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番外·温三伢
温三伢曾一度深陷于自我否定之中。
他先天不足, 大病小病不断,从记事起到六岁之前,常年缠绵于病榻之上。
爹娘去得早, 他全然是被大哥和二姐拉扯大的。
为了养家糊口,十几岁的大哥每日早出晚归, 下地种田, 上山打猎, 在没短过他们姐弟俩吃穿的前提下, 其余的银钱都换成汤药,进了他的嘴里。
二姐比他大七岁,大哥不在时,家里的一应琐碎都是二姐来承担。
喂鸡浇菜、洒扫做饭、浣衣缝补……别看他们这个家里只有三个孩子,实则这些加在一起,也是半点不轻松。
而温三伢呢?
大多数时候, 他只能躺在床上发呆,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帮着做点轻巧至极的活计, 都只能在难得没发烧, 有力气起床的时候完成。
唯一的例外是三岁那年, 他吃了几个月从县城郎中那里开的方子, 很是有些用处,大哥和二姐进进出出时脸上都多了笑模样, 阖家都以为他的病这是要见好。
同年,他试探性地向大哥提出, 自己想去村塾念书。
他本以为大哥不会答应, 毕竟自己看病吃药就已经快要掏空家底, 哪里还有余钱给他交束, 买笔墨?
哪知大哥一口就答应下来。
“念书好啊, 去了村塾,也好见见世面,多认识些同窗玩伴,总胜过日日闷在家里。”
字里行间,甚至都没提一句盼望他念出成绩,考取功名云云。
在学塾的那小半年,温三伢难得的快乐。
他终于可以走出家门,看看外面的天地。
也如大哥所说,终于有了年岁差不多的玩伴。
自夫子处得到的几,更是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地读。
且很快就显露出过去被埋没的,过目成诵的天赋,招来夫子的连声惊叹。
大哥来接他下学时,他不止一次听到夫子夸赞道:“三伢这孩子是个小神童,来日好好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大哥听罢喜上眉梢,连连说着下回去给爹娘烧纸时,也要将这件事说予他们听。
夜里躺在床上,二姐也会陪着他一道做梦。
“我听说若是考出功名,那可就威风啦,当了秀才,见了县老爷就不用下跪,衙门还给你发钱,就算考不上秀才,只考出那什么……童生?也够用了!三伢你那村塾夫子,不也就是个童生么,到时候你也可以在咱们村开个学塾,当夫子,收束,这样咱家就不缺干肉吃了哈哈。”
温三伢遂在心里默默种下要好好读书用功,日后考功名的念头。
他想,若是自己真的考中了秀才,大哥和二姐就能跟着他过上好日子了,再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
可惜天不遂人愿。
短短数月之后,他就撑不住了。
每日的来回奔波,晚间回来背书作文,这些事他明明乐在其中,压根不觉得煎熬,可虚弱的身子依旧迅速不堪重负。
他开始频繁地发病,高热不退、咳喘不止、食不下咽、夜间心悸连连,几次恍惚间有了濒死的错觉,还有一回呕了血。
大哥扛着他跑了好几趟镇上的医馆,所有的郎中见了他都欲言又止,或是直接摇了摇头。
也有郎中会把大哥叫到一旁单独说话,他有一次不经意间听了一耳朵。
“这孩子的病,我就这么同你说吧,就像是个四面漏风的草筐子,放眼望去,全是洞,你补了这个,漏了那个,是治不了,救不回的。我看你们家里头也不甚富裕,听我一句劝,别再白白花银钱了……”
这话换了别的孩子可能听不懂其中深意,但以温三伢的早慧,却能辨个清楚。
他虽知晓自己体弱多病,却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实则是风中残烛,不知道哪天就灭了。
若结局注定如此,倒还真像这个老郎中说的一样,不如不治了,把钱给大哥和二姐留下花不好么?
到时自己就去天上陪爹娘,想想应当也不寂寞。
温三伢这么想着,很快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醒来时自己已经在家里的床榻上。
天色已暗,屋里充斥着浓烈的药味,二姐大约是在灶房忙碌,大哥则默默坐在一旁,给他换退热的布巾。
假如仔细看,能瞧见大哥的眼眶隐隐约约有些红。
温三伢一下子忆起在医馆听到的那些话,喉咙酸楚,下一秒,眼泪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迅速打湿了枕头。
大哥被他吓坏了,连忙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温三伢被大哥揽在怀中,伏在那一方并不宽阔的肩膀嚎啕大哭。
他恨自己的病弱,恨自己的无力,乃至恨自己的存在。
他这样的孩子,就不应该出生,若他没有来到这个世上,多半娘亲还在,到时娘亲和大哥、二姐一家三口,定能把家里头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他几乎是气鼓鼓地抽噎道:“大哥,我的病治不好的,我不治了。”
……
时隔多年之后,温三伢还记得那日的情形。
他那向来无论日子多难,哪怕打猎摔断了腿都还强撑出一个笑脸,哄自己和二姐莫要担心的大哥,头一回朝自己板起脸。
然后他就挨了揍。
哪怕这个所谓的“挨揍”,就是大哥朝他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力道还没有拍门板大。
“这种话,以后永远不许再说。”
温三伢打了个哭嗝,两眼肿成了桃子。
过后好久,大哥都沉默不语,直到二姐进屋,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你这个小傻子!念书的不是挺聪明的么?这种时候犯什么混!你说这种话,不是捅我们心窝子么!”
二姐看起来也很想揍他,可终究没有下得了手。
温三伢明白了,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姐,都不愿相信老郎中说的话。
在他们眼里,即使有一线希望,也不会放弃给自己治病,哪怕这件事会赔上家里盖房的钱、买牛的钱、买地的钱,赔上大哥和二姐的嫁妆,他们也在所不
于是他决定努力地坚持下去,自己只要多活一天,多长一岁,大哥和二姐他们就有一天的盼头。
哪怕这个过程,真的很辛苦。
……
一晃数年后。
三年国丧已除,科考重开,已是秀才的他即将与书院同砚一道在夫子的带领下,赴府城参加秋闱。
临行前一天,家里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生怕有什么遗漏之处。
“三伢,考篮里的东西你自个儿再检查最后一遍,若是无误,就给你封上搁进行李里了。耐放的点心都给你用油纸包好了,也放在里面,虽说去了府城也能买吃食,可到底不如家里的干净。”
这是大哥。
“三伢,我给你装了几味丸药,里面有你日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和苏子降气丸,此外若是饮食不当坏了肚子,就吃这瓶六君子丸,若是外感风寒,便服九味羌活丸,还有这一瓶是薄荷油,提神醒脑,一包山楂丸,健胃消食。”
这是喻大哥。
“三伢!我给你装的衣裳怎么又被你拿出来了!这件秋天的外衫你务必要带进考房,别看秋老虎还在闹腾,府城比咱们这燥热不假,可早晚说不准会凉呢,就你这小身板可扛不住!”
这是二姐。
温三伢起初有心帮忙都插不上手,这会儿总算到了他能说几句话的时候。
遂先接过了大哥递来的考篮,里面的东西已熟悉到闭着眼都仿佛能看见了,但他还是挨个数了一遍。
继而喻大哥的丸药也尽数搁进其中,因为乡试要考数场,期间皆是住在考房之内,一概吃喝拉撒都要自行解决,贡院只提供炭火、水和蜡烛。
每年因此生病以至于半途弃考的人不计其数,汤药不易携带,且还需煎煮服用,相对而言丸药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则是二姐塞来的装了衣服的包袱,细细一摸,还会发现衣服内里另有乾坤,翻出来一看,原来是缝了个内袋。
“二姐,这是何物?”
温二妞瞅了一眼道:“这里头是银票!穷家富路,你随身上也会带银子,但有备无患嘛。”
温三伢感念二姐的好意,却不得不提醒道:“二姐,我是去考试,入贡院前连袜子都要脱了检查,你这内袋若是被发现了,说不准会被认为我私自夹带。”
温二妞顿时脸色一变。
“坏事,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快给我,我去给你拆了!”
三个小外甥也跟着过来凑热闹,年年拉着他的衣袖晃着道:“舅舅,你从府城回来,记得给我带好吃的呀!”
他笑着应下。
此情此情,令他感慨良多。
过去那个小小的萝卜头一样的三伢,在无数个暗夜里与病痛角力,苦熬着一分一秒,几乎想要过放弃生的欲望时,哪里会想到自己能有今日。
喻大哥医好了他的痼疾,给了他新生的机会,而大哥和二姐始终是世上最好的兄姊。
他总要尽力做些什么,回报这个将他小心翼翼,呵护长大至今的
月余后,秋闱揭榜。
寿安县温茗名列榜首,以“解元”之名夺得乡试头筹。
次年春闱,晋以舞勺之龄,拿下会试“会元”之名。
同年,皇城金殿之上,他得当朝九五金口玉言,成为本科钦点状元。
一日声名遍天下。
而温三伢亦不负皇恩浩荡。
十三岁连中三元,入仕翰林。
十八岁官升五品,位在六部。
时人说起温茗,都言羡慕不得。
多少人三四十岁了还在汲汲营营,寒窗苦读,而人家到那时早已有了一二十年的官途阅历。
兼之才名冠世,清正廉洁,勤政务实,这样的人,何愁不简在帝心,仕途顺遂,步步高升?
事实证明,他们所料不错。
温三伢二十八岁这年,已是功绩赫赫,一道圣旨,名列内阁。
当真应了有些人的预料,成了本朝最年轻的阁老“丞相”。
入内阁的第一夜,温三伢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幼年时。
梦里有村口的柳树,伏虎山的松涛,有早已不在的大旺和二旺。
也有彼时刚成亲不久的大哥和喻大哥,尚在豆蔻之年的二姐……
低下头,面前的旧木头桌上摆着被自己翻卷边的启蒙书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醒来时,天未破晓,尚在寅时之初。
贴身的小厮听到动静,熟练地赶来侍候他起身穿戴,准备上朝,只是注意到他脸色不佳,不禁担忧问道:“大人可是身上不适?可否要告假?”
朝野无人不知温阁老体弱,常年一副芝兰玉树的清隽病容,受不得劳累,每逢换季,定要大小病上一场。
旁人告假会被圣上怀疑别有用心,唯有温茗告假不在此列,就连宫中太医都是府上常客。
温三伢摇首。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
独身在京城多年。
他有些想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晚了,二妞和三伢的番外到这里结束啦,一个经商文女主,一个科举文男主(喂)
正文番外还差一个多年后合家欢的收尾,私心想作为全文最后一章发布。
所以接下来先插播古代if番外——古代版小喻和阿野的乡村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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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刘禹锡《宣上人远寄和礼部王侍郎放榜后诗,因而继和》
2、“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