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拾遗

作者:书自清

第六十四章

第64章 450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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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过后不久,赵樱泓如约等到了燕六娘。她们照例上榻针灸,躺在榻上,赵樱泓已然能克服羞涩,望着跟前专心给她下针的燕六,禁不住问道:

“今夜咱们去哪儿登高?”

“容我保密,一会儿三娘就知道了。”燕六今天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不似往日那般总透着股疏冷淡漠的意味。

赵樱泓被感染,心中也雀跃不已。嘴上却不饶人道:

“你竟然还会玩卖关子这一套,真看不出来。”

“三娘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印象?”燕六反问道。

“吓人,我被你吓了好几回。”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抱歉。”燕六只能道歉。

因着被面具遮挡,赵樱泓无法看清她的面色,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让她不高兴了。她心中有些忐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待到燕六为她针灸结束,转过身去收拾用具,赵樱泓穿好衣衫,点了点她的后背。燕六回头看她,就听赵樱泓笑道:

“我原以为你疏冷淡漠,出手无情,是个十分骇人的江湖客。但后来发现不是,六娘是个温柔真诚的人,明明会害羞还假装自己冷漠。”

烛火摇曳下,燕六的耳根红透了,赵樱泓的面庞也染上了绯色。

“三…娘,我们出发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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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熟悉的出府路线,熟悉的枣红马,熟悉的怀抱与气息。赵樱泓今日未戴面具,只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袍,照例披上了裘氅防寒。

夜风的寒凉一日比不过一日,春意渐起。燕六未从公主府附近的天波门入旧城,而是直接打马向东,自安远门入旧城,来到了杨楼街附近。

赵樱泓认识这里,不禁问道:

“你不会要带我重回养外祖父家的楼台上罢?”这附近距离她养外祖父任廷和的府邸很近,她和燕六,就是在任府的三层楼台之上相识的。

“不是的,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比那里视野更好。”燕六淡笑道。

“嗯?”赵樱泓疑惑,还有什么地方视野比那里还好?她想了半晌没甚么头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按道理说,资圣阁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奈何大相国寺人眼繁杂,且夜间资圣阁锁闭,要上去实在太难了。三娘想要看繁华景象,夜间白矾楼附近是最为繁华的,我便选择带你的到这里来。”燕六解释道。

不多时,她策马停在了开宝寺外,远处一座高耸的尖尖黑塔已然映入眼帘。赵樱泓吃了一惊:

“咱们这是要上开宝寺塔?”

“是的,开宝寺比大相国寺冷僻不少,开宝寺塔是这附近最高耸,视野最好的地方。放心,我事前来探查过,塔底的门锁我可以轻易开启,我们上去没有问题。”

说着,她下得马来,又将赵樱泓扶下马。赵樱泓兴奋道:

“早就耳闻汴京八景之一的‘铁塔行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上这开宝寺塔。没想到今夜有这样机会入内,虽看不见行云,却能将汴京城一览无遗。”

这开宝寺是以太·祖年号命名,此寺旧名“独居寺”,始建于北齐天宝十年。铁塔的前身原来是木塔,平面呈八角形,共十三层,通高三十八丈,传说是巨匠喻皓主持建造。庆历四年木塔毁于雷火,皇佑元年重新修建,即今之铁塔。

重修后的塔并非是铁制的,而是砖制仿木构的,只因塔外表如同铁色,故民间俗称为“铁塔”。

燕六将马拴在寺外寂静的巷道之中,带着赵樱泓自偏门入寺。这个时辰,寺内正在进行晚课,寺中的净头僧几人正在偏门处进进出出,处理晚膳后僧人们留下的残羹剩菜,这些残羹剩菜会被运出寺外,运到开宝寺东、外城城墙外的寺属田庄菜园去,那里有养猪。

僧人们当然并不吃肉,但菜园、猪圈有一部分都是租佃出去给俗家人打理,猪也是佃户养殖买卖,与寺庙无关。

燕六便是瞅准这个时机,趁着这些净头僧不注意,从半开着的偏门溜了进去。她倒是不曾带赵樱泓翻墙,主要是开宝寺的院墙颇高,她一人攀上去无妨,但要带着赵樱泓攀上去就有些费劲了。

她们安静地穿过宽阔的寺院,偶能遇见几个僧人打着灯笼路过,燕六都仿佛有预知之能般,带着赵樱泓避开。赵樱泓的心突突地跳着,鼻尖萦绕着浓郁的檀香味道,远远地传来诵经之声。她既兴奋又害怕,但因着有燕六在身旁,还是兴奋占了上风。

她从未做过这么刺激的事,实在太好玩了!

她们抵达塔下时,燕六没急着进去,因着她看到了塔上有火光。不多时,塔主僧从塔上巡逻检查而下,给塔门落锁离去。待他走远,燕六才带着赵樱泓上前,从袖中抖出早就准备好的撬锁针,往那锁眼中拨弄两下,便打开了锁。

“三娘你先进去,上二楼,开窗子等我。”燕六轻声道。

赵樱泓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依言行事。她进入塔中,燕六从外将门关上,重新上锁。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路过此塔看到锁打开了,她重新落锁,然后从第二层攀入塔内,这样一来不用赵樱泓冒险爬塔,也不怕被人发现有人进入了塔内。

等一会儿下塔,仍旧如此操作,神不知鬼不觉。

赵樱泓连忙往上爬,塔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有一圈螺旋式磴道,将塔心柱和外壁紧密地联成一体,一直向上绵延至顶端。

赵樱泓沿着磴道攀到二楼,打开窗户,还未等她呼唤,便听一阵衣袂烈烈之声,燕六已倏然间出现在了二层窗口,一跃而入。

若换了旁人,赵樱泓可能还真会慌张片刻,以为对方抛下自己不管了。但面对眼前这个蒙面的女人,她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不曾有一时一刻的慌张怀疑。

“我就不点灯了,免得引外界关注。塔内很黑,三娘抓紧我,跟着我走。”燕六说着,

已将手递了过来,赵樱泓握住她的手,踏实的安全感再度包裹住她的心扉。

她们沿着磴道一路向上,攀到约莫第八层的位置,赵樱泓已然气喘吁吁走不动了。且浑身热得发汗,身上的裘氅也穿不住,脱下来递给了燕六。

“我……我歇会儿……呵……呵……”她喘着气,弓着腰,扶着燕六的胳膊,感到双腿无比酸软。

燕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右臂任赵樱泓扶着,左臂挂着她的裘氅,气息都不见有丝毫紊乱。她伏低身子,关心地望着赵樱泓道:

“三娘若是走不动了,我背你上去罢。”

赵樱泓确实很想让她背自己上去,但却又不希望总是这样显得柔弱不堪,故而一时还想逞强,道:

“等我歇好了,还是自己爬上去。”

燕六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站在她身边等候。

半盏茶后,她们继续向上爬,赵樱泓一面喘气,一面询问道:

“六娘,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年岁多大了。”

“二十有余。”燕六回道。

“二十多少?”

“二十六。”燕六犹豫了片刻,往自己的实际年龄上加了一岁。

这人竟然比我大了八岁,赵樱泓眸光微动。

她虽然此前对于燕六的年龄有所猜测,也大致能感觉出她比自己年长,但等清晰了年龄差距,她心中忽而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她升起这般如火的依恋。

她年长自己所带来的阅历见识、沉稳安宁与温柔关怀,都是她自幼最欠缺又渴望的。

赵樱泓是长女,她从未有过姐姐。且因着打小只在乳母、嬷嬷等宫婢的簇拥下长大,与生母朱太妃也不很亲近,她几乎是没有体会过父爱与母爱。

她与谁都隔了一层,在一整套对公主的规训之中慢慢长大,凡事都要按着规矩来,压抑是她生活的底色。

但她内心是叛逆的,不知从何时萌芽,一直延续至今未曾熄灭。她反感一切桎梏,想要冲破束缚自己的牢笼。她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在有了弟弟妹妹后,又主动承担起了抚育他们的担子。时刻要端庄明理,展现出皇室公主的谦和与大气。

可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能有一个引路人,能在她真正孤寂无助时,在她身侧温柔抚慰。她也想要一个姐姐,如自己宠着妹妹一般宠着自己。

她一直是这样的孤单,直到燕六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在燕六之前,她从未与任何人这般亲密,她不曾与人牵手,也不曾被人抱在怀中细心呵护,这种肌肤之亲,实在陌生又充满了冲击力,她片刻也招架不住,就沦陷在了燕六带来的温暖之中。

尽管她完全不了解燕六的任何事,她仍不可救药地就此倾心。

她是自己渴望的姐姐,但远远不止于此。赵樱泓心知自己对她的感受超越了姐妹的范畴,这是爱恋吗?非是男女之间也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吗?她不懂,但这心中的悸动没有一刻是停歇的,已搅得她难以安宁了。

“你背我罢。”她忽而顿住脚步,轻声道。她不想逞强了,何苦呢,也不知能与她有多少个夜晚了,她只想被多宠一点点。

当然其实,她真的爬不动了,腿都快抬不起来了。现在还在第十一层,还有两层才到顶端。

“好。”燕六将她的裘氅挂在脖子上,矮下身子,赵樱泓伏在她背上,被她托住膝窝,轻松背起。燕六带着她健步如飞地往上走。

“我重吗?”她禁不住问。

“不重,我练功时顶着的沙袋有两个你重呢。”燕六的话语里带出了点笑意,让赵樱泓感到新奇。

“那该多重啊,你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她又问。

“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为了…不辜负我亲人对我的期望。”燕六缓缓道。

“愿意和我说说吗?”赵樱泓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也没甚么,我自幼是娘亲抚养长大的,她希望我能文武双全,能有所作为。尽管我是女儿身,她从不认为女子就该不如男,她希望我儿时多吃苦,长大有能力做大事。最起码,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事物和人。”燕六道。

可是自己好像一样都没做到……燕六心中难过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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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实很有能力,只是你娘亲大概不会想到,你竟然蒙着面成了夜行侠,还背着长公主在夜里爬佛塔,噗……”赵樱泓忍俊不禁。

“哈哈哈……”本笼罩在燕六心间的阴霾忽而被驱散,她顿时被逗笑了,笑声在空荡的佛塔中回荡。好在这会儿无人能听见这里面的动静。

赵樱泓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回 听她如此开怀大笑。她欢快极了,觉得自己总算能为燕六做点事了,比如逗她开心。

说话间她们已然爬到了塔顶,燕六放下赵樱泓,与她并肩站在佛塔外廊下,凭栏远眺。

万家灯火在眼前绵延铺展,橘红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天空都照亮了。最亮的莫过于张灯结彩,仿佛近在眼前的白矾楼。只是站在这样的高处望去,白矾楼仿佛都成了小房子一般。但那里的繁华喧嚣、酒香舞乐却并未减弱,仿佛能乘着夜风游弋于眼前。

“真漂亮啊。”赵樱泓轻声感叹道。

高处寒风更为凌冽,燕六见她出了热汗,又吹冷风,身子怕是受不住,便连忙将裘氅又给她披上。她刚要缩回手,赵樱泓忽而靠近了她一步,凑近到她眼前,垂首低眉,小声道:

“六娘,你抱抱我好吗?我有点冷。”

仿若天音在耳畔乍响,回荡不休,燕六脑海里一片空白,短暂做不出任何反应。

可她如何能拒绝?她也根本不想拒绝。面具遮掩了虚假的韩六郎,却释放出真实的韩六娘。她不必再压抑克制,她告诉自己,现在她可以忠实于自己的本心。

于是她听从自己的心声,张开双臂将她拢入怀中。当她入怀时,心口仿若银瓶乍破,暖流四溢,心潮涌起,冲击着她残存不多的理智。

赵樱泓含笑伏入她怀中,侧首,右耳贴着她的心胸,她的心跳有力地鼓动着,强韧到不能被夜风盖过。

而她的视线透过她的肩头继续望向那一片歌舞升平,远方是大宋的天下,身边是她倾心的人,好像她儿时所有的梦,都在此刻实现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静静相拥片刻,赵樱泓有感而发,轻声念道。

燕六继而唱出了下半阙:“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六娘可真的会不悔?”赵樱泓忍不住问道。

燕六却终究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你还说你不读柳三变。”

“我这两日才刚开始读,因为你……”赵樱泓没等到她的回答,失魂落魄地道。

燕六攥着拳头,拼尽全力克制着内心情感的汹涌波涛,最终甚么也没说,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松开拥抱她的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