顺蔓摸瓜寻到蓝色平台的历史圈。
刚摸进来就看到热度最高的楼,【大景元狩至重华年间,和赵白鱼相关的正史有哪些听起来比野史还荒唐?】
比野史荒唐的正史?
王晓月来了兴趣,进帖子一看,内容五花八门,野史正史包括影视改编都混进来说,没什么营养的楼层直接跨过去,刷着有意思的点。
【元狩二十二年,赵白鱼斩杀大半个东南官场,我觉得是最荒唐的正史。】
【东南一行,刀斩三百官,震古烁今!自此之后他就是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越的文臣丰碑,矗立在岁月洪流深处,哪怕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回头一望,仍能轻而易举看到那道伟岸的丰碑。】
【为生民立命、为百姓申冤,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一辈子向往的崇高志愿,对赵白鱼来说,则是他的人生写照。他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哪怕辞官,仗剑江湖,依然是哪有不平,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是历史都承认的没有诏书的钦差。】
【谥号文贞的大景文臣仅有五位,赵白鱼的恩师陈师道、赵白鱼以及赵白鱼的徒孙就占了三个名额。赵白鱼辞官后还收了一个学生,这位学生后来成了洗冤除暴、断案谳狱的大佬,开创法医学,著书如何验尸断案,随海外贸易的开放而远销东南亚,影响了全世界。】
【把一个书童教到位列宰相,书童又收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并把她教成大景史上第一位文武双全的女宰相(PS:女相少女时期,行踪空白,结合赵霍夫夫曾在两江一带出现,身边有一冷面少年跟随,史学家认为“他”就是少女时期的女相。),收养下来的另一个学生又是法医之父,千百年的岁月里不知破了多少冤案、还民公道……想到赵白鱼斩了大半个东南官场的悲壮,我就有一种薪火相传的心酸与欣慰。】
【最奇妙的是无诏而斩三百官的赵白鱼居然!没死!按常理来说,任何一个皇帝绝对容忍不了手底下的臣子无诏斩杀官吏,尤其他斩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三百来个!】
【我也觉得是奇迹。】
【“所以我怀疑这段史料造假。”引用:怎么造假?正史里明明白白记载的史实,请问怎么造假?您拿得出造假的证据吗?张口就来,谁都会了。】
王晓月忍不住跟着回复:
【《景史》、《太平记》和大景四书都记载这件事,赵白鱼审两江大案,东南官场折陨大半,后连续三年开恩科就是为了填补空白的东南官场!】
【就算没造假,斩杀的人肯定没三百,说不定只是三十人?古代人就喜欢夸大字数,营造大场面,不然你们说赵白鱼为什么没事?】
王晓月气不打一处来,噼里啪啦地打字。
【一看你就是个历史小白,你不记得赵白鱼什么身份?他是临安郡王妃!但凡有点历史常识就该知道当时临安郡王是元狩帝心目中的储君,杀了心爱儿子的老婆,搞得父子反目成仇,你以为精明如元狩帝会干这蠢事?何况当时赵白鱼救了元狩帝,又爆出狸猫换太子那档事,赵家人跟疯狗一样咬死昌平公主,姓霍的从上到下亏欠赵相,这当口元狩帝他敢杀吗?】
【吐槽:元狩帝要真动赵白鱼的命,老霍不得疯啊?说不定历史都改了,也没什么大景盛世可说。】
【艹!说起来让我觉得再劲爆的野史都没正史离奇且荒唐的一件事,就是狸猫换太子!】
【昌平那脑瓜子摆明不是个正常人,史学家和医生都说她可能有精神病,年轻时祸祸赵家人,年老了还能祸害百姓,害顶着她唯一血脉的赵相被苛待二十年,结果TM居然是一出狸猫换太子!我TM,我简直不敢相信真相爆出来时,赵家人什么反应,元狩帝又是什么反应——这谁能想到啊???】
【我感觉赵白鱼能从两江大案活下来,狸猫换太子这一出是关键,天大地大敌不过那点亏欠。】
【我要是赵家人,我肯定得疯,直接掀了他们霍家的江山。】
【这就是元狩帝轻轻放下两江大案的理由。】
【也有赵白鱼舍身挡刀的原因吧,正史里只用了‘生死未卜’概括,当时一定很凶险。】
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刚才那个人又冒头。
【理由我都看过,道理我也明白,可是赵白鱼为什么要提前斩杀东南官场三百官?以他的聪明,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把自己置身万劫不复之地?明明将两江查到的罪证呈交朝廷,铁血手腕的元狩帝也不会放过这群人,赵白鱼何必多次一举?要么他沽名钓誉,要么没正史里描述地聪明,说得好听是嫉恶如仇,说得难听不就是冲动易怒?是不是有躁郁症啊?】
王晓月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气轰一声又爆发,还没打字就发现底下唰唰冒出十来条反驳她的言论。
【结合史料推测,可能是两江大案牵涉昌平公主,有太后求情,元狩帝想包庇她。我们赵相聪慧过人,肯定猜出元狩帝的心思,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元狩帝登基初期和赵相一家处于蜜月期,一般来说,就昌平干的恶事,当权者绝对会为了讨好得力臣子杀了昌平,哪怕是胞妹,毕竟理亏。可是蜜月期顶着赵家人的恨,元狩帝还是竭力保下昌平,这说明他们兄妹情分深厚。昌平牵涉两江大案,也有八成可能不会杀她。】
【别忘了元狩二十二年,鱼儿还没赴任两江时,太后寿宴,昌平献寿,得了很多赏赐,如果没有两江大案,昌平绝对能逃过制裁,舒舒服服地回京,说不定还能和她亲生儿子相认。】
【有真实史料记载吗?没有的话,全是猜测,鬼知道真假。】
【……史学家的这段分析,连我一个鱼儿粉都不信。元狩帝那多疑专.制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容忍犯下滔天大案的昌平继续活下来,而且《大景史观》里明确记载,昌平献寿当日,船只撞翻漕船,一百多官吏联名保奏,还能凑齐百万石的官粮,这通天的手笔非比寻常,元狩帝忍得了?鱼儿赴任两江,元狩帝绝对故意为之,他当时就想整治昌平!】
【啊……这楼没人磕我鱼儿和霍哥的CP吗?】
【磕CP右转,去隔壁那栋热楼。】
王晓月对此无言以对。
别说她,史学家也解释不清。
百年来争执不休的问题就是“赵白鱼为何刀斩三百官”,动机是什么?
如果没有换子真相的爆出,也没有舍身挡刀,赵白鱼必死无疑。
他不死,难免动摇皇权威严。
赵白鱼为何明知死路还敢干出无诏先斩后奏的事来?
王晓月无意识地刷新手机屏幕,突然看到一条新的回复。
【话说回来,有谁知道半年前在江西洪州挖出来的那座古墓考古进程?】
【“什么古墓?”引用:赵砚冰的墓。据说确定是赵砚冰的墓之后,专家欣喜若狂,说不定能从中找到很多具有研究价值的史实资料。】
【我眼馋得要命,跨越元狩、重华两朝,见证盛世的崛起到巅峰,尤其他是我鱼儿的狂热粉,写了无数文章夸恩师,很多考证鱼儿的资料基本从他留下来的文集里查证的,包括当年鱼儿和他家那位的姻缘。】
【——气死,大景盛世没一本史料敢记载鱼儿为什么嫁给霍大!要不是赵砚冰的文集,肯定没人知道鱼儿是被逼嫁给当时声名暴虐的霍大!】
【霍大是什么鬼称呼?算了。事实证明,没霍大撑腰,鱼儿官途必定艰难,他办事太不顾后果,容易得罪人,这也算是阴差阳错巧解姻缘了。】
【我赞同,后世趋向于保守,明明史实记载鱼儿和霍大拜过堂,一辈子相濡以沫,生同衾死同穴,结果现在的电视剧都塑造成假成亲、真知己——知己个屁!】
【早些年也是敢拍的……唉。】
【卧槽,你们快去看热搜!】
王晓月眼尖,起初没兴趣,后来发现一堆人刷屏热搜,附带惊叹号,不由好奇,跑去看热搜,发现爆火的前三条热搜都和年初挖到的赵砚冰墓有关。
点进第一条,是官媒发的视频。
记者采访史学家里的泰斗,问的是近半年来的考古所得。
史学家:“墓里收藏了很多同时代大家作品、传世名画,最具有研究价值的是一本游记和一本随笔。经过考据,我们基本能确定这本游记的作者是大景的临安王和赵白鱼,啊,就是我们心目中的第一青天。它应该是赵白鱼辞官离京之后,遍游天下所著,囊括了各地风土民情、特色建筑和饮食习惯,以及当时的官场、商场、海关的一些比较具体的政策设施,还去了西域,下过南洋,也到过罗马,全部有所记载!所以说,它特别有研究价值。”
王晓月鼻翼翕张,瞳孔扩大,异常兴奋。
评论里弹出一条:【能不能刊印出版?我能炫一百本。】
王晓月不住点头,她好想买。
记者同时问出这个问题。
史学家:“正在商量,到时候如果出版会通知。”
另一本随笔的内容是什么?
记者问出了屏幕外,所有人的问题。
史学家哈哈笑道:“众所周知,随笔就和我们现代人写日记一样。赵砚冰是他恩师的狂热粉这件事也是人尽皆知,所以随笔记录了赵白鱼许多个二三事。”
“耶!”
王晓月忍不住跳起来欢呼,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后,坐回屏幕前继续观看。
史学家此时说道:“……随笔里记录了很多正史野史都没说到的事情,比如赵白鱼被迫李代桃僵嫁与临安王,以及婚后的琴瑟和鸣。再比如,宫宴之日,挡刀之时,赵白鱼心存死志,我们至今谁都没办法感受到当年那个志向远大却心系万民、把自己置身于黎民百姓里的赵青天是如何的绝望,但随笔里,赵砚冰说了一句‘文武百官皆神伤’,可见其人格魅力。”
王晓月其实更想知道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原因,她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没成想下一刻有了回复。
激动地听完,沉默地退出视频,两腮凉凉,手指一摸,居然不知不觉落了眼泪。
王晓月进论坛,发现大家都一样。
【我哭了,你们呢?】
【哇哇大哭,心酸不已。】
【何谓父母官?如是而已。】
【在那个百姓如刍狗、人命如草芥的封建时代,鱼儿是真的把低到尘埃里的人民放在了心上,打从心底给予尊重和平等。】
【原来刀斩三百官,置之死地,所求不过‘公道’二字。】
王晓月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被调起来,忍不住想起史学家的话:“赵砚冰到底是大景的臣子,骨子里的忠君爱国让他不敢直言元狩帝的不是,但是从一些记录里,能旁敲侧击出两江大案牵涉元狩帝。元狩帝因此无意处置罪证确凿的昌平,打着小事化了的主意,反正少一个昌平,其他罪人还是会处置,还是会给枉死的百姓一个所谓的公道不是吗?可昌平是罪魁祸首啊,哪有底下的小鬼杀了,就能放过阎王,还让这头鬼王留在京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的道理?如果不是赵白鱼,两江成百上千人的冤屈恐怕就此沉底。”
“王权至上的时代,其实很常见,除非动到当权者的利益,才会杀之后快,再借口是为黎民百姓讨公道,赚取民心。实际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多数时候是句空话,当然律法主张平等,可是律法也掌控在权贵手里,借律法漏洞冤杀平民,纵观历史,比比皆是。”
“所以当时的情况几乎无可转圜,昌平生路坦荡,两江冤屈冲天,若无赵白鱼那一刀,怕是千年积怨也难消啊。”
“赵砚冰在随笔里写下恩师在他第一次赴任那晚,曾同他推心置腹,描绘了一个理想光明的时代,一个只属于赵白鱼的桃花源。”
“我印象最深的一句,仿佛跨越了时空与千年后的我们共鸣。他说——”
论坛里有人复制史学家的话。
【我们生来自由,平等。】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我生来自由,平等,故不忍见你们沦于黑暗。
第118章现代番外有幸
“嘀——”
手术室里原本变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突然发出剧烈响动,肉眼可见地起伏弯曲,沉浸于哀痛中的医生和家属猛地抬头,前者赶紧抢救,后者悲喜交加,一时愣怔住了。
家属被请出手术室,抓着护士便焦急询问:“小姐,我家鱼儿是不是、是不是死而复生了?”
护士:“请等医生通知好吗?病人出现假死症状后又恢复气息,目前还在抢救,请耐心等待结果。”
言罢就推门回手术室里,留廊道外的家属祈求上天给予几分垂怜,保佑他们家可怜的孩子平安渡过此劫难。
医生、护士和家属的对话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影影绰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意识一会儿停留在手术室里,甚至闻得到室内特有的味儿,一会又被拉回到书里的世界,踏遍万里河山,见证万邦来朝的大景盛世,于最巅峰时病亡。
病故前一刻,屋里屋外都是人,昔日的故交好友都来相送,可是榻前只有满头银丝的霍惊堂,他只想见霍惊堂,只舍不得霍惊堂。
霍惊堂握住他的手,把腕间的佛珠串缠在他的手腕上,又把当年给他的那串佛珠换了回去,说是交换前世今生再相见的信物。
他让赵白鱼先在黄泉路口等一等,很快就会去找他。
赵白鱼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食指轻颤着碰霍惊堂的手背,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心里祈求上天垂怜。
愿有来生,再续前缘。
而后陷入不见光亮的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千年、也许刹那,他没等到霍惊堂,只等来一道手术台上的光。
他回到了现世。
没有大景,没有赵家人,没有友人知己,更没有霍惊堂,他在那个时代的希望、绝望、声嘶力竭地生存和没顶的幸福快乐似乎都成了南柯一梦,连史书都寻不到丝毫踪迹。
只是一个虚假的不存在的朝代,他的一生也成了幻梦。
***
再次醒来的赵白鱼奇迹般地好转,整个医院都在流传他的事迹,同类型绝症病患总要过来看看他,摸一摸他的物品,祈祷也能从中汲取好运,获得死神赦免。
医生和护士也对他多加照顾,不仅因为赵白鱼是他们看顾多年的病患,还因他是他们赢了死神的证明,从必死到活路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小护士例行查房,询问赵白鱼一些身体状况,末了露出满意的笑:“恭喜你,过两天就能出院。”
赵白鱼回以一笑,随即询问:“你之前和我说过一篇权谋文,可还记得?”
“什么文?”小护士愣住。
赵白鱼:“男配和我同名的那篇。”
小护士:“哦!那篇啊!怎么了?”
赵白鱼:“你说番外BE……但我上网搜过了,没有番外篇。”
小护士:“番外是出书版,你想看?我等会儿拿来给你。”
赵白鱼:“不用,我自个儿去买——”
小护士打断他:“没关系,就送你了。那文太糟心,我不想再多看一眼,还轻松甜文……骗我感情。”
赵白鱼如此倒不好推辞:“多谢。”
小护士笑笑说没关系,她还没感谢赵白鱼帮她弟弟辅导文科作业呢。
晚间时候,小护士如约拿来《白月光团宠日常》的出书版,赵白鱼直接翻到番外,剧情和他曾经的梦境一样,不过关于霍惊堂的后续描述很少见。
霍惊堂登基后,在赵家人的协助下对大景朝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重用严典、打杀贪官,手段铁血且大胆任用年轻激进的臣子,终为大景朝注入新的活力。
一生没有娶妻,从兄弟中挑选几个皇子,以养蛊的方式挑选中最终的胜利者。
霍惊堂的皇位只做了十二年,储君一立,当即禅位,消失无踪,而新帝虽然也将大景带到盛世巅峰,但是后期骄奢淫逸,硬生生又把盛世拖累成民不聊生的乱世。
赵白鱼伸出手指抚摸着霍惊堂三个字。
番外说他消失无踪,猜他可能死在了某个地方,也可能被新帝暗杀,还有可能藏匿于江湖,当个潇洒不羁的侠客去了。
赵白鱼倾向于最后一种可能,也希望是。
“霍惊堂,我开始想你了。”
怎么办?
才回来没多久就开始想念,甚至恐惧他在大景的一生只是濒死前的一段幻梦,可是即便那真实存在过,作为书中人物的霍惊堂该怎么出现在现实世界里?
临死的前几年,赵白鱼将他的来历都告诉霍惊堂。
霍惊堂沉默了很久,只在乎一件事:“如果你回去那个世界,我会不会找不到你?”
当时的赵白鱼一下就滚落眼泪,吓得霍惊堂六神无主,轻声细语哄了半天,指天对地发誓一定会找到他。
可是怎么找啊?
没有奈何桥,没有黄泉往生路,两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代,要怎么过来?
叩叩两声,赵妈妈一进来就把汤盅放到柜子上,焦急地询问:“崽崽啊,谁欺负你了?怎么哭了?”
赵白鱼才意识到他哭了。
“没……”瞥了眼书籍,赵白鱼说:“看书看的。”
“哎哟什么书啊,还把人闹哭了。”赵妈妈作势拍打两下书籍,习惯把赵白鱼当成小孩儿来宠着,打开汤盅,端起黄澄澄的鸡汤说:“你爸爸熬了两个小时,好滋补的,快喝啊。”
赵白鱼道谢,接过鸡汤喝完,接着说起出院的事,赵妈妈陪了一会儿就去找医生了解更多情况。
她一走,赵白鱼勉力压制住低落的心情,摩挲着书封,心血来潮上网寻找霍惊堂的同人,发现霍惊堂的粉挺多,还有人吃霍惊堂和‘赵白鱼’这一对。
当然也有其他的CP粉,赵白鱼直接屏蔽。
眼不见为净。
***
赵白鱼出院后,回家休养。
他因病休学,别说大学文凭,连高考都没参加过,倒是想找个机会重读高三,只是二十岁放在一群高中生群体里,父母总担心他会被欺负,或被嘲笑。
父母不希望他太劳累,攒下来的积蓄除去这些年替他看病,也足以养活他一辈子。
赵白鱼不愿意啃老,因此计划重读高三,有个大学文凭后,再出来社会好找工作。
一个月后,赵白鱼回医院复诊,例行检查后,医生说身体各方面都恢复得很好,之后就是单独留下赵白鱼的父母想聊些私密点的。
赵白鱼会意,出门等待。
期间有护士推门进去,再出来时没把门关严实,里头的谈话就被赵白鱼听到了。
“医生,之前那个病痊愈后,会影响人的心情吗?”
“不排除身体某些激素变化而影响心情,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鱼儿病好之后,不太开心,有几次能看到他在睡梦里哭泣,我就怕他抑郁。不是有些病人好不容易治好纠缠多年的绝症,一时不习惯反而得了抑郁症,最后自杀的吗?我真是害怕——”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因素影响?比如看了基调很悲的电视剧?小说?”
“倒是抱着一本笑说,但我查了,好像很轻松,不过似乎是两个男人谈恋爱——会不会是害怕我们不接受鱼儿的性取向?”
赵白鱼到这里没再听下去,起身走到病栋外,失神地观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头顶是大太阳,晒得地面似乎冒烟,靠近大门口的位置有一排是缴费窗口,排着很长的队伍,中间隔着的路时不时有不同型号的汽车出入。
这时进来十来辆汽车,几乎把路堵得严实,拿着病历单的人们来来往往总会下意识地瞟一眼,从他们脸上流露出的惊叹大概能看出里头有几辆是价值不菲的豪车。
赵白鱼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心情,不希望关心他的人因他悲伤难过的情绪而担忧。
因他常年累月的病痛折磨,父母已为他伤心悲痛半生,不能再让他们难过了。
赵白鱼垂眼,准备转身回去,愕然地发现身后有几个护士和医生在聊天。
“十来辆都是百万级别的豪车……啧啧,院长什么时候攀上这群贵客?”
“小心点说话,咱医院传闻中的大老板,投资了很多年,半个月前突然心血来潮说要来巡视,急得院长连开好几场会议,命令所有人务必、绝对、一定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下半年乃至于未来几年的医疗器材能不能更换就在于此。”
“那咱不得好好表现?”
“别闹,你进得去院长办公室再说,我连个端茶递水的资格都没。”
赵白鱼越过他们,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多,午休时间,怪不得悠闲地聚集在门口看热闹。
“话说回来,大老板为什么投资咱们这医院?”
“嗐,有什么好奇怪的?有钱人啥不跟着投资?医学、医疗、科技、能源、地皮……越有钱越想掺和,咱们医院待遇能提高就是好事,管大老板什么意思呢!”
“也是哈哈哈……”
赵白鱼逐渐走远,一回去就被父母抓住询问:“去哪儿了?”
赵白鱼:“外头太阳正好,花开得艳,出去走了走。”
父母见他没有不虞,眉眼间的阴郁似乎散开了些许,便也安心许多,展开笑颜温和细语道:“下午还有个报告要拿,鱼儿是要爸爸陪着,还是要妈妈。”
被父母当成小宝宝的赵白鱼哭笑不得,也知道父母工作忙,方才手机就不停响,于是说道:“我自己等就行,爸妈去忙自己的事吧。”
父母一再询问,赵白鱼坚决要一个人等报告,最后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去。
赵白鱼无奈地笑,来到二楼的前台座椅旁等待,之前照顾他的护士小姑娘朝他打招呼,从窗口处出来。
“等报告吗?”
赵白鱼点头:“没回去休息?”
小姑娘:“家离得远,休息室太吵,不如留窗口那儿得个安静。”
一时无话,小姑娘支颐望着赵白鱼:“鱼儿啊,你这个月是在哪里进修?我怎么觉得……好看了百倍不止?”
赵白鱼失笑:“胡言乱语。”
“就是这个味儿!”小姑娘捶着手掌说:“就是气度,眉眼啊,举手抬足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风度……风流!自成风流,就像古代名士!要是换头长发,换身广袖长袍,往那儿一站,估计以为你是个穿越来的古人。”
赵白鱼被逗笑,静静地望着小姑娘。
那小姑娘被瞧得脸红心跳,倒不是突然萌生爱意,就是觉得任何人被一个大美人笑眼盈盈地望着,应该都是这反应。
突然前头一阵骚动,小姑娘被吸引注意力,远远瞧着一群人走来,护士长也在人群里,最前头是个一身黑色休闲装的男人,铆钉马丁靴、大长腿,宽肩窄腰,手腕缠着佛珠,颈项挂着一串银链,锁骨处露出一点纹身,瞧不出是什么模样,带着个遮住上半张脸的鸭舌帽,只露出个有点儿尖的下巴,唇红肤白,却有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像个赛博朋克世界里修炼有成的妖孽。
简而言之就是身上有许多互相矛盾的点,到他身上却诡异的融洽。
小姑娘直勾勾地瞪着,发现护士长一个劲儿朝她打手势,再然后更惊恐地发现那人朝这边走来,携带身后一群人,里头好几个是医院大领导。
啊啊啊——是大老板!
小姑娘内心尖叫。
救命!别过来!!
可惜路过的神仙没听到她的祈祷,小姑娘生无可恋地望着大老板直直走来,已经想到下岗摆摊的生活——大老板走过来了,大老板无视了她,大老板走到她身后……她身后有啥?
“!”
是鱼儿啊!
赵白鱼一直低着头,没过多留意旁余之事,等一双镶满铆钉的马丁靴停在他面前,好半晌不动,才稍稍向后退,贴住椅背,于是朝旁边挪,那双马丁靴也跟着挪过来。
赵白鱼心生诧异,稍一抬头就瞧见来人手腕上的佛珠串,顿时如遭雷击。
头顶传来熟悉的、带着半戏谑半深情的笑意的嗓音:“小郎君生得如此貌美,叫我一见倾心,舍身相许,可愿与我共结连理,昭告天地鬼神,死生相随。”
赵白鱼抬眼,看到一双琉璃色菩萨眼,眼里流淌着暖盈盈的爱意,仿佛漫过了碧落黄泉,时空轮转,次元颠倒,终于寻到了他心爱的小郎君。
霎时之间,潸然泪下。
***
赵父赵母没成想不过一个下午没看住赵白鱼,他就被不知哪来的野男人拐跑了。
听听他们说的,“一见钟情”、“死生相随”、“如果可以明天就去领证,顺便做好财产登记,挑个良臣吉日办婚礼,毕竟是人生大事,婚礼是绝对不可以草率的,天地鬼神都看着,越隆重越幸福”。
这话倒没说错——个屁!
赵父赵母脸黑如炭,满心不喜霍惊堂,可是扭头一看赵白鱼哪怕不说话也能瞧出内心的喜悦,再想想他这个月以来的憔悴,恐怕是真担心他们反对,怕得梦里都在哭泣,不由心疼。
照这般看来,应该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暗度陈仓多时!
再一联想霍惊堂是那医院的大股东,分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气恼归气恼,赵父赵母也实在不舍得赵白鱼难过,本来就只盼他平安喜乐,便也松了口,只一个要求:“不准未婚先、先那什么。”
霍惊堂乖觉地点头,反正前世搞过那么多次,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
父母那儿过了明路,霍惊堂和赵白鱼光明正大谈起恋爱,就是时间有点挤。
霍惊堂这辈子没法当个甩手掌柜,需管理偌大产业,虽然竭力培养人手,距离退休生活还有段时间。
赵白鱼则复读高三,备战高考,时间比霍惊堂还紧迫。
谈个恋爱紧巴巴的,尤其赵白鱼外型气质好得出奇,毕竟前世经历放那儿,本就人格魅力很强,就这么扔在高中生群体里,可不就吸引人?
没把霍惊堂给急的,赵白鱼高考一结束就被他拐去登记结婚了。
***
看着红本,霍惊堂忽然就把脸埋进赵白鱼的脖颈处,有滚烫的液体滴落皮肤上。
“我前生跪拜在佛前时,再没干别的,只祈求上天垂怜,让我能找到你。”霍惊堂轻笑了声:“所幸我还是来到你所在的世界,所幸运气不是太差。”
赵白鱼握紧了霍惊堂的手,和他左手十指相扣,无名指上的银环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点光芒。
两人腕间分别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佛珠,宛如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的连理枝。
“我有幸遇你,亦是上天垂怜眷顾。”
--------------------
作者有话要说:
算全文完结啦!
洞房那章写好了,有兴趣可以去看,需关注。
感觉完结前有很多话想说,完结后心情好惆怅,惆怅得不知道说啥好,那就——
祝君安好,前程似锦,璀璨光明!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