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伤病中的人总是脆弱而情绪化的,冷静下来,她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向赵樱泓坦白后的未知命运。
韩嘉彦这一日在床上躺到入夜时分,秦缪打发魏小武与内侍去厨房帮忙给韩嘉彦准备药食,趁此机会,浮云子领着翟丹、翟青偷偷进了韩嘉彦的病室来看她。
他们长话短说,各自说明从昨夜到现在的情况。
得知韩嘉彦中箭又中毒,好不容易躲入师师家才避开追缉,浮云子与丹青兄弟都心有余悸。这一回确实太过惊险,差一点韩嘉彦就要落到裴谡手里了。
“是我失算了,若不是我拖延了那么一段时间,你也不至于会和裴谡照面,还为了给我们断后被拖累,不得不一人匹敌那么多官兵。哪怕你是铁打的筋骨,也受不住啊。”浮云子感到很内疚。
“师兄,你说甚么呢,人都救出来了,该查的也都查到了,我们这回虽然有些狼狈,也算是成功了。而且,若不是你堵住路口,我今天真的很难向长公主交代。你我之间就不要算这些对错得失了。”韩嘉彦靠在床榻上道。
“诶,瞧你,嘴唇都白了,多吃些补血的。长公主留人在这里照看你,我们想要来看你都不方便了。”
“无妨,让秦老大夫给你们腾时间就好。不过最近,你们还是别来为上。”随即她又问,“路口那些被波及的商贩,你们可处理妥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心吧,我做事哪有那么不地道。给他们赔了钱,买了他们当天所有的货,连路费都包含在内了。那些米粮和抢救下来的醋,也没浪费,我收拾收拾都捐给福田院了。唉,这下花了不少钱,驸马郎,你的小金库可得替我报销才是。”浮云子笑道。
“放心,少不了你的钱。”韩嘉彦没好气道。
随后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在架阁库里查到的情况,末了道:
“我认为岚蝶儿案、娘亲的案子、文彦博小舅子陈安民的死亡与去年的西夏间谍案,这四起案子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内在联系。不过这是可以以后再查的事,师兄你们现在先藏好茶帮四人,短时间内,开封府是出不去了。最好能问清楚那幅《韩熙载夜宴图》的事,只是我这段时间恐怕没办法参与调查了。”
“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们来办罢,你好好养伤。不是还想在三月的春游比武大会上露一露身手吗?眼下伤了左臂,恐怕不得行了。”浮云子道。
“没事,我哪怕一条手臂也行,我的目的也不是非得拔头筹出风头,只是为了进宫接近张茂则而已。”韩嘉彦道。
“这一回可要小心又小心,那是皇宫大内,不比开封府,你若出错被逮着,我们都救不了你。也就只有……官家和长公主能救你了。”
韩嘉彦:“我现在躲着她还来不及。”
“哈哈哈哈……”浮云子忽而笑得停不下来,“长公主多重视你啊,你可算体会到了罢。”
“你快走罢。”韩嘉彦开始赶人。
“好好好,我走了,后面抽空再来看你。”浮云子也不多废话,很快领着丹青兄弟离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冷不防魏小武从侧面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万掌柜留步。”
浮云子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戒备起来。就见魏小武行礼道:
“小人并不想惹事,请万掌柜莫要误会。小人是来坦白的,今日之事后,我心中清楚驸马可能有秘密瞒着长公主,您也从中帮了忙。小人眼下是驸马的贴身侍从,驸马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已回不去韩府了。但驸马待我并不亲近,我内心惶恐,还望万掌柜指点迷津。”
浮云子打量了他一会儿,只道:“你只需也向她坦白坦白,她自会待你更亲近。”
言罢,领着丹青兄弟风一般离去。
……
二月十七日,赵樱泓又一次早起。昨日一日忙乱,她心中被诸多事情杂扰,未能安眠。晨起后,便开始为今日看望韩嘉彦做准备。
她先是叮嘱厨房做了几样清口开胃又好吃的小菜,都是韩嘉彦平日里爱吃的,一会儿一并带过去。
随后又亲自去了一趟韩嘉彦的独院,监督婢女们收拾了几套韩嘉彦的袍子,准备给他带过去。
这还是赵樱泓都一回进驸马寝室,这里的陈设质朴简单,看不出太多生活的痕迹。韩嘉彦自从住进公主府,也确实没在这寝室里住过几日,不是为了配合自己睡在雪蕊院的寝室里,就是独自出门会友不归。
他在公主府中当是很不自在的,可以看得出来,他并未将这里当成居所,毫无归属心。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领着侍女们去寻陈安,商定今日府内需要办的事务。
陈安昨日将府内事务交给了副手,下午亲自回皇宫禀告驸马韩嘉彦的情况,结果被官家留在了宫中问对。因对驸马疏忽护卫,照顾不周,被他的上司——入内省都知苻杨责罚禁闭一夜,导致未能出宫。今晨开宫门才出来,刚刚回府没多久,正在更衣洗漱,准备补眠。
赵樱泓念及他劳苦,特意叮嘱身后婢女们不要喧哗。走在公主府内侍院墙旁的雨廊上,她忽而顿住了脚步,身后的侍女们也随之停步,安静等候。
她右手侧是内侍院墙上的扇形花格石窗,窗子另一侧则是内侍院内的抄手游廊。有两名公主府内侍正躲在这抄手游廊中悄声说话。声音仔细听,还是能分辨清晰的。
“……李师师?!”其中声音较为低沉的内侍突然拔高音量,口中蹦出的名字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侧耳倾听。
“嘘……你小点声。”声音较为尖利的内侍捂他嘴。
“你真的看到那个僮官进师师家了?”
“我说瞎话我下拔舌地狱,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和陈都知交代啊……我真的说不出口。怎么是我摊上了这么个差使啊。”尖声内侍叫苦不迭。
“报信的僮官是师师家的人,驸马却在秦氏医馆,这就说明,驸马所谓的访友,访的很可能不是秦老大夫,而是李师师…嘶…”那低沉声音的内侍,这会儿还没饶过弯来,还在掰着手指分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喂!你啊,你听我说话了吗?”尖声内侍怒道。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可是李师师,驸马也是新科进士、风流才子,去见见佳人又如何。而且皇家也没有不允驸马狎妓的规矩呀。”
“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为什么陈都知要命我去跟踪那僮官吗?这说明陈都知一早就怀疑这僮官不是秦氏医馆的人。陈都知是苻都知的人,苻都知是官家的心腹,陈都知的态度就代表官家的态度。
“官家可是非常在乎驸马是否对长公主忠心不二的。你说这才刚刚大婚没有多久,驸马就疏远长公主狎妓,要是此事让长公主知晓,与驸马之间起了罅隙,我可能会被扣上个挑拨公主驸马夫妻不和的罪名来,那就惨了!”
“唉……这……”
二人沉默了片刻,最后那低沉声音的内侍出主意道:“那你就当啥也没看见,就说那僮官是秦家人路上随便找的信僮,交差了事算了,明哲保身为上。”
“是,是这个理。但…若是被发现我撒了谎,我就怕这个……”
赵樱泓僵在原地,藏在袖中的双手不安地握紧,秀眉颦蹙,眸光摇动。后方的婢女们,只有靠近赵樱泓的媛兮与绿沅听清了那两个内侍的对话。她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假装甚么也没听见,恨自己不能原地蒸发,消失不见。
那两个内侍嘀咕了一阵,因着抄手游廊有人来了,便离去。赵樱泓也终于迈动僵硬的步子,继续前行。
她沉默地走入内侍院,没有去找那两个内侍的麻烦,亦不曾对陈安提及这个话题,只是按照原计划与陈安叮嘱了几句今日府内的事务安排,便很快离去。
一路前往秦氏医馆的路上,她坐在马车之中,只是闭目养神,神情看不出丝毫不对。陪侍在旁的媛兮心中无比忐忑,但她了解长公主,公主自幼识大体、有见地,绝非一般女子,亦不会因为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就又哭又闹。
而且长公主实在太能忍了,情绪都不表露在面上,让人很难猜到她到底在想甚么。媛兮只能凭借常年侍奉的经验,感受到赵樱泓周身散发出的淡淡薄怒与怨气。她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惹长公主一丝一毫的不悦,于是愈发小心服侍。
长公主车驾抵达秦氏医馆的时候,韩嘉彦刚睡醒没多久,秦缪正亲手喂她吃粥。一听长公主这就来了,慌得韩嘉彦连忙套好衣衫,又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张脸来。没受伤的右手在脸上一通乱摸,害怕有米粒落在了脸上。又清理了一下眼角,揉了揉面庞,让脸上起些血色,免得实在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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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秦缪迎长公主入寝室,长公主委婉请秦缪出去,让自己和韩嘉彦独处片刻。秦缪笑了笑,无视了韩嘉彦无助的眼神,揖手躬身退了出去。
赵樱泓吩咐侍女们将为韩嘉彦准备的衣衫,还有厨房专门做的小菜都在寝室里安置好。待侍女们退出去带好门,她亲自端起放在一旁吃了一半的粥碗,用银筷夹了小菜入碗内,端着碗走过来,先搁在了榻旁的绣墩上,看着韩嘉彦淡淡道:
“我扶你起来吃粥。”
“不……不用了,长公主,在下现在不饿。”韩嘉彦道。
“你为何每次见我,都总缩在被子里,就算染了风寒,也得起身罢。怎么,秦老大夫能喂你吃粥,我就不行?”赵樱泓忽而凝眸问道。
韩嘉彦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努力坐起身来。好在她方才将袍子套上了,不至于让赵樱泓看到自己左臂的伤。
“怎的穿着袍子睡在被子里,袍子都褶皱了,这是人家的衣服,还得熨了还给人家。”赵樱泓又道。
“冷……一床被子嫌冷,两床又嫌热,就套个袍子正好。”韩嘉彦背心微微冒汗道,她怎么感觉今日赵樱泓说话夹枪带棒的,颇有攻击性。
赵樱泓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间又心软,叹了口气,扶了她一把,又为她垫好后腰,让她坐稳。
她靠近过来时,韩嘉彦真是紧张至极,生怕她突然拉开自己衣襟查看,更怕她嗅到自己身上微弱的血腥味。好在赵樱泓并没有这么做,她端起碗,坐到绣墩上,用调羹舀了一勺粥,搭着精心准备的小菜,喂给韩嘉彦吃下。
这倒不是她第一回 做照顾人的活,她的弟弟妹妹幼时不爱吃饭胡闹时,也只有她能管住他们,喂他们吃饭。相比之下,韩嘉彦听话也好喂多了。
甚至于……喂韩嘉彦吃饭,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
他长得真是唇红齿白,漂亮极了,病中更添一份苍白淡朗之感。
现在的他吃饭确实没以前那么香,但也更斯文优雅。因着要配合她喂食,每每张口含住调羹时,赵樱泓的手指透过瓷调羹都能间接感受到他唇的包覆与齿的轻碰,总会泛起一股奇怪的感受,心头酥酥麻麻的。
赵樱泓压抑着自己古怪的感受,一勺一勺将剩下的这半碗粥全都给喂了下去。
待最后一勺送入韩嘉彦口中,赵樱泓忽而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李师师那样的女子。”
“咳咳咳……”韩嘉彦这口粥没能顺利咽下去,顿时呛到了,猛烈咳嗽起来。
赵樱泓任她咳着,自去放了碗,又倒了杯茶给她。韩嘉彦接过,一饮而下,才缓了咳嗽。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长公主怎么会无端提起李师师?她定是察觉自己在撒谎了!
“长公主何出此言?”但该装还是要装一下,说不定就蒙混过去了。
“我何出此言……你心里不清楚吗?”赵樱泓垂下眸子问。她知道自己也没甚么资格来质问韩嘉彦,但她心中真的很不舒服,连她自己对自己的情绪变化都感到很惊讶。
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被欺骗了,所以很难过,很生气,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哪怕是一个无关的人,如此欺骗戏耍自己,让自己在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她也会生气。何况对方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韩嘉彦心里很慌,她到底是该继续装下去,还是坦白?沉默不语显然不合适,她必须得说些什么才是。
“在下最爱高洁如梅,端庄大气,秀外慧中的女子。”她道,“李师师与我并无交集,我对她实在谈不上喜爱。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韩嘉彦这话听上去很像是在狡辩,又像是在讨好,赵樱泓自是不信的。她决意继续诈他一诈,于是道:
“你十五那日究竟去了哪儿?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莫要两相难堪。”
“我在秦氏医馆……长公主,你这是怀疑我去了李师师家?”她反问道,“莫非是那传信的僮官让你产生了误会?”
这人好生聪明……赵樱泓抿唇。
韩嘉彦不急不忙、口齿清晰地解释道:
“秦老大夫和李师师素有交往,那僮官是来还一幅此前秦老大夫借给李师师的画的。撞见我在秦老大夫府上重病,他恰好也要往北面去跑另一户人家,会路过公主府,故而顺道帮忙传话。
“那日适逢开封府搜查,到处封路搜检,医馆的伙计都住在新城,耽误在城门那里,医馆里面只有秦二掌柜和他的徒弟二人,要顾看生意。秦老大夫年纪大了,又要看着我,故而传信的人手不足。”
赵樱泓听他这解释合情合理,一时间半信半疑。但想来自己这突然逼问,如若韩嘉彦事先没和其余人串供,那待她去核实,势必会被迅速拆穿。他定然也能想到这一层,既然脸不红心不跳说出来了,想必说得可能是实话。
难道真是自己冤枉他了?
看赵樱泓神色中起了一丝动摇,似是被自己说服了。韩嘉彦暗中松了口气,她这谎撒的有八成是真话,就算赵樱泓去一一核实,也不会有问题。
“那你为何不说清楚?”赵樱泓道。
“这实在不好主动解释,反倒越描越黑。长公主不问及,我也就干脆不提了。”韩嘉彦抬起右手挠了挠脸颊道。
二人顿时陷入了沉默,气氛凝结。赵樱泓绷着面庞,心中尴尬万分,她没弄清楚情况,就来质问韩嘉彦,岂不显得她非常小心眼?而且很在乎他?
她瞄了一眼韩嘉彦,见他视线亦不敢看自己,看着别处,苍白的面颊起了一丝红晕。赵樱泓忽而想起他刚才所说“在下最爱高洁如梅,端庄大气,秀外慧中的女子”,羞赧顿时爬上了她的面庞。她方才还没在意这话,如今细细一思索,分明像是在向自己表诉衷肠。
又想起弟弟信中提及韩嘉彦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她更浑身不自在了。于是忙站起身,匆匆道了句:
“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接着便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