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韩嘉彦今日没能等到和公主共进晚食,公主昨夜没睡好,十分困倦,刚回到公主府便梳洗睡下了。
前来告知她此事的是公主府内知、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陈安,这位温和内敛的中年内侍,一脸抱歉地向韩嘉彦赔礼。
“无妨,让公主好好歇息罢。”韩嘉彦并不在意,淡笑道。
她看了看外头天光,想着反正此后无事,干脆出门去。师兄约她三更见面,她当下空闲,何苦还要半夜跑出去,干脆一会儿就去一趟。
于是吩咐道:“我一会子出府会友,晚食亦不用给我备了。”
陈安叉手道:“喏,驸马可需要备车驾?”
“不用,备马就好,不需要随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安一时有些为难,道:“驸马,您还是带两个人罢,奴婢需要对您和公主的安全负责。”
韩嘉彦闻言,意识到是自己考虑不周了。她现在身份已与从前截然不同,自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性。只是她并不想让过多的随从知晓自己和师兄浮云子之间的关系,思索了片刻后,她道:
“既然如此,我就带魏小武一起出去,此外,你给我挑个侍卫随行罢。”
“喏,您有甚么要求?”
“忠诚,机敏,寡言。最好没有亲眷牵挂。”韩嘉彦道。
陈安闻言,眼睛骨碌碌一转,便择定了人选,随后叉手躬身道:
“奴婢这就去准备。”
约莫一刻钟之后,韩嘉彦带着魏小武在公主府后门的马厩旁见到陈安安排的侍卫。对方还给韩嘉彦牵了马。这是个精壮的军士,一身武服,一张娃娃脸,面上刺了字,看上去实在是过分年轻。
“小人岳克胡,拜见驸马都尉。”他上前揖手行礼。
“你可满弱冠了?可有表字?”韩嘉彦询问道。
“小人今年十九岁,还没有取字。家中父母亲人,大多病死饿死了,也无长辈给我取字。小人从军侥幸活下来,能知自己姓名来历,已然是幸事。”岳克胡用平静的语调,述说出极度悲惨身世。
韩嘉彦心中一时触动,询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相州汤阴人。”
“你与我是老乡啊,我是相州安阳人,汤阴与安阳离得不远。”韩嘉彦笑道,“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字吧。”
岳克胡心中一喜,连忙抱拳揖手,道:“谢驸马赐字。”
“你名克胡,就字燕归罢。”
“燕归……燕归……谢驸马!”
主人给随扈赐字,是对随扈表示出极大的信任,岳克胡本以为自己被调来公主府已然出头无望,却不曾想被驸马看中,这位驸马虽然无法入朝堂,但却仍然是贵人,对他此后的从军之路大有裨益。他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
短暂见面过后,韩嘉彦跨上马去,领着魏小武与岳克胡出了公主府,一路往城南而去。又入旧城,至万氏书画铺子前停下。她对二人道:
“我与这铺子的老板相熟,时常会到他这里赏字画,饮茶闲聊,你们便在外堂等候,自有人来侍候,若是闲坐无趣,你们也可出去逛逛,我晚食之后才会回府。”
她此后不可能总是避开身边的随从偷偷摸摸与师兄在夜间相见,与其故意隐瞒,不如干脆让身边的一二忠心随从知道自己会常来此处,反倒是一种更好的隐瞒。
果不其然,魏小武与岳克胡皆不疑有他,入铺子后,便在前堂坐下等待。雁秋反应十分机敏,见韩嘉彦带人来了,立刻便拿出待客的店家模样来,热情引韩嘉彦往后堂去,又客气给前堂二人奉茶。
韩嘉彦则在后堂见到师兄浮云子。
“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我的手势你没看清?”浮云子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要我三更来,我这会儿闲的没事,何苦大半夜的往你这跑。”韩嘉彦坐下后,饮下一盏茶解渴。
“也行,你不怕让人知道你我的来往,你便大白日来就是。”浮云子道,“不过,有些事到底是不方便白日做,你现在来了,那这件事就得往后靠了,今天做不成。”
“甚么事?”韩嘉彦问。
“夜探开封府。”
韩嘉彦差点被茶水呛着,蹙眉道:“我不是让你接触接触龚守学的老父吗?怎么着,事儿不成?”
“不成,他老爹死了。”浮云子摆手道。
“死了?!”韩嘉彦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就死了?”
“倒也不是突然,就是发病了,他早有消渴症,眼疾也是消渴症引发的。一日前,服丹药,不知是放错了一味甚么药,发病而亡。”浮云子解释道,“现在,龚守学也去官守丧了,短期内无法帮我们办事。”
韩嘉彦沉吟下来,片刻后道:“不成,夜探开封府,得从长计议,怎么能说做就做。”
“开封府的路线图我都规划好了,守备情况我也摸清了,就是需要你帮我的忙,有个照应。”浮云子道。
“可以,你与我细说,我回去思量思量,择个更合适的日子行动。”韩嘉彦道。
浮云子不禁笑了:“听你这口气,你是听取了我的建议,打算让燕六娘重出江湖了?”
“是。我既然无法再上朝堂,便专心查清楚我们自己的事罢。白日闲散无事,夜间总得找点事做。”韩嘉彦回道。
浮云子从一旁的桌案上拿来几张图纸,与韩嘉彦放低声音,反复商议行动计划。约莫到了晚食掌灯时分,总算是敲定了大致的计划。
“不过……我还是觉得龚守学的老父死得有些突然,这事儿……我去探一探罢,师兄你就不必出面了。”韩嘉彦思量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点头,又在手边的汴京地图上一指,道:“行,你小心行事。他家在外城西,金梁桥东。”
韩嘉彦记下地址,适逢阿丹阿青跑单归来。雁秋今日做了羊肉面,佐以辣菜,给屋内的韩嘉彦、浮云子送了,又给外间的魏小武与岳克胡各送了一份。此间,魏小武和岳克胡相谈甚欢,已然成了好友。
吃过晚食,浮云子和韩嘉彦饮茶闲聊。
“你这两日和长公主相处得如何?”浮云子问。
“我和她……总共说的话不超过五句。”韩嘉彦苦笑。
“意料之中,不过我看你似乎对此也感到很难受?你很想和她多聊聊?”浮云子问。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片刻后叹口气道,“按道理说,我为了隐藏身份,自然要离她远远的,但我怕这反而会造成一些其他的误会。
“公主府内人多口杂,甚至有宫中的眼线盯着,我们太过疏离,对她、对我的名声都不好。至少,我希望我们在人前,还是能表现出相敬如宾的夫妻样子来。但是如今,连这点都做不到,我恐怕再过几日,就该传出我与她不和的传言了。
“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靠近她,我怕我若是太过强硬,恐怕会与她关系更为僵化。但我若是始终不靠近,也不行。”
浮云子一脸你来着了的表情,随即从一旁的书架上拿出来个包袱,递到韩嘉彦手里:“拿着,好东西。”
“这甚么?”韩嘉彦警惕地看着他。
“我早几年从一个书商那里淘来的宝贝,世所罕见。你可以打开看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满腹狐疑地揭开包袱,就看到了一本雕版画册,其上写了四个字“合丰春云”。揭开来一看,满眼都是春宫图,她猛得将其阖上,怒道:
“我心知天下男子好色绝不稀奇,但你一个出家道士怎么还如此?你不是说甚么美人于你如浮云吗?都是骗人的?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浮云子突然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莫名其妙:“不是,这是好东西啊……”
“甚么好东西!满脑子男盗女娼。”韩嘉彦厉声打断他。
她真是要被气死了,今天连续被她兄长和师兄塞春宫图,难道他们觉得自己靠这种事就能解决问题吗?兄长不了解情况也就罢了,连师兄也如此,她是真的无法忍受了。
“咋的?你长兄也给了你春宫图?”浮云子猜出她发怒的原因了。
韩嘉彦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中包袱丢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哈哈哈哈哈哈……”浮云子霎时笑得直打颠,前仰后合,不能自已。韩嘉彦阴沉着脸看着他,直到他终于喘过气来,她才道:
“笑够了没有?没事我回去了。”
“唉!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也别这么抗拒,打开看看嘛。我的这一册《合丰春云》,定然与你兄长给你的不同。”
“能有甚么不同?我和她还真能滚到床榻上做那事去吗?简直不知所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这个,你看看。”浮云子只得自己翻开那册春宫图,指了指图画旁的小字,道,“这可不是简单的春宫图,这是专门描写女子之间春情的画册,这侧面的小字,写的都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故事,所思所想事无巨细。
“这可是一件珍奇异宝,据传作者是一风流女道士,自己就是个爱女人的女子,她走遍许多的地方,专门搜集女子与女子之间的轶闻记录下来,配以女子之间的春宫图画。后有雕版妙手刻录成栩栩如生的连环版画,在闽地流行。
“师妹,你是不会和长公主做那事,但你俩都是女子,你也要学着与她之间的相处之道,这本书对你肯定有帮助。”
韩嘉彦终于有些惊奇,重新坐下来,随手翻了两页,眉头拧起,心中不禁生发出一些古怪的情绪来。她面上略有些发热,阖上书,重新打好包袱道:
“好了,师兄心意我领了,还有甚么其他事吗?”
浮云子见她神色有些尴尬,暗自憋笑,道:
“没什么要紧了,就是还有一件事,我代为转告一下。阿青说他喜欢上了雁秋,想娶她。这小子还没向雁秋剖白心迹,但是和我说了,你看如何?”
“嗯?好事啊,让他大胆追求去。”韩嘉彦颇有些意外之喜,道。
浮云子却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道:“是啊,是该大胆追求去,师妹。”
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收了回去。
约莫二更天,韩嘉彦自书画铺子回公主府时,走得很慢,她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欣赏着久违的汴京夜景,过州桥时,突然想起了前年十一月末时,自己刚回汴京,救了长公主车驾的往事。
那时候,她们就已然初见。此后她又以燕六娘的身份与她见过两面,不可谓没有缘分。她尤记乳酪张的妹妹,也是喜欢女人的,甚至愿意扮作男子假凤虚凰。原来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女子会对女子起爱意,那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与男女之情一样吗?
毫无经验的她,不禁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她又想起了素儿,素儿在不知她是女子的情况下,曾对她抱有情愫,但在知道自己是女子后,她又是个甚么样的心境?那情愫是否就消散了?
她有些迷惑了,难以判别情为何物。但此时却有一个念头如种子一般悄然在她内心落下生根:我是否也会喜欢上公主呢?那又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这个念头瞬间被她否决了,她怎么能去喜欢公主,这简直是自寻死路。自嘲一笑,她加快了马速。
待回到公主府,岳克胡牵着马去马厩,她带着魏小武往自己的独院行去。却不曾想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到了长公主的大宫女媛兮带着两名内侍候在此处。
媛兮上前向韩嘉彦见礼,随即道:“驸马,长公主请您今夜去主院过夜。”
“啊?”韩嘉彦十分意外,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媛兮却只是叉手躬身,一副恭敬模样,并不解释太多。韩嘉彦犹豫一下,道了句:
“稍候,我片刻就来。”
她回到自己屋中,将师兄给她的《合丰春云》锁了起来。随即抚了抚发鬓,理了理衣袍,才跟着媛兮往主院行去。
她此时已将赵樱泓的心思猜出了大半,长公主是不可能短时间内突然转了性子的,多半是因为她也意识到了必须要与驸马保持表面良好的关系,故而才会请韩嘉彦过去。
赵樱泓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这府内确然有宫中和韩家安插的眼线,她必须做好一个下降公主该做好的事,否则若是让韩家人不满,告到太皇太后处,恐怕会给朱太妃和官家带来麻烦。
韩嘉彦舒了口气,不论长公主的动机为何,她总算有机会能与她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