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贯星槎
01
“测字算命,测字算命——铁口直断,算无遗漏,测得准,纹银五分,测不准,分文不取——”
清脆的吆喝声在街上响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齐峻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肩上扛的那面浓墨大字写着“天机神算子”的布幡,干咳了一声:“你小声些……”他都能想像得到暗处的护卫们此刻该是个什么神色,想必是拼命按着肚子,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啊?”知白一手拿着块糯米糕,喊几声,咬一口,含含糊糊地问:“为什么要小声,别人听不见,怎会来找咱们算命?”
齐峻只想扶额:“这样……的事,要这般大声做甚?”这等坑蒙拐骗的把戏,还要唯恐别人听不见么?再说,他堂堂坐了二十年皇位的正烨帝,到大街上来扛招幡,居然还要吆喝——拿块布把脸遮起来才是正经吧?
“以前我们在山里没米吃,没布做衣裳的时候,师父就带我下山来测字。”知白丝毫不知齐峻心中所想,香甜地嚼着糯米糕,“我就给师父扛着招幡吆喝。”
“你那时才多大,就扛招幡?”齐峻眉头一皱。那时候知白顶多也就是十一二岁吧,他那师父倒真是忍心,叫个孩子扛这玩艺儿。这招幡虽是布做的,可还有根竿子呢,扛在肩头也并不如何轻省。
知白无所谓地又咬了一大口糯米糕:“师父得了钱,会给我买糖糕吃。”
齐峻不觉有几分心疼。一块白糖糕而已,看知白的模样还当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测字算命——”知白又吆喝了一嗓子,顿时把齐峻这份心疼绐打得粉碎:“我说,这个,这也不大好听……”若是被人知道堂堂的正烨帝与国师跑到这儿来算命……
“哦,不好听啊——那我换几句。”知白清清嗓子,用更大的声音吆喝起来,“算前生,算来世。千里姻缘一线牵,前程功名半指盘。铁口金算,先听后给钱,鬼谷门徒,不准不要钱了啊……”
这仿佛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算命先生——”可别说,知白这一番卖力吆喝,还真招来了客人。一个青年人开了临街的木门,探出头来一脸急切地招呼着。他身后又奔出个老妇,扯着他要往里头去:“什么事就花五分银子,够吃几天菜了呢!”
“娘!”青年人奋力挣脱,“总得把小喜找回来!”
他满脸病容,头发有些乱,眼圈也是红的,说到“小喜”二字,
声音便有些哽咽,“钱是我自家挣的,不用你和爹的钱!”
“唉哟,我的痴儿——”老妇捶胸顿足,“你这是要逼死你亲娘啊……”但听见儿子说不用她的钱,便也未再阻拦。
知白看着这母子两个有趣,笑道:“这位大娘放心。若是算得不准,分文不收。”
老妇眼珠子一转,猛地拉了一下儿子:“且莫多说什么,就请这位小先生算算,可知道我儿要算什么事?”
齐峻暗骂了一声狡狯!测字算命,总得说说想要算什么事,可这老妇一个字不说就要算,他们除了知道要找这个“小喜”之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拿什么来算?
知白却只是笑嘻嘻的:“那就请这位大哥写个字吧。”
大哥……齐峻又觉得有些牙疼了。知白看着还是嫩嫩的少年模样,其实已经年近四十了。这青年人左不过二十五六,居然好意思管人家叫大哥——看来他模样虽嫩,面皮却够老了!
青年人却是丝亳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知白顶天了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模样。面皮儿白嫩嫩的。比一般女子都要清秀润泽,若不是两道眉毛笔直浓黑带着男子气概,说不准还有人会误认为是个小姑娘呢。
这样年轻的算命先生,究竟能不能算得准呢?青年人也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疑问,只是他如今满心绝望,卜字问卦也不过是图个心中安慰,死马当作活马医,哪还管这算命先生是老是少呢?
只是——“我,我不会写字……”全家人里,只有小喜识得字,如今她走了,哪还有个会写字的。
“不会写字啊——”知白歪头想了想,“那就说个字吧。”
“七夕的七——不不不,七夕的夕!”青年人才说了一个字,又犹豫不定地换了一个。
知白摇了摇头,叹口气:“大哥一会儿说这个字,一会儿又说那个字,可见心里举棋不定,二字皆是有心而出口,却又太多,恐怕大哥所求的这件事,起于‘多心’了。”
“多心?”青年人一怔,转头看了老妇一眼。
“什么多心少心的。”老妇连忙打岔,“小先生别说虚话,先算算我儿遇了什么事吧。”
“嗯——大哥先说七,后又不用七,七者,‘妻’也,先有妻,后无妻,大哥是丢了妻子吧?”
“啊!”青年人惊得目瞪口呆,“小先生真是神算!真是神算!”
老妇先也吓了一跳,随即便撇嘴道:“这算什么。你方才都说了要寻小喜那妮子——若不然,就是在外头听了我家的事才上门来的!我虽不识字,可也知道那七夕的‘七’字跟妻妾的‘妻’字根本不是一个字,如何能并起来说?”
知白摇着手里的铎头,仍旧笑嘻嘻的并不动气:“若是写出来,自然不能并作一谈。可是大哥不会写字,却是念出来的,则七、妻同音,自然可用了。”
“哪有这个道理……”老妇似乎想要跳起来,青年人却是双眼放光,伸手就拉住了知白的手,“小先生,小先生,若依你这样说,我家小喜根本没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全是我家里自己疑心的,可是?”
“儿啊!”老妇立刻就不愿意了,“怎么是我跟你爹疑心的?她半夜三更的不在房里,快天亮了才蓬头散发地从外头回来,后背衣裳上还有湿痕。这不是出去鬼混,却是去做什么了?难不成我和你爹都死了,要她大清早的去上坟吗?”
青年人对母亲的口无遮拦十分无奈:“娘你说什么呢!你和我爹身子好好的,怎么就说到上坟了。”
老妇索性往门槛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起来:“哎呀,我这命好苦啊!吃苦受累一辈子,攒了银子娶个媳妇,还是个不守妇道的!我这糊涂儿子哟,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啊!你自己说说,她来了咱们家里四年,哪一年七夕不说病了,天没黑就回自己屋里睡下,还不许你进去?我早就疑心了,偏你护着,只说是累了。什么累了?谁家媳妇年年七夕都累的?今年若不是你出门去了,我多了个心眼摸进她房里看看,只怕还被她蒙在鼓里呢!哎哟,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娘!”青年人一急,又咳嗽起来,“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人家小先生都说了,都是你们多心而己!说什么攒银子娶媳妇,小喜是逃荒来咱们镇上的,哪里花过一文钱的聘礼?进了咱家四年,日夜操持,还给我生了儿子。就这么着,你还瞧她不顺眼。如今,如今狗儿没了娘,我也没了媳妇,你老就高兴了?”
老妇用与年龄根本不相符的敏捷从门槛上一跳而起:“什么?说来说去竟都怪我?小喜那妮子,地里的活半点不会做,饭也不会焖,老娘娶个媳妇来家,难道还要老娘伺候她不成?”
青年人也急了:“可是小喜会纺线织布!她织的布,十里八乡的都说好,卖到布铺里都比别人家多赚分把银子。这些年,咱们家的东西多是她织布赚来的,不然哪有钱在镇子上置房子。哪有钱又置些地?”
老妇被儿子说得干张嘴出不了声儿,索性又一屁股坐下去嚎了起来。不过,她半滴眼泪也没有,只是扯着嗓子干嚎,嘴里直说儿子不孝顺。青年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扯了知白直道:“那小先生帮我算算,小喜她几时能回来?”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卦钱奉上。小先生千万仔细帮我算算。”
这一块碎银子得有两钱重,老妇一边干嚎,一边拿眼睛觑着,一见了这银子腾地便跳起来,伸手就抢了过去:“怎给这么多!”从自己袖子里枢抠索索半晌才摸出一块更小的,大约也就是三四分重的样子家给知白。顺手将那块两钱的银子揣进自己怀里去了。
齐峻看得直皱眉头,若不是一个老妇欺之不武,他就要上前把人甩出去了。知白在宫里时,哪有人敢对他拉拉扯扯的?那老妇指甲里头还有未洗净的炉灰呢!就连她拿出来的银子,齐峻都嫌脏。
知白倒是一直笑嘻嘻的,并不以为意。只是听了那青年人的话,倒摇了摇头:“夕为多字的一半,却又不成个多字,大哥你想妻子回来,只怕‘多半不成’。”
“啊?”青年人顿时变了面色。
老妇在一旁冷笑起来:“我就说,她在外头定然是有相好的了,你还想姓回来呢,做梦罢!”
“这位大娘——”知白瞧了她一眼,“破人婚姻有损阴德,之前你虽是多心,到底还出于无心,尚且不算什么大罪。此时此刻还要妄语伤人,柏是就要有小小报应了。”
“呸!”老妇又要跳起来,“老娘怕什么!老娘这张嘴生了几十年了,也没见有什么报应!来来来,那汉子你敢是要打老娘不成?”看见齐峻一脸的阴沉,后头想骂的话不由得咽了回去,强撑着架子说了一句硬话,到底心里害怕,慢慢地缩回门里去了。
齐峻转身拉了知白的手:“卦也算完了,走罢。”这一家子人,离得越远越好,
02
知白也并没有意思再停留下去,只冲着青年人一笑,就老老实实跟着齐峻走了,嘴里还打算再吆喝两声:“算——”
不过,只叫出来一个字,就被齐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块糕在嘴里,后面的吆喝就全消了声。
此地是长江畔的一个小镇,虽不是什么水陆要塞,却也还算四通一八达。镇子不小,既有些南边的美食,又有几家雅致干净的客栈,所以齐峻才会准许知白在这镇子上住几天。
“这是金华楼的素烧菜心、油焖春笋、素烧蟹……”侍卫将飞马,买回来的菜一盘盘摆在桌上。
“素烧蟹?”知白自然知道侍卫们摆在他面前的定然是素菜,也分不由得奇怪起来,“这个也是素的?”
眼前的盘子里分明摆着两只蒸得通红的螃蟹,身上还浇着油亮的酱汁。将蟹壳揭开,里头是剔出的白玉一般的蟹肉,上头还有饱满的蟹膏呢。这样的也是素菜?就连齐峻身为帝王,也没见识过。
侍卫忙道:“据酒楼掌柜说,这蟹肉蟹膏皆是鸭蛋炒制的。”
说起来鸭蛋也算不得正经的素食,但知白这一门修行规矩也不似正经寺庙那般严厉,卵类偶尔一食也无妨。齐峻生怕他终年食素身子受不了,更是不会反对了:“果然做得好!快尝尝。”
“可这蟹壳一一”知白犹豫不定。蟹壳却是实实的荤腥之物啊!纵然里头的肉膏都是鸭蛋做的,摆在蟹壳之内也是沾了荤腥。
侍卫笑道:“属下仔细问过,这蟹壳也是澄面所制,素油炸出来的。”
“咦?”知白迅速地伸手就去抓。半道上被齐峻一筷子打了回去:“成什么样子!”在宫里养了二十年。怎么规矩反而越来越差了?
“呜——”知白抽回手,眼泪汪汪,“疼啊!”齐峻手重,一筷子抽下去既准且狠,立刻就起了一道红印子。
齐峻板着脸:“活该!谁叫你伸手就抓——疼吗?”
侍卫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悄无声息地往门口移动。正烨帝前面一句话教训得中气十足,到后头就变了味儿了。身为侍卫,察颜观色亦是重要本领,他很明白这个时候己经不需要他了。
“能不疼吗?”知白把手直伸到齐峻眼前去。“你看!都红了!”
齐峻干咳了一声:“再叫你没规矩。”口中说话,己经接住了知白的手。”
这二十年,知白的容貌几乎没怎么大变,就是比从前略圆润了一点儿。他自嘲为中年发福。但齐峻觉得,完全是因为在皇宫中好吃懒做所致。比如说这只手,就比十六七岁的时候捏起来好像还要软了一点点,皮肤倒还是润白如玉石一般,也就显得那道红痕特别鲜明。
“好了好了,揉揉就好了。”齐峻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没见菜还直冒热气吗?伸手就抓,烫到了如何是好?”
知白噘了噘嘴,随即把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蟹壳真是面捏的?看起来实在像是真的!”
齐峻没好气地道:“你又没吃过蟹,如何知道真的是什么样子?”不过,方才他一打眼也没认出来,可见手艺委实不错。虽然现下仔细看便能看出来,果然光泽有些不同,不过一浇上酱汁,这区别也就不明显了。
这一顿饭知白吃得兴致勃勃。宫中饮食自然也精致,但却比不得外头的新鲜别致。两人边吃边说话,自然少不了说到今日算命的这一家人:“听起来,像是家中公婆疑心儿媳不守妇道——只是这妇人若当真夜间离家,晨起方归,还这般衣裳不整,怕是也不曾冤枉了她。”
知白嘻嘻笑了一声,没说话。
齐峻不悦起来:“有什么话就说,难道我还不让你驳我么?”
知白做个鬼脸:“那我可就说啦——卦象是不会错的,这妇人并无不节之事,全是家人多心罢了。”
“这么说,她并非夜不归宿?”
知白又笑了:“夜不归宿倒也是真的。”
齐峻眉头一皱:“既说夜不归宿,又说无不节之事,那她是去做什么了?难不成是下田做了一夜的活计?”
“虽不中亦不远矣——”
知白扯着腔调拽了句文,气得齐峻险些要笑了:“教你读书,就学会了这一句?快说!不然——法办了你!”
“好啊好啊!”知白丝毫不觉得法办有什么可怕的,反而两眼发亮,“这一路上都不方便双修呢。”
齐峻按住了额头。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知白这些年白长了年纪,却还是跟从前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害臊,一提起双修就两眼亮晶晶,简直是如狼似虎啊!
“怎么?”知白故做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太上皇累了吗?到底是年纪大了,若是身子不成,那——”
“反了你了!”齐峻咬牙切齿,把桌子一掀就扑了过去。说他身子不成?别看他是如今是太上皇,可是多年来弓马不曾离手,又跟知白双修,年过四十仍旧强健胜过一般青年男子。床笫之间,更是龙马精祌。知白都说过,他虽没有那一线仙缘,可是如彭祖般活个数百岁,还是不成问题的。既然如此,他如今这四十出头,岂不正是人生初初起步么?谁敢说他不成!
知白这些年天天早晨被他揪起来练拳,虽然练了这么久还是个花拳绣腿,但身体灵活更胜以往,泥鳅似的往桌子底下一溜,从另一边钻了出去,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回头冲齐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不过,这武功毕竟不是能糊弄人的东西,你下了多少功夫去练,身上的本事就有几分。知白仗着挑衅前早有准备,躲过了齐峻这一抓,立刻就往门边上冲。可惜他才伸手触到门板,后领就被齐峻一把揪住了。
眼看门举手可触,只要把门拉开,外头还站着侍卫呢,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太上皇怎么也不好意思硬要流氓的不是?知白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不顾后领己经被齐峻擒在手中,拳打脚踢地挣扎,想要把门拽开。
可惜他那点花拳绣腿,在齐峻眼里完全不够看,才挣扎了两下就被抡起来。一阵子天旋地转之后,己经被扔到床上去了。
齐峻一个虎扑,恶狠狠压住还在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知白,刺拉一声撕开对方的衣领。一脸恶霸模样:“方才说什么来着?这点儿微末伎俩,也敢在我面前挑衅?”
知白很不服气:“一定是你没有尽心教我拳脚!”一面说,一面右手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抖出点东西来,就想往齐峻身上贴。
但是这套把戏他己经玩过一次了,手才伸出来就被齐峻攥住了手腕:“又是定身符。嗯?”上回他一个不察,居然被知白把定身符贴在了身上,顿时就不能动了,让知白好一阵儿的上下其手。若不是知白胆子不够大,说不定那回就上下颠倒了。
吃一堑,长一智,英明睿智的正烨帝,若是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回,也枉做了这几十年帝王!
知白被抓了个现行,手也收不回去,只好嘿嘿笑起来,边笑边拼命地眨巴眼睛。看得齐峻哭笑不得,把他手里的定身符扯出来扔得远远的,伸手就去挠他痒痒:“用这样卑鄙的法子,还敢一用再用……”
知白这些年养得身娇肉贵,既怕疼又怕痒,被齐峻挠得浑身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本来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翘起,此刻眼角微红,眼里还带着水光,呼吸急促,说不出的诱惑人。齐峻心里一荡,低头就对那张微微张开的嘴压了下去。
两人双修也有几十年了,彼此的身体都极其熟悉,知白两腿盘在齐峻腰上,哼哼唧唧:“又欺负人……”
齐峻最爱听他放刁耍赖,用力一挺,冲得知白叫了一声,才低头咬着他肉嘟嘟的嘴唇:“就欺负了,你能怎样?”
知白向来是口不应心的,一边享受一边还要嘀嘀咕咕地抱怨。他如今年纪长了些,容貌虽则没什么大变化,嗓音却不复完全是少年的清亮,又添了几分磁性,这般喘息着说话,听在齐峻耳朵里不啻是火上浇油。两人居然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缠绵一边斗嘴,也幸得都是有几年修行的人。倒也气息绵长,不怕憋死……
过了好一晌儿,屋里才算雨散云收。知白懒洋洋躺在齐峻怀里,手还不老实,在他身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齐峻也不管他,只眯着眼睛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什么时候学的这毛病……”
知白嘻嘻笑,手上不停。他与齐峻最初相见的时候很吃了亏,有几年在齐峻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后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怕是根本不怕了,还添了这手贱的毛病。没事就喜欢撩一撩虎须。虽说在双修这事儿上他一直都是下风,也没那个胆子翻身做主人,但小打小闹的上手占便宜却没少干。
齐峻只觉得他越来越像只猫,明明占不着便宜,还就喜欢来撩拨,真是记吃不记打。容他在自己胸口捏了片刻,就觉得身上又起了火气,正准备再把人法办一遍,忽听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门外侍卫低声道:“爷,有个青年男子,抱了个孩子来求见公子,说是来算命的。”
03
齐峻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眉头一皱:“打发了走!”
真当知白是算命先生吗?何况看那家老妇的胡搅蛮缠劲儿。帮了人也未必落得下好儿。
“等等!”知白却拦住了他的话,“把人带进来吧。我去见见。”
“见什么?”齐峻皱着眉头,“揽事上身做什么,你不是出来玩的么?何况你给人算的不是‘多半不成’,难道还要折损了修行去帮他?”
知白嘻嘻一笑,坐起身来穿衣裳。
“他昨日是想让媳妇回来,那自然是不成的。不过他先说七字再说夕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七夕是牛女佳期,终年分离,亦有一会,所以他跟他媳妇,还有一见的缘分。”
齐峻听得疑惑:“既然还有再见的缘分,让他等着就是了,还要你去做什么?”
知白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若是没我。他这缘分未必能有,我也想借他的缘分,给咱们挣点好处呢。”
齐峻越听越糊涂。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问道:“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动了手,知白就懒得动了,靠在他身上跟没骨头似的,嘿嘿笑着:“你知道他那媳妇是什么?”
这话说得略有些玄机——不说“什么人”,却是“是什么”。齐峻与他相处数十年,这点蹊跷一听便知:“莫非他媳妇是什么精怪?”
知白笑着,扒在他耳朵上小声道:“若是我猜得不错,那小喜是只喜鹊,想必是曾经得过他什么好处,才来以姻缘相报这份恩德。所谓七夕之夜身子不适。那是因为去银河上为牛女搭鹊桥了!”
齐峻虽心里有所准备,估摸着这个小喜不是个凡人,但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小喜”,默了片刻才道:“原来牛女佳期竟是真的?”
牵牛织女会七夕,这简直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但齐峻一直只当是个传说罢了。不说别的,说什么天上银河,这河起于何处,终于何处,是能行船还是能灌田,谁见着了?连银河都是虚无缥缈之物,那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自然更是子虚乌有了,万想不到今天听知白这么一说,竟然实有其事?
“自然。”知白抬起腿让他帮着穿裤子,懒懒在他肩上蹭了蹭,打个小呵欠,“你若不信,每年七夕第二日捉只喜鹊来瞧瞧,那头上背上的毛必是零乱的,便是搭桥供人行走踩踏之故。所以那家子公婆两个。窥见儿媳夜不归宿,晨起又是鬂发蓬乱,后背衣裳还有痕迹,倒都是真的,只不过小喜并无不轨之行,这公婆两个也是多心了,好好一段仙缘,硬生生被他们断送了。若是不然,靠小喜从织女处学得的那织布手艺,不上十年,家中便可大富。如今看来,硬是他们没这福气罢了。”
这一番说辞搞得齐峻云里雾里的,直到去见那青年人王大郎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晕晕的。
王大郎在旁边屋子里己经望眼欲穿,一见知白进来,抱着孩子就要跪下去:“小先生,我这孩儿失了亲娘可怜得紧,求小先生看在这孩儿的份上,怎生指点迷津,让我找回小喜,我一家子都感激小先生!”
那孩子才得两岁,胖乎乎的十分可爱,懵懵懂懂含着手指只看知白。知白本来是想借机沾点便宜,这会看见这孩子,也忍不住叹了成气:“我对大哥直说了吧,你爹娘这样多心,泄漏了天机,你与妻子的缘分就己经断了。如今我也不过能帮你再见她一面,至于想让她回来,那是不能了。”
王大郎失魂落魄,半晌才搂着孩子哭出声来:“就,就得叫我见一面也行,哪怕叫孩儿再见见娘呢……”他心里还抱着万一之想,说不定妻子见了儿子舍不得,还会跟他回家。
知白叹了口气:“罢了。后日就是八月十五,月色初上之时,你到江边来寻我们罢。”
送走王大郎,知白就忙活起来,到行李中一通乱翻,最后摸出一段树枝,嘻嘻一笑:“正好派上用场!”
齐峻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行李里塞了根树枝子,就着他的手看了看,只见枝条上居然还挂着几片叶子,碧绿如生,且才一拿出来,就有一股子桂花香弥漫开来:“这是什么?”
“月中桂枝。”知白笑得狡猾狡猾的,“上回借着陛下的福气去了月中,我就偷偷折了一枝,虽说在地上种不活,却是好东西,今日这不就派上用场啦!”
“你几时折的……”齐峻真是无语了。这家伙的手究竟有多快,谁也没瞧见他折了人家的桂枝啊。何况,那时候他难道就能预见到几十年后之事,折了来存着日后好用?
知白哼着小曲儿拿出小刀来:“既然是偷偷的折,自然不能让人看见。这般好东西是难得的,就是用不到。存在手里也是好的。”
齐峻嘴角抽搐,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知白拿刀吭吭吃吃刻了一夜。结果折腾到天明,齐峻也没看出来,他这刻的是个什么。
“这个叫做贯星槎!”知白自己却得意洋洋,指点给齐峻看,“这里是乘人之处,槎身雕刻二十八星宿,所以称为贯星梭。”
齐峻看完了,嘴角又是一阵抽搐。所谓的乘人之处,就是把最粗的枝干上削掉一小片,弄出一块平地来。而那二十八星宿,根本就是用刀尖挖出的一个个小孔,乍一看仿佛被虫子啃出的坑。
知白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等到月圆之夜,你就明白了。哼,你以为银河是那么好去的吗?没有二十八星宿指路,什么船舶都会迷航于星空之中。我们也是用月中桂枝,借了月光的太阴之气,才能平平安安进去呢。”
每逢知白说起这样的话题,齐峻都是两眼发蒙。天可怜见,他对于修道之事,至今的印象不过是双修罢了,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中秋月圆之夜,夜风不动,纤云皆无,好一轮明月悬在天边,如同上好的黄铜镜,滚圆明亮。
齐峻和知白来到江边时,虽是明月刚刚出了东山,路上己经有许多出来看灯的人在行走了。幸而他们约定的是小镇之外的僻静之处,江边倒是并无人踪。
几名侍卫远远跟着,他们也不知两位主子要去何处,只隐约猜测大概又是如梦登月宫一般,又要去见神仙了,心里大是羡慕,只恨自己没这份儿福气。
王大郎早抱着孩儿在江边等候了,知白笑嘻嘻递了那孩子一块酥糖,就摸出怀里的桂枝丢在江水之中。小小一段桂枝,迎风便长,足长到一丈开外,恰似一艘小船模样,惊得王大郎目瞪口呆,只以为看见了神仙,险些又要跪下来。
齐唆顾不上搭理他,只管看着这贯星槎。知白虽然有法术,可是这样就在眼前硬生生由小变大的事儿,他也是头一次见。
贯星槎长大起来,看着仍旧像是一段枯木,知白削去一块树皮的地方平坦微凹,恰好容得下三四人坐下;原本树枝上知白用刀尖挖出的那些小孔,此刻不知是不是迎了月光的缘故,竟都晶晶发亮起来,正仿佛无数星星落在了树枝上,不复那虫咬的寒酸校样,果然不愧贯星槎之名了。更有一出,那江水滔滔不绝向下游而去,这贯星槎又没个绳缆,却是稳稳停在江边上,丝毫不随水而动。
三人并一个孩子上了贯星槎,四下无风,树枝上那几片桂叶此时也随之变大如同风帆一般,竟是鼓满了风的模样,推着这贯星槎在江中逆流而上,其速比寻常舟楫更胜十倍。
耳边风声呼呼,坐在槎上却并不觉得有风扑面之苦。
王大郎初时一句话都不敢说,后头渐渐大胆了些,便试探着问:“小先生莫非是仙人?”
知白笑道:“不过是修行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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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郎惴惴道:“这,这便是去寻我媳妇儿?那,那我媳妇儿又是甚人?”
知白不答反问:“大哥平日里是否好行善,也放生些雀鸟之类?”
王大郎抓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也算不得什么好行善。不过从前在乡下,皮猴儿们爱拿些弹弓打鸟雀一那些麻雀也就罢了,到了农时还要吃谷子的,打也便打了,那喜鹊却碍着人什么了?若有被打伤的,我少不得捡来敷些药,养上几日,待好了便飞了,算不得什么行善。”
知白微微一笑:“这就是善了。大哥这一生,本来是孤苦的命数,成家立业‘多半不成’,也正是因这善行,天上搭鹊桥的喜鹊报恩,才让大哥既得了儿子又积了家资。只可惜你父母相信不深,你的福气,也就到此了。”
王大郎听得眼睛都眨不得一下,张开了口合不拢来,半晌才想明白了知白的话,喃喃道:“我,我媳妇儿是那天上搭鹊桥的喜鹊?”知白笑而不答,让他自己去想了。转头跟齐峻感慨:“要是有杯酒,坐在船上赏月饮酒,就好了。”
齐峻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银扁壶来,又是一包腌笋,塞到他手里:“拿去吧。”
知白乐滋滋地靠到他肩上:“还是你好。”
齐峻又哼了一声:“马屁精。”虽是这么说,心里舒服得紧,一手揽了知白,抬头去看天空,却见就在方才说话的时候,四周不知不觉竟己有了变化。
头顶那轮明月还在,且洒下一道银光照在船前,仿佛在引路一般,但月亮已移到中天,挂得极高,旁边且竟出现了满天繁星,竟是星月交辉,贯星槎行速已慢了下来,所行驶之处,也不像在原本的江中了,两边岸上影影绰绰似有宫阙,只是都隐在薄雾之中,看不清楚。而脚下的江水,更由绿中带黄变为一片银白。初时齐峻还以为是被月光映照的,但仔细再看便发觉这水本身竟就是银白之色,随手掬起一捧,竟在手中灿灿有光,仿佛捧了一把星子。
“这是——银河?”饶是齐峻早有准备,也不由得震撼莫名。
贯星槎仿佛自有意识一般,向岸边停靠了过去。
岸边有白石所砌的台阶,直通往一处小楼。楼虽小,却精致之极,细看乃是白玉所砌,门窗皆为香木,雕以奇花异草的图案,世所未睹。小楼颜色如此素冷,并无彩饰,唯有窗前所挂的帘幕色如云锦,五彩流光,不可逼视。
这也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四周皆静寂,尚未到门前便听见楼内机抒吱呀之声,王大郎一听这声音便急躁起来,喊了一声小喜,抱着孩子就推门而入,知白拉都没拉住他,不由叹气:“冒失了。”
齐峻莫名其妙:“这是什么地方?”
知白嘿嘿一笑:“织女的织房。”
两人走到织房门口,只见王大郎狼狈地退出来,边退边道:“小娘子恕罪,小人冒失了。”
织房里头只有一架织机,一端连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落在织机上,便是一条条的银线;另一端则拖下已织好的五色锦缎,整整齐齐叠在地上,仿佛满天云霞都落在了这屋子里。—个妙龄女子坐在织机后头,含笑道:“你是王家大郎,来寻小喜?”
这女子身上衣裳说不出是什么式样,料子像是上好的锦缎,却是寻常锦缎绝没有的好光泽。这也就罢了,齐峻眼力好,拿眼睛一扫,便发现这女子身上衣裳连条缝隙都没有,竟不知是怎么裁剪出来的。
王大郎一听小喜,也顾不得别的了,忙答道:“正是正是!小人想寻媳妇儿回去。”
妙龄女子摇头笑道:“你们缘分己尽,一见则可,再续前缘却是不能了。”从织机后起身,走到窗口唤了一声,便有一只小喜鹊从窗外飞进来,先是落在女子手上,然后又飞起来绕着王大郎转了一圈,落在小孩儿肩上,用脑袋蹭了蹭孩子的小脸,眼中竟落下一滴泪来。
王大郎怔怔道:“小喜?”
小喜鹊冲他点点头,拍拍翅膀,又从窗口飞了出去,只落下一根蓝黑色的羽毛,落在王大郎手中。
妙龄女子含笑道:“这羽毛你拿回去插在织机之上,所织布匹便比常人更为润泽。你与小喜缘分己尽,不必再来了。”
王大郎是抱着孩子哭着上了贯星槎的,招的小孩子也哇哇哭起来,他才慌忙地去哄孩子,转头又要给知白磕头道谢,被知白拦了下来。
回去的路比来时快得多,仿佛一眨眼就到了江边,王大郎攥着那根羽毛,噙着一泡眼泪跟知白和齐峻道别,抱着孩子走了。
知白却还不下槎:“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齐峻也喜欢这里清静,正好赏月,只是不明白知白是要等什么。
知白嘻嘻笑着,回手往槎后一根树枝上一指:“等人来取这个。”
齐峻回头一看,只见树枝上一条银线吊着个两头尖的东西,在月光之下金灿灿的晃眼。太上皇还真不认得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觉得那根银线有些眼熟——细如发丝,却纯银一般白得亮眼,稍稍晃动,
又泛出五彩微光来:“这个——是织女织房里的线?”
知白嘿嘿一笑:“这是织女的金梭。”
“你什么时候摸来的!”齐峻简直是服了,知白做贼未免也太有一手,“既拿了,怎么还明晃晃挂在外头?”
“这东西虽能将日光织成云锦,对我们却是没用的。”知白把银酒壶往嘴边一贴,美滋滋抿了一口里头的果子酒,笑嘻嘻道,“可是来取这个金梭的人呀,却有好东西可以给我们,也不枉我为了王大郎费掉这月中桂枝。”
齐峻莫名其妙:“什么人会来取?”难道不是织女?但织女来取,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嘘——”知白忽然把手指贴在嘴唇上比了一下,“来了。”
齐峻转头看去,空荡荡的江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一牛,慢悠悠地向他们走过来。这里江岸平坦,一眼可以看出去好远,这一人一牛刚才还没看见,这一转眼的工夫就到了眼前,果然是有些蹊跷。
那人走到船边上,抬头看了看树枝上挂的金梭,又看看知白,稍稍欠了欠身:“这位小兄弟,不知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农夫,头上戴一顶竹笠,把脸也遮住了一半,看不清眉跟。但细看起来,他身上那仿佛粗布做的衣裳,居然跟织女身上的华服一殷般都找不出一点针线缝过的痕迹来。且他背后牵的那头黄牛,看着并不起眼,但一对牛角却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牛角尖上更是亮莹莹的,仿佛落了两颗星星一般。
“这个啊——”知白却仿佛没有看出半点不对来,笑嘻嘻地说,“是我在江岸上捡到的,也不知是哪家小娘子丢掉的,所以挂在这里等人来寻。”
齐峻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知白这家伙,对着天上的牵牛,竟然也满嘴谎话,张口就来……
牵牛也不知道相不相信知白的话,只是笑了笑:“这个是拙荆丢失的,不知道小兄弟——”
知白倒也干脆,伸手就把金梭取下来递过去:“既然是嫂子丢的,大哥拿回去就是。”
牵牛接了金梭,将知白上下打量了几眼,伸手从自己蓑衣里头掏了一包东西递还回来:“多谢小兄弟了。这是自家田里种的,小兄弟别嫌弃。”
说完牵牛转身骑上牛背,黄牛“哞”一声,居然抬起蹄子,一步步直往空中走去,仿佛脚下有一条看不见的桥,直通往天上似的。
齐峻仰头看着一人一牛消失在夜色之中,低头便见知白已经打开了那油纸包儿,里头却是一包枣脯,虽然切成片又晒干了,却仍旧红艳喜人。齐峻看知白满脸笑容,不由得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知白欢呼一声,抱住他的脖子:“好啦好啦,终于到手啦!刚才吓死我了,生怕牵牛发起怒来,追究我偷金梭的事哩。”
齐峻把他从脖子上扯下来:“既然害怕,为什么还偷?”
“还不是为了你啊!”知白捶了他一拳,“知道这是什么吗?《述异记》说,北方有七尺之枣,南方有三尺之梨,凡人不得见,见而食之,即为地仙。这个,就是七尺之枣制成的枣脯啊!你吃了它,就可以成地仙啦!”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戳齐峻的胸膛:“知道么,你既无仙骨又无仙缘,虽然双修,也只不过能延寿罢了。我愁死了呢!这次借着王大郎的一丝善缘,终于得了这个东西。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起啦!”
齐峻接住他,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搂紧知白,看着他兴奋得发红的脸,低声重复了一遍:“嗯,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