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

作者:香小陌

第87章 机缘巧合┃放心,珍重。

第87章 599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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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街区的小巷, 一处普通的二层楼。一层是茶餐厅和西饼屋, 二层有住家,窗户不时冒出烟火味道。

寸土寸金的港岛, 许多人一辈子兢兢业业, 待到告老退休, 也只住得起这样的地方,每天穿梭于陋巷, 与街坊结伴, 吃顿早茶。

刚从早茶店回来,衣着寻常面目沧桑的一位大伯, 在自家的参茸药材店门口, 把卷帘门打开, 在顾客稀零的街边,沏一壶茶。

大伯一回头,衣着考究、身型挺拔的男士挡住了头顶阳光。

这位老板个儿比较高,北方身材有两分优越感, 难得屈尊客气地点头:“是某街12号的锦荣药材铺吗?”

章绍池这样儿, 很像一位要去隔壁街花旗银行办理融资贷款的老板, 走错门了吧,和这条巷子的氛围格格不入。

大伯木木然地点头:“啊,老板,你买参?”

章老板身后的年轻男士,拉高帽檐,露出脸。裴逸礼貌地颔首:“是原任毒品调查科情报组的廖警官?阿Sir, 您好。”

大伯微愣了。

眼角余光迅速扫过街道两侧,低声咕哝:“我卖鹿茸人参的……你们,找错了吧?”

这家不起眼的铺子,数年前甚至换过招牌,涂掉牌匾上“廖记”二字,隐姓埋名。

你们,找错了吧。

……

裴组长在港岛盘桓数日,就是寻访当年扫毒行动的警员和江湖线人。

他当然没找错门,接下来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楼上廖伯的鸽子笼房间里唠嗑。大约还是裴组长长得帅又能言善辩,廖伯端详他许久,逐渐敞开戒备。

“你们,当真是内地的陈Sir的同事?”廖伯依然谨慎,压低声,“他怎样啦?”

“吴廷冒下手暗算他,车里装了炸弹,陈老师现在仍然危重住院。”裴逸遗憾道。

那双充满沧桑与忧虑的眼,黯下去,血肉之躯谁会完全无惧?廖伯叹息:“唉,替我问候他,希望他能逃过大劫。”

裴逸问:“您当年也参与了两地联合行动?”

廖伯点头:“我在情报科与你们的陈Sir联络对接,和他比较熟悉……后来,身上嵌了几块弹片,不中用啦,再不告老退休恐怕将来尸骨都不全。”

裴逸:“后来怎样?”

廖伯嵌着旧伤的臂膀微抖:“东南亚的毒巢多年未能连根拔除,屡次卷土重来,也曾经下过黑手,报复我们警队,非常残忍……”

恐惧的余火压抑在眼底,荣耀的勋章也只能悄悄压在箱底,都不敢挂在墙上。朴素的陋巷,斜映的阳光下,洒着一段热血的余晖。

裴逸心间一痛:“究竟发生了什么?”

廖伯:“我们调查科的高级警督,也不幸遇害。”

裴逸惊愕。一地碎金色洒落在地板上。

档案卷宗大约是为保护警方亲友家眷,记录案件都用曲笔,刻意隐去详细的职位、姓名,也没有放照片。

他喃喃地:“太疯狂了。”

“毒王吴廷冒有个私生子,被我们那次的联合行动毙掉了嘛,这事你们知道?”廖伯回忆,“击毙小毒枭的警员,就是……”

“我们知道。”章绍池忙问,“是谁击毙那小子?”

裴逸以前一直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猜测,八成是他师傅楚总家里那位,英明神勇的霍将军。

廖伯再次警惕打量他们,犹豫要不要讲出来:“击毙小毒枭的是我们调查科的警督,前线指挥,也是一位很厉害的神枪手,姓廖……是我、我在内地老家的同姓同宗。”

裴逸:“啊……”

这就是药材铺老伯退出一线隐姓埋名的原因吧。常年被巨大的阴影所困,生命都时刻受到威胁,毒巢阴魂不散,让所有人睡不安枕。

章总这时递出自己的手帕。廖伯埋头擦掉脸上湿润。

“对方扬言要报复参与行动的所有警员,三代灭族,你是知道境外大毒枭那些丧心病狂的手段……”廖伯心有余悸地解释,“廖警督遇害后那段时间,整个警队士气大受打击,之后才逐渐恢复元气。

“一开始街头巷尾的人传言,都说遇害现场很惨,被毒贩大卸八块。后来我们法医鉴定才发现不是。毒贩也故意制造恐吓,弄来一个意外死亡的夜店陪酒女的尸首,冒充遇害警察,闹得整个港岛闻毒色变、人心惶惶。”

裴逸小心地问:“那位警官叫什么名字?”

“你们陈Sir全都知情,他就是联合指挥官之一,他没有告诉你们?”廖伯略微纳罕,“廖盈洲警督。”

警方调查澄清之后,为安全之计仍然隐瞒廖警官的履历档案照片等等,媒体都回避提及。因此,沸沸扬扬的江湖八卦误传了多年,很多小老百姓还都误以为真。

裴组长和章总临走,给廖伯包了一个信封的钱,怕对方坚辞不受,就说这是拜托廖伯给遇害警督祭奠上供的“白包”。

章绍池弯腰低头,钻出药材铺半开半合的卷帘门,突然停步:用夜店陪酒女的尸首冒充?

章绍池纳罕:“廖警督是女的?”

裴逸回头说:“哥,你才听明白?可惜没机会瞻仰遗容照片。”

章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脸皮很厚,才不会感到惭愧呢。

这就是平生一贯的大男子主义心态作祟,固有的性别模式也禁锢了很多俗人的视野。但凡听到“缉毒剿匪”“高级警督和“神枪手”这类词汇,下意识就脑拟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轮廓,以为热血豪情的英雄形象当中不会有女性的席位。

……

临湾海边,裴家小楼。

老裴先生和徐女士这回是被儿子放了鸽子,急匆匆赶至燕城扑了空,儿子和儿婿全都飞了。精心筹划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家庭七日游泡汤了,还是没能留住裴组长疯狂追求真相的脚步。

原本以为这厉害的儿婿能够拴住儿子,把人留在家里。结果,还是儿子最厉害,把儿婿劫持一起跑掉。

裴二少爷嚷着“我哥呐,他怎么又出差了”,就被老爹强行拦在房间外。

裴之迅拉住他夫人的胳膊:“那孩子拿走了我的书和文稿,唉呀——”

书架顶端,最高处,用一大排《鲁迅全集》挡住位置,收藏了几册旧书和当年的采访手稿。

还都是当年钢笔手写的稿子,觉着是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一直舍不得处理掉。

裴之迅年轻时,也是一名三观端正的热血青年,作为官媒的社会纪实文学作者,实地深入,采访过南方城市以及港府的警队。具体而言,就是常年在一线出生入死的边境缉毒队伍。

纪实文学全部使用“张三李四”式的弱智化名,模糊每一位警员的身份,也绝对不敢放照片。

书中那些人的模样、履历、真实姓名,只有作者裴先生自己铭记在心,不敢忘记。时隔多年了,书中知遇相交的许多人,今天都已经变成了档案册上的一块墨迹,挚友亲人心中的一块奠碑。

“他不会知道了吧?”徐绮裳埋怨,“唉你这么不小心!”

裴之迅忧心忡忡满面自责:“陈老总据说伤势很重,楚总又常年卧病,我不知还能向谁求助……就怕这孩子热血冲动,脾气又急,一旦知道真相一定会冒险出境,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向他父亲交待?”

“我的宝贝伤心了怎么办?我们付出这么多年的心血,我多担心他啊。”徐绮裳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捂住嘴,眼妆融入泪水。

这两个月,剧院演出的工作都推掉了,原本妖魔神佛都不信的彪悍的徐女士,破天荒去到燕城,香火最盛的庙里,给各路菩萨烧香,念的全是儿子的平安。

……

入夜,禁毒局大楼,许多楼层和办公室依然彻夜运转,灯火通明。

近期东南亚马仔频繁渗透,毒巢顽抗反扑,让各地的扫毒机关都被迫进入加班加点的“007工作制”。高层刚刚散会,西装革履的几位督查,捧着文件夹,面容严峻……

走廊重新安静,灯下走过黑影。

两名制服阿Sir,刻意把檐帽压低,刷开了档案室的门禁,像两头敏捷的大猫,蹑手蹑脚一路搜捡……

“我们家老裴先生,从前写过几本南方禁毒大队血战东南亚的纪实报告,我也是最近刚刚有机会拜读。文笔和剧情相当不错,回头借给你看。”裴逸悄悄对身边人说,“书里写到其中一位,是个很有风采的女警,姓名和职位有所隐晦,但我总觉着,啧,就特像今天提到的廖警督。”

裴逸在脑海中勾勒出英姿飒爽、卷发红唇的人物形象,符合他的审美情趣。

他想知道谁暗害了当年的警督,或许就能把许多线索连接起来,顺藤摸瓜,找到罪证。

“头儿,走廊再往前,还有一座监控室,还有情报室。”

范高在耳机频道里,隔空提供技术支援。至于进入这栋大楼的路径图,所需的门禁设备,都是周彬传递给裴组长的。

裴逸觉着,他所认识的周彬,恐怕不仅是一位常年在化验室里与世隔绝的纯宅男,技能点有点多啊?这些事情将来需要好好琢磨。

滴——滴——

不太大的一间电子监控室,裴逸闪身进去,面前的监控屏幕铺满了三面墙壁。

设备和处理器不断发出枯燥的电流音……

“这些是……几处最重要的公共场所,机场、出入境码头、市区、政务大楼、教堂……还有重点山区,都有监控画面?”裴逸说。

“控制台摆在正中,坐在这儿能监控整个港岛。”章总也咂舌。

那片怪里怪气的景色是什么地方?章绍池用下巴示意,右下方的一块屏幕,黑白画面,好像山区荒野的一片墓地。

一道天河横贯夜空,卷起漫天星斗。无数的闪光点,仿佛随着时间在流动。

四野茫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星空下微凉的晚风,吹落一地寂寥的人影。墓地森森,每一块碑都铭刻着亲人的思念。

裴逸凑近屏幕,他眼力和微观察力极好。

秘密监控的角度很妙,就对准了一小片草地,几块不起眼的墓碑。

墓碑无名。

裴组长眯眼仔细盯了好久,确认墓碑上真的没名没姓,隐去受葬者的名讳,甚至“至亲泣挽”“挚爱敬上”之类的肉麻落款都没有。

监控室门突然响了,值班警员开小差回来了,打照面一愣。

“督察让你们来的?”那人随口就问,“通知没有发下来呢,我这里还不好办嘛!”

“唔,办不成就算啦。”裴Sir淡定如常,一秒钟切换至TVB粤语频道,“我们取份文件回来嘛,你们刘Sir不在吗?”

而另一位章Sir拼命低头,扭过脸去狂翻桌上的八卦杂志,香江娱乐圈谁谁又出轨了,谁谁又被封杀了……他实在不善于应对这样的场合,北方口音太重了他张嘴就要露馅儿的。

值班警员答:“刘Sir刚刚去开会了,等一刻就回来!”

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活人都只能住个五六平米,墓地下葬的人物难不成是全港有数的富豪?裴逸心乱如麻,试图闲聊套话:“那墓地里发现什么?就没有人啊。”

“谁会黑灯瞎火地专程去扫墓嘛,祭拜咱们的扫毒先锋?”值班员坐上控制台,睡眼惺忪,“盯了两年也没发现个鬼影,莫名其妙的……”

“盯谁的墓?”裴逸思索,毒贩子肯定没这份优厚待遇,碾成粉末骨渣都嫌污染宝贵的土地资源,难道是港府修建的一处“八宝山”无名烈士墓地?

他冥冥中醒悟,这无字之碑:“咱们科原来牺牲的一位高级警督,也葬在这里?”

值班员闪过一线狐疑,回头打量:“你问哪位警督?”

章绍池不抬头地抓住裴逸手腕:你也太能聊了,快走。

值班员疑窦顿生正要盘问,屏幕里突然动了,监控画面出现一道清晰的人影,在黑夜像幽灵的影子,一步步走来。

“哦!”值班员一激灵,赶紧开始截屏和录像,着实让章绍池后背滚过一道冷汗。

章总攥着裴逸的腕子,三人不由自主全部欠身盯着监控,脖子都伸成龟脖儿,盯着这百年不遇的墓地鬼影现身。

裹着风衣的男子,身材端庄,踩着一地月色与星光,深夜拜访墓地故人。

男人的身影辨不出情绪波动,甚至看不出呼吸起伏,非常平静,一切都压抑在无声的步伐之下。面部也全部遮挡,掩饰身份行踪,只留下孑然一身的背影。

值班员叼着烟蒂很烦躁,低声骂了一句“丢雷老母”,这玩意儿没法做面部识别,完全看不清脸嘛!

身后的裴逸和章绍池静如雕塑,脸色一点一点变了,吃惊地盯着监控中男人的背影,不可思议……

这栋大楼里的普通警员,当然不可能认出来,但裴逸认识,甚至章绍池看一眼就立即察觉眼熟,第二眼就瞳孔放大了:怎么会?

走路姿势就很有特点,肩宽腿长,名牌皮鞋,一双脚的骨骼清奇,而且一定没穿袜子。

章绍池捕捉到裴逸的视线,就确认了,深夜潜行拜祭无字碑的男人是厉寒江。他的亲老丈人,眼熟得很呢!

裴逸眼神混乱,说不出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怎么是我父亲他来这里做什么”!随即被身边的男人很冷静地,一把捂住他的嘴。

章总强迫他把所有疑问和喉音全都咽回去了。

“录下来啦。”值班警员忙碌着咕哝,“深更半夜得,真有个男人过来给Madam洒酒扫墓啊……”

裴逸:“?!”

章绍池沉着地弯腰,冷不丁地问:“这块无字碑是Madam廖盈洲的墓?”

“是嘛。”值班员顺口而出,“你们认出这男的吗?是谁?”

是谁。

凶残的毒贩扬言报复缉毒警员,夷族三代不共戴天,到处搜寻线索,挖坟掘墓,也在寻找目标对象……

廖警督的墓地竟然被人秘密监控,捕捉有可能的扫墓人?……

而深夜终于现身的男人,是以MCIA逃犯的身份冒着极大风险前来祭奠。这多么像月前的通缉犯冷组长,冒险潜入医院,就为了看一眼周彬少爷的手伤,就为了在病房门口送一只断手的玩具熊。

外人看来相当可笑和不值,但对当事人而言,这或许就是孤单的逃亡路上,每时每刻都会经历的艰险之下唯一的心理慰藉。看一眼就可能是最后一眼,所以值得。

这当真只是巧合?

这样的巧合就是冥冥中上天注定,一切摊开在我的面前,一定要让我知道真相,是吗?

裴逸被章总死死捂住了嘴,抱住他发抖的身躯。原本缠成乱麻的尘封的绳结,突然就解开了。许多疑惑仿佛迎刃而解,却又像一道闪电击中他的神智……

眼前的背影,面对故人没有显露太多哀痛,并没有不能自已的悲伤。厉寒江身形笔直,在他们看不见但可以想象的地方,依然面带微笑。黑暗中独行的身影,从来都充满勇气,从容面对。

然而,再小心谨慎的人,在情绪满溢的一刹那,都可能会一招不慎,暴露些小秘密。

厉寒江没有带糕点水果纸钱之类,容易留下痕迹把柄的任何东西,就只是面对墓碑,很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抚摸简陋的石碑,回手吻了一下自己右手,空白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无名指。

最后,把尚带余温的手落在石碑上,紧握。

可能是说,放心。

或者是说,珍重。

裴逸脸上也没有任何哀伤,目不转睛地直视父亲。他下意识也伸出右手,穿透眼前仿佛只有一层纸薄的屏幕,触到那个身影,摸到那块冰冷的石碑,也紧紧攥住。

他的父亲确实从未令他失望,时至今日。

那个很坚强的背影烙在他的瞳底,其实一直为他指引着光明的方向,也赋予他无比的斗志和勇气。

……

“你、你不是坚仔?你们两位是哪个办公室的……”

值班警员终于察觉裴逸眼底蓦然崩发的狠意,不明不白的暗红色的怒火镶上眼眶。

那人下意识地,摸向桌边的红色警铃。

章绍池眼明手快扣住那只腕子,一掌抓住对方后脑勺往控制台砸上去!

梆!那小子脑门重重地撞上桌面……

裴逸面带寒光,无声地默契配合,再一记掌刀斩向后脑。

力道把握精准,没有害命,但也绝不手下留情,确保这个人应当会因脑震荡至少在床上躺三个月,并且失去这一整晚的记忆。

两人同时扑向控制台,心有灵犀,所能设想到的前情后果都是一致的。

章绍池哑声道:“删掉这段,不能留。”

“不能被任何人看到……”裴逸手指有些发抖,鼓捣设备,怎么从系统里彻底删除这段视频?他又暗自后悔以前就顾着练拳脚功夫,没好好学技术,这时急需黑客宝宝范小花的支援啊。

“小范,这个监控视频,怎样彻底删除它不留痕迹……这里有好多台设备,设备型号?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型号!……”裴逸眼里一片暴躁的血丝。

他那时想的就是不能让敌人发现他亲爱的父亲曾经拜访过廖警督的墓地。

而他身边的男人那时想的却是,我们根本就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所有亲人都在拼命阻拦你不让你出境。小裴有危险,不能让敌人猜测到裴组长和这块绿色山岭下面埋葬的廖警督之间,有一丁点可能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