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56
蒋奇峰清醒一阵,说了几句话又昏睡过去。
小刘把床头的灯调暗,沙发有人占着,他坐在刚支起的钢丝床上。
游松抬碗看表,已经八点钟,他换了个姿势,轻轻吐出一口气。
余男坐他旁边沙发上,低头刷朋友圈,余光里,他又抬了下手腕,双腿左右交替,她看过去,游松蹙着眉,显得略微烦躁和不安。
余男说,“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和小刘先回去?”
游松瞧她一眼,“先出去洗个澡。”
“都到家了,你回去洗吧。”
“我有话问你。“他一顿,“洗完把你送回来,我就回去。”
余男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问,只是连续跑了两天,淋了雨,又出一身汗,的确浑身粘腻。
她没拒绝“好。”
两人出了医院,室外寒冷,风一激,余男打了个哆嗦。
这里温度比大理低很多,风很硬,打在脸上像刀割。她在那边待久了,初来不适应,受不了这种干冷气候。
游松腿长,和她错开半步,回过头问“衣服够不够厚?”
“够了。”她看向他,游松还穿着单薄的外套,双手束在口袋里,昂首阔步,不见半分冷意。
余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路边有几个地摊儿,是贴手机膜和卖旧书旧报纸的,游松往旁边看了一眼,问余男,“你鞋穿多大码?”
“...36码”
游松在一个摊位前停下,看了一圈,抬抬下巴“那双行吗?”
余男没等回答,游松问摊主,“那双鞋多少钱?”
摊主说,“80元”
他没吭声,摊主以为他嫌贵,赶紧说,“这是正版UGG,网上都卖两百多的,我这里很划算。”
游松不知道什么是UGG,想了一会儿,“有37码的吗?”
余男看他一眼。
摊主连忙说,“有有有。”
他回身找鞋,游松又说,“再加一双厚鞋垫。”
摊主把鞋子和鞋垫递过来,游松没接,歪一下头,“给她。”
余男接过,把鞋垫拆开,分别放进雪地靴里。
游松站旁边看她穿。
里面的绒毛包裹住脚面,鞋子大一码,垫了一副鞋垫刚刚好。
脚暖了,身上也变的很踏实,鞋底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谢谢。”
游松哼一声。
余男还是问出口,“你冷不冷?”
“不冷。”
买完鞋,两人上车,车子开出医院。
济南的夜跟大理不同,多了些繁华和现代化气息。主干道是双排八车道,轿车鸣笛,人烟熙攘,缺少一分宁静。
车里却相反,没人说话。
游松忽然问,“刚才蒋叔叫津右,津右是谁?”
“我弟弟。”
游松舔了下嘴唇,空气凝滞几秒,他声音低沉“你...记起从前的事了?”
余男心下一颤,面不改色道,“之前他来大理,和我说起过。”
及静,她似乎听见他舒缓的气息声,过了会儿,他说,“邻居这么久,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余男不愿多说,“来济南前就死了。”
游松一滞,不吭声了。
余男看向窗外,城市的五光十色倒映在车窗上,玻璃边角一层朦胧的白雾。
北方城市,每到冬天,都会被赋予一种魔力,仿佛置身在童话里。
余男心血来潮,“我之前住的地方能洗澡吗?”
游松看向她,只问,“想回去看看?”
余男开口就后悔了,游松已经打了个方向,往老城区的方向开。
所在位置离老城区并不近,沿途走的不顺畅,停好车已经半小时以后。
两人站在楼下,游松点了根烟,“还记得是哪层吗?”
余男没说话,微抬起头,目光在一扇窗前停留几秒,又看向别处。
这片小区很旧,是之前运输三厂的家属楼,游父当时是队长,内部价买了两套,一大一小,大的自家住,小的租给了蒋奇峰。
小区没物业,周围留下许多枯掉的草,门前有几个小石墩和一张石桌,石桌边角不全,上面画一张棋盘。两盏破败的孤灯,成为黑暗中唯一照明,打在灰突突的墙壁上。
两人站在楼栋前,等游松抽完这根烟才上楼。
在楼道里站了好一会儿,借着窗外月光,游松碰了她一下,“中间是你家,我们家在右边,另一侧住着莫惜瞳。”
余男绞着手指,“哦。”
游松触了触额头,“你和她在同一个班级,你们...”
“你有钥匙吗?”
游松看一眼身旁模糊的轮廓,“没有。”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前花盆下摸索了一阵,取出钥匙开了门,一股陈久的霉味扑面而来,蒋奇峰从大理回来直接住到医院里,这里很久没人住。
游松按亮开关,头顶的白色灯管挣扎了几下才跳亮。
一副惨淡破败的景象落在余男眼中,她一愣,踟蹰不前。
游松顺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轻车熟路先去开窗换气。
余男很小心的走着每一步,对面是张横条格的沙发床,茶几年代久远,电视是最老旧的熊猫牌,旁边放一对红双喜的暖水瓶...
刹那间,整个屋子仿佛以惊人速度倒退还原,瓦灰四落,尘土纷飞,她看到站在客厅中央那个小小的自己,随蒋奇峰逃到济南,没有妈妈弟弟,无助彷徨。
记忆仿佛一下子喷涌而至,想起一些事...
她晃了晃头,怕被沧浪的时光卷进去。
余男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撞进一副胸膛。
她回过身,游松朝里抬了抬下巴“浴室在里边,你去洗吧。”
余男呼出一口气,“好。”
她拿着背包走进浴室,浴室是老旧的木板门,插销已经坏掉,余男尝试几次,根本关不严,她抽出几张纸巾叠了叠,掩在门框里。
她盯着那张纸,挣扎了一瞬,还是褪下衣服。
游松去阳台给张硕打了通电话,回到客厅,浴室已经响起刷刷的流水声。
他往那方向扫了眼,门的最下方有个方形的换气窗,上面百叶断了几条,有昏黄的光从里面倾泻而出,水珠伴着袅袅雾气溅出来,他目光移下去,地面已经湿了一小片。
游松瞥开视线,摸上口袋里的烟。
难得老房子还有热水,余男适应了温度,把水阀开到最热,氤氲雾气笼罩着她,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赤脚踩在瓷砖上,轻搓着身,抬眼静静打量狭小的空间,马桶还是之前的蹲位式,冲水阀周围积了厚厚的水垢,浴室没有镜子,手盆边沿仅有一块儿干掉的肥皂...
样子一点都没变。
余男想的出神,房门毫无预兆被推开。
游松站门口,“你叫我?”
余男扯过旁边的衣服,“没有。”
游松视线从她脚腕上收回来,一顿,“那我可能听错了。”
“有可能。”
“...有毛巾吗?”
“有。”
“车上有洗发水。”
“我带了。”
“水温别太高,容易晕倒。”
“好。”
游松握上门把,那扇门缓慢合上。
余男转过身,轻轻咬着唇肉,随手抓的衣服被水淋湿,她松手扔在地上,恍神间,身后砰一声巨响,门板狠狠磕在瓷砖上。
来不及回身,游松从背后拢住她,脖颈冲上股炽烈的气息,比热水还要烫。
他外套上粗糙的布料刮擦她的后背,热水在两人周身流淌,他很快浑身湿透。
游松轻吻她耳后的敏感,慢慢滑到肩头,含糊不清的说“我知道你也想的。”
余男闭上眼,心跳乱了,“我...”
游松大掌忽然罩住她的嘴,“别说违心的话,老子什么都不想听。”
他手滑下去,余男不由自主的颤抖,游松在她洁白的背上亲一口,竟像是妥协的笑了,“什么关系都无所谓,你心里怎么定义都可以,我不逼你。”
“但别拒绝,就像之前那样...不好吗?”
余男喉咙发紧,他声音像泡在水里,听去有些无力和脆弱,这样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
余男几乎动摇,却终究拗不过内心的执念,那是一根刺,扎根太深,动一下,撕心裂肺的疼。
她轻轻拉下他的手,咬了咬唇“你说炮.友吗?”
身后一阵沉默,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也好。”余男突然回身,踮起脚,“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结束吧。”
她吻住他的唇,游松大脑断层两秒,强行拉开她。
“把话说清楚。”
“他...我爸走之后,我会离开这儿...离开大理...”
***
蒋奇峰真如小刘所说,越到晚上越精神,有时拉她聊些乱七八糟的话,有时喊渴喊饿,有时想吃合口味的,大半夜使唤她出去,买回来,却一口都不动。
余男没什么反应,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早晚为他擦洗一次,每隔半小时翻一次身,频繁清理拉尿过的棉垫...
之前小刘照料周到,却不如余男细心。
也许是心情缘故,蒋奇峰摊在床上,半昏半醒竟挨过了大半个月。
济南一天比一天冷,余男吃住都在医院里,隔两天回老房子洗澡换衣服,有她在,小刘没再来过。那日之后,游松来过两次,见她像见仇人,语气冲,拉着脸,那表情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她。
余男一笑而过,日子过得飞快。
游松在济南这段日子,回家探望游父游母,莫惜瞳在当地报社工作了,还在生他气,借口忙也没回来。
他小住几天,回沂县处理了些公事,这天回来,想了想,还是往医院的方向去。
快到医院门口,他电话响。
游松抽空看了眼,是张硕。
他接起来,没等开口,那边先吼了两嗓子。
张硕嗷嗷叫,“游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我好捉急,小妖精们都跑哪去了,看看点击和评论,简直是惨淡人生啊/(ㄒoㄒ)/~~,都抛弃我了吗!?你们这群坏银,快出来冒泡,撒花,和姐谈人生╭(╯^╰)╮☆、游&鱼57
游松说,“先听坏的。”
车子驶入停车场,游松拉下手刹,靠在椅背上。
那边清了清嗓子,张硕煞有介事的,“吕昌民跑了。”
他说完,故意停顿了几秒,游松左手抵在唇边,没应声。
半天,张硕“喂”了一声,“游哥?你怎么没反应。”
“你想我有什么反应?”
张硕嗷一声,“他跑了!”
游松没搭那茬,“好消息是什么?”
“吕昌民被定罪了,警察查出,他就是这伙儿黑市交易的组织者。一年的时间,他圈养‘供体’五十多人,脏钱赚得像流水。”张硕骂了句,“这种人.渣死一百次都不够。”
“警方怎么查出来的?”
张硕哼哼笑,“要感谢张曼啊...”
稽查当天,有医生趁乱逃走,经护士交代,他身份很快被确定,他的信息被发到整个公.安系统,全城封锁。
医生姓张,在大理还有个亲妹妹,他走投无路,暗中联络张曼,却不知她早受监视,碰面时被当场抓获。
事情败露,医生供认不讳,牵扯出张曼,张曼抵挡不住警方的昼夜盘查,情绪几近崩溃,末了道出全部事实。
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本就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东窗事发,吕昌民提前探到消息,他似乎早有准备,和王明全两人不知去向,连同情人秦琦一同消失。
游松没预想中轻松,耿耿于怀许多年的毒瘤连根拔除,伤口愈合需要时间,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有复发的可能。
他拧着眉,心中隐隐不安。
“队里呢?什么情况?”
“昌融方面被查封了,员工有的遣散有的介入调查,工程停工,大伙天天嚼舌根,有点人心惶惶。”
游松手指点了点方向盘“你尽量安抚,再等等看,让他们分批撤回来。”
“成。”张硕应下,“游哥,你什么时候过来?...对了,蒋叔情况怎么样?”
“在熬时间了。”他降下车窗,室外素冷的空气钻进来,“你在撑几天,我去善后。”
游松在车上抽完一根烟才进去,路过大厅缴费口,他脚步停了停,转了个方向。
现在是中午,前面没人排队。
他稍微欠身,“我补费用,403室病人蒋奇峰。”
里面的人在电脑上敲了两下“已经交齐了,目前不欠费用。”
游松掏钱包的手一顿,“谁交的?”
那人瞟他一眼,“不知道。”
游松把钱包塞回臀后口袋,点了点台面“男的女的?”
“好像女的。”
“缴了多少。”
那人又看一眼电脑,“两万九千四。”
游松转身往楼上去,一路低着头。除了余男他想不到别人,之前她还的四万还在他钱包里,现在又一次性补了三万,一时困惑,不知道她钱是哪来的。
他进房间时,余男正费劲把蒋奇峰身体侧过来,游松快步过去,帮她扶住。
两人匆忙中对视了一眼。
棉垫上留下一个深色痕迹,余男抽出,“你坐一会儿。”
游松顷身要接,“我来吧。”
余男用身体挡开,“脏,你坐。”
她把棉垫叠起,单手拎着,转身出去了。
游松盯着那只手,原先葱葱如玉,洁白无瑕,连指甲都透着嫩粉色的珠光。几日的洗洗涮涮,她手背通红,已经没有了光泽。
游松垂下眸,跟了出去。
余男把一次性棉垫扔进垃圾桶,一转身,险些撞进他怀里,她退后一步,“你怎么也出来了。”
“钱是你缴的?”
余男先反应了会儿他说的什么钱,然后“嗯”一声。
“你哪来那些钱?”
余男说“我自己的。”
“别说废话。”
余男搓了搓手,淡淡的看着他,坦诚说,“我把大理的房子卖了。”之前的四万是定金,其余钱款这两天才打到她账上。
游松蓦地瞪向她,腮上的肉鼓动了两下,“所以,你一早就做了打算?”
余男撇开视线,“他住院需要钱。”
游松一声冷笑,“走的真他妈干干净净。”
一时无言,窗外难得一束阳光洒进来,清冷一室。
余男错了错脚,“我回去给他换裤子。”
擦身而过,“打算去哪儿?”
余男踟蹰了一步,终究没答,消失在转角。
游松立在当处,脚上像灌铅一样重,他往旁边挪了步,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
室外冬日料峭,光秃的枝干上只坠几片枯叶,风一吹,在空中飘摇不定,正映射他此刻心情。
游松撑开大衣前襟,摸出烟盒,从里面抖出一根叼上,紧跟着掏火机。
没等擦开,走廊对面过来个小护士,“哎哎”两声,“医院禁止吸烟。”
游松侧头,眼神并不温柔,小护士被他凶相唬的一跳,一缩脖子,快步走了。
他转回视线,手中的火机在指尖转了转,终是收回口袋。
游松又在窗边站了站,没回病房,径直朝电梯过去。旁边有个垃圾桶,他手一扬,那根烟掷了出去。
游松站进去,几秒光景,电梯稳稳合上。
门口,垃圾桶里,扔着被他咬烂的烟屁股。
***
余男回到病房,蒋奇峰还是刚才的姿势,动也没动。他现在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清醒也说不到两句话。
她拿出一套干净病服帮他换上,这一折腾,或许碰到身上插的管子,他‘呕’一声,白色的沫子顺着嘴角流出来。
余男连忙抽过两张纸巾,抵在他脸侧,污秽物顺她指缝留下来,她忙又拽过毛巾,一并擦上去。
蒋奇峰眼皮掀了掀,看不见瞳仁,干裂的嘴唇不停抽搐,像极痛苦。余男盯着他胸前,被单下,他胸口剧烈起伏几次慢慢趋于平静。
余男咬着唇,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医生很快赶来,看他情形摇了摇头,也无能为力,委婉的让她准备后事,只差没直接说赶紧腾地方。
呼吸机撤了,身上测量生命体征的仪器也摘掉。
余男仍然盯着他胸口,那里缓缓的,一起一伏,他孱弱的呼吸仍然延续。
余男立在旁边,攥着拳,无意识搓着拇指,隔了数秒,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
“你安心走吧,我会给你买块好墓地,不在济南,我带你回易州,把你葬在邱凉山好不好,那里视野开阔,风水好,开赌局保赚不赔...”停了片刻,她咽了下喉,“还能守着咱们家的老房子...”
床上的蒋奇峰动了下。
“你不肯走,还有什么遗憾的?有人给你送终...”
“死..丫头..”蒋奇峰极轻的叫了声。
余男抬起头,竟在他半睁的眼中看到一点光。
“真是个..小畜生,这么盼我..死..”
余男不吭声,他眼皮渐渐睁开,呼吸也不似刚才脆弱。
她脑中一闪,立即明白,这可能是‘回光返照’。
余男拉过旁边凳子,用毛巾拭去他嘴角脏污。
蒋奇峰嘴唇合了合,“嘴里..没味儿。”
“想吃什么?”
“..烧鸡。”
余男动作一顿,阿婆无意中和她说过,病中人想吃鸡,说明大限将至。
鸡有翅膀,想一飞升天。
“那我去买。”她说完,对上他的视线,“你能等吗?”
蒋奇峰缓慢点了下头。
余男帮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
她走出医院,强烈日光令她有几分眩晕。在门口徘徊片刻,思前想后,还是给游松去了个电话。
那边沉默良久,“我马上过去。”
余男收起手机,医院对面就有一家烤鸡店,她匆匆过去买了一只,一转头,看见旁边的店铺,按照最小尺码给蒋奇峰买了套衣服。
再回去时,病房里静悄悄,连有规律的仪器声也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这群小妖精,我打滚撒了个泼,一下子跑出来好多,那要不要我天天都撒泼啊啊啊啊啊~我男男有血有肉,有木有~
个人感觉,下章蛮重要的,大虐要来了,接招,之后就甜了,然后就萨尤娜拉了~这章有点瘦,因为我今天不务正业,看小说了(o′?ェ?`o)☆、游&鱼58(修文)
蒋奇峰紧合双目,唇略张着。
余男用手往他鼻端试了试,床上的人一抖,缓慢睁开眼。
他眼神茫然,努力辨认了半天,“津左..我睡着了?...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蒋奇峰吞咽了一下,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极其困难。
他没回答,却说,“还记得..你妈的样子吗?”
余男说不出话,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投进热水里。
他没听到回答,自顾说起来,
“当年,在厂里..有几个帅小伙同时追她..可她偏偏选了我,说我人厚道..让她踏实...你妈是厂里最美的,比电影明星都漂亮...”他回味着,唇角带一抹笑,“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
余男给他擦完了脸,开始擦胳膊。
“...还有你弟弟..臭小子成天惹祸..太淘气,给个梯子..能上房揭瓦,一个走神儿,房子能给你点着...”
蒋奇峰忽然停住,余男动作也跟着顿了数秒,随后敞开他衣襟,擦拭他的前胸。
隔了会儿,蒋奇峰呆滞的目光转向她,“你随你妈..懂事儿..听话,就是脾气太拗了,倔的像头驴...”
余男始终没吭声,擦完小腿和脚掌,往旁边凳子上扫了眼,一套黑色寿衣端端正正放在那上面。
她一犹豫,没去拿。
蒋奇峰缓缓的说,“我以为天惩罚我...等不到今天。在大理机场,以为是..咱爷俩儿最后一面了,我..不敢回头,不敢跟你说话,更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会掉眼泪。”
“大老爷们儿的,哪能哭?...看你过的挺好,挺好就行...这么多年没白等..”
“等累了..得歇歇了..”
他越说越艰难,每个字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余男把毛巾扔进盆子里,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送到他嘴边,“吃一点?”
蒋奇峰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不吃了...”
余男放下筷子,坐在床侧,声音平静的过分,
“我记得我妈的样子,的确很漂亮,同样穿一条碎花裙子,她落街坊几条街...可她死的时候一点都不美,浑身血红,脸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半条袖子扯没了,裙摆变成碎布片,前胸的伤口往外冒血,像个喷泉...”
“还有弟弟...火灭以后,我看见他被烧焦的尸体,浑身烂肉,中间夹着血丝...他蜷缩成一团,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她停了数秒,“我始终记得那股烧焦味儿,滚滚浓烟里透着一股腥臭。”
“从那以后我就不吃肉了,吃了准会吐,你见我不吃,边骂我是犟种边抽我...”
蒋奇峰双目无光,瞅着她,并未多惊讶。
极笃定,却又询问的口气“...你都记得?”
“记得。”余男说,“记得很清楚。”
蒋奇峰说,“我就知道,你只是恨我...”他笑了下,“所以..当年只要你想,就能回来?”
“嗯。”余男轻轻的说,“我记得你们每个人。”
病房一时静的诡异,窗外树叉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不停的晃。
外头声音嘈杂,偶尔夹杂过路人的脚步声。仿佛是谁开了走廊的窗,有风吹来,房门吱嘎响了一声,复又关上。
良久,余男问,“后悔吗?”
“...悔不当初。”
他问“...你呢?”
余男低下头,半刻,“我回来看过你,去年冬天。”
蒋奇峰眼睛忽然亮了下,又黯淡下去“我在干什么?”
“看人下棋。”
蒋奇峰嘴角上翘,极轻的笑了一声,余男竟在他脱相的脸上,辨出几分慈祥。
他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空荡荡的屋顶,瞳仁渐渐扩散。
再开口时,气息更微弱,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他嘴唇蠕动,发不出半点声响。
余男的手无意思抠了下床单,慢慢俯低身,凑过去。
“我刚才..梦见,从前..住的筒子楼,早晨起来..光芒万丈。你妈..做完早饭喊..你弟,他赖床不起,你妈..打他屁股,你在旁边穿鞋..咯咯的笑。她给我盛一碗米粥,都是..白莹莹..的米粒,米汤..都留..给..她自...”
‘己’字的音再也发不出来,蒋奇峰张着大口,想努力吸进一点氧气,垂在身侧的手虚虚握着,食指挣扎着动了一下,全是徒劳。
他最终无力闭上眼,余男凝望他的面容,苍老的脸渐渐明亮,皱纹缓慢舒展,嘴角挂笑...
半晌,有一滴液体,缓慢的,顺着他眼角流下来。
桌上的烧鸡一口未动,房间再没有多余气息。
世上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余男没掉一滴泪,她想,一不一个人的,又有什么关系?
***
尸体被移到停尸房,所有手续都办妥,余男回了趟老房子。
她在楼下小广告上记了个号码,上楼洗澡换衣服,没多时,有人敲门。
那人问,“是这家卖废品?”
余男‘嗯’了声,“你看这屋里哪个能要,直接拉走吧。”
那人眼一亮,连道两声‘好’。
一个小时后,房间一片狼藉。
旧家具和电器全部搬走,杂物旧书堆在地上,犄角旮旯的尘垢满屋飞扬...
一屋家当最后只换来两张轻薄的票子。
余男离开前,将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恢复原貌,客厅空旷明亮,四棱四角,只剩头顶一盏发黑的灯。
亦如六岁那年,她刚搬来济南时。
......
第二天,蒋奇峰出殡,没有葬礼,也没按当地习俗设灵堂、三日守灵。
尸体直接拉去殡仪馆。余男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远远见门口伫立一个人,浓眉深目,黑衣黑裤,显得身形尤为挺拔。车子从那人左侧行到右侧,他低着头,指尖夹一根将燃尽的烟,垂在身侧。
余男一直注视着,他把烟送到嘴边,抬起眼,两人视线隔着茶色玻璃焦灼难离。灵车将将停稳,他猛吸一口,垂下眸,烟头在指尖碾灭。
游松一步没动,过了很久,复又抬起头来。
余男站在台阶下,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门内响起几声凌乱的脚步。
她看过去,一眼看见走在后面的莫惜瞳,她一身素色衣衫,头发挽起,娉娉婷婷走过来。
气氛压抑而肃穆,或许出于同情,她没有之前孤傲,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微一点头。
余男回了一个笑,那几人走近。
一个妇人拉住余男手,目光柔和,上下端详着,“津左?你就是蒋丫头?”
妇人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她半猜半看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余男笑了下。
一道声音忽然说,“不记得她是谁?”
几人闻声看去,游松不看任何人,只斜睨着她,唇紧抿,等着她答。
余男说,“...不太记得。”
半晌,游松挪开视线,几不可闻的笑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余男呼吸滞了几秒,别人听不懂,她却隐约明白。
游松抬下巴“我妈,那是我爸。”又看向另一边,“惜瞳妈妈,黄姨。”
余男目光停在他脸上,半刻,转向其他人,跟着叫了句。
她语气平淡,不见得多热络。
游母看出她的生疏,尴尬一瞬,手上力道松了松,还是说,“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丫头都变成大姑娘了,”她往身后灵车看了眼,“只可惜老蒋命苦,刚找到女儿就...老蒋不容易,身体向来不大好,这么多年都是自己挨过来的,日盼夜盼终于等到这天。”
余男说,“这些年,幸好有您和游叔照看着。”
“哪儿的话,应该的。丫头...过的好吗?”
余男说,“还过得去。”
游母打量她半刻,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当年的小姑娘,那时她面黄肌瘦,少言孤僻,丢在人堆里几乎找不见,跟公主一样的莫惜瞳站一起简直天差地别。哪想到,越大越出挑,现在的她气质冷然,明眸善睐,眉宇神色间带一种明艳的美,十分动人。
游母看的欢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想没想过搬回来?就住姨这儿,姨照顾你。”
“不麻烦了。”余男笑说,“还没有搬回来的打算。”
游母看一眼游松,埋怨道,“小松也是的,这么长时间,应该先带你回济南。”
游松置身事外,看向别处,任两人说话寒暄,仿佛没听见。
余男瞧他一眼,只一笑。
寒暄了几句,工作人员准备妥当,在殡仪馆大厅举行简单的送别仪式,蒋奇峰被推进去。一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有血有肉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没能留下,最终化为一堆森森白骨。余男手中抱着四四方方的盒子,没多重,却装着蒋奇峰的归宿。
从殡仪馆出来,天空飘起雪花,一粒粒,像细小晶体,落在紫红色的盒子上。
余男想起去年冬天,她回到济南,那场雪要比现在大很多,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很厚,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
他穿着洗旧的棉衣,一顶毛线帽,站在雪地里。旁边几个老人玩儿牌九,不知谁悔了棋,争执不休。他就站在他们身后,只看不语。
周遭人声鼎沸,他却显得尤为孤寞
后来余男去了济南二小,碰到一个老乞丐,她们并排坐着。她和她讲济南的日新月异,哪里修建地铁,哪里要盖购物中心。
又说到济南的特色小吃,她手舞足蹈。余男给了对方五十块,乞丐跑开去买。
她细细打量周围的一切,眼前俨然已不复当年的样子,她根本认不出。
一道影子遮住眼前的光,余男眯起眼,错愕不已,印象中他的样子早已模糊,可不知为何,他出现那一刻,记忆迅速翻涌,不断重合,几乎不用判断,她认出了他。
游松手插口袋立在她面前,舔了下唇角,面容带几分兴味和捉弄。余男慌乱片刻,迎上他的目光,几秒对视,终于证实,他根本不认识她了。
游松变了很多,岁月沉淀,他早已退去青涩,多出万分铁骨。
他就站在风雪里,片片雪花落在他发上和肩上,满世的白,晃的人睁不开眼,只有那双眸子,黑如深潭,涡轮暗涌...
之后他走了,她回了大理,就像两条相交的线,遇到了,又分开,然后越走越远。
所以,她只把那场毫无预兆的重逢定义成偶然。
......
临行前,游母回过头,有点哽咽“孩子,有空回来看看,来姨家,姨做你爱吃的。”
余男笑了,这次是发自真心,“谢谢。”
游母把她手握了握,转身上车。
“游松。”余男叫住他,“我有几句话...”
游松侧了下身,游父从车里探出头,“你送送蒋丫头,车我开回去。”
游松始终不看她,直接冲里面点一下头。
车开走了,殡仪馆门前只剩他们两人,又有一波人进来,死者家属被人搀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余男往旁边让了让,游松斜靠着门边没动,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也不管,始终沉默不语。
天阴沉沉,不远处飘着祭奠的浓烟,风雪下白墙灰瓦显得更加可怖。
余男垂下头,“昨天你都听见了?”
游松哂笑一声。
“听见多少?”
游松:“你在乎?”
余男说“这不是我本意。”
游松沉了眼:“说这些也没什么必要。”
余男抬头望着他,冷风夹杂雪花刮擦在脸上,颊边的发丝往后飞。
她鼻尖通红,“好,不说了。”
游松倏忽迎上她的目光,她掏出个东西,“这是老房子钥匙,后来他...没给过房租吧?”
他不语,余男说,“以后我会慢慢还上。”
“还有看病的钱,医院方面重新打了份清单,明细写的很详细...我会打在之前的卡上。”
游松眼神冷漠,不回应她。
余男下意识错了错脚,“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良久,她看他最后一眼 “...那,再见。”
她转身,开始的几步极其艰难。
冷风中,游松唤了一声,“余男。”他极少叫她名字。
余男脚步顿住,身后说,“在你心里,一直把我当傻.逼。”
她抱紧盒子,骨节泛白。
“像个傻.逼被你玩儿的团团转。”
他走了音儿,“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看着我找你,看我一步步陷下去,看我他妈的低声下气,一败涂地。”
余男嘴唇惨白,“我没这么想...”
游松往前跨了步,挣扎许久,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是,那你留下。”
余男咬住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游松目光暗下去,一切幻灭。
绵绵细雪中,两人深深凝望,余男从他眼中窥到一点湿润,游松点了下头,“好”,他讥讽的笑,“你走。”
谁都明白,这次的告别就是永恒,他没问她会去哪,她更不会说,从此人海茫茫,再无法相见。
游松率先转过身,双眼腥红。
——所以,只要你想,就能回来?
——我记得你们每个人。
每个人,也包括他。
就像一场笑话,人人在笑,讽刺他的执迷不悟。寻寻觅觅,到头来才终于醒悟,一切只是她布下惩罚他的游戏罢了。
***
余男离开济南,包车回到易州,把蒋奇峰葬在邱凉山。站在山腰,遥遥望去,依稀记得之前住的筒子楼位置,那片旧房早就拆迁改造,现在高楼平地起,熙来攘往,记忆中最后家的样子也没了。
她没做停留,订了当晚飞机返回大理。
朋友多次打电话来催,他急需转让店铺移居海外。店铺位置绝佳,游客往来不绝。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想留给自己人。
余男考虑很久,本不想接手,脑中忽然闪过游松说过的一句话,没纠结多久,决定事情结束后,马上过去。
大理只是中转站,她准备明天一早就启程。
她想走,有人却不许。
余男打的去市区,上了车,司机按下中控。
她警觉抬起头,对方带着鸭舌帽,黑暗中面目并不清晰。
他解释说“确保安全。”
车子上路,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小姐,去哪?”
余男没答,望向他后脑,鸭舌帽下光秃秃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是个秃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