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的囚徒

作者:师小札

第97章

第97章 363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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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了酒店的工作后一直呆在家里,一直没出门。

每天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直到夕阳西下,惨烈的殷红弥漫整个苍穹。

这沉重的颜色是年华盛放的气焰,是斜阳远去的纪念,真正的浓重的红尘。

拿出床底的那幅大卫,静静放在火盆里,擦一根火柴,火迹迅速蔓延,熊熊火光熏灼了我的眼,和窗外的夕阳融合成一片血色,我摊开手,静静地看着手掌上的生命伏线,猩红的一条条,不忍目睹。

这个城市,对我来讲是被梦魇笼罩的,充斥着太多惶恐,痛苦与绝望。

母亲为我收拾了行李,我终于离开了,听从母亲的,到了另一个城市。

这里是个很小的城市,小桥流水,轻舟穿梭,琴韵书声。

这里的人很朴实,茶馆酒肆的老人,对着河面梳妆的妇女,在树下读《幼学琼林》的学童,各得其所,悠闲自在。

我过着极为寡淡的日子,每天应着鸡鸣声起床,沿着河畔慢慢地走,烟雾氤氲,河边有悠悠的二胡声,像是从远古传来的音律。

每天都在一家小吃店买馄饨吃,店主夫妇热情大方。

每天都去一家酒铺买香甜的酒,越喝越多,越喝越醉,胃里热腾腾地一番刺激后,照例是凉的。

每天都在河岸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下棋品茗的老人,鹤发笑颜,他们脸上的纵横是岁月勾勒的印记。

每天坐在乌蓬船上听着汩汩水声,鱼燕飞跃,河水一个又一个的旋涡,深得可以随时将我吸进去。

每当傍晚,天际边犹如簇集着火烧云,浓烈的颜色让人睁不开眼睛。

又是一天过去了,时间慢得可以听到血在滴,还有

思念渗透骨子里的恐惧。

好几次,我恨不得逃回去找他,就算只在一边悄悄看他一眼也好,至少可以看见他,感受他的气息。

而这里,没有他的这里,对我来说是座空城。

尤其是夜里,被黑色的苍穹沉重地笼罩着,而时间,不会静止,寂寞,痛苦,煎熬迅速地扑上我的躯体,我趴在凉凉的桌子上,手边是大瓶大瓶的酒,我笑得癫狂,笑这具残弱的躯体,愚昧的灵魂。

住的平房空旷寂寥,平时无一点声音,只有邻居妇女晒谷子的沙沙声和母鸡啄米扑翅声。那样也好,我害怕静音的世界。

这个城市有家很老很旧的电影院,脱漆的大门斑斑驳驳,肮脏油腻的蓝色幕帘,大幅大幅发黄缺角的海报上除了碧眼乌发的外国女明星外还有密密麻麻的办证广告。

我常常到这家电影院看电影,廉价的票,廉价的电影,廉价的时间。

放的都是很老的片子,有欧美经典的文艺片,有香港艳俗的三级片。

简陋破旧的大厅人很少,一排排小而挤的蓝色座位,地上是瓜皮纸屑,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会拿着畚箕和扫帚来清理。

我时而坐在第一排,时而坐在最后一排,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着屏幕上流淌的声音,慢慢睡着。

屏幕上的一对爱人最终死于巴黎的街头,漫天的烟花,清冽的钢琴乐,模糊中的意想,年轻的他拉着梳着麻花辫的她笑嘻嘻地穿过学校的走廊,穿过时间的隧道,回到年少的时候。

耳边响起干净无杂的音乐,听者他们轻灵的笑声,我闭上眼睛,终于流下眼泪。

电影始终是电影,生活比电影苦得多,电影里再远都回的去,而生活回不去,永远回不去。

一直一直在这里待到晚上,直到最后一场电影播映结束,漆黑一片中亮起了昏黄的灯,三三两两的小情侣搂着出去,我依旧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天气冷,蜷缩在外套里,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

白发苍苍的老头佝偻着走进来,颤巍巍地拿着扫帚清扫垃圾,地上是吃了一半的话梅,没啃完的玉米棒子,一罐罐被踢翻的汽水。

“快点,还没好吗?”有人在催促。

白发老人回头宽容又局促地笑笑,继续扫着地。

“差不多就得了,这破地方怎么弄得干净?”那人继续抱怨。

“好好,快了。”老人加快了速度。

那人冲上前来,夺过扫帚,哗啦啦地飞扫一通。

“让一让!”他朝我喊。

黑黑的地方,我打着瞌睡,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抬脚!”他不耐烦地嚷。

“哦。”我扭过身去,抬起脚,又换个姿势睡觉。

两人又交谈。

“你吃过没?”老人问。

“没。”

“等回到家就好吃了,我给你热热菜。”

“知道了,快饿扁了。”

……

声音渐渐远去,我拉拢了大衣,又慢慢睡了过去,这家破电影院晚上也不关门,风呼啦地灌进来,门晃荡直响,阴森鬼魅,但我喜欢。

一连好几天,都窝在电影院里,沉溺在青紫灰蓝的城市悲剧中,耗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希冀。

我想起和他一起的电影时光,从年少开始,无疾而终。

脑子里是他抱着我,吻着我,一起依偎在沙发上,挥发着单纯的幸福,原始的情欲,那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孩童的天真,期盼,最终毁灭在杀戮的生活中。

我真正输了,输了我的青春,我的岁月,我的物质与精神,我的一切一切。

我闭上眼睛。

一个人影挪过来。

“喂。”他的声音在耳朵边上热热的。

我转头看他,他正朝着我笑。

“天天来这?”他晃着腿,穿着破旧有洞的牛仔裤,左耳上戴着耳钉,染着一头黄色的长发。

我点头。

“很寂寞?”他笑着,伸手来拿我大衣里的饼干,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我的胸。

我看清他的相貌,很普通的孩子气的一张脸,额头上有块疤,黄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堆。

他嚼着饼干,两眼看着屏幕上相拥的男女。

“喜欢爱情片?”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看铁达尼号的时候都掉眼泪。”他孩子般地笑起来。

我笑笑。

“你不觉得感动吗?”他又伸手来拿我的饼干。

“电影的渲染罢了,生活比电影更苦,感动又什么用,都是假的。”我说。

他不响,继续吃着饼干,时不时伸手来取,我索性把一包饼干全丢给他,他一块一块地吃,最后连碎沫都吃干净,吃完后又舔舔手。

“还有吗?”他问。

我摇摇头,他打个哈欠,一脸失望。

“给,你自己到外面去买点。”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塞给他,只想让他快走,我一个人清净些。

“你当我要饭子?”他撇撇嘴。

“你爱要不要。”

“要要,不要白不要。”他拿过钱,笑嘻嘻地跑出去。

我又闭上眼睛,打个盹。

不一会,被摇醒,还是他。

“看我买了什么?”他摇晃着手里的冰激凌,是普通的三色杯。

“这么冷的天,你吃得消?”我笑笑。

“我喜欢吃甜的。”他扯开纸盖,吃起来。

我楞了一下。

“来,你也来一口。”他勺了一口送往我嘴里。

我摇头。

“尝尝啊。”他使劲把冰激凌送到我嘴前。

我一扭头。

“没劲,我自己吃。”他语气有些闷闷不乐。

又是最后一场电影结束,昏黄的灯亮起来,我看看身边的他,他已经睡着,整个脸被蓬松的黄发遮住。

“结束了。”我叫醒他。

他懒懒地打个哈欠:“好闷的电影。”

我转身要走。

他快步上来跟着我,嘴里不停地说着。

“你还跟着我?”

“我好饿,你请我吃碗面吧,阳春面也行。”

“我要走了,别跟着我了。”我拒绝。

他拉住我,死皮赖脸地求我请他吃阳春面。

“阿竞。”一个声音叫住他。

是那个来清扫垃圾的老人。

“外公。”他懒懒地叫。

“快回家,吃饭去了。”老人催促他。

他撅起嘴,两手拍拍屁股,耸耸肩。

“你不是饿吗?快回去吃饭吧。”我说。

“那下次你请我吃面。”他又皮笑肉不笑。

我摇摇头,往外走。

没想到之后的几天,他天天守在电影院里要我请吃面,我感到困扰,难得的清净时间也介入了。

“你觉得我今天好看吗?”他笑着问我。

我抬头看看,他穿着红色的紧身皮夹克,漆黑的皮裤,腰间丁零当啷地挂着饰物。

“你喜欢这样的打扮吗?”我问。

“当然,这样靓啊。”他举手扭着腰肢,像老香港片里的阿飞,满头黄发飞舞。

“你的头发太长太黄了。”我直言。

“我们那片人都这样。”他又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摇摇头,不再理会他。

他朝我这里挤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

“给你的。”

“你自己吃吧。”我笑笑,继续看电影。

“拿着啊。”他硬塞在我手里,“你也请我吃过冰激凌了。”

我拿着巧克力,听着他孩子气的语调,苦涩地笑笑。

“冬哥,待会请我吃面好不好?”他笑嘻嘻地凑过头来,几簇黄发粘在我脸上。

“别叫我冬哥。”我皱皱眉。

“你的确比我老啊。”他没心没肺地说。

我不去理会他。

“我可不是见人就喊哥的。”他轻轻地说,声音带些诱惑的。

“别靠近我。”我盯着屏幕。

“我就要靠近你。”说着,他把头搭在我肩膀上。

“我是同性恋,离我远点。”我看真屏幕上的法国男人,蓝灰色的瞳孔,发白的嘴唇,蠕动着。

他哈哈哈地笑出来,一会仰着头笑,一会弯下腰笑,最后捧着肚子,作势抹抹眼角。

“真的吗?冬哥?没看出来。”

“我真的是。”我又说。

“那你会喜欢我吗?”他朝我眨眨眼。

“不会。”

“为什么啊,冬哥?”他撅起嘴,摇着我的手臂。

“我不喜欢你的头发。”我随意敷衍他。

他笑得更开了。

隔天,吃完早餐,我又慢慢走向电影院,老远就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晃荡在门口,贴着费雯丽的那张海报,有点像他却又有点不像。

“冬哥!”

他跑过来,拉着我的手。

我有些惊异,他把一头长发剪成短的,还重新染回了黑色,没了长刘海,他的面孔全暴露出来,额头上的那条疤甚是明显。

“怎么样,你喜欢吗?”他指指自己的头,小眼睛一闪一闪,笑成月牙。

“倒干净清爽许多。”我说。

“都是为你剪的,喀嚓一刀,可舍不得了。”他吐着舌头,又拉着我,“请我吃面吧,我还没吃早饭呢。”

半拉半拖地将我带到面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