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这一场遭遇,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待陈硕珍四人多做反应,浮云子就立刻低声道了句:
“去江边亭中详谈,莫要再此逗留。”
言罢,对着街对面的翟丹一招手,就率先往不远处的江边亭行去。陈硕珍四人警觉起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随了上去。翟丹也立刻反应过来,对庞安时、唐慎微一揖手,挑起扁担就去追浮云子。
庞安时与唐慎微相视一眼,并未着急离去,但也并未追上去,只是在原地等候观望。
这江边亭建在码头边,主要是为江边送别的人所修。此时亭中无人,恰好给了浮云子等人空间。浮云子见陈硕珍四人进来,立时发问:
“你们怎会到此?我不是让你们匿于江西龙虎山中,至少半年内不得出山吗?”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联络上了离散的帮派兄弟,得到了新的消息。”陈硕珍压低声音解释道。
“你们是来刺杀裴谡的,还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谡?”陈硕珍吃了一惊。
“看来你们是来刺杀吴处厚的。”浮云子从陈硕珍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我们并不知道裴谡也在,但吴处厚今日会到黄鹤楼之事我们是约莫一日前得到的消息。”杨浩然站出来解释道,他是茶帮刺客首领,同样也掌控茶帮的情报网络。
“你们和吴处厚有甚么恩怨?”浮云子问。
“嘉佑年间,他曾在诸暨担任主簿,他在任时茶帮就遭到了大规模的挤压,且他是建州人,一力打压江南茶而扶持建州茶,他是幕后推手之一。后来他离任,还写信给当地官员要求继续跟进,联络官军围剿茶帮,不肯放过我们。
“老帮主之死也与他直接相关,老帮主是中了被他派来的官军射出的暗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箭创,反复发作后病亡。如今茶帮被裴谡剿灭,我们流离失所,东山难再起。他即将离任,我们寻此时机,拼个鱼死网破,也得拉他给老帮主陪葬!”段成才怒道。
浮云子抬手安抚道:“现在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个钩子,咬上你们可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陈硕珍撩开面纱,沉声说道:
“多亏浮云子道长在此,我真是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裴谡做的局?”
浮云子捻须思索道:“多半是的,这一路行来裴谡的举止都很张扬,我一直猜测他在放线钓鱼,没想到你们竟然过来咬钩了。看来他始终都对你们四个人在开封府被劫走之事耿耿于怀,想要抓住你们。以至于,连吴处厚这个老家伙也被他做成了诱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悬了……”任品规擦了擦额上的汗道。
“但这个吴处厚,他也不单纯只是个诱饵,漕帮能发展起来,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背后还有人,是朝中的高官,只是我们至今理不清其中复杂的人脉关系网。”段成才不甘心道。
“还能是谁?不就是就是旧党一系嘛。”
见茶帮四人神情迷茫,浮云子笑道:“我给你们捋一捋关系,这吴处厚是哪里人?”
“建州邵武人。”陈硕珍道。
“建州邵武与建州蒲城距离远吗?”浮云子又问
“不远,几乎毗邻。”陈硕珍再道。
浮云子掰着手指道:“吴处厚就是蒲城吴氏出身,他与曾经的宰相吴充乃是族亲。
“宰相吴充的几个子女全与朝中高官有姻亲,儿子吴安持娶王安石女蓬莱县君,其长女嫁欧阳修大儿子欧阳发、次女嫁吕公著二儿子吕希绩、幼女嫁文彦博子文及甫。
“王安石、欧阳修、吕公著、文彦博,哪个不是权倾朝野的宰执人物?即便这些人如今都已离世或隐退,他们遗留的政治资源与人脉依旧深刻地影响着朝局,吴处厚也是其中的一环。
“吴家多面结亲,横跨新旧。但综合来看,吴家仍然属于旧党,其势力最终与旧党勾连最为深刻。而如今在欧阳修、吕公著已然去世的当下,只有文彦博这个四朝老臣依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力,是吴处厚最为倚靠的人物。
“吴处厚敢于大刀阔斧整顿东南茶帮,扶持建州茶,本就是旧党会做的事,因为东南可是王安石的势力范围,而且王安石可是赞成罢茶榷法的,他与茶帮的立场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文彦博不是北派朔党?他怎么会……”段成才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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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子解释道:“他确实是朔党,但他的立场不仅仅是朔党,他是站在整个大宋的国之利益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在他这样的老臣眼中,唯有稳一个字,其余都得靠后。茶榷问题可以慢慢再议,但茶帮作乱必须当即剿灭。茶帮被打压的那个时间段,正是仁宗对西夏用兵的时期,要对外征战就必须要平内乱,这是朝□□识。”
茶帮四人快被朝中这复杂的人际关系绕晕了,不禁感叹自己这些平头百姓,实在无从知晓这些官员之间的复杂利益关系。
“新党是否不同?”
“对待叛乱,新旧皆同。”
茶帮四人神色黯淡,他们并非乱臣贼子,也无造反之心,更是一心一意要匡扶宋室,铲除奸佞贼臣。但如今既然知晓茶帮被剿乃是朝中的共识,他们也彻底陷入了一种空虚之中,他们的敌人不是某个奸佞贼臣,多年来十分清晰的复仇目标忽而就消失了。
“朝廷难道就不给我们这些老百姓一条活路吗?我们不过是种茶的茶农而已,只是想辛辛苦苦一年有钱赚,能活下去,我们到底欠了朝廷甚么?”段成才眼中含泪。
“唉……我一直反对刺杀之事,事到如今,咱们还是自谋出路罢,杀了个吴处厚又能如何?我们还能杀尽朝中臣吗?”任品规显得灰心丧气。
“别说这些丧气话。”陈硕珍蹙眉道,她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出现分歧,人心离散。
浮云子出声道:“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气。但若想复兴茶帮,刺杀吴处厚是无济于事的,真正让朝廷看到你们的价值,才是坦途。官家亲政在即,朝中风向必变,而我师弟韩嘉彦乃是官家姐夫,深受官家倚重,二人政见一致,废茶榷指日可待。所以眼下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再做任何让朝中忌惮之事,咱们先做出功劳来,功过相抵,朝中以后也好用人。”
陈硕珍咬牙,问道:“还请浮云子道长指条明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下,诸位不如协助我查明当年杨大娘子被害一案,抓住李玄,便是大功一件。此案当下牵扯到了裴谡身边那个男装女子,他们正要去楚秀馆拜师,而那位要拜的师父,就是李玄曾经的师父。”
“楚秀馆?!我们哪里能对付这种传说中的恐怖存在?”任品规急了,声线拔高,嚷了出来,他显然对于浮云子此时的拉拢感到不信,以为他是趁虚而入要利用自己这些人。
浮云子刚要出言解释,忽闻亭外传来了庞安时的声音:“这位兄台提到了楚秀馆?抱歉,在下并非要故意偷听各位说话,也并无恶意。”
不知何时,庞安时已然走到了亭畔,唐慎微仍在远处等待。
“庞神医知晓楚秀馆?”浮云子感到意外。
“在下正是楚秀馆弟子。”庞安时微微一笑,揖手道。
……
韩嘉彦去皇城司看了一眼那批被缴获的走私军械,两大箱子军刀装在一副棺材里,每箱有三十把,总共六十把。除了没有匠作印之外,一切与禁军所用的制式军刀没有任何区别。
时辰不早,确认这批军刀被妥善安置,她便匆匆回到府里。
天已然完全黑了,她忙碌一整天,饭都没好好吃,这会儿已然饥肠辘辘。好在赵樱泓贴心,一直让下人温着饭食,就守在餐厅等她。
她一回来,便吃上了热乎的饭。此间,赵樱泓问了问她在宫里的情况,得知官家坚定站在了自己这边,虽是意料之中,也觉感动非常。
“我方才去看了绿沅,媛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她安抚下来,这会子平静了,脑子也清醒许多。只是我问她到底是着了谁的道,她还是没有任何印象。”赵樱泓向韩嘉彦说明当下府中的情况:
“小武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出事,让岳克□□了人去寻。”
韩嘉彦闻言感到一阵担忧,反省自己派魏小武去跟踪那个开封府军巡,似乎还是有些冒险了。
二人正交谈间,岳克胡带着魏小武急匆匆赶了回来,这让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小武还是那身粗布衣衫打扮,神情瞧上去既兴奋又紧张。
“小武!你可算回来了,查到甚么了吗?”韩嘉彦立刻问道。
魏小武回道:“回阿郎、长公主,那军巡名叫马三,果然与白矾楼张定远是一伙的。他应当是白矾楼在开封府里的内应,与张定远勾结在一起,已经做过一次军械走私,是以开封府军巡的名义从军器监订的一批走私货。
“他们有一册秘账昨日丢了,那马三因为红云寺义庄被埋伏之事,怀疑是阿郎您盗走了秘账,故而冒险来搜您的书房,没想到搜出了凶器。”
韩嘉彦唇角露出笑容,看来一切与她的推测差不离。赵樱泓则追问道:
“秘账丢了……莫不是李玄偷的?那与蔡香亭被杀案有甚么关系?”
魏小武继续解释道:“白矾楼的第二批军械走私,就是蔡香亭牵线的。因为蔡香亭此前在殿前司弓箭直担任将官,虽然被撤职,但关系还在,他们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以弓箭直的名义订了一批走私货。
“这批货在押送到红云寺义庄后正好被阿郎手底下的人缴获了。而那尹香香就是张定远派去服侍蔡香亭,好做生意的。
“阿郎、长公主,我听他们商量,那马三要暗中将尹香香弄出开封府,送回到张定远手里。我恐怕她一旦回去,性命不保。”
“我已经让皇城司的人入住开封府了,他们会看住尹香香。我明天一早就去开封府,进一步提审她,若不出意外,我明日可以将她直接带回公主府看住。”韩嘉彦思索道。
魏小武最后补充道:“还有就是,他们也并不认识蔡香亭在弓箭直里的线人,说是要托文思院的牛提辖去查。”
“嗯……这倒是意料之外,这蔡香亭还知道要留一手,想来对张定远也并不信任。”赵樱泓忖道。
“秘账丢了,恐怕张定远和马三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秘账可是推卸不掉的证据。”韩嘉彦道。
魏小武却道:“马三说即便秘账被盗,其上也没明写白矾楼在其中的作用,所以是查不到张定远头上的。”
“哼,我看未必。否则他这么急着找秘账作甚?那幕后之人又要盗走那秘账作甚?那里面必定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内容。”韩嘉彦不以为意。
魏小武此时才松了一口气,端起一旁婢女端给他的茶盏,一口气喝干了盏中茶。
“小武,你辛苦了。你是从张定远府上回来的?”韩嘉彦问道。
“不,我离开张府后,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额外跑了不少路,所以才这么迟回来。”魏小武道。
“遇上何事了?”韩嘉彦追问。
魏小武解释道:“那张府在朱家桥畔,我从张府出来后,返回公主府的半路上,恰好自西榆林巷过,瞧见了一个人站在阿郎老宅门口。那人一身黑袍,头脸都罩在兜帽之下,瞧着特别可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察觉到了甚么,拔腿快速离去,我就下意识追踪了上去,没想到一路追到了潘楼附近,那人七拐八拐,不见了踪影。我无法,只得返回。”
韩嘉彦猛地起身,几乎是扑到了魏小武近前,问道:
“那人长什么样?是否高大魁梧?”
“确实高大魁梧……但他从头至尾都藏在黑袍里,我也看不清具体的模样。”魏小武被她吓到了,有些结巴地道。
韩嘉彦眉目拧紧,负手在原地徘徊,口里喃喃道:“第二回 了,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在红云寺旁的百家墓园,在娘亲坟冢前。第二回在我老宅门口,这绝不会是巧合。”
“嘉郎?”赵樱泓有些担忧地唤她。
“你二人先下去吧。”韩嘉彦吩咐道。
魏小武与岳克胡告退,韩嘉彦坐回赵樱泓身边,眸中含泪:“樱泓,我希望是他,我真的希望是他!”
“嗯,我知道的。”赵樱泓搂住她身子,轻拢她脑袋靠入自己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