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这天回家的时候, 霍染因借口装修有缺陷，叫来工人把一些薛定谔的细节填补一下，顺便拆掉了客厅角落的摄像头。

就霍染因的暗中观察，纪询并没有产生什么疑问。他甚至根本不在意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工人, 更不耐烦听敲敲打打的声音, 只拿着一本书坐在书房里打发时间。

但书也不是纪询的重点。

霍染因路过了两次书房, 瞟见纪询手中的书根本没翻两页。

而按照对方的正常阅读速度，这些时间, 都足够他把一本书从头到尾翻一遍, 再刻薄而幽默的评价两句了。

霍染因面上不显，心里微微放松。

他并不希望纪询发现自己偶然打开了监视器这件事。

但纪询这样心不在焉,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又让他产生了些许古怪的感觉。

一种, 纪询真的在家里，在他身边，卸除了所有警觉，懒洋洋打盹的感觉。

变得很好骗了。

中途纪询接了个电话。

霍染因没有具体听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只听见纪询的口气不是很好，似乎是什么东西耽误了。

这种生气……是迁怒吗？

这天晚上直到睡前, 霍染因都在等待纪询和他开口。

但是纪询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开口的打算。

闭眼睛入睡的最后, 霍染因迷迷糊糊想：

难道纪询还没有排练好？

或者觉得今天有工人来家里装修, 打破了他内心的仪式感？

霍染因不动声色地又等了一天，可是这天如同昨天，从白天直到两人都躺在床上的夜晚，纪询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霍染因甚至为此产生了一些疑惑。

这件事情，真的有这么难办，这么让纪询纠结吗？

值得准备48个小时还没有准备好吗？

48个小时, 他们都从柳先生的船上活着下来了。

而后霍染因又意识到，他只是在21号的时候凑巧看见了纪询的准备，并不代表他没有看见的时间里，纪询不在准备。实际上，用很简单的逻辑推一推，就能知道，纪询为了这件事恐怕纠结了足足半个多月将近一个月了……

第三天，从警局下班的霍染因又想起了这件事。

他意识到原本已经不太在意的这件事，在他发现了纪询的准备之后，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重新成为了他的纠结。

他暗暗摇头。

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决定了，如果今天晚上，纪询还不开口，就就由他来开口——

门打开。

天暗了，里头没有灯。

可又有人，人藏着。

霍染因的手按在腰间。

他扬声：“纪询？”

香甜的气味忽地扑入鼻端。

昏惑的空间内，霍染因看见熟悉的身影端着东西从厨房里走出来，来到岛台前。

而后，一盏小灯亮起来，照亮岛台上的蛋糕，照亮微笑的纪询，也照亮错愕的霍染因。

“欢迎回家。以及，”纪询，“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准备了礼物，想送给你。”

“……你吓我一跳。”霍染因放下了手。他恢复轻松，迈入室内，这时突然明白了纪询前面几天都在等什么。

是在等他的生日吧。

他居然没能想到这一点。也许突然变笨不止是纪询。

但这也情有可原。

“我过去都不过生日……”霍染因来到了岛台前，他看着桌面上的蛋糕。

蛋糕不大，只有六寸，素色的奶油上，点缀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霍染因虽然不怎么吃甜食，但看着还挺喜欢，对纪询说：“待会你多吃点。”

“嗯哼。”纪询，“在点亮蜡烛前，我们先拆个礼物。”

礼物就在蛋糕的旁边，同样摆在岛台上，一个系着缎带的薄薄的素白盒子。

盒子有点大，外头没有什么讯息，看不出里边是什么东西。

“好。”霍染因回答。他同时在琢磨，这个礼物里头，会藏着纪询的道歉吗？也许有，这比较符合纪询的风格。

盒子打开了。

里头是一本宽而长的书，书封是硬壳的，封面的样式像是他过去最重要的写日记的就本本子。但将其打开来，里头只有一页，漆黑的一整页，上面有些暗暗的星芒，仿佛小小的指引，连绵向前。

霍染因有些讶异。

而这时候，一个东西到霍染因掌心。

是个纪询模样的捧着蛋糕的陶瓷小人，蛋糕上插着蜡烛，蜡烛居然还是亮的，悠悠地照亮小蛋糕杯身上的“生日快乐”四个字。

这个陶瓷小人的大小，差不多堪堪足以握在掌心中，霍染因拿到手中的时候还把玩了一下，心里觉得分外可爱，这不就是今天的纪询的迷你Q版吗？

不过除了可爱以外，这陶瓷小人正在发热。

他投给纪询一个疑惑的眼神。

“把它放到书页上试试。”纪询有些神秘，“从左上角开始。”

霍染因依言行动。

当他将捧蛋糕的小纪询按在书页上的时候，漆黑的书页发生了变化，墨色以陶瓷小人为圆心，向外飞速逃离，霍染因在纸上看见了图案——

一个被包在襁褓中的婴孩的图案。

这是……我。

霍染因想。

刚刚出生的我。

但他心中生出了浅浅的迷惑。

为什么要弄出这个图案？

纪询应该知道，他并不……并不非常想要回顾过去。

热源正向外扩张，黑色快速褪去，更多的图案出现了。

刚出生的霍染因。

一岁的霍染因，两岁的霍染因，三岁的霍染因……

说话，走路，上学……

一个个霍染因在一次次变大，又一次次在光热中挣破黑暗飞速前进。

手中的陶瓷小人稳定地放着热，像是纪询正带着写有“生日快乐”的蛋糕，点亮了自己过去的人生。

隐约的回避，也在看见书本上逐渐成长的“霍染因”中逐渐消褪。

过去的种种，开始在他脑海中回荡……越回避，反而越难以忘怀，记忆是如此的清晰，清晰地驱赶他挪动手里的陶瓷小人，让热源能够照耀到他的17岁。

他的17岁。

出现在了书页上。

出现的不止是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还有纪询。

他们短暂的交汇了，靠得很紧密。

霍染因的目光在这幅图上停留许久。

“很令人回味对不对？”纪询此时轻声说，“最近，我再回忆这段时间，20岁的我碰见了17岁的你，我碰见了我的小英雄。”

霍染因抬起眼，眸光异常明亮地望着纪询。

而后他再垂下眼。

他的动作变得轻松写意了。

热源往后，霍染因又只有自己了。

但是他的身上出了弯弯曲曲的线，一条电话线，电话线的尽头，牵绊着他想要联络的就个人。

这个联络很漫长。

有足足九年的时光。

霍染因上了大学，霍染因大学毕业；霍染因参加工作，霍染因险死还生。

二十五年的人生过去了。

余下一条纤长的线，蔓延到书页之外。

是他的人生。

这时纪询握住了霍染因的手，也握着他手中发热的陶瓷小人，一起牵起来。

“它和你过去的本子有点像。我故意的。我希望从今天以后，你记得的只有这本本子。以及，在点亮26岁真正的蛋糕之前，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纪询深吸一口气。

“我想向你道歉。”

纪询的目光直视着霍染因。

霍染因意识到自己在这双眼睛中看见了许多温柔，也许还有忐忑。

因为霍染因而生的忐忑。

“我知道之前上船的时候，我欺骗过你，辜负过你的信任。”

“我一直怀疑你。”霍染因低声说。

“对，你一直怀疑我。”纪询冲霍染因笑笑，“可你又矛盾地深深信任我。你的怀疑没有错，我确实利用了你的信任……我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霍染因抿抿嘴。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有点发胀，胀得有些疼痛。

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陶瓷小人。

“我们之间的交往，谎言贯穿始终，总是不够坦诚。导致现在，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证明我这一段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绝无任何谎言。我不知道怎么将自己的真心向你剖白。但我还是想说……我想说……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愿意给我一个，消除你心中芥蒂的机会吗？我想让你的心再没有任何阴霾。

“霍染因，我……”纪询有轻微的懊恼，“我练过好多次，可是真正要说的时候，还是说得不够好。”

“我知道。”霍染因小声说。

“什么？”

我知道你练习过很多次，还知道你练习时候的模样。

但他将这小小的秘密，藏在了心底。

“我相信。我是警察。我当然能够清清楚楚地，”霍染因，“看穿你的真心和假意。”

他发现纪询盯着自己，正在屏息。纪询在紧张。

他竟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从纪询自船上毫不犹豫朝自己跳下来的时候。

当纪询在海底割开绳子为他们一起找出生路的时候。

“我早就相信你不会再辜负我的信任。”霍染因一气说完，“但是谎言……没什么关系。谎言和信任没有关系。”

信任，是信任。

小小的谎，是小小的谜。

侦破小小的谎，是小小的乐趣，是他和纪询独有的相处。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没有就么蠢，我会看破你的谎言的……”

霍染因小声的，亲昵的抱怨。

“笨蛋侦探。”

礼物已经看了，道歉也已圆满。

霍染因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他的第一次生日了。

但是纪询还在紧张。

真奇怪，纪询居然还在紧张。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吗？

“就么——”纪询顿了片刻，“26岁，包括以后的每一年生日——”

霍染因感觉自己的双手被握得更紧了。

甚至有点发痛。

牵得他原本放松了的心，也再一次提起来。

提得比刚才还要高。

“我都能够替你过吗？”纪询问。

霍染因的双手，被纪询的左手握住，他带着霍染因，打开了陶瓷小人捧着的蛋糕。

蛋糕里，藏着一双对戒。

对戒的设计，仿佛像是原本两条素淡的泾渭线，在短暂的交错两次后，终于紧紧缠绕在一起，当它们缠绕在一起之后，钻石镶嵌其上，原本平凡的戒圈，变得光芒熠熠，闪闪耀眼。

仿佛分开又见面的纪询与霍染因。

“霍染因。”纪询的声线，有轻微的振颤，“我爱你。”

他轻轻的，含着笑，请求道：

“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霍染因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了一声好，但他知道，纪询将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又牵着他的手，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当星点的火光柔和地点亮蛋糕及霍染因的脸的时候。

他们手拉着手，在蛋糕面前许了愿。

许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幸幸福福。

我和他。

而后，霍染因吹灭蜡烛。

再是戴着钻戒的双手一起，切开蛋糕。

纪询转头，冲霍染因笑：

“霍染因。”

属于我的小英雄。

“生日快乐。”

往后每年，都有，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