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

作者:书自清

第一百零二章

第102章 4511字
16px

五月初五,夜里戌正时分,一桌简单热乎的饭食上桌,韩嘉彦顾看赵樱泓先吃上,自己则出去迎师兄。

浮云子本都打算洗洗睡了,一听长公主邀他共进晚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今晚应是有口福了。

果不其然,随在韩嘉彦身后一进门,就见寝室外厅的餐桌之上,摆了好几道精致喷香的素菜,浮云子虽然并不斋戒,但他往日里的饮食也都很清淡,荤腥很少吃。这桌菜正和他胃口,不由得食指大动。

三人围桌落座,也不谈事,先吃饭。待到饭饱,杯盘撤下,上了羹汤,这才慢条斯理地一面品,一面聊起来。

“时辰这么晚了,长公主一定要听这些事儿,那贫道丑话说在前,晚上可能会睡不着呀。”听完赵樱泓的询问,浮云子用调羹轻轻舀着碗里的羹汤,神色已然沉了下来。他这话虽然是对着赵樱泓说的,眸光却看着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一凛,对事情的冲击程度有了一定的预判。

“无妨,我想我今夜本就很难入睡,道长但说无妨。”赵樱泓已不再唤浮云子为“万掌柜”,而是迎合他在外行走的道士身份,尊为道长。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浮云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先说一下关于段成才的事罢。抵达江西时他伤势已有好转,苏醒过来了,我问了他关于去年西夏商人在汴京溺亡的案子,段成才否认自己杀了人。彼时他押了一船货返回江南,有市舶司的准运钤印可以证明,那个西夏商人溺亡的时间点他已然离开汴京了。

“他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他认为那两个西夏商人的其中一个,可能做了外貌装扮。虽然只是短暂会面,他却发现那个西夏商人的手长得十分细腻白净,与体型和外貌不匹配。且那两个西夏商人之中,这个双手细腻的人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此人一直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茶帮是否有名画可以收购,却迟迟不谈关于茶叶的生意,让段成才心中起疑,生意也就没有谈成。”

“我揣测,多半那两个西夏商人去与段成才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韩熙载夜宴图》仿作的下落,他们知道这幅画的主体部分曾被茶帮老帮主收藏,这说明这两个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与那个画师李玄有关系。而且那个死去的西夏商人手中还攥着盖有杨大娘子印章的残纸一角,让人不得不如此揣测。”

“甚么意思?不是茶帮抢走了残画的主体部分吗?”韩嘉彦不解问道,赵樱泓也是一头雾水。

浮云子知道自己没说清楚,道:

“我从头说起。茶帮的女首领,名叫陈硕珍,但这个名字是模仿初唐时期的起义军女首领陈硕真起的,并非是她的本名。她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她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因崇拜杨无敌而改姓的杨。”

“杨无敌?竟然是杨业的嫡系!”赵樱泓吃了一惊,一旁的韩嘉彦已然蹙起眉头。

浮云子点了点头,继续道:“据陈硕珍说,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内里实际藏着先帝针对西夏的边境布防图,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这幅图由画师李玄所画,此人乃是叛徒,早年间出身楚秀馆,有一身高强诡异的功夫,他曾试图带着这幅画逃往西夏。

“但是事情败露,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是谁传的至今不明,总之是师尊先知道的,师尊找上了茶帮老帮主,二人联手追击。

“那李玄狡猾,察觉到身后追他的人中有一人是茶帮老帮主,故而偷告官府老帮主的位置,因此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来二人追上了李玄,双方发生争抢,画在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李玄重伤师尊,突围而逃,师尊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免得落入官兵之手。

“李玄一不能敌二,他虽重伤师尊,但亦被师尊重伤。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李玄自知携画离去已不能成,使了个脱身计,弃画而逃,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师尊与老帮主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韩嘉彦接着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是元丰三年秋。”

元丰三年……是娘亲出事的前一年,也是西夏前线永乐城大败的两年前,那一战好不容易修筑的永乐城失陷,宋军将校伤亡两百多人,损失民夫工匠二十多万。先帝闻得战报,临朝恸哭,自此失去了对西夏用兵的信念。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

“所以,老帮主能确认李玄就是夜宴?”

“是。”浮云子点头。

“夜宴?”赵樱泓疑惑询问。

“我还未与你细说这件事,我们目前接触到的几幅画作,作画者都是夜宴。除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还有一幅我娘亲的戎装像,目前在万氏书画铺子里。以及龚守学老父于元月中旬独自出汴京城,从某神秘人手中获得的钟馗像。我在太学画院查过画谱,也问过画院的画师,可以确定李玄是仁宗时期的宫廷画师。”

“夜宴显然不是他的正式名号,不会用在对外的画作落款之上。陈硕珍认为,夜宴这个名号,应当只会落款在非常私密的画作之上,甚至有些时候不会落款。”浮云子道。

韩嘉彦点头:“夜宴这个名号出现很早,至少不会晚于嘉佑七年八月乙亥。这个日期是我娘亲那幅戎装像的落款日期。不过我不解的是,既然这《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内里藏有布防图,李玄应当隐藏自己才是,为何要在最后接上那首李后主的《相见欢》,还落了夜宴这个款?”

“这就很难猜测其中缘由了……”浮云子捻须思索。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但她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韩嘉彦道:“师兄你接着说。”

浮云子叹了口气,道:“陈硕珍是认识师尊的,她知道师尊是谁。这件事……长公主,还望你千万要保密,他的身份对师茂的影响很大。”

“请道长放心,我眼下与嘉郎已密不可分,我不可能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赵樱泓郑重道。眼下虽然环境相对私密,但赵樱泓依然慎重改口,不再唤韩嘉彦“六娘”。

浮云子这才凝眸,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师尊俗名叫做刘兴武,是刘平之子。他的母亲,是西夏人。”

“哪个刘平?莫非是……三川口之战的大将刘平?”韩嘉彦一惊,亦低声确认道。

“就是那位三川口大败后被西夏俘虏的将领刘平刘士衡。”浮云子给与了清晰肯定的回答,“还记得去年风传汴京的苏东坡的那首《赠刘景文》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赵樱泓轻声诵出。

浮云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世人只知道刘景文是刘平遗留世间的唯一子嗣,且对刘景文充满同情。却不知道刘平还有一个与西夏女所生的子嗣,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咱们的师尊。

“当年刘平被俘后,西夏那里曾传出过刘平已然叛变,在西夏再婚生子的传闻,但朝廷并未采信。谁曾想他竟然真的与某个西夏女生了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刘平被迫与西夏女生下的,还是自愿生下的,都已然无法查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兴武的身份如果被曝光,刘士衡势必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身败名裂,如今年过五旬的刘景文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而协助刘兴武入宋的人,也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谁协助刘兴武入宋的?”赵樱泓追问道。而韩嘉彦此时已然面色发白。

浮云子竖起三根手指道:“以我推测,至少有三路人。

“首先,杨刘世代交好,彼时的杨家将虽已势弱,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尚在范仲淹麾下为将,就在西夏前线。可以肯定,杨文广参与了迎刘士衡遗子入宋之事。且据陈硕珍说,刘兴武本就是在杨家长大的,很可能就是杨文广亲手养育成人,一身功夫就是学自杨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路人,虽无实证,但亦可推测出来。范仲淹、韩琦多半知晓此事,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彼时他二人联手驻防西夏前线,前线任何事都不可能绕开这两个人。”

赵樱泓眸光微动,忽而看向韩嘉彦,颤声道:

“嘉郎的娘亲,姓杨,与刘兴武关系甚笃,莫非嘉郎的娘亲是杨家人?”

浮云子眸光沉沉:

“是,八、九不离十,她的功夫,她的抱负和眼界,这等奇女子只有杨家能养出来。她一定是与刘兴武从小就认识的。”

“陈硕珍还告诉我一个关键消息——老帮主和她提过,杨文广常年征战在外,妻子早逝,家中贫困,儿女无人照拂。杨文广将儿子带在身边征战,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了曹家,陪侍在曹彬的孙女身边,伴读习武。

“杨家彼时已然衰败,但与杨家交好的开国大将曹彬的家族还很兴旺,家中武学昌隆。杨文广将有才华抱负的女儿送到曹家,陪在能文能武、聪慧敏捷的曹家孙女身侧,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然更大可能,是杨家打算与曹家联姻,女儿是送去等及笄后成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曹彬的孙女后来入宫,成了仁宗的皇后,就是曹皇后。这位杨家女,也随着曹皇后进宫,成为了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联系上师茂的娘亲曾是宫里人,又多了一层证实。”

十多年来头一回洞悉娘亲身世,韩嘉彦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赵樱泓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给以抚慰。

“所以我推测,协助刘兴武入宋的第三路人,兴许是曹家。毕竟师茂娘亲当年出宫,绝对绕不开曹皇后,就连来接杨大娘子出宫的刘兴武,应当也是曹皇后安排的,是曹皇后安排他们去巩县找韩琦。因此曹皇后不会不知道刘兴武的存在,也不会不知道杨大娘子与刘兴武的关系。”浮云子说出了他的推测。

屋内沉默了下来,韩嘉彦心绪起伏不定,赵樱泓思索了片刻,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家的衰败,其中是否有秘辛?如今的杨家人已销声匿迹,就连杨家将残余的嫡系也不得不改名换姓,成立茶帮谋生。这实在是……我无法接受。”

浮云子道:“长公主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军中人本就不受重视,杨家将这种近乎于私兵的军队,威胁上权,更不能允许存在。自仁宗末年与西夏契定和平之后,杨家将势必会被拆分。若不是先帝有意伐夏,又须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杨文广这样的将才亦不会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韩嘉彦接话道:“据我所知,杨文广在病逝前,最后向朝廷献阵图和伐辽之策,但这件事被压下来了。杨文广自此一病不起,杨氏族人也销声匿迹,想来是被秘密处理了。也难怪他会把女儿送到曹家,送到曹皇后身边,他是在保护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虽对军国大事十分关注,但苦于女子身份,深宫之中消息渠道匮乏,故而很多事她确实不清楚。

她感到非常难受,垂眸长叹了一声。自己思索伐辽、伐夏之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愁苦于将兵之才缺乏,这祖宗之法,难道就真的不可变吗?

“那么,娘亲当年为何会出宫,为何会与刘兴武一起去找韩琦?找到韩琦之后又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什么刘兴武最后会成为平渊道人,上了龙虎山,与娘亲分隔两地?”韩嘉彦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她抬眸望向浮云子,眸光凌然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浮云子哑然,赵樱泓眸光看向韩嘉彦,心中震颤。

韩嘉彦已察觉到了,嘉佑八年,杨璇在刘兴武一人的护送下仓促出宫,近乎于逃命般找到了韩琦。在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下,二十多岁的杨璇与年过五旬的韩琦之间产生感情,诞下孩子,是非常不正常的事。

这二人从无交集,阅历见识也截然不同,甚至抱负志向是相悖的。按照杨璇刚烈自主的性格,以及韩琦老成持重的秉性,他们之间绝不该发生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

但韩琦显然对杨璇、刘兴武进行了隐蔽与保护,联系到另外一个猜测,即韩琦曾庇护刘士衡遗子刘兴武入宋,就不难猜测他与杨璇、刘兴武之间到底是甚么关系了。韩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保护者,沉默无言地保护着刘兴武、杨璇,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师茂……也许你的父亲,就是刘兴武,而不是韩琦。师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浮云子艰难地说出了他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