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恋恋无痕1-25完
苍白的天空下,有猎鹰飞过。
范宗明举著冻僵的手对著光线眯著眼看著刀,哈了口气,用打火机在刀上烫了两下,往下一滑,透过衣服跟皮肤把黑血放了出来。
战友已经全部没了,他必须穿过这千里风雪,赶到接应地点,可是他受伤的腿肿得连裤子都包不住了,他只好划破裤子和皮肤,把血放出来一些。
他的脸被冻僵得没有一丝血色,就像块僵硬的白色岩石。
但他不怕,不怕自己走不出去。
他知道,家里还有人等著他。
就算死,也得让那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孩摸得著他。
要不,那个被他纵得已经不能没了他的孩子会一天一天守在家门口等著他回去,如果等不到,不是急死就会怆惶而亡。
他永远都接受不了自己会丢下他,无论用何种形式。
范宗明无数次检讨过自己对他的溺爱,但是,他如何拒绝?那个自出生以来就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孩子,他要如何才能学会真正地对他说“不”?
范宗明半拖著腿往前走,一个小时过後,他又再次无力前进。
他找到一个树林暂时隐蔽,再次发出救援讯息,闭著眼睛休息。
远处处来轻声的沙沙声,他迅速睁开眼,不是过大的野兽,而是一只小小的浑身洁白兔子。
范宗明笑了,他的脸不能动,但他还是很快地感觉愉快起来,他记得去年春节回去时小家夥因为他回去得晚正气鼓鼓地堵住门不让他进去,他从背後抓起了一团白色小肉球送到他面前,还没等他笑著说:“还生气麽?”,小家夥就一跃而起跳到他身上,杏眼里闪闪发光,“你给我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抱著他,一整年下来的所有疲惫全都一扫而光。
抱著他,俨然就像抱著自己的全世界,什麽都值得了。
“嘿,小家夥……”范宗明伸了伸手,示意那小兔子靠近他。
小兔子慢慢靠近他,但稍一接近,像是闻到了他浑身的血腥味,後脚一退,猛地窜逃而开。
要是换成我的小家夥,肯定会路都走不稳打著滚过来抱著我哭得天昏地暗……范宗明想著想著心都醉了,仿佛此时,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就在他身边一样。
洁白的雪落在了他的身上,遮住了那染血的迷彩服,就好像前一天的血腥拼杀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升机的飞翔声响在耳边时,范宗明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盘算著自己有好多天没回去了,前几个月生他气的小家夥还在生气没?
他努力睁开眼,看著一群雪地迷彩服的人迅速从空中顺著绳子敏捷往下降落时,想著不知这次应该要带回去哄他的小孩开心。
他压低著身子,用快睁不开的眼打量著前方……是自己人,代表任务结束;是对手,代表著他必须得再次尽力活著得到解救。
大雪又一片一片地下得更疯狂了,迷茫中,范宗明眯著眼睛托著枪,清醒地迎接著向他靠近的人。
来的是自己人,范宗明等到人走近,向他行了礼之後,才放心地闭了眼睛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问旁边的士兵,“几天了?”
士兵回答,“三天,上校。”
范宗明勉力睁著双眸,已经昏迷三天了,他摇了下脑袋,试著支撑著起来,“把电话给我。”
士兵不能违抗命令,把电话交给因中了毒浑身都肿胀得不成样的中校。
中途因为过肿的手不能接住电话掉落一次,士兵连忙拾起,眼睁睁地看著奋战归来的中校把默默地把电话用手肘处的挤压把电话掐住,然後用另一只其实根本不可能动弹的手一个一个地按著号码。
他只在人人口传中的传说里听闻过这个魔鬼般上校的传闻,却不知道传言有这麽震憾,那手,根本就是医生说的在这几日完全不可动弹得了的。
可他不敢说什麽,传闻中他也历来知道,这个冷厉的中校向来说一不二,营地里没哪个兵敢违抗他的指令。
“你先出去。”拔到最後一个数字,上校对士兵说。
“是。”士兵立正行礼,大力地说完後转身往外走。
门被关上。
范宗明清了清喉咙,静待那边的人把电话接起。
十几下,都没有人在另一端接起。
范宗明非常耐心地再拔了次,又深吸了口气,等待那边的回应。
好久,好久,等第七次时,那边终於接起,一个有著浓浓鼻音明显哭过心情不好的人说:“你怎麽就不当我死了。”
范宗明听著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嘴上却淡淡地说:“怎麽不接电话?”
“我讨厌你。”一声声响,那边负气地挂断电话。
范宗明无力地放下因为强力托住的电话,重重地喘息著,他知道不应该打电话,至少,也要等到他好点再打。
可是,他还是忍耐不住,他不禁嘲讽地笑了一下,这麽长的时间都忍耐过来了,偏偏一醒来,还是想听到那糟心的小兔崽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手中的电话响起。
那边的人不等他说话就说:“你有二百三十一天没有打给我一个电话……”
说完,就没有声响。
范宗明听著,慢慢地轻轻地呼吸著,不让对方听到他此时因为病痛而调整的呼吸声,边静静地听著对方没有声响的声音。
好久,他说:“宝宝,你还在吗?”
那边没答话,又久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范宗明说,“哥退伍,以後你想见我时都能见到时,你都能见到好不好?”
时间对了,范宗明觉得这麽多年的努力还是功亏一篑,他还是必须妥协。
假如,多年以前,他没有他多好,他可以一直朝著可能从出生就刻在他骨子里的理想奔跑,谁也不在乎;假如,多年以前,他的小心不要笑得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也好,他可以一直朝著梦想逼进,什麽也不理。
可是,真是苍天不由人,世事更是由得不得人。
那厢好久又没有说话,范宗明耐心地等著,终於,那边有哭著的音说:“你说真的吗?”
范宗明说,“真的。”
“哥……”他的小孩沙哑著噪子叫著他,毫不掩饰他完完全全的依赖跟欣喜,他像是无可抑制地蹦跳著,好久过後他喘息著兴奋地说,“你回来时,我来接你。”
范宗明听著笑了,他的脸不能动,显示不出笑容,他说:“好。”
范宗明见到了那个人。
他穿著正式的军装,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
上级说:“这下,得委屈你了。”
范宗明向他行礼,“这是我应该做的,也谢谢首长成全。”
上级拍拍他,“我们还需努力,辛苦你了。”
范宗明无言地行礼送他,下面,一排紧跟著他隐退的官兵行礼,从今天开始,另一个属於他的领域静待他的领导跟开发。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
可是,他别无选择。
潘越炎进来时,看著范宗明对著窗外的眺望著。
夜很黑,路灯几许,还是照不明普天大地。
这个军事机密的营地,范宗明从调动到至此,已经呆了七年,那般繁杂又血腥的过往,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成王败寇,但范宗明一直用强者的态度成了王,活过了很多人都撑不住的岁月到了如今。
潘越炎作为他一直以来的下属,终於问:“上校,您必须这样吗?”
范宗明没有看他,只是看著曾属於他的领域,淡淡地说:“必须这样。”
潘越炎顺著他的眼睛看著窗外那片就算黑暗也让人感觉辽阔的土地,他完全掩饰不住怆惶了,他说:“上校,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范宗明说:“从今过後,又是另一翻天地了,我不认为你非得跟我走,你要是留下,我就让你留下。”
潘越炎说,“我留得下吗?那麽多事都过去了,上校,我没有回头路走,只好希望您能带领著我们走下去。”
保家卫国建功立业都算是最大的理想,潘越炎希望一直都走下去。
他看著像北极一样冰冷坚决的上校,希翼著,梦想的他方,没有後悔。
直升机下地不一会,远处,一条像上了发条的人影快速地往他的方向奔腾。
范宗明一直严肃冷峻的脸上有了笑容,在那人的十米处,他伸出了双手,不一会,那人就像在半空中飞翔一样飞奔到了他身上,腿已经飞快熟敛地缠上了他的腰间。
他起的名的小孩,谭恋知,没有说话,只是傻笑著一张脸,一路奔跑掩饰不住气喘吁吁却还是狠狠捧住他的脸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脸上猛啾著吻,他笑得没得没法言语,就是一个劲地亲著范宗明的脸。
好一会,亲得再没有力气了,小孩笑倒在他的怀里,乐不可支的模样,那眼睛都因为笑只能成了一条缝,他半偏著脸,朝范宗明笑得那麽明媚欣喜,那张有杏眼,挺鼻,薄唇又笑得那麽完全不知所然的白皙的脸上全是没心没肺,但好完全藏不住别人的脸跟眼里全都有著他。
那是纯然的喜悦,范宗明相信,就算给怀里的这小孩全世界,他也不会像此刻这样笑得那麽无拘无束再也不渴望其它。
“这麽高兴,嗯?”范宗明抱起他,笑容再也止不住。
“那可不?”小孩高昂著噪子,趾高气扬,“他妈的以後你都可以陪著我了,老子受够了你当兵了,妈的部队再也不会跟我抢你了,靠,从今以後老子就是第一帅。”
拥有他,他就是第一帅了,不要别的,就他就可以。
范宗明心底再次无可抑制地被无法言明的情感填满,他抱著他的小孩的腰,翘著嘴角说:“看来,谭少爷的理想也不过如此吗。”
他这麽一说,谭小爷去了不高兴了,嘟了嘴,“我就只要你麽……反正就要你,你敢怎麽样?”说完,他抬高著头,一脸你要是不说好听的我也不理你的高傲样。
范宗明被逗笑,抱著他走,“那麽,谭小爷,哥要明天才能跟你回家,先抱你去睡一会怎麽样?”
谭小爷听闻,不好意思地蹭了下他哥的脸,红著脸说:“哥,你看,我兴奋得连路都走不稳,你不能再让我歇个几天再让我睡?”
范宗明含笑看他。
谭小爷脸红,却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再度蛮横无理地说:“我就这麽著了,怎样?”
他从不掩饰自己是他的全世界,范宗明对此没有评判,只是捋了下他的鼻子,带著宠溺说:“又任性了。”
谭小爷不知天高地厚却知这个抱著他的人从来都会对他百依百顺,得意地翘著下巴,“小爷就这样,怎麽地?七爷,小了小爷,从今往後我都对你好……”
看著那张被他纵得任性妄为的脸,范宗明笑著,低垂著眼,他的宝贝,无论以後还是从今往後,他都只愿他能一直如此。
谭恋知走的那天,范宗明去了那块假的墓地。
就一次,就再也没去过。
他只是去看看,他的小孩的第一块墓碑是什麽样子。
就算是假死,他也希望是块好石碑立在他名义上的身体上。
范宗明从来都不是注重鲜亮光景的人,但事情一到谭恋知身上,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去给他最好的。
从小到大,在属於他的天空里,他给谭恋知他所有一切的最好的,包括去策划他们的一生。
如果他的小孩可以让他疼宠一辈子,就算他有另外的家,范宗明也会觉得可以忍受。
他跟谭恋知不一样,他知道太多事情是没有结局的,而作为一个洞悉世事的男人,他要求用最好的方式处理他们的关系。
只是,他的小孩要他。
一切都不同了。
谭辉煌来找过他一次,在办公室里,这位中年男子对著范宗明从头至尾只说了句:“谢谢。”
他走後,范宗明对著旁边的副手说,“他应该对我说声对不起,这贴切点。”
范宗明的坚锐是自小都出了名的。
他所想做到的事,基本没一件没有完成出过差池过。
除了一件,或者说是一个人,那就是谭恋知。
潘越炎看他办公桌上的照片全都在,说:“他死了。”
范宗明微笑著看了眼照片里的谭恋知,不语。
副手敲门进来,潘越言没有出去,站著没动。
“你先出去。”范宗明敛了神色下了命令。
潘越炎神色莫辨地走了出去。
“别行礼了……”范宗明制止副手的动作,“说。”
“行踪到特区就全断了,完全没有留下的线索,我从来不知道谭少有这等能耐,他一个人没跟任何人接触就地蒸发了,我留了人四处搜索。”心腹报告完毕,苦著脸看著范宗明。
“不要再跟了。”良久,范宗明说。
副手惊讶,“真不跟了?”
范宗明看著窗外半会,轻轻地点头,“不跟了。”
既然放了飞,那麽让他去把自己的翅膀长硬吧,自己得舍得放手。
副手看著他的上司生生地笔头镶进了手心,一条浓稠的黑红的血像条小溪一样流到了地板上,然後说出了淡淡的“不跟了”的三个字。
副手清楚记得,那天之後,他上司的烟瘾从一天半包到了二包。
再後来,又是好几年过去,范宗明跟战术小组开完会,对副手有些不确定地说:“不会出意外吧?”
坚不可催的男人不同寻常略带迟疑的口气让他的副手不带思考迅速地说:“肯定不会,他是精锐部队最好的枪手。”
想要打不中要害,肯定会打不中。
只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那位最好的狙击手确实是最好的,一击中弹。
范宗明看著报告好久,抬起眼来眼里都是红的,他看著那位履行了“职责”的战士半晌没有说话。
最後,那位战士的脚步虚动了一下,他才挥了挥手,叫人出了去。
副手上前低声地问:“要不要……”
“不用说了,我休息会。”范宗明闭上了眼,嘴角抖动著。
副手出了门,门边的人立即靠过来,“怎麽样?”
“你说怎麽样?那是他的心上肉,你说他能怎麽样?”副手重重地喘了口气,“立即带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副,曾司令那边的人已经就位了,我们……不能再有动作了。”指导员缩了下身子。
“这到底是什麽办事的?不是千百次确定人是我们的吗?怎麽犯这种致命错误?”副手的脸完全扭曲了起来。
指导员叹了口气,说著更让副手愤怒的话,“刚才已经有将军亲自派了人过来要人了。”
“什麽?”副手一听,顾不得里面的范宗明吼了起来,“这廖派欺人太甚了,把我们全当是死的了?不放,他胆敢放卧底,就得有胆承担後果……”
“把人放走,”门打开了,范宗明站在暗角脸孔模糊,“让他走,还不到时候。”
“上将……”副手喉咙被堵住,不敢再看范宗明一眼。
指导员只扫了一下暗处那似乎比战场上血肉模糊更让人觉得血腥的脸就再也不敢看,他低下头,“是,我亲自去办,您放心。”
很长一段时间里,范宗明都闭不上眼。
有人说,情爱的代价是痛苦,情爱的唯一办法是忍受痛苦。
明明这般心神碎裂,却还是必须活下去。
有时候生命并不是走下去就能像光一样绚烂,就算中途有无数光芒照耀你身,但心底一片深暗,那些光芒也射不进你心。
失去他,范宗明仿若失去生命的涌泉。
他活著惟一的美好,已离他而去。
直到,再次相见。
范宗明很长一段时间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声,他亲眼见到他的小孩在谈判桌上,他用尽了所有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狠狠地把他镶进自己怀里。
只是,他还是要忍住,就像每次生命里没有他的疼痛一样,他忍受著他的小孩跟他疏离的话语,讥嘲的笑。
眼睁睁地看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忍受著他的眼里没有他。
范宗明从不後悔自己所做的,那天也没,但他的心却痛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他必须先看著谭恋知行离开,这个铁血汉子在座位上晃了半天神,才有力气站起来。
那是举国欢庆祖国繁荣昌盛的一年。
而谭恋知在国外受伤回国,范宗明中途没有拦下来,随即再也找不到他。
那是他胃癌的第二次复发後他们只相处了半个月的又半年後。
他的小孩病好了只在他身边呆了不到半月,再次生死不明的离他而去。
只半年多一点,他们的陌生又到了另一个阶段,他的小孩这次甚至不再跟他打任何招呼告别,离开这麽久连问候一声也再也没有。
那一天,他坐在暗处看著大群大群的人们为了丰功伟绩的这几年欢声笑语,范宗明却不知道最让他揪心的那个他亲手养大的小孩是死是活。
副将在旁耳语,“中将,要不要我去联系下?”
范宗明沈默了半会,这麽多年的容忍也快逼近尽头,终是舍不过心头所系,这次终於点头,“去吧。”
以前再形势紧迫也没想过动用惟一的一次联系,这次,还是用上吧。
他已经到了极限了。
他不想再去猜疑他是死是活,他怕自己再也忍不住倒下去。
可副将去而复返,没有带来好消息。
“对方不接信号。”副将说著,隐藏的棋子像是死寂,不给任何反响。
范宗明闭闭眼,坐正了身,没有再说话。
他,必须得再忍著。
等庆典过後,到了车上,副将说:“中将,去医院吧……”
范宗明虚弱地“嗯”了一声,冷汗大滴大滴从他额头上掉下来,很快,染湿了他笔挺威武的军装。
“小知……”范宗明从恶梦中醒来,眼前还有在战火走出来的他的小孩那张流著血的只有半张的脸。
“小知……”范宗明伸出手,摸著身边的位置。
那片位置依旧冰冷一片,身边已经很久没有躺过另一个人的身体了。
没有体温,没有鼻息间的亲密依存,没有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也会让他感到安心的鲜活影子。
什麽都没有。
范宗明站起身来,他扶著椅子拉开了窗,拉开抽屉,拿起只残余了二支烟的烟盒抽了一支出来。
这包烟是谭恋知残留下来的,他走後,范宗明数了数,一共有八支。
每当他觉得心揪如焚再也承受不住就会拿出来抽一根。
他以为只要抽掉一半,他的小孩就可以回来。
只是没想到,今晚过後,只剩最後一支了。
范宗明看著外面被没尽的时不时绽放在空中烟花染亮的黑夜,心疲惫得不堪一击。
这麽多年,一道一道难关熬了过去。
可现在,在最心底的那个人,却音迹全无。
最後一支烟范宗明随身带在身上。
他不再出国出任务了,就算上头施加了压力,他还是婉拒而过。
这几十年,范宗明头一次怕,这次如果等不到他,自己就再也没有拥有他的可能性。
可日日夜夜过去,谭恋知依旧没有消息。
一切都在崩溃的边缘。副将联系不到内应,甚至派了几组精备人马去西南边打听消息,但个个无功而返。
这样,又三个月过去。
时间一日如数年,范宗明揣著最後一支年,面无表情地等待著属於他的人的回来。
“将……将军……”半夜,副将拿著电话推开了范宗明的卧室门。
“什麽消息?”范宗明一跃而起,声音问出灯光才亮。
“谭,谭少回来了……”副官眼睛都红了,“门卫说他马上就到。”
范宗明甩到手中紧抓著的中号衬衫,一言不发地迅速下楼。
“将军,你,你穿下衣服。”副将看著只穿了睡裤的将军像火箭一样迅速地下了楼从眼晴里消失,不由得百味交缠欣喜地笑了起来。
“回来了。”范宗明伸手打开了门,寒风吹在他精壮的赤裸上身上未见他畏缩一下。
车里瘦削的人见到他,黝黑的眼眸里有著笑意:“嗯。”
范宗明拉他下车,牵著他的手往家里走,“饿了吗?”
谭恋知眼睛瞄了一眼他赤裸的上身跟光脚,“有一点点。”
“我帮你弄吃的。”范宗明说著,一阵风在进门之前又袭来,他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怎麽了?”身旁的人愣了一下,下一刻就问出了声。
“没事。”范宗明拉他进了沙发,半蹲跪下来,回头叫著副官,“刘达,把我家小兔崽子的拖鞋拿来。”
“是……将军。”楼上,刘达飞快地下楼,嗓音透著股轻松。
谭恋知让眼前蹲在他面前的人帮他解鞋带脱鞋脱袜子,全身躺在沙发里懒懒地问:“怎麽大半夜的都没睡?”
范宗明拿著他的脚跟到眼前看了看,淡淡地说:“脚底的皮有点厚了,等会泡澡哥帮你刮下……”
“嗯,我累了,改明天吧。”谭恋知眯了下眼,头歪在了一边,只一下,像是睡了过去。
范宗明起身,抱起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先抱你上床,你先睡会,我煮好面了再叫你起来吃。”
他上著楼梯,怀里的人没有再回答他,沈沈地睡了过去。
出来去厨房时,副官还在。
“谭少怎麽样?”副官关心地问了一句。
“又瘦了。”范宗明拿著剩下的最後一根已经皱成了泛黄的烟,点上了火,抽了第一口之後,深深地吸了口气。
力量,似乎又回来了一点了。
小兔崽子已经不太愿意喊痛了,不像以前,小鸡啄下手见著了范宗明都会哭得惊天动地,如今一病了要麽忍著,要麽就是不见。
好像喊一声痛,都是对范宗明示弱了。
因为范宗明以前不稀罕了,所以他就现在全不给了,不管痛得有多利害,他自己解决。
他不肯原谅自己,范宗明没有办法,只好让谭少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这是他该得的,他无可抱怨。
其实这麽多年过去,发生了这麽多事,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范宗明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愿意死纠住过往不放过自己。
可是,那些改变还是让他感到无力,他是可以支手撑天的强硬派,但对上谭少,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跟无数次的一如既往般他都无法不去示弱。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啊,除了没生他之外,他的人生全是自己托付起的……叫他如何不去在意?他爱护他都爱护成习惯了,没法去苛责他太多。
“哥。”谭少醒来见著他就躲,喝完药吃完饭就想走。
“刚回来就歇著。”范宗明忍住想抽根烟的欲望,站在不远处看著他,他没法上前去抱他,小兔崽子全身上下全是排斥他的气味。
“我有事呢……”小兔崽子笑著说著,嘴角的不耐烦暗隐在不知名的深处。
范宗明把那伤人的残忍当作视若无睹,说:“有事也休息一天……”才睡一会,他不会放他出去。
小兔崽子看他一眼,转了身就离开了,只是进门时把卧室的门给关了。
谭少从来不这样的。
他们卧室的门只要范宗明不在里面,都是打开著等他回来的。
可现在,谭恋知已经学会了关门。
范宗明上午去了国防部总部,在观察室跟各国无声硝战到了下午两点多还是回到了家里。
他进门时,里面的人迅速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随即把手中的笔记本电脑给关了上,可能回来得过早,心理没作好准备一时之间可能笑不出来,发了点小愣,等再笑也来不及了,干脆沈默不语了起来。
范宗明走过去抱著他,没有在意他的冷漠,小孩从小到大就这样,有时生气就不理他,不过从来没有哪次跟现在这样,他的冷漠里带著浓重的生疏。
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以前那样生死相依过一样。
为此,范宗明总是任由自己的心一阵一阵的麻痛,只有这样,或许小孩儿会平气点。
只要他高兴,自己什麽都无所谓了,多受些罪也应该。
“你怎麽就回来了?”谭少有些不大高兴,但也没无理取闹,“你别管我,我知道照顾自己,诶,你才新上任,别老担心我,我病好得差不多了。”
上次因为跟谭恋知谈判,而最终还是军方赢了,在一年後得到了谭少承诺的五次的出货,价值五十亿美元。
这全是范宗明的功勋。
范宗明知道,他的孩子在病床上手术时有多痛恨自己,由此还宁愿不愿意看到他,就算死也不愿意死在自己面前,借机惩罚他……可是,最後,等到时间过去一段,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自己身边。
这其中的种种纠缠反复范宗明不是不知道,可是,很多情况下,他只能选择大局,选择让时间更残忍地教会他的孩子更多的东西。
於是,回来後的谭少选择了忽视自己,疏离自己……他只好受著。
“嗯。”范宗明淡应了声,一手揽著他头,一手摸著谭少平坦的小腹,怀中的人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只是却比以前瘦,瘦得太多,以至於连琐骨与背後的琵琶骨都像只裹了一层薄皮的双翼,只欲微微一刺激就欲冲破皮肤而出,孱弱得厉害。
“七哥……”谭少这时笑了笑,“你松下手,我拿下电话。”
他说著,技巧性地动了动,从范宗明怀里溜了出去,连鞋也没穿,从桌子上拿了手机朝范宗明摇了摇,说:“我去隔壁打个电话,你忙你的……别老逮我,我既然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想跑。”
说著,他半眨了下眼,很是轻快地拉开了旁边书房的门,一进了去,然後就是关门的声响。
范宗明躺在床头,用手遮住眼,久久没有力气起身。
范宗明拿著资料在卧室看著没有进去书房。
他一进去,谭少肯定会出来。
反正,这段时间是别想跟他长久地呆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到了晚上吃饭时,国防部却来了电话,范宗明站在门前好一阵子,对副官说:“刘达,叫谭少出来吃饭,让他吃慢点,多吃点……”
刘达点头,“您就去吧,我知道怎麽伺候这土匪……”说著就笑了,朝後头的人说:“谭少,你说是不?”
打开书房门的谭少也笑,点头,“刘达,昌叔叔要是知道你这麽油腔滑调肯定要把你回炉重造。”
见状,范宗明等著谭少走近时伸出手摸了下他的头,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下,“我去解决点事。”
“去吧,刘达陪我吃一样。”谭少有些漫不经心,看样子不在意,还冲他也笑了笑。
范宗明一出门,刘达仗著自己父亲刘昌以前是看著谭少从小长到大的,对谭少也比一般的人要随意得多,“我说谭少,这两年你算算在家里有几天啊?每次回来就要走,你都不知道将军为这个头发都不知道又白了多少根。”
“还有不少没白嘛……”谭少挤眉弄眼,拿著刘达拿过来的碗把药一口气给喝了,说:“再说了,你们军方可真是个宰人的主,拿我一次东西就让我元气大伤,并且还不许羊毛出在羊身上,我除了出去挣外国鬼子的钱还能怎麽办?”
说完还愤愤不已,“我现在都没给挣回来。”
刘达无语,上次的事的後遗症到现在还没消去,看样子,这事还得磨阵子,了不了了。
“唉……”刘达想著也叹气,连生死关头的手术谭少也不许范老大跟著,看样子是心冷得很了,後来答应了军方的要求之後,就算回来一次两次的也是敷衍地应付著,连笑再灿烂也看不出一点真切,这心底,肯定不定怎麽想的呢……他们之间,分也分不开,在一起又免不了伤害,如果还是想不通,这心又不知道得怎麽痛了。
“叹什麽气,得了,别丧门星了,一起吃饭。”谭少坐上桌子已经拿起了筷子。
等吃到半途,有守卫来报告,说外面有车要进,找谭少的。
“我的人……”谭少听了轻描淡写地说:“来接我的,让他进来吧。”
说著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对著刘达说:“我休息够了,我哥回来告诉他一声,我有事去处理,过两天回来。”
“谭少……”刘达“嗖”地一下站起,“我不好跟首长交待,您饶了我吧。”
“你看著交待,我又不是不回来。”谭少添了碗汤用著喝药的气魄一口气喝完,拿著纸巾擦了下嘴扔下就往门边走去。
刘达亦步亦趋跟在他後面,做了手势,让人联系范中将。
可哪想,范宗明那时在开会,根本进不去电话。
等到能接通时,谭少已经离开别墅区有两个多小时了。
范宗明在这头听到刘达的消息後,沈默了一会说,“两天吗?”
“是,谭少说的是过两天。”可谁知道这过两天是过几天,上次说的过两天差点就是过两年。
“嗯,知道了,你让人跟著……两天到了我去接他回来。”范宗明淡淡地说著。
“跟著?”刘达确定般地问。
“跟著吧……他这身子应该在家里好好养著了……”范宗明说完挂完电话,拿著手机在手中握了一会,又按了一个号码。
“妈,”范宗明叫著那边的母亲,“睡没?”
“没呢,有事,宗明?”
“嗯,恋知回来了,过两天我想带他回来住阵。”范宗明说著。
“回来了?”范七妈在那边惊叫了一声,“什麽时候回来的?病要紧不紧?赶紧的带回来……我的老天爷,总算知道回来了,这孩子,都快把人的心都给操碎了。”
范宗明连续两天工作後在沙发上睡了会,凌晨时刘达依他所吩咐的轻声叫醒了他。
“五点了?”范宗明把大衣挥开,躺著用手揉了下额角。
“是。”刘达简洁有力地敬了礼。
“备车。”范宗明说著起了身,去了办公室附带的浴室去洗澡,谭少走後他没回家,在办公室呆了两天,所睡的时间也就刚才那几小时,他不想去接小兔崽子的时候让他看出自己眼底的疲惫。
等他到了地点,又在车内闭著眼躺了半会时,小兔崽子才进了停车场,一见到下了车的他,嘴就无意识地扁了扁,然後就一脸的冷静走进了车里。
“有吃药?”范宗明淡淡地问,把他圈进怀里。
这次,谭少没有躲开,只是伸出手揪著他的眼皮:“看看你这眼窝,青得吓人了。”
范宗明心里刺痛了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亲吻。
心呐,一直都不安定,只要能把人抱到怀里,不管是冷漠也好,体贴他也好,自己都是甘之如饴的。
“哥……”谭少叫著他,还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
“嗯?”范宗明应了声。
“我这两天也没睡好,回家了咱俩一起睡。”谭少说著,在他肩窝的脑袋动了动,埋得更深了。
“好。”范宗明亲吻著他的头发,淡淡地笑了。
前座的刘达在後视镜里看到此,也笑了。
外边天空白云飘扬,太阳也正冉冉升起。
谭少起来时,老实地吃了药吃完饭,也没问范宗明在不在,关起了书房就处理事情去了。
魏方的电话有几通没接,等谭少回过去,那边大夫冷著他那张俊脸问:“叫你回来复查,怎麽搞的?”
谭少笑,“不准回呢。”
“少嘻皮笑脸……”魏方好久没跟范宗明联系过,自从谭少甩了狠话,问清楚他是要当范将军的人还是他谭少原的人之後,魏方就在寨子里再也没出来过。
“真不准回,他还要我回妈那住阵子。”谭少没笑了,眼神也懒散了下来,没有了光泽。
“你就说你回来看病的。”魏方冷冷地说。
“哈哈,”闻言谭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这可好,准又把他吓个半死。”
魏方看著他笑成那样眉头间皱了起来,最後叹了口气,“你好好跟他说,只是个简单的复查,别……刺激他了。”
谭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伸手抹著眼角的泪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晚上范宗明回来听到谭少说要回去看病,拿筷子的手松了下,筷子从他手中掉了下去……半晌,餐厅里都没有声响,除了几个迅速出去的副手轻微的脚步声。
“病又犯了?”范宗明最终出口,捡起筷子放到一旁,慢慢地说著。
“呵,”谭少轻笑,眉眼间有些轻嘲,但转瞬即逝,“哪啊,复查呢,魏方下的刀子和药也就他能查得出名堂,不回也得回。”
“不是一直在吗?没查?”不是一直都在山寨里,这麽长的时间不查,回来不到几天就要再回去了?就这麽不想与他在一起?还是,病,真又犯了?
很显然,谭少不在意他这麽想,他笑著,甚至带著一种恶意的愉快情绪说著,“你们要的货,原料都必须从俄国弄,我在俄方呆了一年,只回去过我那两次……离上一次检查也快一年了,魏方这不为我好嘛,省得等复发时又要动刀子。”
范宗明任他家小兔崽子一句一句无所谓地说著把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割著,依旧冷静地问著,“要几天?”
“谁知道……”说著,谭少看到他的脸,笑意沈了下去,淡淡地说,“不知道,如果有别的事可能就接著去忙了。”
有生意,他自然得去谈,他要还张健的起始资金,要应付军方大胃口的供给,这麽多的货要卖出去,这麽多的原料要买,哪还能像以前一样有那麽多的时间在他面前胡闹。
“妈下午打电话来说我们房间的被子晒过太阳了……”范宗明依旧不轻不重地说著,把鱼挑了刺放到了小兔崽子的碗里。
谭少靠著椅背慢慢地喝著碗中的汤,无所谓地说:“那就回去住呗,不检查了。”既然没人在乎,那复发就复发了,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无所谓。
范宗明看向他,那深沈得不能见底的眼睛暗沈得让人猜不出一点情绪,“明天回去住一天,然後就回吧。”
他说完,一块鱼肉的刺都给挑了放到谭少碗里,紧接著看著他吃下去,等到谭少拿纸巾擦手时,他才站了起来往阳台走。
刘达把烟放到范宗明手里,看著他点燃,然後重重地吸了一口。
“首长……”刘达喃喃地叫了一声,还是忍不住说了,“要不要跟魏方联系?”
范宗明抽著烟,手动了一下。
刘达迅速地离开,知道范宗明需要一个人呆一段。
一根烟完了,范宗明觉得脑中那沈重得要把自己压垮的疼痛少了一些,又吹了几分锺风,等身上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才往屋内走。
回去时谭少没在书房,难得的躺在床上没有工作,也没有干其它什麽,只是静静地躺著。
“洗澡了没有?”范宗明靠过去,从额前抚著他的头弄到脑後,仔细地看著他从他出生就看到现在都没看厌的脸,他记得清他每一段年龄时的脸,记得他儿幼时的漂亮,年少时候的清秀,少年时候的俊美,青年时候的不羁,以及,现在满脸的坚瑟。
“没,等会一起洗,你还要忙?”像是弥补刚才的句句带刺,谭少现在显得平静了很多。
“不忙了。”范宗明把衣服脱了进了被子,抱著谭少,吻了吻他的耳朵,说:“陪哥躺会。”
谭少偏过头看著范宗明的脸,范宗明回看著他,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那时候一个人还不会说话只会用眼睛看人,一个人觉得看著眼前的人就像世界全都安定了……
“嗯,好。”谭少伸出了手,搭上了范宗明的腰。
范宗明闭上了眼,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他又是什麽时候。
他以为所有惩罚他都熬得住……可是时光磨人呐,他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无坚不摧。
谭少回去,好一阵子都没下过床。
每次陈见涛进他房间,出来後都要问魏方,“副作用这麽大?”谭少本来就瘦,这下,真是皮连著骨头,一点肉也没了。
魏方站在实验室门口,手揣在白色衣袍兜里没有拿出来,低著头说:“是药三分毒,他要活下去,就得熬著。”
陈见涛骂了句“狗屎”,拿著一沓谭少危危颤颤签过的文件走了。
魏方进来换药,说:“这次药放轻点。”
谭少笑,他皮肤这些年晒黑不少,完全跟白无关,但这时的脸上透著股死白,把他的眼睛衬托得黑,且暗,“没事,你按你的来。”
谭少靠著枕头,咳嗽了几声,慢慢地说,“我熬得住。”
魏方扎针,看著细长的手臂青色的筋骨,没几眼,又拿被子盖上,不想再看。
半夜谭少的衣服被子又臭了,渗出来的汗水有著药味还掺杂了其它味道,难闻得厉害。
魏方帮谭少换衣服时谭少还清醒著,甚至还调侃了魏方几句,说从他以下向上的看,这个角度里,魏方有著不一样的风情,可以考虑下次勾引人的时候使用。
等到魏方把他放到药桶里,谭少已昏了过去,魏方熟练地帮他打著营养剂,跟著空气庆祝谭少再次离死又小小的退了一步。
这样折腾了二个多月,谭少终於下床,可是,冬天又来了,山里又冷了。
谭少穿著军大衣躺在老虎身上跟陈见涛聊天,“一票专家不是说一年会比一年暖麽?诳人啊?”
陈见涛没回答他,沈默著看他的电脑。
谭少也沈默。
过了一会,陈见涛说:“你出去住几个月吧。”
谭少“啊”了一声,没有在意,跟著老虎在地毯上抱团玩滚毛线团。
“老大,去住几个月吧。”陈见涛提高了声音再说了一次。
谭少玩了几个滚喘著气,躺在老虎身上等气息平歇,平静地说:“我这样,怎麽去?”
陈见涛见著又换了一次药物治疗清瘦的谭少……这个人没换药之前还能扛著枪连打几十发呢,现在打个滚都要喘好几分锺的气。
“让他照顾你吧……适时候也该让他知道你经受的。”陈见涛说著,停了手中的动作,两手交握又沈默了一会,“别老是让中校猜,他心大是大,但里面总有个位置是你的。”
谭少又细细地喘了口气,笑了,“等好点再说。”
“去吧。”陈见涛又说了次。
谭少不悦:“我说了,好点再去。”他不是没有不怨,想让他为自己百般难受,但他这破样子,在镜子里自己看了都生厌,让他看到他现在这样?自己还不如真死了得了。
他声音过大,接著又咳了几声。
陈见涛莫明的觉得眼睛难受,撇过头不看谭少,嘴里还是说著,“去吧,少原,你哥天天等著你回去呢。”
房间又沈默了下来。
半晌,谭少怅然地问:“他等我吗?”说话时,口气竟痴痴的。
“是啊,等你呢。”陈见涛的声音也轻了。
谭少出山寨那天,换了好几套衣服,抓著魏方与陈见涛问:“怎麽样?显胖不?”
魏方与陈见涛一直都点头。
谭少不敢照镜子,怕一照出不用出去了,呆自个儿寨里丑死自己得了,只好借问不会说真话的那俩人的眼睛。
“那,这麽多都行的衣服里,最好的是哪套?”谭少指著张健帮他订制送来的衣服一一问。
“都好。”魏方与陈见涛斩钉截铁。
谭少干脆眼睛一闭,挑了件,是件灰黑相间的棉质衬衫……张健永远都不会出错的高品味产物。
等衣服穿好,谭少也累了,也没力气说话,听著魏方把药瓶一个一个地说清楚药效,到最後,二十多种药让谭少神经都快错乱,还好,魏方把药方使用写在了纸本上,又在U盘里备份了一套,又在邮箱里发送了一份给范中将,这事才算完。
进车前,已经没有了力气的谭少躺到车子里,哑著噪子叫了一声要帮他关车门的陈见涛。
“嗯,还有什麽事?”
“我看起来怎麽样?”谭少再次问了一次。
“挺好的……”陈见涛笑了,“真的,挺好的,老大,你不必担心,你什麽样子在中校眼里都最好看。”
谭少微笑,终於闭上眼随著微动的马达声离开他的山寨。
如果他在等他……那麽就让他见见他现在的样子,如果不好看,他要是嫌弃了……
他要是嫌弃了?谭少悠悠地想著,要是嫌弃了,其实也没所谓,恩爱浓情他都拥有过,厌倦乏味未必不会接受不了。
怕只怕,这次会真伤了他的心。
自西南到北京,所费路况与转道就算谭少健康时也会有所疲倦,何况这幅刚在一堆药物副作用中还没晃过神来的破身体,到了北京时根本就是下不了飞机。
范宗明在机舱门外等了好半天,谭少才抬了抬眼皮,让手下叫他进来。
等人一进,站到他面前,谭少看著眼前轻易不动声色的男人惨白的嘴唇,笑了笑,叫了一声,“哥。”
范宗明蹲下身,用脸贴著他的脸,像少年时候叫谭少那般叫了他一声,“宝宝。”
谭少眼泪莫明流了下来,喘不过气,胸脯剧烈起伏,他说著,“哥哥,带我回家吧。”
就像小时候那样,离家出走迷路了,范宗明总是会来找他,然後叫著宝宝一路抱著他回去……不管自己使多大的性子发多大的脾气,有多无理有多任性,他总归是真的不会不要自己的。
范宗明贴著他的脸,无论战场还是商场都坚韧的铁血男人自眼角流了眼泪出来,他抵著谭少的额头,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谭少睡了好几天,才觉得有了些力气。
范宗明一粒粒地数好药丸,拿著煎好的水看著他一粒粒吃下去。
饭都是他喂的,谭少吃得少了他也不在意,等过了一个多小时,再喂点……一天下来,总归是吃得不少。
可能身体不好,谭少话也少了很多,连脸上的假笑也收住了发不出来。
倒是范宗明一空下来,就躺在他身边,连下面的人递什麽资料档案上来也是在旁边看的,不去书房。
这天谭少午睡醒来,见身边范宗明还在,不由问:“不用去总部和公司?”
“不去。”范宗明见他醒来,摸他的头,手伸向他的胃,“难受吗?”
谭少吃完饭没多久因为药效的关系就又睡了过去,他知道范宗明是怕他消化不良胃难受,遂摇了摇头,感到身边人体的温度让自己舒适得一日睡得比一日深沈,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人真可怕,总是容易对不应该耽溺的温暖沈迷。
范妈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总可以来了吧?”她天天打电话来问孩子身体怎麽样,以前是为难过这孩子,但她那也是有难处,现在孩子病了,她的难受不比任何一个当母亲的少。
“今天精神好点了,他说想让您来看他。”范宗明说著。
“好,好……我带上按大夫说的熬的鸡汤,按他胃口做的,爱喝的,我叫司机去……”说著说著只有脚步声了。
范宗明听著那头慌乱的母亲连电话也没挂就走了开,知道机场接孩子回来那天,在别墅等著他们的母亲见到奄奄一息的孩子所受的震憾。
那麽大的一个人,瘦得一点人样也没有……当场范妈哭得软了脚,倒在了身下沙发上。
范宗明想,难怪每次治完病都要过好久才回来,这模样……看了不是心碎,而是全身上下没有哪个部份不在疼。
而他的孩子呢?疼的时候喊哥哥的时候又能怎麽办?自己总是都不在的。
他再难受,自己也不能安抚,不能亲口说,“哥哥在,不怕,宝宝不哭,小知不哭……”
他们总归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那样的相处,已经消耗掉了。
他的孩子不再全身心信任他了啊……所以,他什麽都不想让自己知道。
范宗明站著,紧捏著电话……
刘达在身後喊,“首长……”
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范宗明缓慢地转过头看他。
“谭少醒了。”刘达不敢,也不忍看他,低下了头。
“哦……”范宗明轻忽地应了一声,这才回过神,点了下头说了声“谢谢”,往房间走去。
谭少起来拿了件厚点的衣服去浴室,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好在好了点,不再是只要少吸一口气就要撒手离开的模样。
他不希望太过难看让老人看到……不是亲生母亲,但却实实在在的当了他一辈子的母亲,宠爱关注包容体贴,别人有的没的,范七妈全都给过他。
如果不是他与范宗明实在分离不得,他也不想让她伤一点的心 。
他躲在浴室里换衣服,看著自己的身体脑袋一片空白,没有去想以前的那些年……就算身体无可避免地记录了下来。
他知道范宗明一直在门外,不清醒时候他控制不了让他帮自己换衣服洗澡,让他看到身体悲伤也罢,怜惜也好,自己看不到就好。
但他不想在清醒时候去猜测范宗明的情绪。
那样,总会是伤感要多些。
他不是时时都有勇气去假装过去未发生过,他只顾以後他们的幸福。
事实上,人的本性里,不管过去是错还是对,就算你以为你忘记了过去,但潜意识里,那些经历过的磨人又痛苦的情绪还是徘徊在黑暗角落,等著一有机会就反噬你的心,刹那就撕破所有坚强。
自己不能否认过去……也不想去猜测他所想的,谭少只好去避免这些发生。
时间无可避免地让他像很多人一样,不去看不去想,依旧死掩伤痕,一点也不给它重见天日的机会……因为成年人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也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继续好好在一起。
或许不再像以前活得俩个人像一个人,但至少,还能继续相依相偎。
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他们的牺牲总算有所价值。
门一直都没的开,范宗明耐心地等著,他知道他现在动作慢,就是有点怕他一不小心在里面摔倒了。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以为有些事他是可以不去注重小节的……只要人活著,有什麽是不可能忍耐的?
但有时远远看著几十岁了,连多走一步也要休息下的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范宗明五脏六腑就纠成一团,每个细胞清晰地在身体各处同时被撕烈,巨大的痛苦甚至让他无法再走近他一步。
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他还要他。
他不能再去伤他了。
孩子过於爱他,在意多深伤得就有多深,这本来就是个理智控制不了的天秤,范宗明老以为以後能抹去以前,但,他错了。
於是,孩子喊疼也不叫他了。
就像拿著刀子剔著骨头里的那些闪亮的银白,他一刀一刀地剔去那些张扬的颜色,以为那根骨头还是会安然地镶嵌在自己身体里。
可,尽管骨头还是那根骨头,失去颜色的骨头却不再是它本身了。
从他身体内分离出来的那根骨头为了更安全地镶嵌在他身体内,只好忍著任他一层一层的剥走原本是自己给他的光彩,喊痛也没办法……谁叫骨头想回到原位呢。
那麽浓烈的爱,范宗明一直都想要,他也要到手了。
可是,如果他的孩子要受这麽大的伤,他真愿意,少要一点。
可终归,时间逝去,事实既定,一切无力乏天。
“哥。”谭少打开门,微笑了一下。
范宗明摸了下他的头,沈默地弯下腰,背起谭少。
“七妈就快到了?”谭少挽著他的脖子,安然地骑在他身上。
“就快了,还有十分锺……爸也一起来,妈给我们做饭。”范宗明背著他下了楼梯。
“七爸也来?”那个从不发一语,但用强硬的姿态表明反对的七爸也来?谭少诧异,在范宗明耳边说:“七爸不讨厌见到我了?”
“他从没讨厌过你……”
“他可最讨厌我们俩个都是同性恋……”谭少哼哼一声,“他不想见我的,眼不见心不烦,小时候他就这样。”
“那你应该知道他不讨厌你,你也是他的孩子。”范宗明淡淡地安抚地说著。
“我可是你养大的……”谭少被眼前范宗明黑发间的很多白发刺花了眼,嘴里轻松地说著,“管我打我的都是你,他一看我哭转头就走,他说我比七妈还能哭。”
“是吗?”
“是的……”谭少点头,“後来我问七妈我们俩个谁更能哭一点,七妈就去训他去了,说他真不会教孩子,唉,他可最讨厌小孩哭了。”
范宗明淡笑,把他放到客厅沙发上,“後来你都不哭了。”
“长大了啊……”谭少也笑,喘息了一下,让范宗明喂了他口水,才接著说:“七爸来了,等会我可站不起,你帮我向他敬礼去,可不能再骂我没大没少没规矩了。”
范宗明对他调笑般的话语还以用手摸他的头发,在发顶吻了一口,轻声地说,“不会的。”
谭少笑,只是笑得太多又疲倦,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时,范宗明正定定地看著他。
“哥……”谭少被看得叫了他一声。
“如果累了,就什麽也不想,交给哥哥就好。”范宗明捏著他的下巴,在他嘴上吻了两记,“交给我就好。”
谭少想了想,自己都用这幅样子回来了……不就已经把自己全交给他了吗?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补充著说:“交给你。”
范宗明半跪在他面前抱著他,吻著他的头发额头半晌,才说:“这就好。”
范七妈一进来,谭少就露出个大笑脸,招著手说,“快,快,七妈,你过来……”
范七妈心脏突地乱跳,连忙过去紧张地说:“啊,怎麽了?哪里难受?”
“没啊?”谭少一脸纳闷,拿著先前放在沙发上的盒子在半空中摇了摇,尴尬笑了一下,“我带了礼物回来,急著给你呢。”
范七妈“哎呀”了一下,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下一刻,六十多的老人家哭出了声音,“你可把妈给吓死了,我上辈子作了什麽孽,要报复到你身上了。”
谭少一见,也慌乱了起来,瞬时不知所措,对著前面的另一个老人急叫,“七爸,快,七妈哭了……”
一报告完,谭少缩了缩肩膀,抱著范七妈安慰,“不哭,不哭……我没事,这不好好的。”
范七妈抓著他的衣服,不经意碰到衣服下面的骨头,翻开衣服,只看了一眼,谭少就非常迅速地掩了下来。
只惊鸿一瞥,范七妈就已经停止了哭声,她傻看著谭少,最後看著范宗明颤抖地说:“你怎麽让他遭这麽大的罪?”
“我没事……”谭少笑著,半途岔了气,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下,范宗明把他抱到怀里,熟练拿出药水喂他到口里。
等咳嗽平静,范宗明抬起脸,平静地对父母说:“先准备吃饭吧,等会好好聊,他醒了有一会了,再让他睡会。”
喝下药之後谭少再没睁开过眼,过了一会,确定他熟睡,一直站著的严肃老人问范宗明,“这样要多久?”
“魏方帮他做的治疗,说要养五到八个月。”范宗明回答他父亲的话。
“那就好好养著,这阵子,你们这些人就别去找他的麻烦了。”范父板著脸说著,“人都成这样了,真不知道你是怎麽顾著的。”
范宗明没有说话,只是抱著怀里的人一动不动,看著他昏睡过去的脸……像这样无意识的昏厥在他身上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难怪他总是不肯回来……
“还没醒?”范七妈蹲著看著谭少,帮他顺了顺脸边的头发,轻声问范宗明。
范宗明看了眼已经上好了菜的桌子,轻声地回答:“妈,再让他睡会。”
“嗯。”
“夫人……”范七爸过来叫了声范七妈,被范七妈瞪了一眼,声音压低了一点,“你过来帮我看看这报纸上写的什麽,没戴老花镜就来了。”
范七妈起身,老腿软了一下,被范七爸接著,俩老人扶持著走了。
范宗明笑笑,低首看著怀中的人。
很多年前他就决定他们要在一起了,只是,没想到他算准了结局,过程也掌握了七七八八,却只是得了个不算残局的全局。
他要是没了,自己未必会跟著去了,只是会无所情爱罢了,对於他的位置,对於他所想做的事来说,倒会是助力。
这是他以前所想的,只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一直所坚持的无所畏惧,看似是他无坚不韧不可攻破的内心里面对於情爱的淡然,但……何尝不是因为得到了而不觉得後来的会有什麽稀奇的才那麽处之坦然吗?
人呐,总是擅长有持无恐。
“嗯。”谭少皱了眉,辗转醒来就见著了范宗明,见自己还睡在他怀里,思及上一刻,立马东张西望,“七妈呢?”
“在那看报。”范宗明揉了揉他的额头,问:“头疼吗?”
谭少笑了一笑,站起来就往大厅范七妈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就定了住,范宗明在背後不动声岁撑著他,谭少等袭至脑海的头昏好了点,又提起脚步往老人走去,这次比较好,十来步都没喘口气,谭少过去问好,“七爸,七妈……”
范七妈站起身,惊喜地摸著他的手,“醒了?快,去坐下……菜我还热著,正好不用再下锅热了。”
谭少连连点头,脸笑得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范宗明在他背後抵著他,微微感到他的後背在抖,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孩子有属於他自己的骄傲,他不会允许自己有过多的示弱的。
范七妈走的时候有些恋恋不舍,被范七爸训斥了几句才松开谭少的手,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了好几分锺,反来覆去说著要注意的事项,当然大部份都是对著范宗明说的。
他们终於走了之後,谭少就巴在范宗明身上,有点闷声地说:“抱我回房吧。”
一回到卧室,他又立马睡了过去。
半夜他又昏醒了过来,口里细细呻吟著,抱著身体蜷成一团根本睁不开眼。
范宗明掰开他的嘴把药喂了进去,又带著他去药桶里泡澡,直到凌晨四五点,抽搐著的谭少又才睡了过去。
魏方说,化疗兼排毒,还有以前的内伤混在一块,短期治疗为三个月为主疗,五个月为辅疗,熬不熬得过去看意志力,但,谭少已经熬过了两次这样的治疗,这次应该也没什麽问题,只是体力要比以前稍逊点,身体也就会更难受点。
字句话语很是轻描淡写,对於忍耐疼痛,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是人生必须擅长解决的事情,没有哪个男人会为这个抱怨……但亲眼所见与所见文字不一样,范宗明是亲眼见到谭少昏醒时那蜷成一团时的难受,就算知道身边的是自己,倔强的他也忍不住一声哼得比一声痛楚,完全没有一点多余力气去掩饰。
这是个以前自己打了他一分屁股就会哭成受了十分罪的孩子啊……成为男人的现在就是疼得连喊疼的力气也没有。
如果这是命运对於范宗明玩弄它的嘲笑,那麽,就这一次,这次范宗明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消受不住。
谭恋知的每一声呻吟,都化成了万千般的痛苦折射在了他身上。
那声声如泣血般的呻吟像无数细针齐齐针在了他身上,时时刻刻都如此。
等又过了几天,外边又出了太阳,谭少躺在床头假寐,眼闭个几秒锺,就又睁开,扫一遍房间里,见没动静,就又闭上眼继续假寐。
如此周而复始。
突然门一声,他眼睛马上睁开,看到范宗明手里拿著碗过来,不由得头更往松软的枕头里缩了。
范宗明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不拿托盘,他每次出去了就拿个小碗回来,然後就把碗里的那点小东西全塞进谭少肚子里,等他吃完又睡会,接著的,他又会带回个小碗回来。
如此也是周而复始。
弄得谭少很是崩溃。
“我还不饿……”谭少看著那几勺稀饭皱眉,这麽淡的东西,鸟味都没得,本来吃著还有点草药的香气,可吃多了,那味闻著也厌了。
“就吃一口。”范宗明坐下连著枕头把他的头移到他的胸膛上。
“你怎麽还不去做你的事去?”谭少含了一口郁闷,“我跟你都天天相看两对厌了。”他有点不太喜欢这样,其实自范宗明去了军队後,他们可没有这麽长时间天天夜夜的都在一起。
“我不厌……”范宗明淡淡地说,又塞了半口稀饭到他口里。
勺子都伸嘴里了,谭少只好吞了,“你不厌我厌啊,俩大老爷们的,又不是小时候。”
“不管什麽时候都没厌过。”范宗明亲了他的头发,又塞了一勺。
谭少含了这口,推了下他的手,撇头厌恶劣地说:“不吃了。”
范宗明等他口里的咽下,又淡然地说,“只有一勺了。”
谭少看著真只有一勺的碗,无可奈何,“那好吧。”他认命了,实在是没办法,他哥总是有得是办法去做成他想做成的事情的,无论他怎麽抗拒。
这个男人,天生的不动声色的能掌控一切,何况,自己总是那个最先对他妥协的没用的恋慕者。
在看似谭主主动,范宗明附属,但实则范宗明掌握谭少一食一药的情况下,一个月之後,谭少发觉自己竟然在为了逃开吃饭时间四处找地方躲藏了十几分锺後,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喘气,顿时喜出望外,可还没喜几秒,就又被范宗明逮著了。
真是人不能喜得太猖狂,要不,早晚被逮。
谭少一边拿著碗喝稀饭一边暗想著下次该往哪躲才能躲过一遭……没几秒就把半碗稠状物给吞下去了,又迈开步子到处走了几分锺,发现才稍有点累,管不得范宗明拿著碗才走了没分锺,自己倒自投罗网去找那个自己嫌弃过不少次相看两对厌的男人,两嘴咧开了笑,“哥,我今天不想睡。”
“好。”范宗明问都没问一声,点头,伸出了手。
谭少走过去坐下,好整以暇让他抱著自己,“我体力恢复了些了。”
“嗯。”范宗明依旧只应一声。
“你怎麽都没反应啊?”谭少打开他正在看的纸张。
“我知道。”范宗明也没去捡他打破的文件,反倒两手都齐抱上了他,吻他的额头商量般说:“还是睡会吧,等会休息好了,你自己去厨房跟厨师说想吃什麽。”
“真的?”谭少看他。
“嗯,”范宗明点头。
谭少醒来进了厨房,发现自己受骗上当。
能装四五具尸体的大冰箱里,不是素的就是养生的煮汤肉类……告诉厨师自己要爆炒排骨还有要煎块火腿肉,厨师说,不会。
谭少说,不会?好,一边去,我自己来弄。
还没把菜勺给拿到手呢,范宗明就又出现了。
“不是我想吃什麽都可以?”谭少靠著冰箱问了。
范宗明拉过他,暖了下他刚在冰箱里翻东西的手,说:“告诉厨师就是。”
“他说他不会。”
“说点他会的。”
“你找的什麽厨师?”谭少挑眉,“我就让他炒个排骨煎个火腿,这麽简单的事我都会,要不我来。”
“想吃?”范宗明想了一下问他。
“废话……”谭少都懒得翻白眼。
“今晚熬的鱼片粥,一样有肉,没事。”范宗明沈默了下说,“你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谭少张开嘴骂:“又不是做给你吃。”
范宗明笑笑,没有反驳,只是说,“你现在才好点,再忍忍,等好点了再吃点油腻点……”
谭少哼了一声,走出了厨房。
范宗明朝厨师点了下头,示意他照样按食谱来,跟在了谭少後面。
谭少去了游戏池旁边玩了会水,又去跑步机上走了几分锺,他去房子哪都好,范宗明倒是不随时跟著他,只是抬眼时,范宗明就在视线范围内。
有时谭少故意躲在视线死角里,可是,就算如此,范宗明也正在死角对面他眼睛可见的范围之内。
如此弄了几次,谭少也觉得没什麽意思,也就老实地休息他自己的去了。
范宗明疼爱宠他不是一天两天,实在没什麽好置疑的。
其实,他哥也实在必要陪自己吃那些连自己习惯了麻木了都没什麽味觉的自己有时也觉得恶心的食物。
真是没什麽必要。
谭少好了点,又想工作。
范宗明盯他盯得有点紧,但也不是压著他时时刻刻在自己眼前。
於是当那孩子又玩著手法拿电脑时被逮著,就算被逮到不认输一脸我就这麽著我就想工作时,他只好照旧沈默。
但一看到范宗明站著动也不动的身体,谭少像是也没辄,电脑就又送回到了书桌上了。
其实不算什麽要挟……只是当他情绪低沈时,第一时间里,他的孩子就会比他更迅速地感知到他的不快。
可能他在极度不快时说过几次不要他,也真那麽做了之後,对於他的负面情绪小孩总是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迅速得知到讯息。
可没想到,当他不再怕自己不要他之後,却为了这样的自己妥协……他怎麽样也是舍不得自己伤心,范宗明心酸欣慰各占一些,当然更多的还有痛苦。
“不工作就不工作呗……”谭恋知不喜欢在家里聊他的工作,偶尔提及几句就收口,这次也是,说完就老实出了书房,一幅无聊极了的样子去了健身房。
范宗明也跟著去,看著他慢慢在跑步机一步一步走著,突然想起多年前,他的孩子刚学会走路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自己在不远蹲在地上向他伸开了双臂……半途时,小孩摔倒了,他以为他会哭著让自己过去抱他,可小孩没有,一向爱哭撒娇怕疼的小孩挣扎著要爬起来,可小孩才十一个月太小神经反射根本不到位爬不起来,小孩啊就在地上挣扎著,脸冲著自己嗯咿咿的一脸的急不可耐……当他过去抱他,小孩立马就把小手放到他脖子上,喊著“哥哥”,顿时就笑开了脸。
那是深至入骨的牵畔,当他们还不懂除了亲情之外的其它感情时,他家小孩就把一切都给了他。
有生之年呐,有持无恐,等到後来,才发现,事实无奈,伤最爱的那人却是自己。
“七哥……”谭少跌倒时,连忙叫了声人。
发现没人应他,舒了口气,轻手轻脚爬了起来,不想让人发现。
其实不是什麽让人,是不想让范宗明发现。
人是矛盾的,往往最恨的那个就是最爱的那个人,可能就是因为爱上那个人,把那个人住在自己的心里和血液里,於是,只要心针微微一点疼,血液稍稍有点不干净,全身上下都不舒坦,自然连脏带腑的恨得格外用力热切,比爱还真切。
但,有时,当那个爱著的人也是爱著自己时,就算恨他怨他,更多的时候是担心自己伤害他。
他可以伤害你,你却不想去伤害他……因为真爱他就会明白,有些苦,你是不会让他为你受的。
不想让他为你担心,不想他为他心疼……哪怕只少一点点,自己也是感激的。
谭少就觉得自己贱,这麽多年下来,到底是怕他哥不好受。
无论如何,爱到了他这里,姿态都高不起来。
总归是他要多爱范宗明一点。
他转过眼时,范宗明站在了门口。
谭少笑,叫他,“哥。”
范宗明朝他走了过来,然後蹲下了身。
“哥。”
“鞋带松了。”范宗明半跪著。
“哦。”谭少低头,又看到了范宗明的白发,觉得还是那麽的刺眼,扭开了头。
晚上他们在视影室看了电影。
一部未来战争片。
故事的最後,将军和他的士兵为了送国民上另外一个和平的星球,与敌军在银河里战毁於空间中,成了宇宙碎片。
另一方,他们的最高统帅率领著国民去了另一个世界……将军和士兵们朝那遥远的星空朝他们保护的人们要定居的星球的方向敬了最庄重的军礼的最後镜头是这部影片最後的定格。
谭少看到最後笑了一下,只一下就再也笑不起来。
这部影片里,将军的爱人在中间就死了。
抑郁死的,因为将军总是不在家,爱著丈夫的妻子在思念与怨恨中自杀了。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妻子,更不适合当一个将军的妻子,就算她自杀前的最後一句话是:我爱你。
她的葬礼上,将军还在战场上没有回来,她躺著一动不动,脸上有著奇怪的笑容。
妻子那抹奇怪的笑容是将军死时脑海里最後一抹影像。
很早前,有人问将军你为什麽要娶她?
我爱她。将军这麽说。
爱了,就娶了。
可惜爱,不是解决生活的方式,只是让另一个生命的殉葬过程。
爱比死冷。
影片完了之後他们沈默了好半晌。
谭少想说点什麽,话到嘴边什麽也不再想说。
其实都一样的,爱这种东西,总是必有所牺牲的。
他其实该庆幸,前半生受尽了他的宠爱,後半生,还能得到他的关心疼爱……他所得到的,与他所付出的,倒是得到的更多些。
想及此,他倚他倚得更近了,手也抱上了他的腰。
哥。
嗯?
我爱你。
范宗明突然抱紧他,盯著他看。
谭少回看著他,影片过後,身体也乏了,渐渐他闭上了眼。
范宗明说了句什麽。
他没听清。
他沈入睡梦,也没有去想他到底说了什麽。
他得到的就这麽多了,好过相比之下别人的一无所有。
他不能再贪了。
又等了几日,谭少身体好了点,范宗明会出去半天,一般都是在谭少睡觉的上午出去。
下午时候会陪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别墅後面就是院子,种了不少葡萄树,还有月季,水仙花之类的平常花卉,显得很家常,生气勃勃得很。
谭少很喜欢在这院子里坐会,看著范宗明在他身边处理著文件,间或有刘达他们过来通报下事情,剩下的时间就是他们俩的了。
有时候光想想这样的相伴也觉得窝心不已,谭少有时会觉得这样的情景自己过於欣喜,常常一个人挤眉弄眼,好像这样就觉得心里关於那些快乐的燥动能平息些下去。
这样真不太好,跟小时候竟一样了,范宗明一对自己好一点,自己就算被揍得全身肿得像个馒头也是要过去亲他满脸的脸表示感谢的。
以为大了,经历那些过後那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感情已经冷切了大半,哪想,这不是冷切,只是冷藏,只等天气一回暖就回归原态。
谭少在心里唉声叹气骂自己没骨气,可眼睛还没瞅到他哥身上,心底那种纯粹的安然是怎麽都骗不了自己的,於是只好继续愁眉苦脸挤眉弄眼地安心著。
而范宗明还是什麽多余的话都不说,只是偶尔靠过来摸摸他,试试他的体温,或者亲亲他的额头,带著安抚的吻示意他要乖。
谭少很乖,这样的范宗明让他心动,也让他心安。
半夜范宗明被刘达叫醒,说是国防部急电。
他仔细试了他家孩子的体温,确定盖好被子还不安心,站在门口又把关上的门打开,对刘达说:“你别跟我去了,帮我看著点他,早上要是没回来,准备好早饭时打我电话。”
车到了半路,范宗明还是有些不放心,头又疼了起来,关上手中等会要开会的资料夹,打了电话回去给刘达,“你去看看我走的时候留的那盏灯还开著没?”
“开著。”刘达去看了,回答。
“……”范宗明想著又过了脑袋里一遍需要注意的,“看看暖气,别热著了。”
“是恒温,首长。”刘达老实地说著。
范宗明“嗯”了一声,挂电话之前又想到一事,说:“早上起来时帮他试体温。”
“是。”刘达领命。
挂完电话,下了车,范宗明进了大楼,一手带出来的副将帮他拿脱下来的大衣,问他:“您赶过来不放心吧?”
范宗明沈吟地“嗯”了一声,想著早上要泡的药澡得叫人盯著去熬,药下的份量他没过目总是不放心,就算交给手下也不会有什麽差池……这时没听到有声音,他抬头对地下站得笔直的副将说,“开会吧。“会议一开就是两个多小时,紧急会议不缺乏火药味,几个上尉少校中校不顾级别甚至当场拍了桌子,范宗明由著他们吵,示意秘书继续记录会议,自己出了会议室的门,先联系了家里。
铃声只一声,刘达就在那边接起,“谭少还没醒,我现在在门边等著。”
范宗明一看表,他早了十分锺,现在才六点二十分,离六点半还有十分锺,“先等著。”他站在走廊里,发现通道的气温过於暖和,下了楼,紧跟著他的两个士兵离他十步远跟著,等到完全暴露在了冷空气里,只穿了军装的范宗明示意士兵站远点不用跟了,拿著手机站著看著已经有点露白了的天空。
冬天的早晨还是很冷,大概零下十度左右,站岗的哨兵身上都穿著大衣,连跟著范宗明的士兵身上也是裹著大衣的,范宗明就算高大,站在一片白雪皑皑的空阔处还是显得有几分冷意寂然。
“时间到了,”刘达在那边压低了声音,“要不要叫醒?”
“进去吧,把电话给他。”
等了一会,范宗明才等到迷糊的一声,“哥。”
“有点事要下午才回来,你让刘达把体温针给你,”范宗明淡淡地说著,说话间嘴边的气体泛起了白雾,散了开竟挡住了他的半边脸,模模糊糊地让人看不真切,“吃半碗稀饭,然後去泡澡。”
“哦。”谭恋知的声音有点迷糊。
“听到没有?”范宗明眉头皱了起来,瞥了旁边一眼,看到跟著他的俩个士兵身躯站得更直,像是有些被吓到,他转过身完全背过他们的视线又吸了口冷空气镇定地说:“现在醒过来没有?”
“好一点了,你忙你的吧,我知道怎麽做。”才说完,电话就断了。
范宗明也不能再打过去,要不,会议就不能再接著开了,半个小时的休息已经过了。
他往回走,光线又明亮了些,雪上的脚印清晰可见,白雪相衬著他灰白相间的头发让他的脸冷硬得没有丝毫生命力,他垂下的眼让人看不到里面的硬度,让人无法明白猜透,这到底是一个自制力强硬到了何种地步的男人,以至於雪地上每个脚步的深度竟是一样。
等下午赶回去时,谭少还在睡。
开会时完全没人敢打扰范宗明,等到一出来,才有人上来说家里的人发烧了。
赶了回来,人因为吃了药正在昏睡著。
问及,刘达说是可能泡澡稍有点长的原因,进去收拾时,阿姨说水有点凉,本来想让医生过来看,但谭少说不用,他没事。
等中午吃饭,才发现受了凉,发了烧了。
这下可好,一个小误差,谭少的免疫功能又来了个反噬,下了几瓶消炎的药才又褪下烧来。
范宗明略微有些烦燥,但又不想在下属面前失态,让刘达走了,关起了门才有些困难地揉了揉眼睛,他有些疲惫不堪,不是事情太多,更不是睡得太少,而是怕现在这种情况,一切平静了,能放心地保护了,但还是会有意外。
总是会有意外……他舍不舍得都会有意外,连带的,心疼日益增加,老是提醒自己事至今日全是自己一手铸成。
就算他家小孩所经受的那些连本带利复制到他身上,也比不上那种处於麻钝的痛楚。
真是无药可解。
范宗明和衣躺在他身边,瞧著谭恋知的脸……他家小孩啊,现在已经是完全不再期待自己了,好像活像有一天就贪图一天,哪天要是没了,他也不意外。
这种有得一点就要一点的态度,哪有一点过去嚣张得眉宇间没有阴霾的影子?
谭少醒来时又发现自己啥都不能动了,身体软得不像是自己的,跟当初药物治疗时的反应一样。
当下心里就又琢磨起了,第一反应就是又得叫人补上国外的差,毕竟自己生病,但钱一点也不能少挣。
眼看休养期又得往长里加,至少也得多休息一个月,谭少也没什麽多想的,这其实真是意外,自己想泡久点澡,也加了热水,可能一时没察加少了,一冷,身体热度就上来了。
这破身体,真他妈娇气……谭少尽管自我唾弃得很,但也得用著。
等又睡了几天,刚好恢复一点,张健就来京办事。
谭少跟张健这些年亲密习惯了,很喜欢靠张健怀里睡觉,张健一来,也管不得范宗明怎麽想,晒太阳时就躺张健身上,睡得格外安心。
那是跟范宗明在一起不一样的安心,他哥让他感受到温暖与幸福,而张健在身边,谭少就是有种天塌下来,旁边这人会顶的安心。
睡觉一安稳,谭少精神没几天又好得跟前几天差不多了,张健又要走。
等张健一走,第二天下午晒太阳时,范宗明坐在了他的大躺椅上。
谭少瞅了瞅,发现他哥没有走的意思,也老实地趴他身上眯起眼打起盹起来。
可能,信任感总是要给,才会有的吧。
范宗明心里的针一直都在密密麻麻地刺著。
他从来不喜欢张健。
他甚至是相当的排斥张健,这个曾占有过他孩子的男人,当年得知他们上床时,他理智全无,甚至想过让张健消失。
这样的一个人,范宗明没少想过怎麽去给他教训。
只是阴差阳错,张健依旧安然一身,而范宗明对於他那种嫉恨也只能埋到心底深处,用理智镇压著不露痕迹。
没人知道他对於张健的厌恶有多深,如果这世上所有人他都能找到切入点去了解,但唯独对於张健,范宗明对这个人还没什麽看法时的想法就是让他消失,彻底的消失,让这个占有了他忍了漫长时光用尽所有容忍力克制都不敢动的孩子的男人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更重要的是,谭恋知爱戴这个男人……那个眼里心里只有他的谭恋知那麽安静地躺在这个男人怀里,谈论起他时那种熟敛自如的态度让范宗明觉得深深地刺眼。
但,这一切,范宗明先前让谭少远离,而事到如今也只能忍著不说。
他忍著没动张健,忍著没再让谭恋知彻底跟张健划清界限……因为他知道,有一些他不能给的,他的孩子没有的,张健会给。
只要他家孩子喜欢,他就会用理智把所有负面情绪在心底深处扼杀掉……这样,是自己现在仅留做到的。
张健已经是抹不去的了……范宗明对於这个分享他亲手带大的孩子的男人有著纯然对敌人的恶意却也无法再表现。
因为就算他的孩子知道他不喜欢他,却还不是完全不顾自己的当著他的面与他亲密接触?他又能如何?再像以前那样命令他不许他们接近?
他长大了,也变了,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又能如何?
就算自己再嫉恨,不想看见他们相拥著一起睡著的场景又如何?
总归是得忍著……忍著,忍得内心淌血也得再忍著。
谭少感到自己脸下的心脏跳动得一声比一声沈,他沈默了一会,抬起脸看向上方的人。
范宗明回视著他,面无表情,但手却摸上了他的背,一下一下顺著他的气息。
谭少想了想,说:“你在生我的气?”
范宗明摇了一下头。
“还是张健?”谭少看了眼他,又趴下了头蹭了下他的胸,接著爬起了点把头枕在他肩膀上,“他走後,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范宗明没有否认,只是抱起了谭少点,拉过靠枕,让他们的头都靠在柔软的枕头上。
“其实,”谭少张了张嘴打了哈欠,他现在不再对於很多问题不再藏著掖著在心里腐烂发霉,他慢慢地说,“他倒像个真正的哥哥……没什麽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你能这样对我。”
说完,他静静地看著范宗明,那眼睛深处无波无澜,可就是这样的安静让范宗明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或许已经不再是那个以前手中心的宝贝了,但,他还是爱著自己,只是换了另一个方式,另一个他想要的方式。
看吧,他一直都在……一直在爱著自己。
范宗明不想再看他的眼,伸出手挡住他的眼睛,嘶哑著喉咙问,“宝宝,你恨哥哥吗?”
谭少随著他的手心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哥哥,我不恨,真不恨的……你一直都很爱我,你从不说,但我知道,你爱我,只不过你很爱我,我又太爱你,才用这种方式在一起,你做的我都明白的,这是惟一的方式,我很感谢你给了我机会,给了我们机会。”
范宗明又再次沈默。
谭少也没再问,他偏过头,一下一下呼吸著又睡了起来。
他的头是低著窝在自己身上的……范宗明想念那种被他双手抱著两肩处,无拘无束有点霸道的睡姿。
但,可能以後就算想念,也只能在回忆里重温吧。
自己再如何放肆纵容,也得不来全心全意的信任……过去他以为这是岁月中必须会走向的必然,摆脱不了,因为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得到。
只是,当亲身体会,才明白,当真的失去了,光是想及以前,那也是撕心裂肺的痛。
而他的宝贝,当这些一一在他身上失去时,想必也是痛得连嚎叫都没力气吧?所以到现在才会骨子里带著对他的疏离感,以保全自己再不要去经受第二次。
他是想相信自己的……范宗明爱怜地看著蜷成一团睡在怀里的人,可能他的宝贝自己都不明白,他已经不再对自己全然的信任了,就算他表现得再释怀也没用,他连睡姿都带著一股防备,他不知道,那些他故意竖起来的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伤过自己,只有这个时候,当他睡在自己身边,安静得没有意识时却下意识地只自己依靠自己的姿态,这才是伤自己最深的。
“谭少。”刘达敲了下门,谭少把手中的书放下,抬头看他。
“老夫人来了……”刘达笑嘻嘻地说,“还带了汤,没拿出来我就闻著香味了。”
谭少连忙站起,走过来轻声问他,“咱们首长呢?”
刘达偏偏头,看没人来,赶紧也轻声地回答,“接军区司令的电话去了,依我判断,这个时间跑不了。”他伸出了三根小指。
谭少对他的小报告很是满意,拍拍他的肩,“前途无量。”
刘达朝他眨眼,小眼睛愣是眨出了几颗小星星出来。
谭少笑,又走了回去到了书架旁边,说:“你要哪本?”
刘达眼巴巴地在书架上瞄来瞄去,这本想要,这本也想要……首长有关於军事的书都是做了手记的,哪本看了都受益非浅啊,可不可以全要?
“就这本吧。”谭少知道也问不出答案,抽了本最厚的。
刘达一拿过,连声道谢,跟著谭少走到楼梯口还说:“我给你放哨,首长一出来我就给你打暗号。”
谭少笑著下了楼梯,一看到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妈,你过来了。”
范七妈一见他的笑脸,看著气色真是比前阵子好多了,老夫人一下也笑了起来,拉著他坐到自己身边,问他:“你哥呢?”
“办事呢……”谭少半搂著老夫人,“给我带什麽好吃的了?”
范七妈捏捏他的脸,“老母鸡熬的汤,可补了……”
“上次不也是这个?”
“这次的鸡比上次的好,是你七爸的老战友的儿子特地从乡下给咱们家抓过来的。”范七妈一见他这麽说,立马作了苦口婆心的样子打算逼也得让他把汤喝下去。
“魏方刚给我开了药方呢,用不著喝太补,他说的……”谭少搂著他七妈挑眉说,“还有,我说,妈,我哥是不是你亲生的?你看看他这阵子照顾我都瘦成什麽样了……”
“有麽?”一说到范宗明,那可是亲生儿子,范七妈迟顿了一下,回想起她儿子现在什麽样了,一回想,还真想不起瘦没瘦了,这阵子,心思都放在这外来的小儿子身上了。
“瘦得头发都全白了……”一说完,谭少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会太在意,但莫地心里还是被针扎了一下的疼,他微微吐了口气,接著说,“唉,这麽补的东西别浪费了,等会让他喝。”
他刚一说完,就听到楼梯口刘达大声地说,“首长,您打完电话了。”
说话间,范七妈与谭少齐齐看向客厅上方,这时,范宗明已经大步走了下来,刘达的声音根本来得不及时。
“正好,该吃中饭了……”范宗明朝著老夫人笑了一笑,“谢谢妈,恋知,别坐著,自己添汤喝。”
谭少撒谎不成,又被识破,只好企图嫁祸,双眼看著他七妈,果然,范七妈一看范宗明,眉头皱了,“你也得补补了。”
谭少马上哈哈大笑,瞧吧,他就知道他哥免不了,来得再及时也没用。
一看他笑,范宗明眉一挑,走了过来拍了下他的脸,轻斥,“胡闹。”
谭少笑著抓著拍他脸的手,视线转到范七妈身上,看到她看著他们一脸的欣慰,脸上笑意没变,但心里不由得有著几许感慨。
路途太漫长,但所幸,中间还是得了太多的疼爱呵护,冲著这,路再长再难熬,咬咬牙还是得继续坚持下去。
七妈走之前,拉著谭少说了好一会话。
从他小时候说到他年轻时,说话间总是带著笑意,中间那段,她与谭少默契地没再提起,只是最後说:“你与哥哥,要好好走下去。”
“嗯,好,我知道。”谭少笑著亲她,就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又带著十足的乖顺,他总是知道怎麽去讨好家长,除了范宗明,他乐意在其它家人面前表现得乖顺。
送了七妈上车,谭少看著满街的路灯,对旁边范宗明说,“散下步。”
范宗明听了,转身让人去拿外套。
“你去拿吧,我在这等你。”谭少突然这麽说著,引得范宗明回头看著他。
定定看了几秒,范宗明才淡淡地说,“好。”
谭少看著他背影,真觉得光辉岁月弹指挥间,他们如今竟然还在一起,不枉是一场奇迹。
为了能在一起,他们真是已尽了全部力量。
谁又能说,这是场荒谬?
他们只是分不开的两个人罢了。
谁缺了谁,都不好受。
范宗明走进房子时,回了头,只是谭少低了头,范宗明看不到他表情。
他以前一直都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惜如今已经拿不准了,他不知道他低著头时是在沈默,还是在哭泣。
伤心嘛,自己是在他身上看不到了的,在他让他长大後,他的伤心也同时长大,成了心底某个深处的黑洞,什麽时候也不会拿出来让人看的。
范宗明看了近一分锺,谭恋知也没有察觉,他只是转了身,看著路灯,然後长长的叹了口气,长长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发出白雾,在黄亮的光线里弥漫出了道若有若无,随即散了开的痕迹……
范宗明的心窒了窒,就好像属於他的人正用著一口气一口气向外呼出散开的方式在他体内拔离而去。
他不知道,如果真有一天,他的孩子不爱他了,那会是何种境地。
真是,想也不敢想。
一想,还不如当初不要他的好。
胜过他真不爱他。
大衣来的时候,谭少看著范宗明笑,眼睛显得有些亮,他说了,“谢谢。”
范宗明只是抿著嘴帮他扣扣子,齐整地扣到最上面那颗。
“哥。”谭少叫他。
范宗明没有看他。
“哥……”谭少又叫他。
范宗明抬起了眼。
“没力气了,你背背我吧……”
终於,范宗明这次清楚正视著他的脸了。
他弯下了腰,坚硬的大手抱著他的大腿,一下就把他背到了身上。
谭少又笑了,咬了下他的耳朵,说:“哥,你看,我跟你稍稍生疏点你都有点难受,你知不知道,那些不见你的日日夜夜,我一个是怎麽过来的?”
范宗明一句话也没有说,沈默地沿著路灯走著。
直到,比刀枪还让他刺痛的眼泪滴在了他脖子间。
范宗明呆住,双脚像被缠了千斤重量再也万不开,他站在原地,缓缓地闭起开始觉得有些刺痛的眼睛。
“那个时候,哥哥,你不在,我真想你,”谭少挽著他的脖子叹息著说,“那个时候,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啊,我至今都不敢回想那是怎麽过来的。”
范宗明听著,不敢回头。
他怕看见身後的人满脸的泪水,他从没这麽怕过,从没。
“哥哥啊……”谭少叹息著,把泪脸贴在他的後颈,悲伤地说著,“那些日子,你不理我,很难受啊,每次出来,我都想著,只看一眼,只看你一眼就好,我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去做自己的事,可有时候连著几年也见不了你,我不得不习惯啊,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你别怪我成了现在这样。”
哥哥啊……叹息般的三字,真是听得让人呼吸都疼,范宗明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平静心绪,回什麽头呢,怎麽样都是难受,他知道自己伤心就好了,要真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受,怕是也会难受了。
他的小恋知啊,恶狠狠地说著你伤我的心了,我变得不在乎现在怎麽样了,你别老是跟我要以前那全心全意了,因为没了,所以给不起,你得原谅我。
范宗明沈默著,只一刻好像身体全力气都没了,他放下了谭少坐到旁边椅子上,拿出烟站到了另一旁静静地抽著,抽到半根,踩了熄,回到谭少的身边,蹲在他面前,把谭少先前的鞋带拆了又重系了一遍。
谭少伸出手,摸干净了自己脸上的泪,在范宗明头上亲吻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抬起了头,看著灯柱上面的路灯。
他哥想知道他怎麽想的?那就说给他听吧……可是,说出来又如何?自己都不愿意再回想起来,非得逼著他去想,他想让自己再哭,那就哭给他看吧。
怎麽样,他都是要给他们再一次机会的,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如果必须再提起,他要自己这麽做,那自己就做给他看一下吧。
反正,有些事也是麻木了的,拿出来让他看下又如何?
至於那些不能说的,自己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谭少半夜心悸惊醒了过来,他以为他是在战地,伸手就往老位置去拿枪,手到了半途才想起这是在家里。
他慢慢回过头,范宗明已经醒来,浅色的光线里,他哥的脸显得静默得接近死灰。
谭少自嘲地笑了笑,以为自己不在意,可一回忆过往就被打回原形,骨子里他其实已与范宗明疏离,不再信任他能保护自己,这已经是这一个月的第三次了,更不用提前面的几次雷同的举动。
他下意识就想搪塞,但一看范宗明冷硬的脸,只能勉强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声,“哥。”然後缩回了去,躺在了枕头上。
范宗明也跟著躺下。
良久,他们都没有说话。
夜很静,他们的卧室壁角有盏淡色的浅白小灯亮著,照著打开的窗户落地的白纱被风轻舞的模样,不知怎麽的,那轻轻扬扬的弧度竟透著几分寂寥出来。
看得久了,谭少眨了眨眼,还是不知道要说什麽才好。
又一会,范宗明开了口,问:“睡不著了?”
“嗯。”谭少应了声,想了想,转过了身面对著他哥。
范宗明看著他,伸出了手抱著他。
他叫著谭少,“恋知?”
“嗯?”
“好受了点没有?”
谭少笑,把头埋在范宗明胸前却敛了所有笑意,“你知道伤害你,我并不会好受。”
“我知道。”范宗明把他抱到身上,淡淡地说:“你只要知道,你受的任何一点疼痛我都记在骨子里,你记得的不记得的我都替你记著,你只要想想这,就知道哥有多疼你。”
“嗯。”谭少应了,他怎麽会不知道,就是因为太知道了,所以才放不开。
他们之间,牵绊少一点都成不了现在这局面。
这麽大的网,都是用他们之间的感情编织而成的,感情只少一分都会有漏洞……谭少想,就是因为自己把范宗明当成了自己的全部,所以,爱有多深,那些伴随而来的见不到他,一个人的时光的孤苦也就有多忘不掉,那麽卑微的自己,看一眼都当十年来用……每夜想起疼著宠著他的那个男人时,一个人的自己其实惶恐得连只山鹰多叫一声都会在床上惊跳而起,无数个夜里,因想念他而受著锥心的相思之痛,一夜一夜的,他熬了过来,熬到了已经不求不要的地步才得到了平静。
而那些时光也真过去了……他们的现在,其实挺好了。
谭少再次告知著自己,要学会释然,才能不缚住自己。
想著,在范宗明的怀里,他不禁又苦笑了起来。
骗谁呢?正是因为爱得太深,才会伤得连骨子都害怕了。
这份怯懦已经定型了,外表看起来没事,但一碰及伤处,就会下意识地哆嗦著逃避……只好把它安放在不打眼的地方,假装忘却。
要是真能忘,那倒好,证明爱也没那麽浓烈了,终於也淡了。
可他哥啊……现在倒有点过於贪心了,非得再提过去,又何必呢,自己怎麽样都是爱他的,他就算把自己的疼痛当成他自己的,这也抹杀不了过去。
爱这个事,爱了就爱了,卑微了也就卑微了……而不信任也就是不信任了,要真还跟以前一模一样,真当人心是塑料做的,怎麽摔揉都不变型?
范宗明刚上车,秘书就又送来了急件让他签字。
他签完,打开了档案,里面一叠谭恋知的国外资料,他习惯性地先把照片拿出来一张张仔细看了,有些别人不可能注意的地方他都用了放大镜去看。
如果照片里原人左手放低了大麽指弯著向内,那就是证明旧疾复发了;如果嘴角的笑容勾得太高而眼里没有笑容证明那时候他心情很差;如果冷著脸什麽表情也没有证明他烦燥著需要发泄;如果他似笑非笑,那就说明,他心里又在算计什麽了。
范宗明知道照片里面的那个人的任何一个姿势表达出来的意思……知道他也在躲避著镜头,就算不知道暗地里有什麽但也对著每个拍向他正面的镜头方向警戒著,谭恋知对於凶险的认知有著绝对敏感性的直觉。
看完照片,旁边副将伸过身来问:“这次如何?”
范宗明沈吟了一下,说:“这根线他已经理顺,先盯著。”
副将说了声,“好的。”
范宗明看完照片,心情很差,他交握著双手忍耐了一下,才平静地对副将说,“这次你跟他们见面,就说我有事就不出席了。”
副将点头应了声“是”之後,在路半中,上了另一台车。
车直接进了永宁,范宗明下了车,去卧室换了便装,进门时刘达告诉他谭少在晒太阳,正睡著,他一换好衣服就去了院子,人果然在睡,因仰躺著嘴巴有点无意识地微翘著。
范宗明完全不发出一点气息蹲下身,把他的裤管提了上来,果然,仔细一看,右脚上面有个小印子,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那是被蛇咬的。
第三张照片上的他的脚底下踩著一条蛇,不细看根本不可能发觉,这事,报告里没有,连情报员也没看出来……他的孩子不著声色处理危险的手段果真不同凡响了。
范宗明放下裤管,看了眼平静睡著的人,转过头,忍不住又想抽烟了。
谭少睁开眼,天空白白的,有几许显得蓝色的云……他其实有些想不明白,怎麽就不白白的云蓝蓝的天呢?一切都癫倒了。
他转过眼,那一头,范宗明在抽烟呢。
他长著声音叫著,“哥……”那长长的声音,就像他们年少时,那一堆人驻扎在一起居住著一样,只一声,他们就知道叫他的那个人是准。
那麽传长的声音,听到范宗明耳朵里,只一声,他就回过了神,转过脸,看到了他梦中的人。
可惜,那人不是小孩了,是大人。
大得笑容不见真切,什麽意味也看不出。
“腿难受?”范宗明看著谭少。
谭少皱了下眉,叫了一声,“哥……”他真是懒得管些小琐事了,难受不难受,真有那麽重要?他这些年受的哪桩,任何一个普通人比得上?他不装崇高,也不稀罕装,就是觉得他哥的态度真要不得,他选择了这,注定就是桀途,心疼不心疼,有时都是讽刺。
“不难受了?”范宗明还要那麽的矫情。
谭少无奈,趴下身,赖在了他身,无奈地叫著:“哥。”其实,谁辜负了谁呢?谁又对不起谁?都是一场笑话,既然他们选择了,是好不坏,谁也怪不得谁。
范宗明一直都没说话,他一直背著谭少去了屋里,只是到了床上时说,“小知,哥带你去江南。”
江南,江南那是什麽地?绿草遍地……飞絮遍飞……谭少记得他年轻时在监狱看过他爸,他爸说他的母亲,说那是个柔软又坚强的女人,就像江南溪边的小花,万千江水都被推毁了,那小花还护著它泥土下的江南呢。
只是,当小花没了,它的恩主也忘记她时……什麽都没有了,它还在原地,可能,它的子孙还记得她。
谭少年轻时,探他那陌生父亲的监後对范宗明说:“哥,我希望我是那江南的花朵下面的小花……”
那时候,范宗明懂,也不懂。
他懂了,把谭少当他一辈子护卫的孩子看;不懂,看似守卫住了,却丢了灵魂。
谭少知道,他哥懂,也不懂。
所以,他问张健:“你说,当年,我要是一个人远走,今日这些就不必要再发生了?”那些苦痛挣扎当初要是不贪求,今日自就不会理会了?
张健在那头说:“你,是怎麽想的?”
“我爱他……”谭恋知叹气一句,又叹气了一句,“是我放不开他。”他承认自己的错误,要是放得开,当初一刀一枪就了结了自己,哪会像现在。
“嗯,那就是你今日承担的。”张健不可怜他,挂了电话。
那一边,范宗明处理完他的公事朝卧室走来。
谭少慢腾腾地放好电话,他闭著眼睛在床头想著一些并不怎麽愉快的事情:当他身体好了,他哥要如何利用他?他要如何躲避他?
他们之间,无论怎样,都已经没有欣喜的结局了。
因为自一开始,他亲爱的哥哥就已经决定了,他是他爱的人,但,只会排在第二位。
永世再无翻身之日。
范宗明醒来时,床边突然没人。
他以为是梦中没人,揉了下头,才确定不是在梦中,是人真不在他身边。
一走近窗户,果不其然,院子里,谭恋知正卷了床毯子躺在那在擦枪……他以为在他眼皮子底下,任何风声都不会让他知道。
可是,有时候当一种职业干久了就会成为天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神经。
他们暗地与人合作要清除中东线的军火线路,那是他家孩子的老本营,想必这次不可能会轻易妥协吧?
一见范宗明走近,谭少就笑著叫了声:“哥。”他抬了下下巴,示意了桌子上的空碗,表示他已喝完了药。
“怎麽不叫我?”范宗明只草草穿了裤子与衬衫,扣子都没扣齐。
“就突然醒了过来,不想吵醒你。”谭少笑,看了看他躺的椅子上摆满了拆开了的枪械,对著他说:“你去另一张坐著吧。”
范宗明没有说话,也没过去坐,只是坐在了谭少旁边的桌子上,把空碗拿起来,递给了跟著来的刘达,让他把空碗拿走。
谭少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加快手里调枪的速度。
范宗明在一旁看著,毯子很随意地搭在他身上,但该挡住的都挡住了,透不著风……这些年,他是真的已经学会了怎麽照顾自己。
手上的活很久没动,速度又慢了下来。
要是去了外边儿,这手脚一慢,估计得跟阎王老爷去喝茶……谭少暂时还不想去,毕竟,这麽多年都没去成,再熬个几年也是要熬熬的。
事情总是不能半途而废的,他心里想给他哥的,总得一桩不落地给完了才能安心地走。
空气中金属撞击的声音显得很脆耳,范宗明一直都没说话,只是看著他,谭少等到手酸了,终於问:“你不去办公室?”
范宗明摇了下头。
“刷牙没?”谭少把弹夹用嘴咬著,边努力尽快缩短他装枪的时间。
范宗明没有丝毫意味地“嗯”了一声,伸出了手,拿了放在旁边的电话叫刘达送早餐到院子里来。
“我先去洗个澡,等会吃饭。”范宗明低头,在忙碌得两手不空,连嘴里都咬著东西的谭少额前吻了一记。
谭少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
范宗明离开,早晨有一些风,吹得他没系扣子的衬衫在空中乱飞,让坚挺背影显得更加不动如山。
谭少眼睛瞄著他的背影,装枪的动作一秒也没有慢下来,只是他的脸,冷漠得跟晨风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他哥有他的职责,他,他也有他必须要坚持的东西。
如果两相冲突,有些决定,他是会亲自下的……不管,他哥下的决定是什麽。
是好是坏都无所谓,反正,他对自己做些什麽都没关系,自己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管那决定会给自己带来什麽後果……大不了,他们再分开罢了。
反正,自己做了任何一切他需要自己做的,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最後也是会给的……他的是全是他哥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了。
也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爱著他了……谭少漠然地想,思念这回事,时间要是久了,次数要是多了,也会处於麻弊状态的。
生命是趟很奇怪的旅行。
路途中间因为你遇的那个人,不够爱,他就飞走了……要是太够深爱,不管结局如何,受伤总是免不了。
爱情总是这样,没有完美面孔……越伤到极致,越放不了手,你才明白你到底对那个人有多深爱,有多舍不得。
情感,反倒用这种方式证明了它的深厚,说起来也真是个充满著悲剧感的冷幽默。
谭少用自己的躯骨和灵魂证明著此论调,每当夜深人静思绪放空时,他都有一种被时光压著心魄的冷冷的压抑感,他没被谁打败,他倒是赢了,就是路途走到现在,有些疲惫了。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所发生过的每件事都压在了身上,已经不能再让他有轻松的心境了……成人的世界里已不存在单纯,那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能每个人所承受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当“什麽都有什麽不知道”到“什麽都有什麽都知道”的这条路中,每个走的印子里都印著说不出的痛苦与容忍,以至於到了一定极限,反倒真的是说不出口了。
说出来又如何,无论如何,事情都已经成了定论了,何必自扰之。
范宗明一直都在低头看书,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会谭少的话。
“我得回去一趟。”谭少又重复了一遍。
范宗明依然当没听见,拿著茶杯喝了口水,放下,他没抬头,也不想抬。
太多事他不想说,太多话也说不出口,只是这次,他不会放他出去,外边现在是什麽样他心里有数,这钱,他家孩子现在是挣不得的。
“我去检查下身体。”谭少又对著他说了一遍,显得有礼又极其有耐心。
说到身体,范宗明忍了一下,终於抬起头,“让魏方来。”
谭少只是看著他,定定的,眼睛里一点东西也看不出来,“他现在是我的人。”所以,他必须呆在他的地盘里,出来不出来,不说别人决定的,就算他是他哥。
“让他出来。”范宗明重复了一遍,又吸了口气,缓了下口气,“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谭少笑了,看在范宗明眼里,就像秋日下的盛开的烈焰的花,因为太毒,阳光灼不烧他……心头的怒火无端升起,他板下了脸,用了力道重重地挤出三个字:“叫他来。”
一字一字的,三字成了千斤顿的石头从头而降打在了空气里,沈重严厉得周遭全部仿若静止。
谭少的笑容敛了下来,他看著这样的范宗明,脸也冷漠了下来。
关於利益,因身份的不同,他们总归是和平不了的。
“我得回去。”谭少身体微起,不再靠著椅背,姿势显得有了些防备跟进攻意味。
很显然,他的姿态让范宗明更加怒不可遏。
什麽都不说,就正确了?翅膀硬了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再需要自己了?谁允许他逞强到底的?为什麽他总是掌握不了分寸?他活著,自己无时无刻就没哪秒停过感到庆幸过……他的孩子就非得用这种态度来抹杀自己对他的爱护?
“闭嘴。”范宗明被他一次一次提著回去的态度惹毛了,如果他知道自己要动这根线,那他就明白自己会拿下,一点余地也不会有,他要回去,回去干什麽?不知道这事现在究竟闹到有多麽大了?
找死不成!
“哥……”谭少咬著牙看著范宗明,眼睛里终於了有颜色,只不过,那是愤怒在跳跃的红色,“那根线,我他妈的布了近九年,你说要解决就解决?”
谭少倍感荒谬地哼笑出声,“你也不想想,那里我砸了多少钱才把路给打通,就因为你们想讨好国际上那帮孙子就拿我开火?”
“谁拿你开火?”范宗明愤怒地砸了手中的笔,那锋利的笔尖打中了谭少的额头,“你就不知道消停一下,就几个月时间,你就不知道忍了?”
“你们查你们的,我动我的。”谭少把笔给掐进手中,硬是把心中的火也给忍下来。
“不许动。”范宗明不想多谈,这次,无论如何,他也把事给保下来,钱什麽时候都可以挣,现在,他休想。
谭少冷笑了一下,又忍了一下,平静出口:“我不出面,交易依旧进行,他们是我的人。”那些人以前或许有几个是范宗明的,但现在,他们全是自己的,所以,他们只会听自己的。
“你想找死?”范宗明终於爆发,他急步绕过桌子,扯著谭少的头把他一把抱了起来往卧室走,“给我睡去,这些事这次临不到你管,给我听著,叫你那帮人给我老实点,听到没有?”
谭少撇过头,没说话。
“听到没有?”范宗明厉声呵斥著。
谭少把头埋在枕头里,当没听见。
“我会给陈见涛说,这次,给我老实著点。”范宗明的语气威严得一点让人置疑的空隙也没有。
那是几亿美金的交易,不管?他这老大当著摆样子的?这次他逃了,被人看了笑话去了,下次,他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妈的,懦夫永远是这行被鄙视的,什麽时候没人想抓他们了?这次逃了下次也逃?一次又一次的逃了……他妈的他做哪门子生意去了?
谭少真觉得他哥在这事上真他妈扯蛋……让他进了魔窟,还不许他横行霸道,就像当了婊子还要拿块牌坊,这世上哪有这麽便宜的事。
刘达屁都不敢吭一声,跟在范宗明身後看他越走越快自己都快跟不上,弄得他快跑了几步,哪想,范宗明猛地站住,回过头就训斥:“还有没有点纪律了?”跑,跑什麽跑,这急哄哄的样子哪有一点军人的姿容?
国防部的走廊里,刘达脸“轰”地一下全部红了,这下,更不敢说话了,就算他是傻子,也知道范宗明这次气得不轻,更何况他不是傻子,知道从战略部出来的范宗明这下根本就是座活火山,不用催波助澜他都能用怒火把你给烧焚了一点渣也不给留。
另外几个副将站在旁边也是一声都不吭,连要去赶紧布置任务办事的几个上校也不说话,站在旁边等著范宗明挥手让他们滚。
他们连同情的眼神也不敢给刘达,刘达做为上尉调来范宗明身边也有好几年了,这次不懂脸色居然在走廊就跑,是该让这个一直外派没有亲自在范宗明手下受过训的士兵知道一下范将军翻脸不认人是何等的凶神恶煞了。
“找个人给他讲讲什麽叫纪律,知道了纪律扔到训练营过关了再给我回来。”范宗明冷冷地扔下了一句。
一上校连忙应了声“是”,跟著站得直直挨训的刘达留了下来。
等人全部消失,上校说了句“稍息”吧,刘达一下就搭下了肩,苦著脸说,“这下可好,家里肯定要著火了,齐上校,你还是打电话给老司令吧。”
范宗明气得真的不轻,直到上了车,太阳穴都剧烈地抽跳著没法平静,他用尽了全部力量才仰制住一枪毙了那兔崽子的冲动。
司机跟平时一样开了车,也不敢急,在後视镜子频频看了几眼范宗明,等候著让他加速的命令,但一直也没等到,只好在窒息的封闭空气里忐忑不安。
到了别墅,范宗明下了车,在门前又深吸了几口气,把从办公室抽屉里拿著塞到了袋里的枪给掏出来把弹夹取了下来交给了随行的士兵,免得等会真一冲动,就真收拾了那老兔崽子。
谭少站在阳台的暗角处看著范宗明在大门边上就卸子弹,不由得皱了下眉轻撇了下嘴角,鼻子里哼了一声。
电话那边,陈见涛还是在在叹气,还是在感叹,“少原,这次你是真过份了,真过份了……”很显然,陈总管处在极度震惊里没回过神。
谭少对他的噜里叭嗦莫名的不耐烦了,“什麽过份不过份,这次搞定了,下半年份的生意就全是我们的了,更不用说那些长期的合作线。”
“你这是顶风作案,顶风作案……,这可太糊涂了,太糊涂了……”陈见涛已经被刺激得只会重复语言了,并且内容贫乏得很是空洞。
“呵……”谭少冷嗤了一声,随即挂了电话,“他回来了,就这样,接下来的部署你帮我看著。”
陈见涛急急在那边就想拒绝,谭少理也没理,干脆摁了断开键。
门被打开时,一阵冷厉的风也仿似跟著进了来。
又是一声剧烈的声响,门被关了上,动静大得整幢房子都好像跟著抖了几抖。
偌大的书房里,随著好像在抖著的墙壁,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了。
范宗明看著那瘦削又平静的男人,真想把自己心肝掏出来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如何在意他的。
但,此时他只是硬忍下愤怒与冲动,他知道,这翅膀硬了的人断不像以前那样跟他示弱了,他打一次,不定下一次还能让他看不看得到人。
“去把人放了……”半天,范宗明挤出了这句话。
谭少看著范宗明那难看至极的脸色,要说害怕那肯定是没有的,也没反省自己做得过火,范宗明敢探他的路线,自己也只是反咬了口,抓他几个手下又如何?不过是顺便也把另外几个其它国家的军官也给抓了麽?
再说,他没留下一点把柄,那帮各国的精英们谁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就算是对於他,顶多也就猜测猜测下罢了。
他把笔记本给屏幕按了下,拖著拖鞋就朝门走。
“去哪?”范宗明压抑的声音响起。
“吃药……”谭少撸了把因病有些泛灰的头发,懒懒地有气无力地回答著。
范宗明重步走到他身边,把门给开了开,自己率先走在了前面。
谭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似乎连走个路都能燃烧空气的气势,不禁又耸了耸肩,啧,真是的,就抓个人就气成这样了,看样子,抓的那几个人确实是他那帮神秘的手下的其中几个了。
也不过如此嘛……谭少丝毫不觉得自己手下使得那下三滥的抓到人手段有什麽好不见得人的,反正,有用就好。
范宗明看著谭少在椅子上盘著腿一口一口喝著刚倒出来的中药,药很烫,只见他吹了几下才小小的抿一小口,老实乖顺得跟只淡定自若的老猫似的。
就是这看样子风平浪静的缺德鬼,在J国的各国精英成立的反军火走私的部门用迷药把人给迷昏了全部当尸体用灵车运了出去……更让人觉得被激怒的是还留下了几句竭尽嘲讽之能的调侃这些人没用的语句,气得当即几国对这事的负责人全部连线开会,甚至有几个那些外表伪装和善骨子嗜血的军官不顾脸面当场被那几句话刺激得爆了粗口。
他气的是,这事闹这麽大,後果怎麽收拾?心口这人什麽都不在乎……他还真当那些精英全是吃素的。
人,抓是好抓;现在就是想放,其实都已经放不出来了,不是放了,那些人就会出来的。
范宗明的气被强自抑制了下来,脑子快速地想著补救方法,不过他也知道这兔崽子跟自己争著气,是绝不会跟自己妥协一步的。
“想个法子,尽快把他们不著痕迹放出来,别露出一点让他们知道的蛛丝马迹。”范宗明咬著牙把这句话从嘴里挤了出来。
谭少摇头,摇得范宗明心灰意冷得直想崩了他,枪现在还在他口袋里。
“我知道怎麽办,你别管。”谭少懒得跟他哥说什麽,他是不能把范宗明的心思全遍了解,但也知道他现在为了任务肯定要断他的後路,更知道他不会真伤自己。
“你当他们是真被你们抓著了?”范宗明又把气给吞到了心底深处,从他手中把碗拿过,拿著勺调著吹凉著,顺便也把自己的火气给吹散一点。
谭少闻言皱了眉,想失口否认他没抓人,但……这事跟范宗明否认呢?自己的行事手法再怎麽掩饰也是瞒不过眼前的人的。
药碗此时被举到了他嘴边,范宗明面无表情,“喝。”
谭少一口气把药给喝完,擦了下嘴,终还是问了:“难道是装的不成?”他信任自己的手下,那是他一个一个亲自挑选好的骨干,有什麽能耐他全都一清二楚……但,自己的人确实有能耐,但对方?自己真低估了?
可现在,一点意外之事也没发生,谭少不觉得会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
“其中有个我亲手训练出来的,对迷药没反应。”范宗明从桌子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核桃连皮也没剥放进嘴里嚼了一会说了这麽一句,他是上位者,不应该把这话说出来的,可他家兔崽子逼得他没办法。
谭少听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脚下了地,“我去转一圈。”
范宗明看著他家那兔崽子踏著慵懒的步调慢慢地走了,嘴角扯了一下,他都不用去想,就知道只要一背过他的眼,那兔崽子按电话的手指快得肯定比扣枪板指还快。
真是,混帐至极。
他把嘴里咬碎的壳跟肉齐吞了下去,又拿了一个核桃扔嘴里,“卡嚓”大力一声,薄核轻脆的声音响起,就像挥中了身体的刀带出来的血剑一般的声响,听在人耳里,声音干脆却带著强烈的杀气。
这次,是有人下死了心要弄死他的人了,谭恋知这些年经营的这条线过於霸道占了太多市场,自是有人看不过去的。
羹分不齐,自会有人算计著捅下来。
那些国外明里暗里的势力,这次倒是难得齐骤一心了。
可是,一开始,他家兔崽子就行错了一步,错得他直想宰了他,这麽鲁莽,只以为自己要跟他对著干。
范宗明连嚼了几个核桃,直到口里充满了因核桃壳薄刃划破口腔引来的血腥味,他才拿著旁边的水杯一齐连血腥带苦涩全都吞了下去,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想著接下来应该要去做的事。
如果,关住他的人还是关不住他的行动,范宗明决定再次亲自训训他,让他知道,他的心要是真硬起来那会是什麽样子。
想及此,范宗明心里莫地又刺痛了起来,他闭了闭眼睛,一下子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要涉及他的每件事,自己的每个决定下了都会反悔……到底,要如何,事情才会往最好的那方面去?
“哥……”耳边有人在叫他。
范宗明把眼睛上的手挪开,淡淡地应了一声。
谭少坐在了他身边,看到杯子上的血迹,脸色变了一变,转向范宗明的眼神明显暗沈了下来,“张嘴,我看看。”
范宗明伸手抱过他,让他趴在自己身上,张开了嘴。
看了几秒,谭少安静得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伸出了舌头在他嘴腔里舔弄著,感觉著范宗明表面的无动於衷和口腔内因细碎的刺痛感而自动自的抖动,舔了半会,他抬起眼睛,又静静地看了范宗明几眼,自言自语般说:“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什麽叫痛了?”
范宗明没说话,只是双手抱住他的腰,那些强烈的怒火因怀抱著他莫地全部消失了……可能,爱这个东西真的是说不得……说不得啊,以至於还没说,做的那些足以已把人的官感摧毁得天翻地覆,还 ──心甘如饴。
谭少半夜一直都没睡,等著那头的手下报告消息。
他斜躺在椅子上,盖著的羊毛毯很温暖,室内的温度也挺适合,他倦倦的,半闭著眼想著接下来的一些事情。
门,被推开了开,范宗明走了进来。
他一声不吭把谭少半抱起,自己躺在了他下面,让谭少靠在了他身上。
他们之间的沈默这些年越来越多了,范宗明原本不多话,後来总是对著他有个没完的话要说的谭少沈默了之後,他们之间安静的时间总是占据了他们相处的大多数时间。
他的大手在自己腰间紧紧地拘住时,谭少头脑有片刻的极端清醒,就好像一直陷於困苦顿的人猛然看见希望一样的急然,只可惜,没几秒,这种情绪又沈淀了下来。
有些东西,总是不会存在太久的,因为现实永比一切都来得残酷,总会赤裸裸地告诉你,不是你想要的,就可以一直得到的,不管你付出多少。
谭少把头枕在范宗明胸上,疲倦的叹气声藏在了肚子里,这段时间他熬不得夜,身体可能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很多时候很是力不从心。
不知道这样下去他还熬个几年。
熬到油尽灯枯倒也无所谓,就怕事情做到半途就没了。
这样他伤心,自己也伤心。
他不愿意打破安静。
一点那样的意思也没有……范宗明抱著怀里的人半会都在思索著这个事情。
那,他不说,就自己说吧。
“先睡一会。”范宗明伸出手,把他的眼睛拦上。
怀中的人连“嗯”都没“嗯”一声,手中的睫毛动了一下,看样子是全闭上了眼睛。
只是,当放在一旁的电脑发出“叮”的一声时,那以为睡著的人像豹子一样敏捷地从他满天飞里跃起,拿起电脑连看都没看一眼范宗明,迅速往另一间房间走去。
那是范宗明刚刚从那边走过来他们的卧室。
他们,已经到了太多时候不能共处一室的地步了。
收到消息时,谭少是松了一大口气的……仅仅是只伤了一人,他们迅速放了那些暗中抓回来的人,被反而追击中有个人被打中了一枪,现在他们已经到达了安全地点。
只要人不到抓到就好。
不过,自己这次是轻举妄动了,谭少跟陈见涛通讯,实在无法掩饰疲惫,“这段时间先平息下,发出去的货再拉回来。”
陈见涛在那边沈默了一下,随即也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中校已经提醒过了的。”
谭少讥笑出声,“你知道我们耗不起那麽长时间。”所以,应该知道半年不干下来得负多少钱……那麽一大帮穷奢极欲的人要养,真当以为是玩过家家?以为自己一直在外边拿钱进来就一直以为世界银行就是自己开的?
都他妈的天真,他哥他们这种人是不是都对钱财的概念总是不得要领?以为人都跟他们一样,有个永远都掏不空的国库?
谭少深吸了口气才挂掉了与陈见涛的电话,他蹲下身体,揉著皱得自己都舒展不开了的眉头……他的财政因为总投入过多就算这些年挣了不少,但年年都还是一个大大的赤字。
这一歇半年一年的,又得亏空多少下来?
他们随便一个行动,自己就得耗上成万上亿的资金。
哪有这麽便宜的事。
张健在那边沈默了半会,一直都没说话。
谭少挺难受的,他知道这些年他的成功离不开张健的扶持,如果真歇半年,那麽张健就又得加耗过多的资本。
“你自己决定。”最後,视讯里张健的眼睛从文件上抬起看著谭少。
“好……”谭少笑笑,“也就现在的这几笔货暂时留著不动,过阵子等计划更周密了再行动。”
张健点了点头,什麽也没有就关掉了视讯。
屏幕一下就黑了,谭少弯了弯腰,把喉咙里的咳嗽吞了下去。
天亮了,一夜又过去了,他可以歇歇了。
他再次回到卧室时范宗明没在,浴室有一些浅微的声响,谭少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趴在了床上,想了想,又打了电话叫下面当值的人给自己送药跟早餐上来。
等他伪装著自然坐在阳台上看报时,范宗明也上了阳台,看到他喝的粥,低头浅尝了一口,又喂了他几口。
谭少对著他笑,拉著他弯下腰吻了他嘴角两下,叫了一声“哥”。
随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范宗明安心,到底,他是真不愿意让范宗明为难的,“我这边动作停下来了,你放心。”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拿我为难你的……谭少在心里叹息著,低下头接著看报纸去了。
为了不让人拿自己为难他,这次,又要多费周折了,谭少苦笑著,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劳碌命,身体还只半好,又得出山了。
他哥倒是真的以为关住了他,事情就太平了一半。
可这条道,他才是龙头。
决定一切成败因素的,一直以来只有自己。
这条路是个黑洞,自己已经到了最底端,陷得深得早已脱离不开了。
关,是关不住的。
七妈这天中午又过来了,谭少跟老太太笑闹了一下午,等到范宗明下班回来,他还进了厨房帮老太太打打帮手什麽的,精神看起来挺好。
范宗明看了他半天,见他是真高兴,嘴角也不由得松开了一些,也有著了一些笑意。
谭少见他这样子,一当范七妈背过身看不到他们时,就偷吻范宗明,还故意地把手伸出范宗明的衬衫内,引得范宗明好笑又好气,敲了他几下脑袋惩罚他爱捣乱。
尽管如此,范宗明脸色明显的柔和了一点,好像他们前几次彼此间让对方难受的暗涌不复存在过,无论怎麽样,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谭少这几天休息得好,大半天的也没见累,范七妈一见他身体果真恢复得快,临走时脸也笑开了,一点隐藏著的担扰也没有,难得地放开了心。
晚上在床上,范宗明见到谭少乖顺地躺他怀里,性事过後的那一声一声平息呼吸的抽气声更是让他觉得心口全部刻著的都是他家的兔崽子,不由得抱著他更紧,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如果接下来的下半辈子,只要他的恋知这样躺他身边,剩下的事,他会全部承担下来,再也不让他受一点点伤害与委屈。
是的,不再让他受伤害与委屈……范宗明闭起眼,再次在脑海里安排著所有事项,务求一丝不苟得不会有什麽意外发生。
烈日。
直升机的螺旋停止了它的最後的动静,就是死去的尸体那样,连气息也再没有。
惨白天空这时变得更惨烈了。
伤了右手的AM说,“老大,这次要是回去了,我要跟DH说,我真愿意跟他去墨西哥……随便哪处海滩,只要他跟我在一起,我哪都去。”
谭少哼笑了一声,帮他绷了绷带,拿起望远镜看了下远方跟天空,吁了口气,“水够我们用三天的,省著点能用七天,等著人来救吧。”
因为他们的身份与这架飞机,甚至连求救信号都不能放送。
惟一的破信号操纵器也因为逃避追踪给停了,惨烈的是停到现在,更是不能用的。
谭少的3个手下瘫坐在已经没有了油的直升机里,其中一个打量了周围说:“老大,这地方太热,就算是我们省著喝,也就十天左右。”
谭少笑,他知道自己这次有点过於狼狈了。
他从永安离开,飞到亚东线,结果就算提前做了安排但因纰漏过多,眼看就有拖累张健的危险,他当机立断就带著手下从五十多层的楼上开了直升机逃了出来。
结果,果然坏事做多了是有报应的,直升机的油够他们躲避追踪,却不够他们绝处缝生,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搁浅了。
如果救援没到,他们等著晒成人干,以供後来的考古队发现吧。
他已经为他的愚蠢买单了。
范宗明叫手下退了下,握著心口坐了半会,一只手才有力气抬起来拔电话。
他打给张健,还没开口,那边的人说:“范上将,坐拥江山是有代价的,你就当他在早些年就死了。”
范宗明惨笑,无法言语。
是中方参谋下的歼灭令,但,确实过问过他。
“不是,张健……”范宗明深吸了口气,脸倒在桌面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语调平静地说:“我在他的飞机上安插了信号,我不方便出面,我告诉你参数,请你帮我找一下他。”
他说了“请”字。
“说。”半晌,那边的人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吐出了一个字。
每个出任务的人身上都会带饼干的,只是因为除了最後到场的谭少,其它的三个人都因为在任务其中已经用完了干粮,来不及补充就踏上了逃亡之旅,於是他们的吃食也就是谭少身上的三包压缩饼干,一共三块。
谭少发给了他们,发完了就出了直升机,拿著望远镜去外头了。
到第三天,手下才知道谭少没有第四块饼干。
可是,他们的饼干也只剩下一点了。
再去拿给老大,也就那麽回事了。
他们为这个事情觉得有些闷,谭少笑看著他拿著自己的药丸抛著吃著玩,一言不发。
到最後,看他的手下都觉得他实在没味,都不理他时,他才笑著说:“我这药挺贵的,就不分给你们吃了。”
他说的时候,嘴唇因为干裂起了黑紫的皮一动一动的,显得很难看,那样子,就像一无所有的人穷显摆那样,说得再漂亮也只是种海市蜃楼的荒谬。
可谁对他这样也没法说什麽。
就算他再瘦弱,再重病在身,再狼狈,但他是老大,是以命换命才凝聚一大群亡命之徒在他手下卖命的。
他必须有他的腔调,他也必须站在他们的前面,就算真正倒下,也必须是护在他们前面倒下才行……山寨这麽多年,经历的风雨已经不能用笔墨形容,而时至今日还能讫立著霸道地横行硬闯,都是因为站在前面的那个头,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所以,他们没法去制止这样的人……去行使他当领羊人的义务。
到第四天,谭少是真正的有些累了,累得连眨一下眼都觉得累得慌。
AM拿著水壶的盖子倒了一小点水,让他舔了舔。
谭少眼睛里带著笑看了他一眼,没有力气说话,但他还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一下感谢,尽管这个时候讲究什麽风度有点扯淡了。
AM的喉咙有些干哑了,昨天他建议用信号求救,谭少用破得不能再破的嗓音跟他说:“A,我不能对不起张健。”
说话时,谭少的眼睛是平静的,就好像下一刻死去了他都像是已经了无心愿了,他在人世间要干的事都干了,一点遗憾也没有。
谭少觉得自己确实有些不应该,因为不想冒险,让手下陪著他等死。
他倒还真是能把吃的喝的全给手下……只求不让他们多受点罪,多撑一秒就多一点希望。
可是,他们要是敢为了求生发送求救信号出去,就算他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毙了他们。
这直升机是注册在张健名下的,信号一发射,就会让人早晚追查到源头,然後就等著一大帮人去找张健的麻烦吧。
谭少知道自己离良心这个东西已经遥远得跟银河这头与尽头的距离那样不可测量,但他不想对不起张健。
就像从一开始,他不想对不起七爸七妈,对不起何爷……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一样,可是,他最终还是对不起那麽多了,可现在,他不想再对不起张健。
他不能因为去爱一个人,去对不起那麽多的人。
他是真的累了。
身体累了,连灵魂也如是。
他哥护卫住他们的相遇,可他护卫他们的相守这麽多年了,这次,如果到了结束的时候,也挺好的。
至少,他是如此努力过。
就算中间纠缠几许,伤痕几许,黯然神伤几许,就算後来他知道了贪求的真正含义又得来几许,一切的一切,他全都得到了。
所有痴热的,痴迷的,痴狂的情绪,他全都如水深火热般全部体味过,活生生的心都像是被生拉硬扯的挖了好几次出来,这样的爱,全部在他身上发生过了。
真的,一丝遗憾也没有了。
真的,没有遗憾。
连眼泪也没有,无论是伤感的眼泪,还是喜悦的眼泪。
一切,什麽都没有。
人世如梦间,一个一个的梦接著做个不停,恶梦,美梦,梦得多了,醒不醒悟都无关紧要了,就是累了,也就歇下去了,什麽也不想,不梦了,也挺好的。
很多年後,当AM在墨西哥老得牙都掉了一半时回忆起那天在沙漠里等到救援的情景:他的老大睁了睁眼皮,然後抬起了手,无力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下,然後闭起了灰败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只一声,AM却记了很多年,後来,他跟DH说:每当我觉得谁都没有都可以活下去时,只要想到那声叹息里的空洞,我就觉得我会敌不过那种人性里的孤寂,或许每个铁血的男人骨子里都是孤寂的,但如果丧失依托,没有信仰,就会觉得生命是种对於时间的妥协与认输,你能战胜外界的一切,但如果赢不了自己──那比杀了你还难受,所以,DH,我们要相互依存著活下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我们再也找不到比对方更适合在一起取暖的人,我们是──同类。
只有同类才明白,再强大的人,一旦丧失支撑的底线,生命就像无主的浮萍,只会随波逐流,血液慢慢冰冷,如果成不了魔,那麽,也只能成妖。
而不管是魔还是妖,结果都只会在绝望中死去。
而那绝对是世上最悲惨的死法。
人类,是需要爱才能得到温暖的感官动物。
没有谁能真正一个人一直活到老。
谭少看到张建第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话,自此躺了下去半年,然後才起的床。
范宗明病了他也没回北京,老觉得有心无力,去了,也就两个病人,还不如各自治各自的病来得好。
也趁著这段时间,他慢慢把手中的大部份事情给了接班人。
新的接班人是张健与他共同培养出来的人,权力的交接很快就上了手。
但再快,也是必需时间的。
DH依旧驻守在北京,他已经跟谭少提交了要退居二线,新人接手的意愿,只等谭少放他走人。
等到三年半後,谭少,谭老大五十岁生日那天,谭老大从山寨起程,打算回去。
众兄弟陪他走了百里路,走出山门时,放了三枪空弹,就当是送了谭老大一程……新上任的老大,谭老三喜欢笑,谭老大进车时,他就笑著说:“老大,我不知道你求什麽,但你把寨子交我手里一天,我肯定会护住一天,所以你什麽时候回来都可以,你是要累了,想死了,就回来,别人不成全你的事,我成全你。”
他说得谭少都笑了,五十岁的谭少一笑起眼角有深深的纹路,深黑的眼眸也有著笑意,他看著谭老三眼睛里的狠劲,笑叹著说:“不是,老三,我上京,是护你去的。”
他摇头笑,朝新的老大挥了挥手,叫兄弟们回程,也叫司机开了车。
开始他新的启程。
另一段路的人生。
谭少要回来的那天,刘达根本就没敢睡,他亲自安排的人打扫了别墅上下,到了半夜忙完其它又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就著灯光拿著手电筒又看了一遍,看是不是郁郁葱葱得让人心生欢喜。
他一路检查著,范将军也在一旁看著,闷不吭声的。
刘达弯腰看捡起月季花里的一片小黄树叶时,范将军也低头细细看著,刘达检查过一遍後,他也弯著腰再看了一遍,走的时候还朝那处地方皱了下眉,不怎麽安生,回过头又再去查了一遍。
院子里总算检查完了,除了那点小黄叶,别的没什麽差池,总算是要去厨房了。
老厨师在厨房里跟著几个副厨一直在熬汤,见著范将军也跟著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掌勺就要问候,被范宗明扬了下制止了下去。
刘达在一旁试汤,自己勺了一份,也给范将军勺一份。
范将军就尝著,不说话。
食谱都是事先安排妥当了,先前已经尝过无数遍了,这时候再尝尝也只是安下心。
刘达知道他家将军原本是坐书房里的,後来可能是坐不住了,就下了楼看著他检查布置,看著看著,也就一路跟著了过来。
刘达也知道谭少其实不挑食,但,怎麽样也是要准备著妥当了才觉得这事靠谱了,要不,不做点什麽的话,时间等得会让人太糟心。
早上四点时,别墅里来了人,范母过来了,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镜下了车,范宗明扶她往里走,她一路问著早前问过的话:“看著人了没?长什麽样了?瘦了没?”
范宗明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还是没在视频里见著?”范母失望,路也不走了,有点不知所措的回头叫跟著的阿姨把她带来的篮子给她,“让我拿著,都忘了自己拿了,让你拿了一路。”
手中提著篮子了,里面都是刚在家里给谭小儿子!的饺子,老太太觉得心稳了稳,问:“是不是还是不原谅你啊?”
范宗明开了口,却是说:“外面有点冷,先进屋。”
“都要回来了,就叫人传了个话,电话也不打一通……”说著,范老太太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怨你就算了,可我是他妈啊,他不跟你说话就是,怎麽连我都不要了啊。”
范老太太抹著眼泪进了屋,嘴里叨唠著:“我可是他妈啊……”
在一旁的范宗明抿著嘴,冷硬的脸没有一点温度,半抱著老太太进了屋。
老太太打掉他的手,朝他低斥了一句:“都是你这哥当的。”
充满厉声的喝斥让范宗明没有再跟著她,看著她带著阿姨进了厨房。
一旁的刘达看著范宗明瘦削冰冷的侧脸,动了动嘴皮,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好闭上了嘴。
谭少一下飞机,第一眼看到的是范宗明。
他哥瘦得挺厉害的,谭少有点无动於衷地这麽想著,随即,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银发老太太身上──这个时候,他的心才稍微动了动,他七妈头发全白了,一根黑发都没有了。
一想著,他迅速下了机梯,走到老人家面前叫了声妈。
他一叫,老太太就扬起了手,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同时,她眼泪流了出来,抓著谭少就哭喊:“你这孩子怎麽就这麽没良心啊,你要跟你哥闹你就闹,可你连妈都不要了啊……你光记著你哥的好,你哥的仇,可你想没想过我是你妈啊,你从一生出来就倔,倔到现在,是不是要七妈陪著你死你才甘心啊……”
听到哭喊的谭少那一刻觉得以为成了死灰的心蓦地疼痛了起来,他抱著抓打著他的老人家,说著:“妈,妈,七妈,对不起……”
“你还倔,还倔,都几十岁了还倔,我哪桩事没真正依著你过,除了没生你,先前没答应你跟你哥在一起之外,这一辈子我哪样少疼过你,你这没良心的,无法无天的一根肠子倔到底,从来都是随便去哪都不说一声,一个人在外面那麽久是死是活也从不告诉我一声,你把我的心都操碎了,我是你妈啊……”范老太太哭喊著继续打他,老脸上全是老而不得安心的悲伤。
“七妈,”谭少抱著她不知说什麽好,生命有时候是不属於自己的,看著老太太伤心的脸,他觉得心酸只一下就在身体里泛滥开来了,“你别哭了,我以後不走了。”
“不走了?”老太太看著他,眼边还有泪,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谭少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把老太太的眼泪擦了,“不走了,死也死在您身边,我对不起您太多了,以後不会再让您伤心了的。”
说完这句,看著老太太因惊喜抖著手摸他的脸的模样,谭少觉得,也许余生这段作为“人质”的路程,并不是那麽难捱。
至少,有时候东西还是在的。
他抱著老太太闭起了眼睛,把眼底的情绪掩到了眼敛下,不去看对著他面定定站著看著他的男人。
有短暂的那麽一刻,对上他哥那双深得不见底的眼时,谭少觉得自己是怯懦的,那眼睛里面有种让他窒息,让他感觉到会被吞噬的光。
接下来的时间是沈默的。
范七爸来了之後,他们一起吃了中饭,谭少有些累,范七妈就带著老爷子先回了家,让他们休息。
走了之後,别墅里别的人也都走了,只剩下他们。
范宗明一直没有说话,谭少也没有。
桌子上摆的不是花瓶,是沈黑的大气沈朴的椭圆瓶,里面载的是一种以前谭少回母亲家乡时带回来的一种小棘树,尽管名字里带著棘字,也只是叶子里带一点刺,看著尖利但不会刺伤人……谭少喜欢,范宗明就带了回来,并且把它置成了盆栽摆放到了桌上,四处可见。
谭少看著桌子上的小棘树,看得久了有点恍惚,以为荒芜得已经不见了的情绪又一点没有自尊地涌上了四肢。
他还以为他真的无坚不催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真是年纪大了,好多事都不再是计不计较的立场了,而是,真的不在乎了。
所以,想想那些好事吧。
时间还是要接著过的。
背不背叛,重不重要这种事,已经了有了它的轨道了,他已经无力去改变它们的轨迹,也就尝试著去接受它们。
用一种坦然的,漠然置之的态度。
他回过头,他哥在椅子的那头闭著眼睛坐著,一声不吭。
谭少看了好久,久得他有一些坚持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走到他哥身边,蹲下身,看著他哥的脸。
他哥其实还是很英俊,很好看呢……头发大部份都白了,但只是显得更有威严,并不让人觉得他有多老。
谭少向上仰望著他,看了很久,才知道他哥睡了。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又走了回去,安静坐在这一头,把视线转移到了窗子外,不再看这个人,也没有离开。
范宗明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椅子上,一如这二三年来的,他睡在哪,就在哪。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睡在书房的椅子上,或者办公室的椅子上。
累了,就睡一会。
而其它的时间,总是有一些别的事要打发的。
他家孩子要回来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怎麽睡,事实上,陈见涛前一个星期通知他时,他就算再累,也不会再累到倒下,脑子里充斥著太多想法,想他是不是瘦了,眼睛变成什麽样了,身上那些疙疙瘩瘩是不是更多了?
他以前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可是,人总算是回来了,他也就不再苛刻自己了,允许自己去多想一点。
就算那一点,就足以把他所有的理智跟心智全部淹没。
他站了起来,有一点眩晕,他不是想睡的,只是身体熬不住了。
见到了人,知道了人在他身边,一坐下去,就已经睁不开眼了,身体已经迈过了最後一道线,不再被他的意志所左右。
他左右找了找,没有发现人,出了私稳的小休息的门,见到帮佣的阿姨在擦桌子,问了句:“我家……”
只是说到这时,他停了下,没把“我家孩子”叫出来,才想起他的孩子已经五十了,不应该用“我家孩子”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阿姨停下手中的活,有点手足无措,看样子并不擅长跟一脸严肃的范宗明说话。
刘达此时从门厅进来,见到他,想都没想就出了声:“您醒了?这麽快?才几个小时。”
他想说得更多,可是,跟以往一样,没有人能置疑他家将军的任何一个举动,他决定著一切,而不是让手下多说一句他觉得没用的废话。
“他呢?”范宗明的脚步停在楼梯口,等著回答。
“在院子里,中午吃了药,刚刚吃了点心,现正在院子里躺著看书呢。”
“书?”范宗明在解袖扣,他的脸半垂下,外边已经近黄昏,有一些错乱的阳光绕过玻璃打在了楼梯的半边,正好做了他的背景,让他整个人就像夏日夕阳西下里那个旅途归来的旅人一样,没有言语,却已经背了一身的沧桑。
刘达看得心悸,没有接过话茬。
“什麽书?”没有得到回答,范宗明再问了一遍,他解了袖扣,脸已经抬起,那在空中坚硬的脸此时像过於分明的石雕一样带著股锋芒的利刃感,轻易让人觉得他毫无感情,那一身沧桑已全部褪尽,像从没在他身上让人那麽感知过。
“一般的书,就在柜子里随便拿的。”刘达尽职地说著。
“名字。”
“小查尔农庄,我看了看书名是这样的。”刘达有一点糊涂,其实他不知道那本书是讲什麽的,那书显得极其平常,相对於将军书房里的其它书来说。
“嗯。”范宗明上了楼,不再追问,他迅速洗了澡,洗到半途,从浴室出来,从阳台下往下看,看到了他家孩子正拿著书本有一下没一下地看著,偶尔丢几块盘子里的骨头给一旁的猎犬,看著它们嚎了几声,他自己嘴角就翘了起来。
看了一会,身上的泡沫已经破了,顺成了水流,滴在了地上,范宗明才伸起手,觉得有力气继续把这个澡洗完。
他等他的回来,像是已经等尽了全身力气。
谭少见刘达又出现,挑眉问:“你累不累?”
鬼鬼祟祟了近一天的刘达有些无奈,他的职责使命是注视著谭少的一举一动,而很显然,他的技艺没高超得跟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些特工一样。
“过来坐。”阳光很好,院子看著一片广阔又充满著绿意,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放松,谭少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
刘达走近,摸了下鼻子坐了下,他觉得这次回来的谭少又变了,变了多少不明白,但明显的是,他不太能把这人当成以前的那个谭少了,甚至可以说,他跟以前一样也不像。
就连样子,都不像了。
如果这些年从没见过谭少,他甚至都不会认识这个人就是那个在范家无法无天的谭少原,连一点联想也不会有。
“看的什麽书?”刘达闲话般说著,他记得他父亲曾经跟他说过,说要是让老司令家的妖孽规矩上一天,老老实实看本书或者写次作业,那都是几个世纪以後的事。
“喏……”谭少把书的正面摆到桌面上,说:“说的是一个孩子在农庄快乐幸福生活的故事,挺轻松的,你以後要是跑腿跑累了,就可以拿出来看下解解闷。”
“哦。”
“我在我们那,就看这个,好打发时间,也不是天天都有生意做的,闷极了这书还真能看得进了。”谭少感叹,摸了摸过来叼骨头的猎犬的头,顿了一下,说:“我哥起来了。”
“啊,嗯。”
“我见他刚在阳台上。”谭少伸出手指了指阳台。
说完,他回过头来看著刘达,评价他哥:“瘦了,还很阴沈。”
刘达苦笑,作了个“禁言”的手势。
谭少没想从他哥手下口里打听什麽事,他前面都没有打听过的想法,现在也没有想知道的想法,他就随口提了一下,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他是回来在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的,没有力量再冲锋陷阵的时候,他只需要老老实实呆著的作他的“质子”就好。
别的,有就有,没就没,不影响大局就好。
他哥下来时,头发还在滴著水,谭少在椅子上仰头看著他,瞧著他的走近。
然後,他哥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没有再靠近他。
谭少等著他说话,等了一会,发现范宗明又疲惫地闭著眼。
他看了一会,以为自己会有一些别的想法,他回来几个小时,就有了太多的想法,可看著这样的他哥,他奇异地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平静,就像他那些猛烈的让人窒息的感情全都生了绣,它们还在著,可是,它们已经不能流动了。
潜意识里,他骇怕著在机场里他哥那种眼神表达出的吞噬感,以为他哥会有什麽动作,打他骂人或者怜惜……那样可实在太尴尬了,因为,他已经不知道会作出如何反应了。
他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埋怨,没有了计较,不再去想他们的感情是什麽面貌了,所有的一切他都觉得没有了概念之後,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那些带有感情和亲昵的动作了。
所幸,他哥没有更大的动作。
不得不说,他是有一些庆幸的。
事情,有时候其实真的是一成不变的。
回来的谭少第二天就跟一些人见了面,他们确定谭少的住所没有变化,还客气地询问著他要住的时间,确定他退休後,要求他与新的接管人与他们开一次会,详细讨论一些问题。
讨论时,他们理智又狡诈地谈判著,凶狠处亮枪的亮枪,摊底限的摊底限;谈好了,自然能假装什麽毛病也没有的握手道别,活像谁也没恶心过谁一样。
完了谭少带著的一帮人出了场所,新的谈判接管人第一次作为主谈判上桌面,对於会议上范将军的一言不发的深沈与他家的前老大阴险狠毒的笑面虎形象有些不太怎麽能联系到一块,问他这前任老大,“你们真是一块长大的?感情深厚得不行?我怎麽瞅著你们就是南北极一样,除非地球全成了碎片才有可能在银河里有一点擦肩而过的交集?”
桌子上的谭少与范将军,他们的眼,就算是看到对方了,也像是全然的陌生人……每一次谈判都是如此,也难怪别人老对他们传说中的深厚感情有所疑惑了。
谭少听了,笑了。
瞧吧,只要没看过他们以前的人,都会觉得他们其实是那麽的没有交集感。
这都二十多年了,随著时间的流逝,信任只会越来越薄弱,当他成长为一个明白所有残酷的成人後,他都已经不再为那些可怜的,微薄的信任感去找什麽借口了,而是主动回来,把自己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让他们束缚。
就像他心甘情愿让他哥把他对他的爱作为武器一样,对於这些,他总是有自知之明,并且竭力不让对方为难。
这种已经不能再流动的,就像空气一样极其自然存在的感情,谭少觉得,如果死了,或许能带走一些吧?
可只要活著,不管活在哪里,活在谁的眼里,他到底是舍不得让他哥为难的。
他们不怎麽说话,一个多星期来,就算躺同一张床上,谭少也好,范宗明也好,都没怎麽说话。
只是吃饭时,范宗明帮他挟挟菜,勺下汤,并没有太多交流。
范宗明去医院检查回来,谭少也没有过问过。
谭少已经不习惯对范宗明去表达一些什麽看法,他一次次独自熬过来活著时,靠的是自己,而这些,教给他独立生存的人就是他哥。
所以,他好好解决自己的问题。
他哥也如是。
这种状态其实是极其不正常的,但很显然,他们过的不是正常人的生活,而正常的感情也被他们所撇弃,现在这样谭少觉得倒挺好的。
他们找到了最安全,也最适合他们一起的方式。
没有幼稚的胡闹,没有立场分明的争取,一切都平静安静。
范老司令跟儿子下棋时,问了他一句:“现在处得怎麽样?”
范宗明落了子,抬头对父亲说:“他不习惯我。”
老司令讶异:“怎麽回事?”
“他,”范宗明咳嗽了几声,揉了下头,直起了身体半躺在椅子里好一会才沈稳地说:“他已经不再计较我怎麽对他了,也就是说他对我没什麽要求了。”
“嗯?”老司令敛起了眉,“到底是伤了他的心了。”
范宗明扯了下嘴角笑了一下,“哪次没伤?他就是没喊疼的力气了,这次连喊疼的想法也没有了。”
“他过於重感情了。”老司令吃了范宗明一子棋。
“他全都知道,爸,”范宗明回敬了他一子棋,“就是因为过於清楚,所以就算力气全耗光了,他还是回来了。”
“你亏欠他了。”老司令淡淡下著评语。
范宗明模糊地笑了一下,没有再接著说话。
“你打算怎麽办?”临走时,老司令问他。
范宗明淡淡地说:“随他喜欢。”
“你没告诉他,上次是瘳部要弄你下台,借他行事?”
“他知道,他只是厌倦了他一直处在第二位……爸,他只是厌倦了,也明白了,彻底放弃了。”说完,范宗明上了去医院的车,疲惫地闭上了眼。
车子路过一处他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时,他摇下了窗,孤独突然像毒蛇一样在他身体恣意地噬啃著每一处细胞……窗外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不再是他们小时候那处景样了,而他的恋知,也一样改变得不成模样了。
爱这个东西,总是想让理智去战胜它,可到了最伤心处,才发现,爱的伤是无药可解的,谁也没有能力能让两个人忽略其它能一直爱到死。
人总是贪求太多,要得太多,面对你越爱的那个人,你贪求的,要的更像是没有底限,老觉得等事情好转了,你会回报得更多。
可是,这样往往会弄巧成拙,人心不是橡皮,老是能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哥有两天没回来,谭少想了想,还是决定没问。
没人说,那还是不必问吧,他哥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再知道也不迟。
免得多问了,有些人就心惊肉跳的,他是回来安生过剩下这点日子的,不想再与谁作对。
再说,他身体也不是很好,精力有限,偶尔睡一觉醒来精神好点,也还是带著点倦怠……一退休,人懒下来,精气一松懈,本来就像盘散沙的身体就真的像盘散沙了。
魏方倒是说得好,这样还能多撑几年,要是强撑著,哪天一背过气就真救不回,这样有气没气的拖著,可能活得比反倒长一点。
所以,等他见到魏方出现在他的院子里时,他就挥了挥手,说:“滚,老子还在半死不活地拖著呢,不用你来救。”
魏方带著他徒弟魏碑来的,那老实青年见谭老头一伸出手就赶紧抓住把脉,报告他师父好消息:“师父,气息还算平稳,不会突然嗝屁,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刚才实验室滚出来的老实青年恨不得立马滚回实验室里去,他出来的时候实验品还没完成解剖,他於心难安地想回去继续。
魏方瞪他,指著来时的路让他滚。
青年见状一哆嗦,滚了,滚到门边碍於师威不敢滚得太远,蹲在地上等他师父的进一步吩咐。
魏方说:“我这次来是做为范中校的主治大夫来的。”魏方还跟以前一样叫著范宗明以前的军衔。
“他什麽病?”慢条斯理地,谭少总算问了。
魏方看他一眼,没多说,只是说:“胃溃疡。”
“老毛病嘛。”谭少感叹了一句,抓起旁边的杯子喝他的调理汁。
“我还没去,你要不要顺路跟我去一趟。”魏方也挺慢腾腾地说了这麽一句。
谭少想了一下,说:“去看看,也好。”
“打算说什麽?”路上魏方问。
“我是不是该头疼下,我没什麽好说的。”谭少倚著椅背,翘著腿懒散地说道。
“少原,他一直都想护著你的。”
“我知道,”谭少叹气,拍拍魏方的肩膀,“我跟他其实没什麽问题,你别瞎操心的,我们只是不太过问对方的事。”
魏方摇头,淡淡地说:“等一会,我做个试验给你看。”
谭少听著笑了,挑了下眉毛,问:“什麽试验,证明他多爱我?还是其它……”
魏方闷不吭声。
“如果是证明他多爱我,多想对我好,那倒不必了,这些我知道。”谭少说得挺平静的,他再拍了下魏方,说:“从我出生时,他就养我长大,他的好我比谁都知道,不用别人来证明,如果是其它,例如你想证明我有多爱他,应该向前看,要放下过去像我们以前年少的时候那样亲密,你不觉得这已经没有了可能性吗?我们离那个时候已经很多年了。”
“那……”魏方说了半字。
“唉,”谭少笑著叹息,“我说你在山头里呆久了怎麽就老天真了呢?非得分个黑白分明麽?我与他不再亲昵,是因为我已经离那段过去太远了……但这并不代表现在的我不爱他,也并不是不知道他爱我。”
魏方说:“这样你就真满足了?”
“我满足了。”
“他不满足呢?”
谭少的嘴角挑起了半个弧度,显得随意又有点无谓,“那就是他的问题了……他最懂得,人是不能老停留在一个念头里的,他会处理好的,当初,他并不是不爱我;而今,我并不是不爱他,世事的不对衬,我们都已经知道怎麽才能处理好。”
“你把他甩下了。”半天,魏方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著。
而谭少在一旁只是轻笑著,懒洋洋地半躺著坐著,没有去问,也没有去想魏方的话是什麽意思。
他再不是当初的谭少原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就算气宇间尽是慵懒与病态也带著几丝凶腥冷酷的男人,当初的骄扬跋扈,没心没肺,已无踪无迹。
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岁月已经替他自作主张地替他长他的模样了,而这一切如时间不能倒流一样,都是无力回天的。魏方进去病房,调理著范宗明的输液管,看了病历之後,范宗明才睁开了眼。
“来了。”范宗明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调高了病床,说,“你开的止咳方子挺好,用了一晚就好受多了,你帮我过来看一下,没什麽大毛病我还是回去休息的好。”
魏方抬头,“嗯”了一声,说:“您咳的是血,不是唾沫,一下子就咳了半碗出来,不是几天就能调理好的。”
范宗明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帮我止咳就好。”本来他是想好好调养下身体,哪想病根反噬,咳嗽止也不止住,只好住进了医院。
“较大血管受损,出血不是止咳就能止住的,那只是一时之效。”魏方说完放下刚拿到手看完的病历,说:“少原来了。”
范宗明原本往下沈的眉毛立刻停止,看了魏方一眼,又看了看门外,问:“一起来的?”
魏方点头。
范宗明沈默几秒,再问:“在干什麽?”
“坐著。”
范宗明看魏方。
魏方是范宗明以前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自然知道他此刻表情的意思,“他没著急,也没觉得难受,挺悠闲的。”
魏方低下头想了想,又继续说:“本来我想做个试验,我想当著他的面压著你的腹部,三秒之内就可以让你喷出一盆血出来,看他著不著急……可是後来又想了想,就像你们这些年来一直的模型,他的事,你的事,你们各自会处理好的,以前哪次鬼门关他不是自己闯过来的,而且,您也并不打算在他面前示弱,他以前再爱你,再受不了你受一点点伤,但那些东西也随著时间过去了,不能再一样了。”
范宗明听著,冷硬的脸孔一点变化也没有,听魏方说完,他说:“检查完了,叫他进来吧,也有好几天没见了。”
谭少进来时,挺自然地走到床边坐下,说,“怎麽样?还得呆几天?”
魏方在一边对比X光片,头也没转地说:“这已经是巨大匮伤了,一般正常情况下,上腹部就算躺著也会疼痛不堪,更别说正常的行走。”
说完,他放下光片,没对著范宗明对著谭少说:“就跟你以前换血时差不多。”
谭少听了,对著他哥笑了一笑,把被子掀开,捋高了衣服看了一下,发现腹部那青肿一片,随之青肿往上蔓延,包围了整个心脏位置,直到肩头才淡了一点痕迹。
“哥,”谭少看了一眼就把衣服放下,把被子盖好,对范宗明说:“你就多住几天吧,又不是铁打的。”
范宗明注意著谭少只接触衣服不接触他的手,“嗯”了一声之後,说了声:“好。”
他们神色淡淡,语气淡淡,都很自然而然。
谭少说完,起身跟要离开的魏方一起走。
到了门口对他哥又说了句:“好好休息。”
范宗明朝他点了点头。
门轻轻地关上了。
魏方拉著谭少进了监控室,还没到门边,几个医生就从监控里冲了出去,直奔范宗明的病房。
电子监控屏上,刚让谭少拉上的白色被单暗红一片,范宗明头偏在了一边,陷在了四个监控摄像头的死角里,谁也看不到他脸部的表情。
魏方直直地看著四个大屏幕,一语不发。
然後他转头,看著他拉著进来了的谭少,只见那因前面剃光了头现在只长出了三公分头发,穿著一件利落的棉布衬衫,就算闲站著也透著股冷静味道的男人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神无惊无诧,无波无澜。
一点多余的色彩也没有。
“你只几句,就是他的波涛汹涌,几十年光景如梭,几下就穿没了,谁对不起谁的人和事太多了,可是,能一直爱一个人,不管他是怎麽爱的,能爱到最後还那麽猛烈,你觉得这够不够?”
魏方说完,盯著谭少,等著他的回答。
谭少没有回避,直直迎上他:“够,就是因为够,所以我回来,你觉得,我这样,够不够?”
魏方听了,没有说话,後头像是想得怔了,都没有回头去看谭少的离开。
他一直都在想,为何当初那样把对方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两个人,等尘埃落定可以定局时,反而,不肯好好在一起的反倒是他们自己,难道就不怕死时後悔?牺牲那麽多,到了最後反倒要浪费。
他以为这其间因为有恨,所以,不甘心。
可现在,谭少,谭老大那淡然的态度却告诉他,他不恨,也没有不爱,也不是不在乎,只是,这不是自己的事,无从插手。
那麽多的鲜血淋漓,换来了对爱的人的漠然……明明不是报复,却比硬生生的报复来到得更撕心裂肺。
时间是最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很多人一生追逐太多东西,也有很多人一生一样也不追逐。
无论怎样,不管过程如何,个人的最终结果都是相同的,死亡是个奇妙的东西,无论什麽人在它面前都是平等的,管你生平是什麽东西,长什麽模样干过什麽事,最终全都是一个死相。
谭少,谭老大有时想,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很平静?不过,平静与否他是参不透了,只有真要死的那刻才有最真实的感觉,按照他那麽多次的死到临头,每次以为都要死翘翘了的感受都不同的感觉来说,这事还得真得真死了的那刻感觉才靠谱,不过,不管怎样,他倒真觉得自己这一生,没什麽後悔的。
不管是爱得又多坚决又惨烈,举步艰难,还是到了现在的不多想,不多要,他真没什麽可悔的。
虽然错误那麽多,付出的代价也不少,但这些全都过去了,他给了时间一些东西,时间也给了他一些东西,让他能平静地还能呆在他爱著的人身边,这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是的,足够幸运……谭老大真觉得自己老了,到了快知天命的年龄了,再执拗也是放下了,不再把自己弄得像个浑身都是刺的石头,硬要去跟得不到的东西磕个头破血流。
一旦如此认知到,那些以前光想想就觉得不可忍受的事,也就觉得没什麽了。
看见他哥病了的时候,以前的那些光想想就觉得会心疼得不能呼吸的情绪真是没了……他只能看著那满是白色头发的脑袋,想著:我们都老了,爱情,也老了。
随著时间,它不可避免地跟著人一起老了。
老得人变成了什麽样子,它也跟著变成了什麽样子。
过了好几天,范宗明回来了。
谭老大第一次见著范宗明栽培起来接替他的人,那是个比谭老大只小几岁的男人,看起来只是三十五六的样子,看得出来,人聪明,样子显得也很精神,政治时间只是刚刚开始,有的是时间让这人接下来翻云覆雨。
这是个内心强大,也有与之相辅精力旺盛的成年男人,他见到谭老大的时候,伸出手来握手时,还用了尊称,说了:“您好。”
一听,谭老大就笑了,回握了下手,叫人坐下。
一旁的他哥也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这时初起的太阳还没有升太高,他哥回来得早,正赶上他吃药的时间。
他现在用的药是大补,一般这样的药熬出来的味道是有些浓的,可能浓得有些刺鼻,他哥正低下头拿著碗闻著味道,谭老大见了,也倾过身去闻了闻,说:“魏方开的药,没以前好,现在都不好闻了。”
他感叹著,他哥尝了下剩下的渣子,点头,“嗯”了一声才抬起头。
谭老大看著他嘴边黑黄的药渍笑了笑,拿起放置的还没用过的毛巾给了他。
只一点,嘴里的苦味就已经像是渗透到了舌头上下,范宗明知道药难喝,但不知道难喝到这个地步。
那个以前挑食挑得只一点点不对口味就宁肯饿上一天,打死也不会吃一口的孩子真的离他们的现在太远了。
远得以至於一想起从前,都觉得那些自然而然的宠爱怎麽就真的毁在自己手上了……范宗明知道自己一向对自己残忍,只是,没想到,他的孩子到最後也终究是学会了跟他一样,如同一辄的自己对自己残忍。
原本以为,这其实没什麽不好的,谁都要长大,谁都要学会承担责任,谁都要为了追逐幸福要付出代价。
不管如何,他还是他最爱的小孩,无论他长成为什麽样的人,自己接受了他,就会爱他到底。
只是,事到如今,怅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想,他终是强求了太多了,爱人与事业,他不能全部压在他身上。
因为,压著压著,他的孩子还是给压垮了,爱也给压没了,压得只有爱的事实,却没有了爱的力气了。
这种代价,过大了。
谭老大见到范宗明的接班人时,想想起自己年少时候的模样,他想找找与这个人共同点,想了半会,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年少时是什麽样子了。
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桩一桩都那麽的印象暴烈又血腥,二十来年生死之间的不断徘徊早把以前的记忆扫除得差不多了,记著的,也只是小时候那些直接又细锁的事,例如早晨他哥起来喂他牛奶,下午放学背他回家之类的小画面了。
他只记得那些小画面的事,却不记得年轻时候自己是什麽样子……谭老大觉得这真是个没得办法的事,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跟以前判若俩人了,那种无奈真是深得已经说不出口了。
所以,他只是对那个已经是某部部长的人笑了笑,不想再去找什麽扯淡的共同点,轻松地跟他聊起了不相关的他国形势起来。
至於他哥与出院,这样的事谁都没有再谈及。
看与不看,接与不接,这麽温情但又显得矫情的事,真的不适合再去做了,谭老大觉得只要塌塌实实地在他们的房子里过完这辈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院子左转的另一休憩处,刘达递了根烟给魏方,魏老大夫摇了摇头,没有接过。
刘达抽了口,问:“你说,少原会不会喜欢郑部?”
“倒没想到,你们选的是这个人……”魏大夫笑笑,“这个只是我们情报里垫底的那个,藏得倒挺深。”
刘达嘿笑了一声,“没办法,内部斗争太厉害,只好这样了。”
魏大夫跟著也笑,笑到最後笑意没了,说:“你说,要是当年,中校要是把他藏个二十年,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刘达的笑也褪了去,粗犷的汉子狠狠抽了口烟,说:“时势不由人呐。”
魏大夫附和,“是啊,时势不由人啊,他们造成了坚实堡垒,到头来保护了别人……”
後面,他再没有说下去,失了声,撇过头,不再去看那谈笑风生中的人。
魏方想,他实在是很想让他家老大好受点的,不就贪求爱的人的那点爱吗?现在情况好了,老了也该有足够的智慧放下了,那就去要啊,可反倒束手了,那以前都成什麽了?都真要白牺牲了吗?
可到了现在,他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
那些过往,真的不是什麽爱能抹去的了……爱再猛烈再强烈,也抵不过时间的损耗,抹杀不了连绵不断刻在骨子里的伤害。
现在就是能谅解,能释怀……也最终是花掉了最後的那点深爱了吧?
谭老大看著他哥上了楼,自己也跟在了他身後,走得有点慢,看到他哥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等他的时候,他笑了笑,说:“你先上去,我慢点来。”
范宗明没有说话,只是站著。
谭老大走了几步也就跟上了,随即他哥的脚步慢了下来,跟著他一起慢腾腾地走著……按说,他哥是比他大几岁,但看样子倒一点老态也没显。
男人呐,气势在那,底气在那,加上身体素质在那,腰也直竿竿地挺了几十年,看著倒还真是风度翩翩得很,瞧不出刚从医院出来的样子。
谭老大对这点不由得有些羡慕,他摸了摸鼻子,心想著自己要是高大威猛点,不至於每次出去跟那些洋鬼子谈判都有种想为自己屁股底下塞垫子的冲动。
不过,还好,老子终於退休了……不用再跟那群人高马大的无耻之徒抢钱了,这都是咱家老三的活了,谭老大想到这,觉得自家老三也挺不容易的,不仅要跟洋鬼子周旋,还得在底下那帮无法无天的弟兄面前立下威严,不仅如此,还得时不时板著脸到处去吓唬人跟抢地盘,回了工厂里还得拉下脸好言好语去哄实验室那帮天才们,他越想越是觉得他家老三可怜到姥姥家去了,当下就觉得自己更是要多活几年,一定要活到老三稳固了地位有了确切的实力之後,这年头,当土匪比以前更累了,自己能最後帮一把就帮最後一把吧。
想著想著,谭老大就撞到了铁板……不,是撞到了人,他发现刚走在他身边的他哥现在已经走在了他前头,冷不丁一撞,撞得他脑袋发闷,刚上楼的时候在厨房喝的烈性活血的药,喝完药还没歇足这时气血上心一阵翻涌,他直想要昏倒。
“怎麽了?”他哥皱了眉,伸出了手。
谭老大一看,是到了楼上了,他没走好路,抢了人家的道了……被撞真是活该,他瞎了狗眼先撞的他哥。
“没事,没事……”谭老大挥手,往边上退了退,往卧室走去。
一进卧室,他倒在了床上,揉了揉额头,发现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躺一下就没了,这时他才抬起头看人,发现他哥站在他面前,深沈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真没事……”谭老大让自己微笑。
“歇一会。”范宗明帮他拉被子。
谭老大只好躺下。
过了一会,离开的范宗明又回来了,躺在了谭老大的身边。
谭老大半闭著的眼睛刚睁了开,就听到他哥说:“过几个月,我也退休了,正好是夏天,一起去南方休息一段时间吧。”
谭老大完全睁开了眼,直直地看著头上的天花板……
江南啊,好地方啊,可惜,去不成了了。
谭老大转过头看著他哥,平静地说:“哥,我呆在这,挺好的。”
他哥或许以後的事都交待好了,可他没啊,寨里的兄弟和崽子还需要他撑著让他们好多有点空气喘,他这麽一走,他这根本来就不怎麽样但还是有点效果的平衡木一倒塌,这个时候哪有余力应对多出来的要置他们於死地的势力?
世事啊,总是不由人的,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谭老大觉得这些事想来真的挺平静的,他也真变了,都不需要他哥站他的立场想想了,以前得不到时还奢求,现在,连想法都没有了。
他走不了,也不想走。
他呆在这,安心。
这里以前是家,以後也当家,生在这,死在这,有始有终的,也挺好。
再多的,他要不了,要不起,也没那个本事要。
范宗明後来没有说话,等谭老大转过头背著他睡过去时,他看著後脑勺刚刺出来的一点发根的银白,想著,他家孩子的头发白得挺彻底的,连根都白了。
悬崖长花,本就是稀罕的事,就算长出来了,怕也是为自己本身长的,世人采摘时心想是为自己长的,欣喜要去摘取,只是,靠得近了,瞧见了真颜,才知那花,不是自己的。
从头到尾,你都只是看客,不管你看得多认真,看得多用心,都终归只是看,到底也只是个客。
下午睡醒时,谭老大睁眼看见了张健,以为自己是做梦,“咦”了一声,要去揪张健的脸。
哪想,是真的,当然是真的张健是不可能让他揪脸的,於是手被拿了下来,谭老大听到冷冷的张健淡淡地说:“喝药。”
他把谭老大半抱起,拿著药碗往他口里倒,尽管用碗倒有点粗鲁,但张健动作还是缓慢有余,谭老大吞了两口间隙还能得意地嘿笑两声,等一碗全所末有的痛快喝完了,又嘿笑两声,对著张健说:“BOSS,想我了吧?”
张健懒得理他的得意洋洋,把他半抱在怀里,问他:“我要在北京呆一段,去我那住几天?”
“好啊。”谭老大想都没想答应了,说过看了看门,发现是半掩,有人靠近他是知道的,於是拉张健躺床头,说著这阵子想了一肚子的话,“你知道老三想干嘛?接DH那崽子,手段过於强硬,看样子一谈不拢就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张健扯了下嘴角,说:“不好?”
谭老大被他的话憋了半会,才撇了下嘴角说,“不是不好,就是太土匪了。”
“让老三管了,就按他的意思办。”张健只简短地说了两句。
“可他看著平时比我圆滑多了,一上台,哪想比我更混帐。”谭老大感叹地“啧”了一声,丝毫没有青出於蓝更胜於蓝的成就感。
张健揉了揉他的胃,拉著被子帮谭老大盖好肚子,说:“别担心,你想怎麽样就怎麽样,国际局势紧张,军方还要依靠你们打出来的线路,三年多前的样子也是做出来给外面的人看的,他们不能拿老三怎麽样。”
谭老大叹了口气,说:“是啊,做给别人看,死的是我的人,伤的是我的财……我说你以後要是跟我一样死翘翘了,张怀真能挑起这麽大的梁?”
“挑不起只能证明他没那能力。”张健没有觉得一点可惜地说完,看了看门。
谭老大听了一下,说:“是刘达,他副官。”
果然,门敲了两下,刘达推开了门笑著说:“少原,张先生,下楼吃点东西吧。”
张健朝他点了下头,拿出手机,让助手上来。
谭老大下了床,去了浴室,在浴室里又探出半个头对走到了门边的张健说:“别收拾什麽了,你帮我弄些新衣裳得了,整什麽整,回头你走了我不是还得回来接著住。”
张健朝他点了点头,跟著刘达下了楼。
张健下了楼,见著了范宗明,跟来时一样,只礼貌地点了下头,叫了声范将军。
范宗明在一旁坐著,也朝他笑了笑,叫了声张先生。
俩人不再说话,张健的脸是明显的冷漠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不管谁尝试,只要他真冷下脸,谁也别想从他口里听到多余的一个字。
等到谭老大下了楼,在他身边坐下,“啊”了一声,问他:“你怎麽这死人脸?”
张健才松懈下了神情,对著谭老大皱了下眉,把谭老大身上的丝质衬衫领子整了整。
谭老大低头往下一看,嘿笑了两声,“都躺糊涂了,我说张少爷啊,你别按你那标准要求我,衣服好穿就成,别指望我能跟收拾祖宗一样收拾它。”
张健看都没再看他一眼,抬头对著范宗明率先开口,“我接他去我那住几天。”
范宗明知道他要在北京住一段时间开会,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看向了谭老大。
谭老大也看向他,微笑著说:“就去住几天。”说著,挑了块微咸的桂花萝卜糕放张健手里,堵住了范宗明那句“不打扰吧”的话。
因为那样子,只是随便跟他说一下,告知一声,并没有询问他的意思。
谭老大走後,范宗明躺椅子上半天没有起身,夕阳都西下了,天也黑了,他也没动。
後来军官来开会,吃过晚饭,把会开完,等人都走了,他又坐了先前谭老大坐的椅子上。
夜里起了风,有点凉,刘达靠近,喃喃地说:“首长,你往卧室躺吧,这都深夜了。”
院子的灯光照得有些亮,平时这个时候,他家的恋知是睡著了的,范宗明揉了揉头,问刘达:“去送药了?”
刘达犹豫了几下,被问起,只能说了:“去了。”
“然後?”范宗明用著平时没有的耐心,耐心地问著。
“收下了。”
“见著人了?”
“没……”刘达苦笑了一声,“是下面的人接过去的,点心糕点也是。”
那些将军想著让厨房做出来的小吃,也不知道本人会不会收得到,就算收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开心点。
刘达知道想这些其实是没用的,张老板只不过来了一小会,谭少原就比平时精神要好很多,笑得也有人味一些,那样子不用比较也知道是多大的差别。
有时候,责任让人不得不作出可怕的牺牲……刘达看著贪坐在椅子上的人,顿时心酸不已,扭过头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摧。
第二天,范宗明让司机备好车,等午饭时间一过,去了张健在京的住所。
他倒是想中午去一起吃饭,後来想想,一去不过是让他家孩子吃得少点,没准他要是不去倒还能多吃点,於是就一个人在家里吃完饭,等了一会才启程。
陈东出门接的他,英俊爽朗的男人依旧如很多年前见的一样高大修长,体态没有一点变化,倒是脸上眼角多了几条笑纹,多了几许奇异又舒心的魅力。
这是一个跟张健气质两异的男人,很难想出,这麽不同的两个人生活了那麽久,从外表看,谁也没沾染上谁的气息,谁也没改变过谁的气势,依旧是两个一看都是各自代表著独一无二的自己的那个人。
范宗明不由得多看了这样的陈东几眼,引得陈东也回看了他几眼,叫几个跟著的助理去办他们的事,跟范宗明往里面走著,笑著说:“怎麽,不放心啊?”
范宗明笑了一笑,“没有,就是过来看看。”
“正午睡,你跟我先聊聊等等。”
“张健怎麽不见?”进了小客厅坐下,范宗明问了句。
“也睡著,陪著你家那位一起睡。”陈东说到这就叹了口气,对范宗明说:“谭少原身体是真不行了,他年纪也大了,以後什麽事,你尽量偏著他点。”
范宗明没有说话。
助理端来了茶,又退了下,陈东拿起茶杯喝了口,说:“张健帮他找了些适合他体质喝的参茶,等会你带著点回去。”
“谢谢。”范宗明朝楼上看了看。
陈东摇头,“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你也别以为我是偏著张健才说的这话,他是多活一年算是一年了,这些年他冲锋陷阵的谁也没靠,你想想,给你的,他哪桩真少给过?现在他也只是护著他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也想著还张健一点,想著个走後安心,你别用退休逼他。”
“我是逼他吗?”范宗明只嘴角一冷,那肃峻的气强能让周围三米寸草不生。
陈东不以为然,嘴角勾起一笑,“你看看你这样,上位呆久了,就很容易自以为是……他不是不想呆在你身边,但就像你让他呆在身边是有条件的一样,他现在呆在你身边也是有条件的,宗明,换位想一下,别把他当私有物,你想怎麽样就怎麽样,如你所愿,他已经是一个跟你同一个位置的人了。”
“我退休,一样护得住他。”范宗明揉了下头,又看了看楼上。
“他不信你,他只信掌握得住的。”陈东也冷淡了笑意。
范宗明心中恼怒,放下茶杯的手过重,桌面上“喀嚓”地响了一声,声音震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无力地苦笑说:“他是不信我,我只是想带他出去走走……”
“走去哪?”陈东淡淡地说:“他现在这样,你让他走去哪?他是可以全世界都可以飞著去办事……可他已经有他的牢笼了,你不能你想怎样就怎样,你以为的好,已经不再是他的好了,按著他的意思去做吧,这样才是最好的。”
范宗明面无表情地看向陈东,“难道,我现在不正是这样做的?”
谭老大一起来,看著张健那张死人脸又笑了,“你还真是讨厌我哥。”
他往下看去,花园里他哥正跟陈东在聊什麽,那英挺,气势又肃厉的老男人正敛著眉在说著什麽,两手交岔相握时带著他一如既往的不动如山的深沈莫测。
张健喝著杯中的酒,瞥了眼谭老大,伸出手又把他从栏杆上拉了回来躺在躺椅上。
谭老大躺了回来,叹了口气,跟张健说:“你说我要是死了,他会怎麽样?”
“你关心?”张健冷冷地笑了一下。
谭老大苦笑:“怎麽不关心?这一辈子无论发生多少事,人能记著的还不是最初的那点小事?我只是想我没有了遗憾了,我也希望他没有什麽遗憾,既然选择了,都要试著去接受的。”
“我不希望他伤心……”谭老大靠著张健的肩望著天上懒懒飘散著的白云,“我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一如既往坚决地走下去,以前,我的梦想,是永远和他都在一起,後来,直到我们在一起的这麽多年,我才发现,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或许爱情就是这样的吧,爱到最後,都只是一个个人的事,爱也好,恨也好,都只是自己的,可能这就是爱情最真实的面目,而我,不管他爱不爱我,爱得深还是爱得浅,都希望他在得到了我最真实的爱情之後,也能跟他以前一样的坚决往前走决不回头……这样,他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做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我也就觉得一切都完美了。”
张健没有说话,只是跟他一样的张著眼睛看著上空。
“你不骂我傻?”谭老大笑。
“没什麽好骂的,”张健抬起头,抚弄了一下他的头发,淡淡地说:“你已经放下了,已经平静了,放过了自己,挺好。”
“是啊,放下了,”谭老大接著笑,“所以,也只是希望他不要伤心,他要是伤心,我也没办法了……”
说著,他叹了口气,又直起身体看了看阳台下花园里的那个坚强冷然了一辈子的男人,回头对著张健微笑平静地说:“我爱了他一辈子。”
张健走的那天,谭老大莫明有些伤感。
他难得的坐在那,不像每次与张健道别一样,说声再见,抱一下,转身就离开。
这次,他也没说再见。
张健自然也没有先说,看了他半会,然後这个冷硬的男人突然叹了口气,蹲在了他的前面,抱著他的头把谭老大这个快是老头子的男人抱在了胸前。
抱了好一会,他们都没动。
谭老大死死地回抱著张健,张健动了一动感受到了那力道,只动了一下就再也没动了。
好半晌,谭老大强松了手,笑了一笑,想说再见,可还是没有说出口。
张健扯了下嘴角,说:“不是不见了,过阵子再来看你。”
谭老大“呵”了一声,等了一会,见张健没动,又叹了口气,说:“我其实,很怀念以前的时光的,虽然现在记不太清了,但以前是真快乐,那种快乐现在想起来都心悸。”
张健没有说话,只是用著冰冷又带著安抚人心的手指摸著他的眼角。
谭老大笑,摇了下头,又叹气:“哭不出来了。”
他长长的叹息著,真的,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了。
身体里关於眼泪的东西被漫长的时光蒸发掉了,就算真有悲伤,也是流不出来了。
“张健,”谭老大黝黑的眼睛里有著笑意,带著光,带著太多复杂情绪,他伸出他接近於黑色的铜色,十指都有老茧的手,把手指插进张健的头发,捧著他的脑袋,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微笑著说:“我有没有谢谢过你爱我?还有,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张健笑了,他淡淡地说:“你死的那天,会死在我怀里的。”
“你保证?”谭老大笑,他知道,张健知道他要什麽。
“我保证。”张健点头。
谭老大点头,连续点了好几下,心又突然安稳了。
他爱的人早已经离他太远了,他这一辈子,只有前期是那麽癫狂快乐过,後来的时间总归是不轻松的,他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坚强,只是时间与环境逼得他不得不心狠手辣,他不怕死,他只是想在最後一次死的时候,带著一点别人的珍惜离开。
他能苛求的,他能得到的,也就这一点而已了。
爱啊,这个东西,他总归是贪求的。
而他哥所说的他们的未来,他怕是等不了,也等不到了。
其实,时间对他们都是残忍的,给了最美好的时光,也把最坏的时光给予了他们……於是未来被抹杀了,它不在了。
而他哥的爱与不爱,都只能这样了,当他习惯没了他时,也习惯他爱不爱他都无关紧要了……当爱那麽少,少得可怜了,人也就不再习惯再去要了。
他已经做尽了所有能去爱他的事了。
至於他的其它,随便了。
张健还是走了,谭老大坐在那看著他们的车辆离开,当范宗明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时,他微笑著,叫了声:“哥。”
他起身,范宗明帮他穿外套。
伤感随著张健的离开消逝了,理智全部回笼,谭老大镇定自若地跟在范宗明的身边上了回去的车。
车内,他拿著PDA看著全球时讯,一直看到了家。
下车的时候,范宗明倾过身来帮他开车门,没有让外面的随行人员动手,谭老大抬眼时,很顺意地说了句:“谢谢。”
他坐在院子里,身影有些孤单,但他抬起头,看到楼上的他时,笑了笑,还挥了挥手。
范宗明想,他现在这个样子跟以前真是天差地别,以前的无赖一点也不见了,他跟他一样成了一个举手投足都带著自我意识强烈的男人了……长大啊老去啊,真是个好东西,能把最单纯的感情变得面目全非。
可这世上,有什麽是永止不前的呢?范宗明自嘲地笑笑,自己一直都是过於贪心了,他爱他家的孩子,想让他跟站在一起,真站在一起了,距离也就远了。
鱼与熊掌啊,自古就不可兼得。
谭老大回来的第二年,身体好了些,谭老三来了京,徒弟见著师父一点高兴也没有,说了好几次你跟我回去吧,那才是你的根。
谭老大好笑,问谭老三:是,是我的根,没错,但你是为什麽来的啊?
谭老三郁闷,不高兴,他来自然是跟军方谈判来的,确定这次东亚的战事军方不会来扯他们的後腿,作为代价,他们要确定上贡的数目跟其它军方要的东西。
这世上,其实都是一场土匪与土匪的战争,就看哪个土匪的势力大点,大点就从明,小点的就从暗,作为从暗的谭老三觉得窝囊,他家开家山主居然还得为了保全他们只能固守一地步步为营,真他妈丢人。
可是,世事如此,从来都是寡不敌众,这次“东亚战事”的突发,一打可能就得好几年,作为谭老大的身份,是死不得的,死了,这个当口那帮以正义之名的人肯定会趋著他们忙於发战乱财时对他们死吞活剥。
谭老三愤怒地走了,走的那天土匪性格发作,把范将军的别墅给砸了个稀巴烂,聊以抒发一点暴烈情绪。
谭老三走後,谭老大看著满别墅的狼籍笑著摇头,沈默的随从人员收拾著,开会回来的范宗明脱了军大衣,看到谭老大朝他笑了一笑,然後上了楼。
他跟了过去,看著他上了床,然後蹲在了他的床边,问他以前一手带大的孩子,“你有没有相信过我会保护你?”
谭老大点头,笑著说:“小时候,信。”
“那现在呢?”
“七哥,”谭老大靠著床头看著他,认真又缓慢地说:“从那次我离开北京後,我们就注定这样了,我不後悔,你也别後悔。”
“所以,你死也不死在我怀里?”范宗明拉著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抚弄著,就像以前他安抚著他睡觉时那样的带著亲昵的温暖。
谭老大疲惫地眨了下眼,“你别伤心,我不是不爱你。”
范宗明“嗯”了一声,吻著他的脸畔,“是,不是不爱我,只是把感情一点一点收回去罢了,连信赖也不给了。”
谭老大伸出手,半抱著他的头,笑:“你懂什麽,自一开始我就爱你,当然死了也是爱的,只是,七哥,如果有那个条件,我想死在爱我的人的怀里,而不是我爱的人的怀里,能死得安心一点,如果能得到,我想得到,你懂不懂?”
他七哥啊,是真伤心了,可是,没得办法的事啊,他们都没有办法,他们能跟人斗,跟自己斗,可是,跟既成了的事实是斗不了的。
他们要的,跟能得到的,总是有差距的。
他移了移位置,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哥躺上来。
范宗明看他,冷硬的老男人无声无息地上了床,他的动作跟他的一辈子一样,总是没声没响,做得太多,说得过少,承受过多,牺牲过多,只是,爱是那麽少。
谭老大把被子替他们裹上,靠著他的肩说:“你看,我们都老了。”
老了,还争什麽呢……争爱多爱少,争谁的牺牲大与少,争谁替谁想得多一点,争谁的立场更无奈一些?争著这些,其实没什麽意义了。
时间从不等人,人总是要死的。
“我是爱你的,从头至尾都是如此,”谭老大吻了下范宗明瘦削的下巴,很安然地说:“不管是我们的小时候,还是现在的你,我都是爱你的,你养大了我,还能有谁比我更爱你?那些别的人总是要从你这里得到什麽,以前,我也总是贪求你的爱,可後来我也想明白了,得不到就算了,反正我爱你,别人给不了你的,我给你……你看,你不要觉得我的爱少了,我只是爱得更安稳了,爱你是我的选择,我不要求你跟我附和,是因为我太爱你,而不是少爱。”
范宗明把他揽到怀里,坚硬的脸孔一动也没动,面无表情的脸上流下了眼泪。
“当然,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可这种变化是我们谁都无能为力的,”谭老大伸手擦掉他脸孔的水渍,“如果你遗憾你已不能让我安心,那就遗憾吧,这确实是你欠我的。”
他们这一辈子,到底是他七哥操纵了他的一生,如果他感到遗憾,那麽就遗憾吧。
“七哥,”谭老大靠著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应该高兴,不管我们现在成了什麽人,可还是在一起了。”
不管感情已经不能跟以前一样好得那麽让人心醉神迷,但以前的他们现在还能在一起,就算心让理智把它们隔得再远,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恋知。”
“嗯。”
“哥对不起你。”
“呵呵。”
“我爱你。”
“是吗?”谭老大静静地看著他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不是你的错。”
“要是早放了你……”
“放了要如何?是我要爱你……”谭老大的眼睛清醒又理智,不再跟以前那样炽热明亮,以然全是对世事的洞悉,“这是我们的因果,我们一手造成的,我只是爱得过狠,爱得过长,你所做的,不过是成全了我,你没错,而我现在,也没错,这条路,自始自终,都是我一个人走的,我的感情太猛烈了,不是心怀太多的你能跟得上的,所以你不要抱歉,也不必伤心,也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从开始到结尾,我们都是两个人,谁也不必承担谁的责任。”
那一刻,范宗明垂下了眼,面如死灰。
原来,到最後,他们只是两个人。
也原来,到最後,这只是一场把心头的肉慢慢地一点一滴刮下的过程。
爱情一场,到头来只是让人明白,谁也成不了谁的惟一。
而恋慕到了最後,被时间的大手一挥,逝後,丝毫痕迹也不会留下,什麽证明也没有。
END
全文完PS:这文终於完结了。
GOD,不止心力交瘁,写完我都想把自己给揍个半死,妈的,让你纠结,让你死装B,让你他妈拿著压抑情绪当骨灰四处撒……
不管如何,泪也流干了,恨也恨过了,大度也大度完了,这麽个让人不舒坦的故事就这麽结束了。
生活与故事都一样的扯蛋的,不死不活最真实,也最无聊,也最没美感,啊。
我真觉得,看故事的你们真不简单,这麽个找活罪受的鬼玩艺居然看了下来,请允许我对你们表示我崇高的敬意和真心的慰问:大夥儿,辛苦了,挥挥小手,以後别再看这文了,再要来看,宰了自己爪子,让它别再犯贱了。
反正我是不打算再回看一遍的。
太让人心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