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养子重生日常

作者:黄铜左轮

第120章 第120章

第121章 1854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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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拿了套小礼服过来,给陈文港在身上比了半天,换上了,把他带到郑秉义面前。

陈文港臂上还别着黑纱,郑秉义把他叫到跟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林伯自己也在看,还是觉得昂贵的礼服和这服丧的身份不搭:“小孩子么,要不然,就穿学校制服可以了。”

郑秉义摸了摸陈文港的头:“到时候你跟在玉成后面。”

林伯又牵着陈文港出了门:“你不用紧张,见了人嘴勤一点,多喊叔叔阿姨。”

这是陈文港来到郑家三个月的时候,恰逢年中,第一次遇到家宴。

当天来了很多人。

陈家人口稀疏,即便逢年过节,父亲带他到大伯一家,两家人一起吃个饭,仅此而已。

这样宾客如云高朋满座的场面,陈文港过去还从没见过,郑秉义下楼的时候把他带在自己身后,然后才是三个子女和外甥,他的肩膀被按着,被带到众人的视野里。

林伯带着他跟男女宾客打招呼。

“郑叔现在是怎么样,真收养了?”

“以后打不打算改姓?”

“他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议论纷纷里,郑玉成拉着他跟在自己身边,但很快被熟悉的姑姑和叔叔叫走了。

林伯也没空一直带着他,大厅有吃有喝,让他自己随便活动。

陈文港在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中节节败退,他拘谨地站在墙边,像想多余的装饰物。他低着头,面前高跟鞋和皮鞋来往不停。有人在旁边嫌他挡路:“让一让。”

陈文港又往后退了退,身后突然一软,他一惊,扭头看见撞到一个年轻人。

对方个子很高,和所有男士一样身着黑白,洒下的阴影几乎把陈文港盖住。

他低头看了陈文港一眼,自带笑意的桃花眼,里面总有淡淡的讥诮意味。

陈文港像被定了身,一时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不知道歉。

霍念生扯了扯勒人的领结,郑秉义劫后余生,是姑母霍美洁邀请他参加。他那个的父亲霍凤来生性不羁,生前跟这个妹妹关系却还凑合,霍念生闲着也是闲着便真的过来了。

听说姑父最近坐的车被人故意撞击,造成翻车事故,司机冒死把他拖出来护送到平安地带,后来自己却因为伤势过重去世。姑父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孩子,成了孤儿,就接到家里来了。

和到场每个人的反应一样,霍念生往陈文港手臂上的黑纱瞥了一眼。

刚刚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块草莓慕斯,陈文港盯着霍念生,视线下意识挪到蛋糕上——到底是小孩子。这时霍美洁走过来,霍念生脸上没什么病情,顺手把骨瓷的碟子递给他。

陈文港才反应过来,把碟子抱在怀里。

霍念生已经去一边和霍美洁说话了。

“姑父身体没有大碍?”

“这次算是福大命大。”霍美洁说,“老天保佑,可真要吓死我了。”

“那个小不点打算怎么办,搁家里一直养着?”霍念生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就养着吧,有什么办法。”她说,“你姑父非要自己教育,也不是养不起,算了。”

陈文港从碟子里拿起银质的小叉子,狐疑地盯着霍念生的背影,小心往嘴里送了一口。

软滑的奶油顺着舌尖融化,上层铺满酸甜的果酱,蛋糕坯甜而不腻——但突然郑玉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过来,拉住陈文港往一边走,嫌恶地看了眼继母和她的侄子。

“那是郑茂勋的表哥,你别去理他。”

郑玉成不喜欢继母,也不喜欢同父异母的弟弟,陈文港能够理解。他从小母亲过世,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给父亲做媒,劝他再娶,说“这样孩子也有人照顾”,但父亲总是拒绝。

父亲都觉得不是亲生的终究照顾不好,而后妈在别人的嘴里,描述起来犹如妖魔鬼怪。

但宴会过半,郑玉成再次被郑秉义叫走了。

陈文港又变成一个人待着,他有点困了,还不知这宴会什么时候能结束。摸摸裤兜,兜里装着一截硬物,是父亲生前给他买的钢笔。只是兜身太浅,露出一个笔帽脑袋在外面。

他现在四年级,在学校刚开始用钢笔练字,但平时做作业大部分时候还用自动铅笔。

这钢笔因为是父亲殉职前不久买的,因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陈文港走到哪都贴身带着。他知道参加宴会是不用带文具的,只是不太想放在文具盒里,分开一晚上也是分开。

旁边一个胖胖的男孩看到,突然问:“你兜里那是什么?”

对方不容辩驳地伸出手:“你给我看看。”

陈文港抿着嘴,其实不大情愿。

首先他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孩子,何况对方说话的语气也不招人喜欢。但这毕竟是在郑家,宴会前林伯叮嘱,在这种重要的场合不应该有不妥举止,给他现在的义父丢脸。

他不想因为小气显得不够礼貌,还是磨磨蹭蹭把钢笔掏出来,递给对方。

那个又高又胖的孩子看了,只觉得简陋,没什么稀罕的:“就这啊。”

陈文港紧张地盯着他的手:“能还给我了吗?”

小胖子把钢笔攥在手里:“这破笔有什么好的,我去把它扔了。”

陈文港急了:“为什么?”

因为小孩子大都是坏的,一个越在意一个就越起劲,胖子完全没有还给他的意思,陈文港也不会跟人动粗——如果发小卢晨龙在,卢晨龙会不管不顾先把人揍了再说。他只会跟在人家后面,支支吾吾地试图跟对方讲理。

那个胖男孩一身肥肉,却灵活地躲来躲去,继而推开玻璃门,往后院跑去。

后院有个紫藤花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小胖子却没看路,一头撞个正着。

霍念生正要点烟,扬扬眉,把打火机装回去:“你干什么。”

小胖子喊了声“跟你没关系”,要绕开他跑路,被揪住领子一把拎起来。

霍念生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你拿的是什么?”

像个肉球似的小胖子用力挣扎,不料霍念生手臂极其有力,牢牢地拎着他不放,小胖子被勒得呼吸不畅,舌头往外吐着,忽然一挥手,就要把钢笔往远处扔。

霍念生动作敏捷,松手扔下他,另一只手往前一捞。

两个动作先后在瞬间完成,小胖子噗通摔到花盆里,傻了眼:“你敢摔我!你死了!”

霍念生根本不认识这是谁家孩子,他也不在乎,把同时掉到地上的烟弯腰捡起。

“皮痒了?”滤嘴脏了,霍念生啧了一声,把烟整根扔进烟灰缸,“站起来。”

他眼神冷淡,那孩子还在地上撒泼打滚,霍念生漠然看他一眼:“让你站起来没听见?”

他抬起一只脚,小胖子吓了一跳,以为要挨踢,好汉不吃眼前亏,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只脚踩到石桌边缘,霍念生掸了掸鞋上的花粉,抬头才发现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

陈文港一惊,进退不得,只好走上前,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人。

此时的霍念生正处于由少年向青年转变的过渡期,说话时嗓音低沉,身形已经开始有了成年人的身量,肩宽腰窄,对陈文港这个年龄和身高的孩子来说,是拥有绝对力量的象征。

霍念生想起来看看手里东西。

就是支平价钢笔而已。

陈文港不敢造次,霍念生垂下视线,这次更仔细打量他一阵——小号白衬衫,海军蓝背带裤,胸口和裤袋边缘绣着学校标志,小腿袜箍到膝盖,这是郑玉成他们那个小学的制服。

如果不是郑秉义把他带回来,一个司机的儿子,这辈子都没机会就读这种贵族学校。

霍念生突然想,他在这个家庭里以后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钢笔塞进胸口的口袋,招了招手:“你过来。”

陈文港想走又不敢走,郑玉成不在身边,没有撑腰的小伙伴,他只好乖乖近前。

霍念生却绝口不提刚刚没收的战利品:“你在新学校还习惯吗?”

陈文港谨慎地点点头,盯着他的胸口目不转睛。

霍念生似笑非笑:“在这个新家呢?”

陈文港想了想,欲言又止。

霍念生说:“你可以偷偷说实话,我又不是郑家人,又不会跟谁去告状。”

陈文港有些赧然,但还是看着钢笔不说话。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给了两个选项:“是以前的家里好,还是住在这里好?”

陈文港小声地说:“我自己家里好。”

霍念生戳破他的希望:“那回不去了,怎么办?”

陈文港瞪大眼睛,震惊地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眼中蒙起一层鞯奈怼

霍念生微微一顿,看看他胳膊上的黑纱,终于良心发现,把手放在他头顶压了一下:“别想了,谁都只能往前看。你后面的人生会变得很不一样,不高兴就赶紧长大吧。”

陈文港似懂非懂,一个九岁的孩子吃力地消化这番话。

霍念生说:“长大了至少能自由一点。”

紫藤花架下有个吊篮秋千,他懒散地往里一坐,吊篮随之往下一坠。陈文港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好在还没塌下来。他不知如何开口,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个钢笔是我的。”

霍念生装没听见,拍拍旁边的位置:“你站得不累?坐吗?”

陈文港只好坐上去,感觉对方脚猛地一蹬,吊篮摇晃起来。

陈文港两只脚吊在半空,连地面都够不着,他还没看出霍念生是故意的,只顾紧紧抓着座位边缘,觉得自己随时要被甩出去。过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开口:“你能还给我吗?”

吊篮终于停下。

霍念生拿出笔:“这个?这是我刚刚从别人手里拿的。”

陈文港解释:“那是他把我的东西抢走了……”

霍念生刁难:“你怎么证明是你的?上面刻你名字了?”

陈文港已经肠子都悔青了,他想不到带一支笔下来也要经历这么多波折。

他脸上写着低落两个大字,霍念生不耐烦他又要哭,还是把钢笔塞回原主人手里:“行了,拿去吧,这次让你长个记性,以后喜欢的东西自己看好,别给不认识的人随便看。”

陈文港如获至宝地点点头。

霍念生哂笑一声,起身回了客厅。

又过了个把小时,宴会结束,宾客告别,陈文港回到大厅的时候没再看到霍念生。

郑秉义重新把他叫到身边,跟一些人告别,然后郑玉成拽着陈文港回去二楼卧室。

陈文港有些心虚,郑玉成让他别理继母那边的亲戚,他还是依靠霍念生拿回了自己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于是这一晚被他牢牢瞒着,守口如瓶,甚至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学校组织练书法,过了半学期,林伯给郑玉成买了高级钢笔,陈文港也有份。

*

在郑家的日子过得且快且慢。

在陈文港记忆里,第一次见到霍念生还是四年级,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六年级了。

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次和郑玉成离家出走、被家里人以为两人遭遇绑架、大张旗鼓找了半天的经历,那次,郑玉成被郑秉义罚关禁闭一整夜,陈文港在外面跟着罚站了一夜。

所以这次他瞒着所有人,连郑玉成也没告诉,自己试图回家。

只要不拐带郑家少爷,消失一个下午,应该没人会注意到他。

陈文港见到霍念生是在他一个人前往江潮街的路上,郑宅所在的别墅区远离闹市,出入以车代步,他要坐公共交通,得先靠两条腿走到山脚下,才有个距离最近的公交站牌。

站在牌子底下苦等的时候,霍念生已经把车开过去,又慢慢退回来:“你不是郑家那个吗?”他摘下墨镜,胳膊搭在车窗上,“你在这干什么?”

陈文港背着书包,露出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谨慎表情,唯一的区别只是长高了一点。

霍念生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意思:“不记得我了。”

陈文港斟酌回答:“我记得,你是郑宝秋的表哥。”

霍念生不以为意地笑笑,重复问了一遍:“你自己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陈文港犹豫地回头看了眼公交站牌,再向路的尽头望去,安静一片,没有任何尘土飞扬。

霍念生已经懂了,他轻笑出声:“你在这种地方等公交车?”

这话陈文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察觉到对方语气里嘲笑的意味,不知所措。

霍念生却只说:“行了,上车吧。”

陈文港摇头:“我有公交卡,不用麻烦你了。”

霍念生挑眉:“你在这里再等两个小时,都指不定能来一趟。”

这个路段公交车次稀少,虽然没他说的那么夸张,正常也要一个小时才来一趟。陈文港的确已经等了很久,他甚至开始怀疑今天会不会取消了公交车,于是慢慢吞吞走过去。

伸手刚摸到车门,霍念生又指使:“坐到后座去。”

陈文港听话地拉开后排车门。

车厢里是高级皮革和香薰混合的味道,他把书包摘下来,放在一边,并着两条腿,坐得规规矩矩,并小心翼翼观察驾驶座,隐约从记忆里调出上次见面时的印象。

霍念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了,他出行,可以自己想怎么开车就怎么开车。而陈文港现在连坐副驾驶的资格都还没获得——他还没满十二周岁,再过一年才能安全地坐在前排。

霍念生显然也在想这一点,不怀好意地问:“要不要去给你买个儿童座椅?”

陈文港有点不满,用力瞪他后脑勺:“我才不用儿童座椅。”

霍念生终于笑得开怀了一点:“你到底要去哪?”

在陈文港的指引下,锃亮的汽车一路穿进老城区。

霍念生找了个位置停车,陈文港推开车门跟他道谢、告别,然后熟门熟路往巷子里钻。

不料霍念生撂着车钥匙,也下了车,一路跟在他身后。

远远看到斑驳的砖墙和屋檐,是一栋很老的房子,里面住了人家,有哗啦的水声和搓衣服的动静。倏忽院门打开,一个穿睡衣女人弓着身子,把一盆带着泡沫的水泼到路面上。

门重新关了。

陈文港背着书包,躲在拐角后面探着头看。

霍念生低头看他的发顶:“你家?”

陈文港吓了一跳,仰脸才发现他在:“嗯。”

他心情低落,霍念生却还追问:“租了?还是卖了?”

陈文港不吭声。

霍念生自顾自地猜:“租出去了吧,里面住的是谁?”

“不知道。”

“那谁放的租?”

“我大伯跟我说过了。”陈文港表情掩不住失落。

霍念生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却也一时没说什么。

身后有纯音乐飘过,是从冰淇淋车的大喇叭里播放的,这种冰淇淋车是前两年时兴的,走街串巷,孩子们只要听到这个动静,不管在家里还是刚放学,就知道该冲过去了。

十分钟后,陈文港坐在街边台阶上,霍念生把冰淇淋递给他一个巧克力的。

陈文港舔了一口,浓郁的甜味在嘴里化开。

霍念生才问:“你好好的回来干什么?”

陈文港小声说:“我想看看谁在这里住。”

这个蹩脚的借口,霍念生只是可有可无地听一耳朵。天热,冰淇淋很快就融化了,但霍念生吃得更快,三下五除二连着蛋筒一起解决,惬意地伸长两条腿。

陈文港还在追着冰淇淋往下流的地方一点点舔舐,把火炬吃成了蒙古包。

“租出去就租出去吧,老没人住,这种房子很快也会变成空屋、废屋。”

虽然大伯也是这样说的,但连霍念生也这样说,陈文港心情好了一点。

霍念生又问:“你今天不用上学?”

陈文港点头:“月考完放一天假。”

吃了冰淇淋,他也跟霍念生讲了更多学校里的事。

上次和郑玉成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讨厌的势利眼英语老师,这次还是因为他——英文课上,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人做一篇演讲,陈文港老老实实地准备了一段自我介绍。他的外语水平就这么高了,其他同学有的人讲的是去欧洲五国旅行的经历,有人讲的是莎士比亚的生平。

陈文港被老师特别叫起来,问他知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什么人。

霍念生听完,露出满脸嘲笑:“所以呢,知道莎士比亚有什么了不起?”

陈文港低着头,当时他也这样低着头,全班一阵哄笑,令人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霍念生没有安慰他,只是问:“还要一个冰淇淋吗?”

陈文港摇摇头,他原本以为只搭个单程顺风车,谁料霍念生又把他送回到山脚下。

临走前霍念生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会受欺负。”

陈文港看着他,不明白。

霍念生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丢给他几句话,之后扬长而去。

从公交站牌往郑宅的路仍然是步行回去的。

陈文港被保安放进大门——郑玉成去参加高尔夫兴趣班了,郑秉义照例在公司醉心工作,霍美洁可能是去做美容,林伯也不在家里,没人知道他悄悄离开过一下午。

周末,他把英文课上被嘲笑的插曲告诉了郑秉义。

原本在陈文港心里,这是件羞耻的事,课堂上连郑玉成都没站出来帮他说话。

既然霍念生建议他告诉义父试试,陈文港姑且相信这么做是可以的。

过了两周的样子,班里的英文老师换了,改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教来上课。

但那个时候陈文港没想到,仅仅几个月之后,会听到郑宝秋这个表哥的丑闻。

小门小户的孩子,成长经历跟狗仔基本绝缘,唯一一次上报纸还是父亲出事那时候。其实他对于什么是丑闻都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只知道霍念生干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家里不会订那种专门刊登花边绯闻的报纸,但学校门口报刊亭里总是琳琅满目。何况同学之间也会把报刊和八卦带到教室里来,陈文港从杂七杂八的消息源中抽丝剥茧,拼凑原委。

他们说霍念生猥丨亵了一个女学生。

陈文港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翻着字典查“猥丨亵”的意思。

那个女孩子据说是霍念生某个堂兄弟的同校同学,关系听起来有点绕,是在霍家做客留宿的时候出的事。陈文港觉得吃惊,他回想霍念生跟他讲话的腔调和表情。虽然对方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嘲笑和作弄他的意思,然而从个人情感上,他还是不愿相信对方会做出下丨流行为。

霍念生似乎不像那些谩骂和攻讦里形容得那么坏。

但陈文港的个人想法无关紧要,也无人在意,这桩丑闻纷纷扬扬闹得全城皆知。

霍美洁在家里打电话:“哎呀,我觉得不一定是这么回事,说不定他们是在交往……”

她不知在和谁叨叨,碰巧被走进客厅的郑秉义听见:“言多必失,跟你说了不要跟别人到处讲这些,正在风头上,让别人知道‘郑太太也怎么怎么样’,牵连进去你就高兴了?”

霍美洁悻悻挂了电话。

陈文港的生活依然是上学,放学,和家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家教眼皮子底下完成功课。

除了学业,还要上礼仪课,朗诵课,钢琴课,小提琴课,乃至形态形体……

钢琴课间隙,陈文港坐在琴凳上,郑玉成靠在他旁边,手指搭在黑白键上:“看吧,跟你说什么来着,霍美洁能有什么好亲戚,郑茂勋的表哥就不是什么好鸟,原形毕露了吧。”

陈文港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问:“你了解他……你和他也不是很熟吧?”

郑玉成满不在乎:“知道他人品烂就要离远一点,难道我们和每个坏人都要很熟才行?”

陈文港点点头没说话,他对此仍旧持怀疑态度,但不想就这个问题跟郑玉成争执。

只是再到山脚站牌等公交的时候,陈文港总忍不住四下张望,想霍念生会不会再次出现。

对方是请他吃过冰淇淋的交情,他想鼓起勇气直接问问当事人,那些是不是真的。

如果霍念生说不是,陈文港想优先相信他自己说的。

但之后很久,他都没再见过霍念生。

据说霍念生出国了,总之结果就是销声匿迹,他不再在本城抛头露面。

陈文港不知道女孩子那边是什么样的处理结果,那毕竟是霍家的家事,而霍家不可能放任消息肆意发酵,刻意地渐渐把热度压了下去。

满城风雨的动静再大,只要时间够久,一切会慢慢被淡忘在脑后。

每天、每周、每个月都有新鲜事发生,眼球要不断追逐新的刺激。

这件丑闻不再是新鲜事了,但每当提起霍念生这个名字,还是会想起有个污点在那里。

*

不过霍念生倒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名义上是去留学,偶尔还会在寒暑假回国,陈文港在个别场合见过他几次,但都是匆匆一瞥,碍于郑玉成的感受,不曾好好打过招呼,何况对方给人的感觉,越来越遥远而陌生。

这几年来,霍念生大部分时候待在国外,据说他在华人富二代圈子里很有名。

不是积极正面的那种名声。

知情人讲起,总是一副暧昧语气,掺杂着艳羡或鄙夷的表情,描述霍公子过着何等花天酒地的生活,去夜店酒吧必开黑桃A,跑车一辆接一辆地换,寻欢作乐,手头好像从不差钱。

因为行事高调,有时照片还会传到国内来,被小报刊出,配以耸人听闻的标题,说看来这位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也怪霍家还在供应无度,难怪一辈又一辈都是浪荡子。

陈文港听这些话一直听到十五岁。

同学里也有这个类型的败家子——毛都没长齐就熟门熟路往夜总会跑,知道怎么点小姐,互相之间炫耀攀比,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生活不检点到令人生厌。

因此在郑茂勋和郑宝秋的生日宴会上看到霍念生时,他下意识避开眼神。

正值暑假期间,霍美洁把回来探亲的侄子也叫来参加,其余到场的俱是世交和亲戚家的孩子,比起同龄人聚会,更像一个小型的交际场所,大家穿着正装礼服按小圈子扎堆。

霍念生身边围着三五个狐朋狗友,他相貌越发成熟,比年少时更加鲜眉亮眼,眉骨突出,眼窝深邃,以至于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显出一种格外的风流多情。

如果不知就里,这是一副能够吸引无数飞蛾舍身扑火的皮囊。

而陈文港是长大了,四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小孩子步入青春期。说来也巧,他第一次见到霍念生,对方只比他现在稍大一点。那时候陈文港仰望着霍念生,觉得对方可以遮天蔽日。

如今他自己也长高了,长大了,不会再被同龄人欺负束手无策,跟在后面敢怒不敢言。

郑玉成附耳低语:“你小心,别跟他靠太近,都不知道带回来什么脏病。”

陈文港“嗯”了一声,说好。

郑玉成犹不放心,叮嘱:“你还记不记得姓霍的以前的瓜?挺恶心的……”

陈文港推他:“这么多人呢,你在这讲也不怕别人听见,谨言慎行不记得啦?”

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偏巧霍念生也看过来,冲这边举了举杯。

郑玉成冷哼一声,拉着陈文港走开了。

生日宴会进行到切蛋糕环节,有恶趣味的同龄人开始奶油大战。而陈文港从来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端着碟子,趁人不备悄悄溜到花房,谁知一推门,跟霍念生冤家路窄撞到一起。

碟子里的蛋糕颤巍巍地倒了下去,奶油沾到对方礼服上,他心里一惊,连忙道歉。

霍念生倒没在意,自己掏手帕擦了擦:“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陈文港礼貌点头,回避跟他叙旧:“这个外套……要不我帮你送洗吧。”

霍念生似笑非笑:“又不记得我了?”

陈文港摇头:“不会。”

他又补充:“我记得小时候你帮过我的忙,那时候还没谢谢你。”

记得当然是记得,只是熟悉也谈不上。不知不觉,他在郑家已经住了七年,这七年令陈文港改变良多,认识的朋友也多了很多。跟眼前这人打过的交道,统共那么两三次而已。

一方面,对方曾经帮他讨回钢笔,请他吃过冰淇淋,的确值得感谢。另一方面,也懂了很多之前不懂的事,比如见过很多人,擅长拿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背后其实都有所图谋。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文港对霍念生怀着基本的警惕。

霍念生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陈文港眼睛往地上看:“没什么。我们的话题太无聊了,你肯定不感兴趣。”

霍念生突然迈腿,陈文港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完全是本能防御的动作,霍念生轻哂,微微靠近了一些,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像台X光机,含着某种锋利的透视意味,像能把人照得无所遁形。

陈文港在他目光下,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到底小孩子长得快,你的变化真大。”

他唇角又露出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嘲弄的笑意,总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而且他似乎对谁都这个样子,嘲弄意味着看不起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人走到他心里去。

陈文港如芒在背,他几乎想象不出自己小时候怎么有勇气和脸皮去搭霍念生的顺风车。

刚刚离得远还没感觉,直到站在一起,发现霍念生还是高大的。他比还在发育期的陈文港高出一头还多,陈文港仍需仰脸看他,这时那种遮天蔽日的感觉隐约又回来了。

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充满成熟男人的力量感和压迫感,依然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无形的压力令陈文港再次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

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在霍念生眼底。

霍念生刚说的倒是真心话——陈文港的确变化很大。人肯定是要成长的,不可避免。他现在变得知道进退,懂得如何待人接物,学会隐藏心思和想法,懂得要不得罪人地粉饰太平。

看来这些年他在郑家学会了很多东西,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但比较起来,还是小时候那样好玩一点。

霍念生噗嗤一声:“长进不少,现在会说话了。但跟我打太极,这就免了吧。”

陈文港讪讪,一切心思在他面前仿佛无所遁形。

霍念生自顾自把手帕叠起来:“何况我不喜欢被人糊弄。你可以直接说,不喜欢我这样的流氓、败类、人渣,想让我离你远一点,诚实话我听起来还顺耳一点。”

陈文港下意识地想摇头。

但霍念生没给他留机会。

忘了这段对话是怎么结束的,陈文港只记得他把手帕装起来,转身就走的背影。

蛋糕已经无心再吃,只有霍念生临走前皮笑肉不笑的眼神还阴魂不散钉在身上。陈文港脸上后背都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对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却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

但他还太年轻,分析不出问题根源,而且也没有机会弥补。

夏天过去霍念生就出国了,之后几年都没再回来。

*

这年的见面只是个小插曲,除此之外,陈文港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往前。

他再次蹿高了一截,同样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阶段。青春期一到,不管快乐还是烦恼都接踵而至,这是一个极速伸展枝丫的年纪,陈文港很少有工夫再想到霍念生。

毕竟时间也久远了,回头看去,童年时的那点温度,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回忆。

陈文港和郑玉成关系越发亲密,他们一起高中毕业,一起进入大学。

郑玉成在十八岁生日宴会之后向他喜欢的人表白。

懵懂的感情一夜之间落地开花,顺理成章地确定关系。

陈文港接受了他,但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不可能得到允许,只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地下恋情持续了两年,其实纸包不住火,秘密不可能永远是秘密。

郑宝秋是最早察觉端倪的,后来亲近的朋友也免不了有所察觉。好在大家都有分寸,只要不是想撕破脸,总不至于有人明面上挑事,比如跑到郑秉义面前告发他们。

但陈文港始终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祝福他和郑玉成。

他想起小时候刚转学那阵子,乍进入新的环境,几乎无法融入群体——这里的同学大多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跟他天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有些同学嘲笑陈文港土气的发型,嘲笑他廉价的铅笔橡皮,嘲笑他可怜的英语水平,嘲笑他没出过国,不会任何乐器……

郑秉义是家里的男主人,不会注意那么多细节,林伯要操心的事多,过段时间才发现不妥。照顾不善的保姆被罚了一个月工资,陈文港衣帽间里全部换成材质高级的衣服,他在学校用着和郑玉成一模一样的文具,回家在家庭教师的监督下苦练英文读写和口语。

但原来嘲笑他的同学依然会找到新的刁钻的理由笑话他。

为了维护他,郑玉成有时跟别人理论,但不会像卢晨龙一样粗鲁地动手。

而这些微妙的矛盾也不像抢回块橡皮一样简单,陈文港从那时就意识到,也接纳这个事实:有人永远不会真正接纳他,跟他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能不能配得上郑玉成无关。

好在不是所有学生都眼高于顶,他也交到一些家教好有涵养的知心朋友。

但同龄人的圈子里,不管抱有善意还是恶意,其实都一致地不看好他们。

郑玉成有个爱玩的朋友包了酒吧,请一堆人参加派对,陈文港便跟郑玉成一起去了。其实这个朋友就是不待见他的那一类,刚到不久就把郑玉成拉走,要上那个透明的舞台跳舞。

郑玉成碍于人情难以拒绝,只是拽了一把陈文港:“你一起来吧。”

陈文港看了看群魔乱舞男男女女面贴着面的舞池:“我不太会,我还是在卡座等你。”

他看着郑玉成跟朋友一路下到舞池。

酒吧灌满噪音,陈文港换了个位于角落勉强安静的地方,一边啜鸡尾酒一边回消息。

旁边有人落座。陈文港抬头,映入眼帘的面孔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深邃的五官在旋转球的光芒下变幻着具体的形状,镭射光线交织成迷幻的背景。

他愣了片刻,霍念生这个名字才从记忆里滑到嘴边。

但还是没叫出来,霍念生已经变得很陌生。直到对方懒散地开口,那把带着戏谑的声音才多少拉回一些距离,显得没有那么生分:“你怎么没跟郑玉成一起去跳舞?”

陈文港摇头,依然用同一个借口:“我不会跳。”

霍念生眉梢挑起,下巴指指台上:“有什么难的?看看别人怎么跳的,无非就是踩踩音乐的点,扭腰扭胯,光线那么暗,人又那么多,关键在于放得开,连这也不会?”

陈文港不知如何回答。

霍念生噗嗤一笑,像是懂了:“哦~你这种斯文的学生,放不开。”

陈文港终于客套地喊了声“霍少爷”,跟他寒暄:“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霍念生端杯,淡淡地说:“有两年了吧。你之前不知道吗?”

两年,那就是已经回国定居了。陈文港对此一无所知,不免有些尴尬:“我还没听说。”

“没关系,我没在本市住。”霍念生眯着眼,“我记得我出国的时候你还挺小的,一转眼都上大学了。离开这么多年,全都是物是人非的感觉。听说你还跟郑玉成谈上恋爱了?”

“是吗?”陈文港不想正面承认,于是反问,“有人这么说我们?”

“你不否认,那就真的了啊。”霍念生哂笑,“进行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

“你们学生谈恋爱都是什么流程……牵手,接吻,找个花前月下的时候订酒店上床?”

“这个是我们的隐私吧。”陈文港感觉受到冒犯,把嘴角崩成平直的线,瞪了他一眼。

“别不高兴,不说了,你继续坐。”霍念生摆摆手拦住他,“我知道,口头性骚扰也是性骚扰,我这个人就是嘴上没遮没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计较。”

“我们没想过公开。”陈文港委婉地说,“所以也不想搞得大张旗鼓。”

“那很好,我没有闲心泄你们的密。我只是建议一下,你为自己提早做点打算。”霍念生却说,“毕竟以你的身份和性别,想嫁进郑家是不太可能了,所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要个好前程,还是只要爱情,哪怕诚实地说,就是想捞一笔——这种事越早想清楚对你越好。”

陈文港本已不想理会,听到后面半句,反唇相讥:“还有想要爱情的选项吗?”

霍念生笑了笑:“只要你能接受将来跟别人分享一个男人。”

陈文港蹙起眉,闭上嘴,既然这样话题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但他又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霍念生整晚上一直在故意开罪他。

只是陈文港不理解,他和对方十年来面都没见过几次,利害关系更谈不上。他没有得罪过霍念生,凭着那点模糊的印象,甚至对这个人隐有好感,霍念生却一见面就开始咄咄逼人。

说到底,曾经的接触也不过是一些只言片语。他不曾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何谈了解。

再说就算了解,人都是会变的。

霍念生会变得更加成熟世故,戒备深重,每句话都带着疏远隔阂,他又何尝不是。

当初陈文港站在站牌底下等公交的时候,还是个用冰淇淋就能哄好的小学生。现在想来,霍念生看到他,怕不是也觉得面目全非,不过一个削尖脑袋想跻身上流社会的钻营客而已。

郑玉成从舞池回来的时候霍念生已经走了,陈文港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怎么了?无聊?”

“没事。你怎么不去玩了?”

陈文港没跟郑玉成提起刚刚的对话——抱怨不休难免显得叽叽歪歪,何况郑玉成也不是万能的,没义务帮他解决所有问题。既然霍念生不喜欢他,以后见面躲开就是。

只是事与愿违,自这次偶遇之后,在各种场合碰到这个人的概率反而直线上升。

遇到了,霍念生又总是当面讲些冷嘲热讽的话,让陈文港一度怀疑,对方到底是看不惯他的痴心妄想,觉得愚蠢,还是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做了什么让对方不能原谅的事。

*

江潮街上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春节将至,阿姨热情洋溢地搞完了大扫除。

霍念生在家里收拾东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陈文港从郑家把自己的东西打包搬来,有些瓶瓶罐罐至今还没整理,翻开狭长的盖子,见里面装的是支老式钢笔。

这时陈文港恰巧进屋:“你别给我扔了。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遗物。”

他扑过来,被霍念生一把捞进怀里:“别冤枉人,什么时候乱扔过你的东西。”

陈文港搂着腰上勒的胳膊,蹭了蹭他也跟着笑了:“怕你不记得了。”

霍念生顿了顿,低头在他发顶亲一口:“我只记得有的小朋友,自己的东西被抢了都不会反击,可怜巴巴等着人家大发善心,当时我还想,没见过这么傻的孩子。”

陈文港扭过头去,笑道:“你大,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应该的吗?”

他挣开霍念生的手,把笔帽拔开。钢笔保存得还很完好,笔尖闪着寒光锋利如初,磨损的痕迹都很少。墨囊里面是没灌水的,陈文港扭开桌上的墨水瓶,蘸了一点在纸上试写,线条流畅连贯:“还得是老牌子,都这么久了,还是一样好用。”

霍念生说:“这不是因为你没用过吗?”

陈文港说:“我那次之后也长了心眼,知道经常拿出来,说不定怎么就弄坏了。”

他一边说,一边写了几个字,随手在纸上画了个心形,刷刷把中间涂满了。

霍念生笑了笑,向他伸手:“给我玩一下。”

陈文港把钢笔递给他,霍念生又蘸了蘸墨水,在白纸上画了两个火柴小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穿着礼服,矮的那个穿着衬衫和背带裤,支棱着腿分别立在心形两边。

陈文港笑着到处找手机来拍:“快,霍少爷的大作,我要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买。”

作者有话说:

所以文港小时候对这个哥哥的观感还是很好的~

可惜两个人的几次相遇,分散到十年的跨度里,就被无限冲淡了,尤其霍念生十八岁出国,也就是陈文港从十一岁开始就失去他的消息,人是越长大越隔阂的。所以正文里郑宝秋跟陈文港逛街那次,她问表哥的是“你还记不记得他”。

(十五岁虽然其实重逢过,到二十岁也有五年了,郑宝秋自己都不太记得他俩同时出席了)

第121章关于前世

包厢的门被推开的时候,俞山丁刚刚开了一瓶红酒。

他抬起头,霍念生大步走进来,大马金戈坐到对面沙发里:“要换装修了?”

当老板的露出个憨厚的笑:“原来的风格这几年不流行了,干脆砸了重装一下。”

“舍得啊俞老板,关门这段时间,得损失多少营业额?”

“,还不是看大老板们喜欢什么,就跟着搞点什么,瞎折腾。”

美杜莎夜总会几层楼都在施工,空空荡荡没有客人,霍念生也不甚在意。他这样出名的玩咖,已经许久不曾在各个夜店和酒吧现身,要不是为了谈生意,连俞山丁都叫不动他出来。

俞山丁把酒倒进两个高脚杯里,推了一杯倒霍念生面前。

霍念生端起,也没有慢慢品的绣花功夫,直接一口闷了。

俞山丁在灯光下看这位贵人——当初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他放下身段,到处巴结比他还小的富二代们,指望瞎猫碰一碰死耗子,霍念生就是在那时候巴结上的。

也是他幸运,后来证明跟对了人,霍念生不是那种绣花枕头,他是有能力也有城府的。俞山丁公司有了注资,濒死回生,于是这声霍总他厚着脸皮,也算喊得真心实意了。

认识的年头已经数不清,霍念生和那时候比,看起来还没太大变化——基因好,从娘胎里就带出得天独厚的相貌优势,又养尊处优,不管什么时候,举手投足都是那副少爷架子。

然而这几年来,俞山丁明显感到他眉宇间一丝丝积累起某种困顿感。

说来好笑,别人困顿,大多因为愁吃愁穿,或者像俞山丁过去那样商场兵败。

霍念生明明什么都不愁。

说句不恰当的,眼前这位就算吃喝嫖赌,他的钱也够躺着挥霍到八十岁。倒不是说霍念生真的沾染了这些恶习,相反,某种程度上他称得上洁身自好,男的女的谁也不碰,所有跟头全是在一个不能随便提的人身上跌的,那位简直就是他的滑铁卢。

俞山丁又给他倒了点酒,问:“家里那个呢?”

霍念生五指扣着杯口往后靠:“最近情绪好一点,反正药是停了。”

俞山丁问:“还是老闷在家里啊?人要闷出毛病的,偶尔也该带出来逛逛嘛。”

霍念生说:“天天哄着,他不乐意。”他甚至请教俞山丁,“你平时怎么带孩子出门?”

俞山丁心道他这都病急乱投医了,正在这时,女儿来电,做爸爸的脸色瞬间柔和,讲电话声音都是嗲的。原本俞山丁也是万花丛中过的,后来他谈的一个小女朋友怀孕了,双方本来都是海王,在一起图个各玩各的不负责任,那时候不知怎的,他心里一动,问要不要结婚。

就这样成了家,把孩子生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自然而然都会产生想定下来的想法。或许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或许会挂在心里愈演愈烈,俞山丁不知道,霍念生是不是曾经也闪过这样的念头。

旁人看来只觉得他吊在一棵树上,又始终难成,两个人徒劳地互相折磨而已。

霍念生看着他挂了电话:“你女儿?”

俞山丁摸摸后脑勺:“哇,精力好得吓人,一个小女孩家天天要骑马打仗。”

“活蹦乱跳的不是好事,你还不乐意了?”

“那也得看看是怎么骑马打仗的,她骑的是她老子我。”

霍念生接过他的手机,左右滑着看了两张,小胖妞跟她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得牙不见眼,他把手机还给俞山丁:“挺可爱。既然当爸爸了就多负点责任。”

俞山丁斗胆劝说:“您呢,就没考虑过成个家什么的?”

霍念生没听进耳朵里:“你让我成家,他一个人怎么办?”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了,俞山丁心里叹息,甚至觉得这一位是不是中了蛊。

“我说句不好听的——您知道我这人没恶意,单纯就觉得,这样拖着不是办法。您把人照顾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三年五年,一块石头都该焐热了。可现在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霍念生倒没生气,他往空气里横着比划了一下,“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这么高。十岁都没有,才九岁吧,还穿着小学制服。”

他没说名字,但俞山丁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霍念生头一次敞开往事。

至少他应该再不会对其他外人说起这些。

“我是在郑家见到他的。那回我被我姑姑邀请过去,但也和别人一样,存着点看热闹的心思。好了,热闹看到了,我原本对小孩不感冒,觉得不是吵就是哭,要这要那,烦得要命,突然遇见个居然会乖巧听话的,好像倒也挺好玩。我还记得他跟在大人身后,一步也不离人,但让他在墙边待着他就乖乖待着,有点像哈雷小时候那个感觉,很可爱。”

“那是够早的,都多少年前了。”俞山丁暗暗惊奇,“后来呢?”

“后来?也没怎么样。那到底是别人家养的孩子,我又不可能整天住在郑家看着他。不过我隔了两年,在路上还偶遇过他一次,你猜他在干什么?他自己在大太阳底下等公交车。郑家是不给他车用吗?当时我就发现了,这孩子受了委屈是不会说的,只会闷在心里。他那个性格像面团一样,别人搓圆捏扁都行,我都不知道生活在这种大家庭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当然,我这么想也挺自负的,结果呢,我比他还先出岔子呢。其实霍英飞那回,我要是在爷爷面前死不承认,也不一定非得出国。当时我只是觉得没意思,懒得辩解,干脆一走了之。留在国内还得跟一大家人互相算计,互相翻白眼,不如自己出去一个人生活自在。

“可是凡事有利有弊,我走了也就跟这边的关系都断了。中途回国的时候,我又在郑家见到他,他那会儿都已经青春期了,懂事了,看着我那个冷淡的眼神,完全就是拿我当坏人。不奇怪,他跟郑玉成天天在一起,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不听郑玉成的还能听谁的?”

“等等,这么说我慢慢倒对上号了。”俞山丁说,“我记得他们两个还有过一段吧。”

“是有一段,其实我回国后就听说他们在一起了。当时咱们两个也认识了,就是在彰城谈合作的时间。我都想不明白,小时候那么听话的孩子,哪来的胆子这么叛逆?郑玉成那大少爷懂什么人间疾苦,他权和钱都没拿到手里,能有什么担当,跟他纠缠会有什么好结局?”

“哦哦,那时候啊。”俞山丁想起来,“可真没看出,您还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我的心思多了,我还觉得能拆散他们呢。”霍念生嗤笑,“他是真把我当坏人了,走到哪躲到哪,对我避之不及。后来想想,其实像这种小情侣,外人反对的声音越大,他们越觉得自己情比金坚。等到没人棒打鸳鸯了,他们自己反而该吵架闹分手了。

“所以我干脆不管了,他们爱谈就谈吧。不是觉得我是坏人吗?我不插手总行了吧。有的岔路就是要自己跌个跟头,知道疼了才发现走不通。我想他磕一下碰一下也未尝是坏事,最多分手受点情伤,趁早自己看清楚,将来哭一哭就过去了。”

他嘴角那丝笑意渐渐淡下去。

俞山丁遗憾地压低声音:“唉……”

霍念生继续说:“所以你想象不到,我看到他满脸是伤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顿了顿,指节轻轻敲着杯壁:“我跟他接触的时间那么短,都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又努力,又上进,脑子又聪明,对人笑的时候特别文静……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是很让人心疼的。我想不到郑玉成那么没用,但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至于我自己,说不后悔肯定也是假的。我原本不是没机会阻止这一切,结果疏忽大意,这些是我欠他的。”

俞山丁试图安慰:“这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您当时都已经在让律师把他往外捞了。”

霍念生难得没有嘲讽的神色,也不作争辩:“算了,这些不用再说了。然后就是这些年,看伤,治病,不是这个零件坏了,就是那个零件坏了。我只剩一个想法,就是让他好起来,只要身体健康,别的怎么都好说。最开始我觉得,是他需要我,离不开我。但时间越长越发现,其实是我需要他,离不开他。而且时间越长我也越懊恼,该保护他的时候怎么会没去保护他。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魔,所以我跟他之间,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办法再解开了。”

俞山丁震惊地看着他:“啊?那您这是……”

霍念生嗤笑他冥顽不灵:“这还看不出来我爱他么?”他说,“外面杂志上拿我对他是真爱这种话来嘲笑,嘲笑归嘲笑,你就没想过,他们可能说的是真的吗?”

俞山丁说不出话来。

有一时间他甚至生出种沧桑的感觉,或许他真的老了,霍念生也要老了——怎么说都是奔四的人了,照顾了对方七年,也还没有得到回应,千回万转,却始终困在原地打转。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

走向苍老的信号不一定是长了皱纹或白发,大概像他们这样,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就已经显出岁月的无情了。

霍念生把高脚杯放回桌上:“你给我开个客房吧,我在你这里先住一晚。你这地方离半山别墅比较近,明天我叫司机来送我过去。”

俞山丁自然答应:“没问题。”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下个月你们是不是要出海?”

霍念生说:“是,不过也去不了几天,应该很快就回来。中间他有什么需要的话,我让保姆给你打电话,麻烦俞老板帮忙看顾一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前尘往事

冷雨凄迷,打在车窗外一阵紧过一阵。

陈文港低着头坐在后排,听司机开着交通台广播,提醒台风即将过境,请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前方像一个黑洞,一切命运通往未知的方向,而他在风雨来临前,暂时得以安全。

霍念生握着手机,低头打字,突然问:“吃饭了吗?”

陈文港裹着他的衣服,身上已经不抖了,下意识嗯了一声。

西装外套是暖的,依稀还带着对方的体温,盖住他窄瘦的肩膀。

其实他还没吃,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平时店主把便利店里临期食品让店员带走,但今天卖得干净,什么都没剩。霍念生脸上表情淡淡的,只是经过家蛋糕店的时候叫停:“老李。”

司机下了车,带了一个纸袋和一盒栗子蛋糕回来。

劳斯莱斯开进车库,陈文港跟着霍念生进了电梯。

轿厢一层层上升,他的心也随之一层层悬了起来。

霍念生把手抄在兜里,还是一派悠闲,仿佛带一个流浪汉回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电梯直接入户,陈文港拘束地站在门口。

他低头看看,鞋底连泥带沙,衣服也不算干净,跟窗明几净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又看着霍念生把纸袋放在玄关,弯腰亲自拿了双拖鞋,扔在自己面前。

陈文港反应过来,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声谢谢。

霍念生说:“愣着干嘛?进去吧。”

陈文港换鞋进屋。

脏了的鞋端端正正摆在玄关。

客厅明亮如昼,所有细节无所遁形。陈文港往前走了两步,不免心中空茫,停住脚步。

他的确无家可归,别无选择,以至于想都没想,就盲目跟着霍念生上了车。

仿佛等这个人一出现,就当成根救命稻草抓在手里。

然后呢?

霍念生收留他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一回头,霍念生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险些把陈文港吓一跳。

这个距离已经越过了人际交往的安全距离,霍念生不退反进,突然把两只手伸出来。

陈文港不由屏住呼吸,感到薄热的气息烘在额上。

霍念生在他面前低下头,扶住了他的后脑,对光查看。

陈文港紧紧绷着身体,脸上从未停歇的隐隐痛痒变成了火烧火燎。他蹙眉想把脑袋扭过去,不过没有成功。强酸会腐蚀肌肉和皮肤,医生清除了坏死的肉,然后再等慢慢长出新的。

这个过程本就痛苦,加上一直没有环境好好休养,伤口反复感染,始终没有彻底痊愈。

现在,这伤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霍念生眼前。

灯光刺眼,疤痕看得清楚。霍念生垂着眼,打量陈文港的脸,未愈合的地方还结着连片的痂,构成皮肉融化的痕迹,像鬼脸一样吓人,用帽檐欲盖弥彰地遮挡着。

人也瘦了,瘦得不像样子,袖管里露出一截手腕,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插在发丝间的拇指动了动,在皮肤上小幅度蹭了一下。

霍念生的眉尖在拧起来之前提前展开了,他轻轻舒了口气,脸上依然镇定自若。

他既不怜悯同情也不大惊小怪,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反令陈文港也松一口气——姑且松一口气。他挣开,脱下披了一路的外套还给霍念生,若有若无的木质香味始终萦绕在鼻尖。

那是对方衣服上残留的香水,像薄雾笼罩的湿冷清晨。

霍念生还是那个霍念生。仪表堂堂,风流潇洒,就算经历过一些事,显然也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如今照样过着有钱有闲的生活。如果说变化,落魄不能翻身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陈文港脑中塞满胡思乱想,听对方问:“到室内了,你那个帽子还要戴吗?”

他才想起这回事,顿了片刻,依言把帽子摘下来,放到茶几上。

霍念生上前一步,陈文港往后一退,他下意识以没受伤的那边脸示人,只要霍念生走到他右边的位置,他就有意无意撇过头去,既不想被目光打量,也是自我保护,恐怕再受伤害。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对霍念生说了句谢谢。

不管怎么说,对方今晚在凄风苦雨里给他提供了个庇护所,不是作弄他取乐,骗他上车再扔到荒郊野外,或者取笑羞辱,开到城市的另一端再让他自己走回码头区。

就算霍念生真有这等闲心他也没办法,尚幸,对方不至于如此恶劣。

他只是让陈文港在沙发上坐一会儿。

陈文港把腿蜷上去,抱着膝盖发呆。

蛋糕和纸袋也放在茶几上,挨在帽子旁边,陈文港饥肠辘辘,但毫无贸然去动的意思。这是别人的地盘,理应客随主便,服从指令,他像一条恹恹伏在缸里的金鱼,戳一戳动一动。

霍念生是去找了套睡衣过来,扔在在沙发上:“衣服大,你凑合一下穿吧。”

陈文港抬头,看他:“你——”

于此同时霍念生也开口:“还有——”

两道声音撞到一起,霍念生让步:“你先说。”

陈文港把话吞了回去:“没事,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手里的布料是新的,干燥柔顺,但陈文港身上满是烟味,他只是把衣服摊开,又一点点叠起来。两人之间,沉默悄然降临,像个窒息的漩涡,并且不断扩散,蔓延到房间每个角落。

还是霍念生先开了口:“还有,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文港一怔,跟着站起来,穿上拖鞋跟他到门口。

霍念生回身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在这待着没问题?”

陈文港自然说可以,走之前,霍念生问他有没有手机,要了他现在用的电话号码。

存好,拨了一遍,陈文港的手机响起默认铃声。

霍念生瞥他一眼:“你也存一下吧,有事打我电话。”

随后他离开,好像走这一趟就为了把人送来落脚,进屋连鞋都没换。

防盗门嘭地一声,隔绝内外两个空间,屋里这一半重归静寂。

盯着冰冷的铁门出神半晌,陈文港才转身,慢慢踱回客厅。

目光落到茶几上,蛋糕还摆在上面,但霍念生走了,无疑就只能是他吃了。不然,放到明天会变质,就算保存在冰箱里也会融化,霍公子大概碰都不会碰这样的食物。

陈文港扯开旁边的纸袋,里面装了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一袋葡萄干吐司和一瓶鲜榨果汁。

按照保质期的顺序,他拆出三明治,和果汁一起果腹,把吐司放到冰箱冷藏室。

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上。

独处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但立刻了人群和熟悉的环境,在这个玻璃盒一样的公寓里,无声的空气如同一团黏稠厚重的树脂,慢慢也将他凝固在其中,变得难以动弹。

长久的安静过后,陈文港像一尊活过来的雕像,他抬头环视,想这屋里会不会哪个角落藏着监控,随后又自行否决,这个想法显得可笑。霍念生把他关在这里能观察什么,做实验?

陈文港迟缓地伸出手,拿过那盒栗子蛋糕。

他拆开勺子包装,舀了勺奶油,入口甜而不腻,蛋糕就一小块,也只是几口的分量。

陈文港找到了垃圾桶,把包装盒扔进去。

然后他找到屋里的开关,关了主照明灯,只留下一圈不刺眼的灯带。

房间暗下来,弥散着均匀的弱光。一只溜进来的飞蛾失去目标,沿着天花板徒劳地扑腾。

陈文港仰着脑袋,用大不如前的视力望着它重叠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像那只模糊的蛾子。

*

外面的天气再也控制不住,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天幕漆黑如墨。

陈文港把头抵在落地窗上看雨。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台风,窗户封得再密,总有丝丝寒意不知从哪里钻进来。

可想而知,这样的天气,码头区那间窝棚似的出租房现在必然已成水帘洞,没法落脚。

但又猛然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家当和要用的药,多半也要泡水遭殃了。

陈文港心情很淡,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拮据狼藉的生活,是他从小到大甚至不曾体会过的。小时父亲在时他没吃过苦,父亲去世之后其实更没有。保外就医之后,倘若拉下脸,原本也不至于真的走投无路。最不济的情况,私下向郑宝秋求助,或者以前的同学,总还会有一两个知心朋友,愿意施以援手。

霍念生笑他清高,与其说清高,他只看到自己的懦弱。

他宁可睡桥洞底下,也没有勇气再迎接那些怜悯异样的眼神。

时针走到十二点的时候,陈文港完成了这套公寓的初步探索。他到每个敞开的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下,但绝不越雷池一步。浴室大概又两个,在主卧有一个,在外面客厅有一个。

睡前洗漱要用,陈文港去了外面那个,推门正对洗漱台,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低头研究淋浴,草草冲了个凉,尽量没碰到脸。

洗漱台上放了套崭新的牙具,酒店里用的那种。

由此判断,这不是霍念生常住的居所。

他名下的一套房子而已。

*

翌日早上六点钟,陈文港醒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一夜,但越躺越疲惫,几乎等同没睡。

夜间伤口发作,疼痒难耐,辗转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觉闭了会儿眼。

天亮之后窗外还在下暴雨,屋里光线黯淡如同黄昏。

霍念生不在,他也拿不准对方的意思——是走,是留?

对着手机踌躇半天,还是放下,陈文港只是去了厨房,把冰箱里的吐司拿出来。

再过一个小时,电话主动响了,是霍念生:“醒了吗?”

他打过来的时候,陈文港一手正提着玻璃壶倒水。他右眼几乎没有视力,难以和左眼配合判断距离,玻璃壶一抖,挂倒了细长的杯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抢救不及,掉了下去。

霍念生隔空听到噼里啪啦好一阵动静:“什么东西打了?”

电话另一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文港终于出声:“不好意思,水壶和杯子,我赔你一套吧。”

霍念生说:“不是值钱的东西,你不管了,待会儿有人过去。”

雨下到中午,有人按铃,一个干练的职业女性在门外:“陈先生是吗?”

她手里提了几个纸袋:“我是霍总的生活助理,姓杨,或者你叫我Amanda也可以。”

陈文港把她让进屋里,Amanda面无异色,进门直奔厨房查看,地上一片干干净净。陈文港擅自翻了抽屉,已经用塑胶袋装好所有的玻璃片,又找到宽胶带,在外面厚厚裹了一层。

Amanda看到他手上划了几道口子。

她的任务变成找医药箱:“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两个陌生人待在一个屋檐下,气氛有些不尴不尬。Amanda撕开了一包医用酒精棉球,在盒子里翻找镊子。陈文港已经看到了,他伸手去摸:“你给我,我自己来吧。”

抬手的功夫,又碰倒了红白相间的医药箱。

常备药哗啦洒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声音不大,但污染了地毯,迸射状染出一片难看的棕黄。

Amanda很快反应过来,蹲下收拾狼藉:“怪我,我把药箱放得太靠桌边了。”

她的裤脚和高跟鞋也溅上星星点点的黄,陈文港离桌边更近,裤子上斑斓一片。

陈文港也蹲了下来,嘴唇动了动,他低声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捡起来递给她。

晚点霍念生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庭医生。

医生五十多岁,眼角纹很深,按亮瞳孔笔检查眼底。陈文港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Amanda带来的袋子里是按他的尺码买的休闲衣裤,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摊货。

其实他这个样子,穿什么也没有差别。

“右眼能看到什么程度?”

“有强光照的时候,还有一点光感。很少。”

“平时呢?如果不这样拿手电直射呢?”

“看不清……”陈文港迟疑改口,“我不确定。刚刚说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

“别急,别紧张。”对方说,“太紧张也会影响视力,你放松,眼睛往这边看。这样呢?”

陈文港坐在餐桌旁,医生在落地窗那边跟霍念生谈话,两人佶佶咕咕,反而把当事人屏蔽在外。陈文港也并没有凑上去的心思,他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隐约感到视线落在身上。

抬头回视,霍念生已经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医生脸上。

陈文港望见医生的虚影轻轻摇头。

诊断意见是住院,方便做更详细的检查和治疗。

Amanda去送家庭医生,这两个人一起离开公寓。

陈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过来,问他:“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陈文港抬头看他,半晌不语。

脚下地毯上还留着碘伏造成的污渍,像地图和血迹拼在一起,构成某种不规则的形状。霍念生视而不见,陈文港却在走神,想着这块地毯只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块都要换掉。

应该是一个极其昂贵的不美丽的价格。

霍念生离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

陈文港条件反射地又把头扭过去。

霍念生的手伸过他,拿起桌上的药膏——医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霍念生展开说明书,看了一会儿,又拧开盖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陈文港像受到惊吓似瞪着他。

霍念生问:“这个怎么涂,就这样往脸上抹,一天三次?”

陈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后一推。他站起来:“你听我说——”

霍念生靠在桌边,做出倾听的表情。

陈文港动了动嘴唇:“你昨天肯收留我,我应该感谢你,但是……”

霍念生给他一个微笑,鼓励似的往下问:“但是什么?”

陈文港说:“我不想给你添太多麻烦。我可能,还是回去吧。”

霍念生睨着他:“那你答应跟我走干什么?”

陈文港不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视线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对距离的判断,平衡感也跟着大大退化,有时光是站着,就仿佛不自觉要东摇西晃。脑海里有几个回答反复萦绕,只是一个比一个显得蹩脚。

陈文港只是垂着头:“算了,就这样吧。”

他已经打算告别:“杯子还有你助理的衣服,等过段时间,我把钱打给你。”

霍念生听笑了:“昨天买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刚刚医生出诊费,就不用还了?”

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是带刺,令陈文港在他面前变得支离破碎,面目模糊。

说到底,他的确一无所有,不管善意恶意,除了照单全收,容不得挑三拣四。

霍念生忽然换副软一点的语气:“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按着陈文港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拈着下巴,观察他伤口没养好还在化脓的地方:“相识一场,看不过去,帮你看看脸而已。我还没说嫌麻烦,你这么来来回回是耍我玩?”

陈文港苦笑:“可能还是觉得,自己离开比被赶出去显得稍微多点尊严。”

霍念生看他:“这就是你要学的第一课,尊严是不值钱的东西。”

陈文港仰着脸,一言不发跟他对视。

霍念生嗤笑:“怎么,觉得我说的不对?但如果我是你,趁有得吃有得用,不管是不是别人施舍的,把便宜占够了再说。真到哪天我不耐烦了想赶你走,你不是也不亏吗?”

陈文港淡淡地想,但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霍念生图什么呢?

如果眼前的人愿意明明白白告知,自己有什么图谋,或许会让他觉得轻省一些。就像做生意,明码标价,拿得出就成交,拿不出就作罢。有时算是公平,大部分时候可能不太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总会赚得更容易一些,多者恒多,少者恒少。

然而陈文港的问题是囊中羞涩,他已经无力再支付其他的价钱。

不管怎么样,霍念生替他做了决定,明天收拾收拾开始住院。

打工的便利店自然就没办法再去了。陈文港原本一早给店主发消息请假,过了几个小时,变成了说要辞职。店主是个好人,但也不免发几句牢骚,类似于这样突然找人手是个麻烦。

一连串的道歉加道谢,陈文港挂了电话,算是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这给他以一种悬空感,脚前临着一方深渊,剩下唯一能倚仗的人,陈文港看了霍念生一眼,对方从酒柜了拿了瓶洋酒,在杯中倒了一杯,靠着吧台,似笑非笑地听他打完电话。

霍念生突然问:“你在那个店里干活,时薪多少?”

陈文港如实以告,报了一个数字。

霍念生笑了一下,神色间显然看不上:“还好。以后工作机会多的是。”

但未必还能遇到善心人士肯雇佣他。陈文港这么想,但又无法反驳,不管以什么方式抱怨,仿佛都在不知足地暗示霍念生送佛送到西,再为他谋划一份谋生之本。

最后他只是没话找话:“你下午没事要忙?”

霍念生说:“没有。”

陈文港点头:“好。”

两人之间竟再有没别的话可说。

但这天直到晚上,霍念生都待在公寓没有离开。

陈文港如坐针毡,跟他不熟,怎么都不自在,到了晚上,逃逸似的早早就寝。因为霍念生的原因,他不好再睡沙发,于是住在客卧。吃的药里有一些安定成分,这次很快顺利入睡。

良久,房门轻轻敲了两声,里面迟迟没有应答。

门被推开,霍念生走进来,手里端了杯牛奶,陈文港闭着眼,呼吸均匀。

霍念生走到他的床头看了好一会儿。

陈文港蜷成一团,被子底下却几乎看不出起伏。霍念生俯下身,视线在他脸上逡巡。

为了不把药膏蹭在枕巾上,陈文港只能右脸朝上。霍念生只是凝视他,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端量陈文港的脸,确认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再多看几遍,血肉模糊的伤就能消失不见。

只是与白天不同,此时霍念生的表情变成一种难言复杂。

陈文港不会知道,在桥洞下那一眼,他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样说不出的滋味。

即便早有预备,依然触目惊心。

像有一只手捏住心脏,有那么一瞬间,霍念生想,如果钱能买到一切就好了。然而这只是自负而已,富可敌国的人多的是,有钱唯独买不回时光倒流,事已至此,他只能饮下苦酒。

但有一点霍念生是知道的。

陈文港害怕,害怕他的到来,害怕外界的一切。

霍念生何尝不后拍,但他不能失去方寸,他必须做镇定不变、稳如泰山的那一个。

*

半夜,睡在主卧的霍念生睁开眼,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

事实上,就算有,也只是极其轻微,与其说听觉,不如说是直觉告诉他这一点。

客厅的确有人,一个身影坐在吧台旁边,瘦弱的脊背对着落地窗。

陈文港开了霍念生下午没喝完的那瓶酒,胳膊支在台面上,一口一口地闷。

霍念生过去的时候加重了一点脚步。

陈文港发现他:“是你说的,有得吃有得用,先把便宜占了再说。”

霍念生点头:“对,我说的。”

陈文港再次把杯子送到嘴边,他已经有了醉意,眼神朦胧失焦,说话才这么不客气。

黑暗中,陈文港没再找到昨天那只飞蛾,不知它从哪里溜出去了。

雨已经不再下了。

霍念生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把杯子从陈文港手里拿过来。

“那也要分情况分场合。明天还要做检查,酒就别喝了。”

陈文港安安静静,不争不抢。

危险的男性气息靠在身后,但说来奇怪,昨天上车的时候他还整个人忍不住在抖,二十四小时过去,这气息迅速被打上了熟悉的记号,被纳入他容许近身的范围。

霍念生忽然问:“你记得我以前出国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年纪还不大。”

陈文港反问他:“在国外生活几年和留在国内,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霍念生笑笑,和他闲聊起来:“也就那么回事。我这种人,无非是换个地方泡吧,开车,身边鬼混的人肤色多一点,讲话叽里咕噜都是外文。如果再来一次,我是不会再选择出去了。”

陈文港默然不语。

他想了想,又问:“出国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霍念生扬起眉峰,乜他:“怎么,你也想出去?”

陈文港莞尔:“我随便问问而已。没钱投资也没工作技能,怎么可能拿到签证。”

霍念生也笑:“你先把伤口治好,后期可以做植皮手术,我查了一下,有些情况好的案例,甚至能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你才多大?二十一二岁,还不至于这么早失去希望吧。”

他说得好像只是被刀划一条口。陈文港低着头,借着一点醉意:“说起来容易。”

霍念生拍拍他的肩膀:“人各有命,有时候是要认命的。”

陈文港问:“认命之后呢?”

霍念生面上又浮起那种带着淡淡讥弄的笑意:“你还真的信?你代人受过,搞成这个样子,你要打算怎么认?郑玉成的孩子周年过生日的时候,你要去给他们送上祝福?”

陈文港脸色没什么反应,倒也不见生气,只是起身跟他互道了晚安。

回房重新睡过去以后,陈文港做了一个梦。梦里飞沙走石,像沙漠深处卷起龙卷风。陈文港在恐怖的沙暴里看到无数支离破碎的景象,他往后一跌,在失重的状态下跌入一个怀抱。

只是视线模糊,回头依然满眼混沌。来不及看清是谁,就已经醒来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前尘往事

住院没什么好收拾的,饶是如此,折腾到前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晌午。

陈文港上了车,霍念生提前给他打开车门,自己绕到另一边。

他简直该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霍少爷还有心亲自陪他就医。

司机握着方向盘,跟雇主打了个招呼。

霍念生看了眼陈文港:“走吧。”

昨天司机去码头区把租的房子退了,又把陈文港的东西带过来——其实没有多少,脸盆牙缸那些就不要了,剩下只有几件衣服和个人证件,一只26寸行李箱够装了。

路上风景倒退,陈文港莫名想起小时候的某个冬天。

他连着几天高烧不退,父亲抱他去儿童医院。大部分小朋友都是母亲抱在怀里,看诊的医生下意识往抱孩子的男人身后看:“孩子妈妈呢?她没来?我要问孩子的详细情况。”

烧太久了,诊断是肺炎,父亲工作忙,不能天天待在医院,托护士多加照看。

记忆里护士都对他很温柔,虽然他的家长不在,也受到了周到的照顾。

有个盘着头发的圆脸小护士,长得很像邻家姐姐,每天会给他一根棒棒糖。

但对住院的印象还是害怕居多,应该没有几个小孩不怕去医院,刺眼的白墙,到处飘着的消毒水味,护士端来的冰冷的铁盒,凉嗖嗖的酒精,针头把药液抽进去又推出一串泪珠……

陈文港想起那时候,他独自在医院住了很久的院,具体多久已经没概念了,毕竟年纪小,只是天天盼着回家,盼着爸爸来接,盼着不用打针输液,望眼欲穿,感觉要等上一辈子。

私立医院没有那么浓重的消毒水味。

主体装修以暖色调为主,布置得简洁温馨,甚至有点像酒店,只是无障碍设施更齐全。

检查也不需要排队,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这边搞完了,那边Amanda已经办好住院手续。

霍念生问“你一个人行不行”的时候,这句话让陈文港又一次想起父亲。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说了一样的话。

霍念生留他在这里住院,自己回去了。

其实这次不算是一个人,当老板的回去了,还留Amanda在医院待命。陈文港和她两个人之间客客气气,但几乎没有吃饭喝水之外的交流。她只帮忙办一些手续之类,至于照顾他是医生和护士的职责。霍念生这个助理为人周到,也绝对公事公办,不会多说半个无关的字。

陈文港也不需要和谁聊天就是了。

他大部分时候保持缄默,不管医生跟他讲病情伤势,还是制定治疗计划,他都只是听着,点头同意,到这个年纪,总不可能再害怕打针输液。至于□□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不觉。

天色黯淡下来,护士送来清淡的病号餐。

病房是个高级套间,两室一厅,安全起见,门上没有装锁,屋里的窗户也只能开一条缝。

但屋里打发时间的东西很多,娱乐设施是齐备的。有大屏幕彩电,有游戏机和卡带,有个小书架,摆着经典名著和一些流行读物,还有按期订阅的各色杂志。

昏暗暗的天色吞没了这些物品的轮廓。再过一会儿,就彻底黑得看不清东西了。

餐具放回门口,陈文港蜷在单人沙发里出神。

他体会着视野一点点陷入黑暗的过程。

所有检查结束之后,医生又给他丧失的视力判了一次刑,右眼眼球永久性损伤,只剩一点点聊胜于无的光感,恢复是不可能的,剩下最好的结果,只是希望保住现有的左眼视力。

这是陈文港早已接受的事实,反而霍念生听完之后,又追着医生咨询许多问题。

陈文港靠着走廊,摸着墙边的扶手,整个过程他都有种让他别再问了的冲动。

他其实不想再看到、听到任何不死心的表情、语气和声音。

像一栋已经破坏了地基的建筑,摇摇欲坠,谁看了都知道已经不能复原。如此显而易见的局面,为什么还在不停地问?知道没有希望还不够,多问一句又有什么用呢?

霍念生走的时候,陈文港站在窗帘后面,目送他离开病房大楼。

那个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陈文港忽然觉得悲哀,心说自己不识好歹。

护士推着车进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以为屋里没人。

她拍着胸脯打开灯,陈文港从她手里接过药,就着水喝了,她帮他检查脸上的伤口。

他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身残志坚的人。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但所谓人生,正是谁和谁也没办法互相代替。比起遥远的励志故事,陈文港能看到的只有明天和后天的范畴。

下一周都稍显多了,下个月,下一年……现在没法设想他到时候会在哪干什么。

有句老话说救急不救穷,他陷在泥潭的时候,意外是霍念生拉了他一把。

然后还是那句话——然后呢?

过了两天,霍念生又来了医院,推开门,但病房里空无一人。

Amanda闻讯赶来,她告诉老板:“这个时间陈先生出去散步了。”

霍念生没乘电梯,慢慢地走下楼去。病房楼层不高,左右不过四楼而已。

正值深秋,户外天空是金属般冷白的色调,被横蔓的树枝分割成不规则的图形。叶子快要掉光了,只有树干萧索地立在水边。湖水水位不高,水和树都显出一种肃杀的意境。

霍念生在湖边望见陈文港,天冷,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披了件白色针织开衫。

有个护士在陪他说话,陈文港仰着脸,回答了一句什么。

霍念生走过去的时候皮鞋踩着木制栈道,发出咯噔的声音。

两人同时看过来。

护士冲这位霍先生笑笑,寒暄两句便离开了,陈文港仍坐在长椅上,扭头打量他。

霍念生在他左边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郑宝秋最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

陈文港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措辞,慢吞吞地开口:“你告诉她我在这里了?”

霍念生反过来问:“你想让我告诉她,还是不要告诉她?”

“如果还没说,就不要了吧。”陈文港头转回去,“也别把我现在的号码给她。”

霍念生翘着腿,胳膊搭在椅背上:“为什么连她也不说?我记得你们关系还可以。”

陈文港定定看着脚前的地面,扯了一个牵强的理由:“就是好才不想让她瞎操心。”

他这样执拗,霍念生不由乜了一眼过去,陈文港把手抱在胸前,往里拢了拢开衫。

他瘦削的肩膀缩着,白皙的手背上透着清晰的蓝色血管,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却瘢痕重重。他整个人和眼前枯树一样,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嶙峋感,无声无息地融入岑寂的背景之中。

霍念生望着那些道行树,到来年春天,大部分还会发出新芽,迎来绿意盎然的夏天。

但也有个别可能会枯萎,死了的那些会被淘汰,挖出来,再种下新的树补充进去。

他把视线往右滑,陈文港面向他的半张面孔沐浴在如水的天光里。

霍念生静静地回想,好像他还从没在这张脸上看过怨愤的神色。

就算见到他最狼藉的时候——霍念生想起桥洞底下,陈文港躲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向他看过来,那眼神让霍念生最近总是做梦,他还记得里面流出的每一分不知所措的脆弱和孤独。

但是没有憎恨、不甘、苦毒,这些人性里最阴暗的情绪,仿佛从来和眼前的人无缘。

陈文港迟迟没等到他开口,他又看了霍念生一眼。

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来,突然侧过身体。

在陈文港的印象里,这位公子哥脸上总挂着种看破世事的无谓和讥诮,仿佛对谁都不屑一顾,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想着,霍念生突然向他靠近了一点,好像下一刻就要开口嘲讽。

然而他其实只叹了口气:“还疼吗?”

陈文港怔怔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冷风打着卷把两三片黄叶刮到长椅脚下。深秋季节的风,已经有了寒意袭人的意思,显得覆到脸上那只手格外温暖——而在霍念生的目光里,同样藏着一些让人无法正视的温度。

那只手顺势捻到陈文港的耳垂,他突然惊醒,摇了摇头,挡开霍念生的手。

“是疼还是不疼的意思?”霍念生问,“之前好像还有点化脓,现在看是好一点了。”

“已经没事了。”陈文港因为他的关心变得局促而僵硬,“平时不碰不会疼的。”

他已经退到长椅一端,再往后推就要掉下去了。霍念生伸手捞了他一下,甫一伸手,陈文港便腾地站了起来。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激烈,霍念生跟着站起身,倒是没说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一前一后沿湖边栈道往前走。

走到尽头的时候,陈文港犹豫片刻,才开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霍念生听着笑了:“你问我?这个不该听医生的吗,医生怎么说的?”

陈文港垂着视线往下看:“没说别的,只说了再观察几天。”

霍念生扬眉:“那急什么,怎么,在这里住够了?”

陈文港唇边扯出一丝苦笑:“也轮不到我说这话吧。”

小时候他住儿童医院,记得一个病房里挤着三四个孩子,还是人满为患,一床难求。也就是金钱叩门的私立医院,才能这样大门常开,只要付得起账单,医生护士就没有任何意见。

前提是有人肯替他付账单。

陈文港低着头。

但霍念生是不在意烧钱的样子:“保险起见,还是多住一阵子,在这里至少什么都方便。”

陈文港突然停下脚,抬头盯着他:“我住这间病房一天要多少钱?”

霍念生微笑着说:“原来你是担心我付不起?那还不至于。”

陈文港低声说:“不,我是想算算,以后该还你多少钱。”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谁说让你还了。”

大冷的天,陈文港背上却有点出汗,被他触碰的地方,隔着衣服似乎都觉得发烫。

然而霍念生说完就没有后话了,他像是故意的,偏偏拖着不说后面的条件,不上不下。

比起试探,陈文港甚至有冲动直接问他,然后呢,他打算拿自己怎么办?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茫然。

孑然一身,像待在水中的沙洲上,四面八方都无路可走,商量和倾诉也没有对象。他的未来掌握在霍念生手里,但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和模棱两可的回答,似乎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医院湖水秀丽,阳光虽不明媚,但风景别有一番滋味,霍念生又陪他散了一个小时的步。

他显得很有绅士风度,把陈文港送回病房才告辞离开。

陈文港躺在床上,背对门口,枕着胳膊,这次他没再去窗边看霍念生,脑子里却始终浮现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很难去猜霍念生大老远来医院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忽然,陈文港起身下床,走到窗边。

楼前空地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蹲在那里清理杂草。

*

霍念生来探望的频率大概维持在一周两到三次,至于其他时候,陈文港不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直接询问本人,无疑有失边界感,而从那位助理小姐嘴里,更无旁敲侧击的可能。

住院期间,Amanda始终跟着陈文港。

当然,陈文港从没理直气壮地使唤过她,连有事麻烦她的时候都很少。他毕竟没有指挥人家的资格,因此她在这里的工作其实很轻松,大部分时候只需要跟霍念生汇报一下情况。

有次陈文港听见她在打电话,举着手机复述医生的原话,讲的是他眼睛的情况。

他装作没听见,主动转身避开了,重新去湖边散了个步。

实话实说,在此之前,陈文港一直以为霍念生会对他这种小鱼小虾不会有什么兴趣。

或者连印象都不一定很深。

要说交道其实是打过的。陈文港还记得,他从小学时起就算认识霍念生,第一次见面是郑家宴会,只是这些年来,对方变化很大,太久远的事情就没意义再提了。等到成年以后,他对霍念生的印象,只剩下对方是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过着纸醉金迷、轻浮散漫的生活。

仅此而已。

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成长的岁月里,这些不起眼的念头就像冬日雪粒,轻飘飘的,可能还没落地就消散了。

只有一件事毫无疑问,霍念生是和他跟郑玉成大相径庭的那种人。

就算都是大家族,家教、门风总有区别。霍家的这位少爷显然少受管教,被家里纵容在外胡来。这放在郑家则是难以想象的,因此郑玉成一直告诫陈文港和他保持距离,以免学坏。

当然,郑玉成的坚持里有很大私心成分,毕竟那是霍美洁的侄子、郑茂勋的表哥。他不喜欢姓霍的便宜亲戚是天经地义。陈文港倒没有这层身份对立,他只是有义务无条件站在郑玉成这边,爱他所爱,憎他所憎。以前是因为青梅竹马,后来发展成了恋人,更不必多言。

说来可笑,那现在又算什么?

郑玉成率先背叛了他。

霍念生反倒不计前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陈文港终于意识到他对霍念生的认知其实浅薄如纸。说是旧相识,压根谈不上了解。

但要说不了解,又总是在各种地方,把对方的每一场绯闻当成茶余饭后的佐料来听。

说来,跟陈文港那清汤寡水的交际圈子比起来,霍念生的私生活俨然丰富多彩——纵情风月场所,时不时和形形色色的俊男美女出双入对,因为这样,既有人艳羡,也有人鄙薄。

但这一切仿佛都与霍念生无涉,任凭外界七嘴八舌,他只管我行我素。

只要他不违法,谁管得到他,法律能够审判他见一个爱一个,换人如换衣吗?

陈文港甚至忍不住想,霍念生来医院探望的时候,会不会前脚从哪个情人床上下来。

这种猜测本身有种不负责任和恶意揣度的意味,想过之后,他多半会反省,只是一个人枯坐无聊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否则也实在没什么可以消磨时间。

病房里娱乐设备虽然齐备,陈文港能用的其实很少。因为眼球受伤、做了手术的缘故,需要尽量控制使用电子屏幕的时间,手机非必要几乎不用,电视最多也只是有限地看一会儿。

他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径成了传统的报纸和杂志,还有医护人员的闲聊。

陈文港最近养成了听广播的习惯。

本地电台好像有个什么娱乐频道,有次陈文港从音乐台调频,刚转到这个频道,就听男女主持人语气浮夸的对谈里冒出个熟悉的名字,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还是令他心里一跳。

又听两句,才明白,他们是在爆料圈里那位新晋影后有哪些上得台面的入幕之宾。

男女主持语气玩味,嬉笑调侃,虽然什么都敢说,但也头脑聪明,为了免于吃律师函,特地强调内容不保真,秉持着信不信由你的原则,言语间俱是“听闻”“据悉”“知情人士”。

说到最近陪影后出入酒店的正是某位霍公子,孤男寡女,深夜在酒店门口留下踪迹。

影后是资本捧起来的,如今春风得意,资源拿到手软,中间的过程由听众自行去猜。

广播不像报纸,连偷拍的照片都没有实体刊登,画面全凭两张嘴描述,反而更引遐想。

陈文港皱着眉头听完整个节目,才转到下一个频道。

护士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收音机关了,靠在窗边,不知道往外在看什么。

这种口水节目,其实本不值得挂心,听过也就罢了,霍念生下次来的时候,仍是一切如常。只是看着他跟主治医生说话的模样,陈文港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怪异的陌生感和割裂感。

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你能知道一个人多少,了解到他的哪一面?

主治医生向霍念生交代的无非是Amanda已经转述过一遍的病程。也不知有什么好听的,他明明已经知道个大概,亲自到医院,还要详细再听一遍。如果只说脸上的伤,自然已经在痊愈的过程中。但留下的瘢痕不会自行消退,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生建议,再过几个月后可以考虑开始整形修复工作。

可想而知,是个漫长的大工程,不确定要做多少手术,只能确定耗资不菲。

陈文港心里在第一时间其实排除了这个选项。

不知为何,他只觉兴致缺缺,对于外貌可以修复到什么程度,提不起任何的兴趣。

甚至霍念生对此表现出的热情都比他本人多些,又去院长办公室谈了许久才回病房。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假装在读一本杂志,其实一段话反复地看,始终没理解字面意思。

他的心思系在开门的声音上,关门,脚步声渐渐靠近,陈文港把视线稍微抬起一点,越过书本上方两厘米,但又没到直视来人的程度,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闯进来,在他面前停顿。

然后身边一沉,霍念生也在沙发上落座:“这么用功,不是说要多休息眼睛?”

陈文港笑了笑:“看一会儿没关系,不然也无聊,总不能以后再也不用眼了。”

霍念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靠,然后他开口问:“你想不想做修复手术?”

陈文港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个问题已有预料,他摇了头。

霍念生问:“为什么不想?怕疼?”

陈文港望着他,在心里打着腹稿。只是不等他说话,霍念生便又“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又是‘不想花你的钱’‘不想添麻烦’那一套,是不是?这么个问法,你肯定说不想。”

他把身体往前倾,神色变得认真了一些:“考虑考虑吧,好吗?”

陈文港一时哑然。

相处这段日子,不管对方嬉笑怒骂还是冷言冷语,都已令他习以为常。然而霍念生突然露出这样少见的肃然的神色,有种让人没法说不的压力,陈文港头脑发胀,只能跟着他走。

“……好。”

霍念生噗嗤一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你说你这人,这到底是吃软,还是吃硬?”

反驳也没什么必要,陈文港淡淡自嘲:“我这是拎得清楚,我现在吃的是谁的饭。”

病房禁烟,霍念生拿打火机也只是为了把玩,金属盖开开合合,冒出一簇跳跃的火苗。

他忽而笑起来,瞥了陈文港一眼,把打火机装回兜里:“好啊,有长进了。比起瞎清高,我就喜欢这种识时务的态度。”

陈文港心情依然平静,倒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感觉。他身体里像是永久性失去了一部分热切和激情,就像挂在天边的夕阳,不再有耀眼的威力。但天上还有云海,声势浩大地燃烧起来,斜晖照进室内,每件家具都镀了一层静谧的红,安然无声。

说起来,这天霍念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到了这个时间点都还没走。以往他每次探视,时间有长有短,短则只待个半小时,长的时候也不过坐上两个钟头。

陈文港并是不想赶他走,相反,他有点希望对方破例多待一会儿。

能有个人多聊两句也是好的。

其实也很奇怪,他在真正了解这个人之前,不知不觉,已经先对对方产生了依赖心理。或者像陈文港自己承认的,他现在各方面的确都只能依赖霍念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而已。

但对于霍念生,哪怕对方声名狼藉,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

至少陈文港想象不出,自己会向其他任何人这样露出软弱的一面。

对,软弱。

这个词像是突然从水底升起的气泡,咕嘟一下浮出水面,在他心里慢慢明了起来。

陈文港抱着膝盖,他在血红的夕照里直面自己的内心,也是在受伤后头一次审视过往。就算假设,面对的是不曾背叛的郑玉成,他也绝不愿意让对方见到自己遭遇的不堪和伤害。

从小到大,他总是优秀的那一个。

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只为换来别人一句称赞,他也做到了,做得很好,所以变得格外不能忍受不完美的自己,这也许是一种虚荣,但是毁了这些,等于毁了他过去所有的一切。

而霍念生这个人好就好在,他谁也看不起,看不起得一视同仁。

所以每次被那双含讥带诮、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注视着——陈文港突然觉得好笑,或许就因为这样,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对方看透,于是潜意识里,反而让人觉得用不着再伪装了。

何况,在这个人面前,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都暴露过。对方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已经知道他怎么跌在泥潭里挣扎得一身泥,再难看还能难看到哪里去?

或许因为氛围合适,陈文港头一次直接问霍念生:“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霍念生却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呢?我不像是个爱做善事的人吗?”

陈文港给了他一个浅淡的笑:“我看不出来。你是觉得我可怜?”

霍念生笑了笑说:“那我没有。你就当我真的喜欢做善事吧。”

陈文港没跟他计较:“已经好几次了,你总是说我清高。以前其实我是不太服气的,我觉得像我这样从小寄人篱下的身份,好多人眼睛长在我身上,就等着数我占了多少便宜,很多时候不是我想这样,是我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只不过现在发现,可能还是你说得更对。”

霍念生示意他继续。

陈文港盯着茶几上的杯垫:“我记得几年前,你说过一些话,类似于让我尽早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我没听进去,总以为你在嘲笑我。结果你看,我真的就混得那么惨,好像早晚要一一应验似的。”

他提起这个,霍念生似乎却有没意料到,短暂地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过半晌他才开口:“你误会了,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以后不会再说了。”

陈文港侧头看他,夕阳落了下去,暮色渐浓,黑暗一点点加重,一点点淹过他们的身躯。

在夜幕朦胧的薄纱中,霍念生渐渐地凑上来,他离陈文港越来越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有点危险,胸膛和胸膛只有一拳之隔。

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突然门敲了两下,陈文港条件反射般避开了,霍念生说了声进来,推门而入的是Amanda。

她打开房间里的灯,提醒老板有电话找:“是祝律师,想跟您商量一下那几个人的事。”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觉得作者是不用另外解释人物的,不然就等于塑造失败了。只是写到了这个“纵情风月场所”,虽然正文暗示过是烟雾弹行为,但考虑到有人会跳订挑着看,为免误读,还是多说两句给他正一下名叭

关于霍念生这个人物设定,不是作者让他强行“伪浪子”,而是只有也必须这样才合理。老霍早年在两性关系上吃过一次被堂兄弟诬陷的亏,顺势选择出国之后,怎么会反而滥交起来呢?如果是那样,第一这个人物未免太蠢了,不符合他心眼多的性格,绊一小跤不算还想再跌一大跤。第二也太low了,这么容易自暴自弃,只是遇到点不顺利,就被本能欲望驱使管不住下半身,但凡这样的人,都只是为自己想滑坡找借口。如果是这么low的人设,他又怎么可能做出后来对陈文港那些情深不寿的举动,这个人物就整个割裂了。

当然,至于老霍故意的放任自流和不顾名誉,是他对其他霍家人试图维护的“家族清誉”的消极对抗。他遇事不会做没用的自证,因为自证是很难而且很被动的,他早熟,很年轻的时候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在被诬陷的时候,如果得不到应有的信任,也没得到尊重,宁可选择极端手段拖对方下水。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性格,一方面他这样自己是快意恩仇了,另一方面,副作用就是不仅被外人误解,也会被想要亲近的人误解。

第124章前尘往事

“里面那个赌博的——赌狗已经不算人了,反正也没有悔改的希望,可以拿他杀鸡儆猴。”霍念生说,“吓吓剩下的那几个,让他们指认幕后主使,不要搞得到最后又出现翻供的情况。”

“我也是这个意思,您放心,警方那边压力也大的,而且也怕引起舆论。”

“他们的社会关系也去摸一下,父母,孩子,老婆,世界上总还有几个在乎的人吧。”

“这种小型霸凌团伙,在服刑期间又犯新罪,属于不思悔改,性质更恶劣。”祝律师说,“法律上肯定要从重判决,跑是跑不掉的。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我想总会有人先松口。”

霍念生收了线,神色冷淡。这时他刚到楼下,在草坪旁边驻足,突然回头向楼上张望。

住院楼是一栋六层高的建筑,属于陈文港那间病房的窗户,此时还亮着一扇柔和的白光。

由于不是每个病房都住了人,很多房间是黑的,黑暗中亮起灯光的那些,犹如点点星河。

那星河久久映在霍念生瞳中,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种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柔情和怜悯。

事实上倒不是霍念生不愿天天探视,也并非他不想陪对方多待一会儿。

与其说是他自己不想去,不如说陈文港其实不需要他。

拯救是个听起来伟大的词,也充满了自我感动。不是但凡出现一个肯收留他的人,就都值得他去感激涕零。霍念生把他捡回家,没想过那些多余的东西。他像捡回一只流浪猫,还是受过虐待的,看着它小心翼翼,充满戒备,需要治疗,需要休养,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

这一切都多过需要一个不熟悉的人在旁边自作多情。

陈文港前后共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办理出院的时候,秋天彻底结束了,天气预报有冷气来袭。

他算是无家可归了,所以没有选择,还是搬回霍念生云顶大厦那套公寓。

出院当天霍念生去接他。

司机老李和Amanda帮忙收拾东西,陈文港其实已经提前打包过了,一样样井井有条地摆在病房角落,只需要司机搬下去。霍念生两手抄兜,站在窗边他总是往外眺望的地方。

他看着司机在楼下开后备箱,不知道这一成不变的视野有什么风景好看。

霍念生这样琢磨着,突然回过头,陈文港静静坐在床边。

察觉望过来的视线,陈文港抬头看向他,回以询问的眼神。

有一刻,霍念生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像冬日的鹅毛大雪,顷刻之间纷纷扬扬。

其实本城很少见雪。倒是在他出国的日子,曾经满世界游逛,也有时候是去谈生意,在那些纬度更高的城市,在瑞士、在芬兰、在雪城,才见过这样的景象。

霍念生回想,那时候他一走了之,外面天大地大,把记忆里那个小孩子远远抛在身后。

然后再一转眼,不知怎么,对方就真正长大了。

但不是每个人的成长都要伴随着惨痛的教训和代价。

Amanda拿着出院单进来,感觉到一点不一样的气氛,霍念生说:“走吧。”

陈文港便跟他回去,到了公寓,霍念生突然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行不行?”

陈文港顿了顿,迟疑地问他:“你还是不在这里住,是吗?”意义不明地。

霍念生笑了笑,反问:“你是希望我在这里住,还是不希望见到我?”

陈文港错解了他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他没听明白霍念生是在征求他的意愿。

怔愣间,霍念生看他片刻,拎起西装外套,说以后再决定,让他先睡便出了门,可能是去泡夜店了,或者还有别的应酬,陈文港也不太清楚。

这之后,霍念生也没明确地说住还是不住,反正他是业主,来去自由。云顶大厦这套公寓,霍念生隔一两天会过来一次,有时候会留在公寓主卧过夜,有时候只是回来吃个饭就走。

饭是护工做的——出院以后,Amanda不再跟着陈文港了,但公寓这边多请了一个人,姓王,据说护理常识和经验都很丰富,而且有营养师资格证,她接手了照顾陈文港的工作。

最开始陈文港觉得没必要,他是想婉拒的,这样专门请一个护工在家里,未免显得他像个没用的人。但这件事不由他做主,是霍念生的主意,请也就请了。何况对于这位护工王姐来说,雇主家是住高级公寓的富豪,出手大方,她自己也愿意留下待着。

就这样,她负责监督陈文港吃药,以及制定营养食谱,给他准备一日三餐。

和Amanda一样,她也会向霍念生报告家里的情况,这些陈文港都知道。

试了两周,相安无事。

平心而论,陈文港算是个好伺候的对象。护工面对的经常是丧失自理能力的病患,他远没到那个程度,也没有脾气古怪、颐指气使的毛病,平静得像一株只需要定时浇水的植物。

就算听到王姐背地里打电话,讲自己照顾的“那个瞎子”,他也不过装聋作哑而已。

王姐制定了丰富多样食谱,贴在冰箱上,但平时不一定会按照食谱执行。霍念生回来吃饭的时候,家里饭桌上往往色香味俱全。如果他不在家,出现清汤寡水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但对于吃什么,陈文港不是很在意,所以同样并不计较。

这晚上,霍念生进门的时候,刚过晚上8点,但听说陈文港已早早睡下了。

王姐正在厨房,她听见声音,擦着手走了出来,厨房飘出一股香味,是火上还煲着汤。

她问雇主要不要给他盛一碗,霍念生一边换鞋,一边随口说不用,她解释陈文港没吃的原因:“陈先生今天去超市,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

“怎么了?”霍念生扯领带的手缓了半拍。

“也没什么,只是遇到两个不懂事的小孩,追着他喊了几句‘独眼龙’。”她说,“所以我看陈先生就不太高兴了,还跟他们家长争执了几句,然后就回来了。”

霍念生“哦”了一声:“当时你也在?你怎么说的?”

“那是……小孩子嘛,直来直去的,总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算了,他晚上什么都没吃?”

“陈先生说没胃口,只吃了点水果。”

霍念生乜了她一眼,脚下一踢,把换下的鞋拢到门口。

王姐察言观色,因为汤差不多好了,她回厨房把火关了,把陶瓷锅端到流离台上,动也没动,跟霍念生打了个招呼便回保姆房休息了。

然后霍念生站了片刻才进厨房,拉开冰箱,拿出罐气泡水,顺道往冰箱里扫了一眼。

虽然时令是冬天,冷藏室里有一层塞着满满当当各色水果,进口的和反季节的都有。

其他分区储藏着有机菜蔬,另外,冷冻室里有各种高档肉类和海鲜,冰箱里好东西基本没断过,多贵的食材都能在这里找出来。霍念生自己生活铺张惯了,养一个人更不至于抠搜。

陈文港上床得早,翌日醒得也早,凌晨六点就醒了。

客厅里干干净净,毫无动静,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昨晚有人回来。

突然听见声音的时候,陈文港正在阳台上,对着栏杆抽烟。

平时霍念生起不了这么早,今天是个例外,还把陈文港吓了一跳。他扭回头往里看,只见霍念生睡衣外面披着衣服,王姐在他面前显得很委屈,隔着门听不清在说什么。

霍念生脸上是一片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陈文港拉开玻璃门,她像是见了救星:

“哎呀小陈,你跟老板说说,我平时做事怎么样,尽不尽心,你是知道的嘛……”

陈文港牵了一下唇角,掸了掸烟灰,没吭声。她偷懒的时候,陈文港没兴趣打小报告,至于为什么突然要被撵走,他一样的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仿佛对他人的死活毫不关心。

王姐显然舍不得这个钱多事少的差事,但还是不得不走了,离开时含怨瞪了他一眼。

陈文港已经背过身去,继续抽烟,也就什么都没察觉。

王姐收拾了一个旅行包,花了半个小时,霍念生不知是不是回去补了一觉,又过了二十分钟才出来,到厨房里翻了点吃的,也来到阳台上:“你怎么起那么早。”

陈文港道了声早:“我昨天睡得早,还不知道你来了,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最近寒潮过境,气温倏忽又降了七八度,一下有了天寒地冻的感觉。

室内装着中央空调,恒温恒湿,保持着舒适宜人的状态,但阳台是半开放的,冷风嗖嗖地往里扑。陈文港在睡衣外面套了件薄毛衣,衣领扯得平整,领口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颈子。

阳台封着栏杆,他仰着头,透过牢笼张望被分割的天空,像只困住的鸟。

霍念生把他的轮廓收在眼底,给了他一个牛角包。

陈文港接过来揶揄:“原本就说了不需要护工,请来了又把人家赶走。”

霍念生说:“你喜欢那样吃里扒外的?再把她叫回来还来得及。”

陈文港摇头,把指间的烟搭在烟灰缸上,两口吃了面包:“不了,好的坏的都没必要。”

他特地把一只水晶烟灰缸拿到阳台上,显然已经是惯犯了。缸里堆着满满的烟灰和烟蒂,正在燃烧的这根,躯体一点点缩短,霍念生问:“住院的时候不是都戒了,怎么又抽上了?”

说话间陈文港已经把它捡了回来。霍念生突然伸出手,从他手里渡过去,陈文港自知理亏,松了手,那半支烟却被霍念生放到自己嘴边,微微垂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陈文港怔了一下,尚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张大眼睛——

霍念生把烟头按在水晶烟灰缸里,捞过他的后脑勺。

一时间,陈文港甚至没有生出挣扎的想法,或许因为对方的动作算是温柔。

霍念生低下头,含着他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温热的触感覆盖,同时传过来的还有烟草的味道和质感。脑内轰然一声,像有烟花炸开,一簇簇五光十色,繁盛光明。让陈文港在那瞬间,想起许多烟火盛放的场景——游乐场嘉年华,元宵节的街市,海边的篝火派对……

他脑海中响起无数人声鼎沸和欢声笑语,然后它们渐次凋去,归于无有。

陈文港像只牵线木偶,任凭霍念生把手从腋下环过,将他搂在怀里。

霍念生动作不算急切,他循序渐进,掌握节奏,在短暂的时间里,陈文港失去了一部分思考能力,记忆功能却异常活跃。他回想起的是几年前的郑玉成,和那个生日宴会结束后的夏日夜晚。还没撤去的彩灯下,红蓝光影勾勒出的轮廓光,隐秘的告白和一个生涩的亲吻。

往事还清晰得毫发毕现,似乎就发生在昨日。

比起那个还没脱去少年英气的郑玉成,霍念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另一种男人。

郑玉成意气风发,带着对爱情势在必得的朝气。霍念生不一样,他游刃有余,又若即若离,精准掌握自己想要的距离,给人带来本能的危险感。

仿佛只要你落入他手里,就有没有再逃脱的可能。

陈文港把两只手抵在他胸前,松松紧紧,最后他还是抓住了霍念生的衣服。

直到手机铃声不厌其烦响到第二遍,昭示这不是骚扰来电,打电话的人多半真的有事。

两人骤然分开,响的是霍念生的手机,他理了理陈文港的领子:“进去吧。外面冷。”

陈文港进了客厅,却有种不知何处容身的感觉。

他才发觉自己脸上烫得像着了火,刚刚发生的一切,犹如精神错乱虚构出来的妄想。

然而唇齿之间还留着吮吸的触感和温度,真真切切。他回过头,霍念生还在阳台上讲电话,神色自如,甚至有说有笑,仿佛刚刚旖旎的画面里主角不包括他自己。

陈文港也随之冷静下来,这个亲吻,比起旖旎,不如说震惊更甚。

内心的不解和困惑像个越转越大的漩涡,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身为竹马的郑玉成,那一场表白来得天经地义,像霍念生这样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陈文港低着头,看到自己袖子在烟灰缸里蹭了灰,他掸了掸,推开浴室的门。

拧开龙头,雪白的水流哗啦冲出,他抬起头,洗手台上方镜面明亮。

里面的人正用一只眼睛回视他。

霍念生挂了电话,又在阳台待了半分钟才走回来,关上推拉门。

视线里没有陈文港的影子,霍念生等了一会儿,只等来一声巨响,哗啦一声,震耳欲聋,几乎上下楼层都能听见。光听这个声音,都能猜出什么打碎了,他一个箭步,拉开浴室的门。

陈文港扶着洗手台,见霍念生进来,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

推拉门正对面,原本光洁耀人的镜子,呈放射状铺开蛛网似的裂纹。

大部分镜片还靠背胶贴在墙上,一部分细小的碎片掉到洗手池里。它们互相反射,映出无数个陈文港,和无数张畸形残变的面孔,在镜子里,他露出一种冷漠得像被附了体的目光。

霍念生屈指敲敲长虹玻璃,示意自己过来了:“怎么了?没事吧?”

陈文港把视线转向他。

他盯着霍念生看了几秒钟,挤过他,转身回房间去了。

虽然家里无端遭遇横祸,霍念生也没露出什么气恼的反应。他只是留在浴室,低头看了看水池里的玻璃片,拾起一片,神色依然平静,但脑子里还是陈文港刚刚向他看过来的表情。

霍念生推开次卧的门,陈文港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面朝着墙。

霍念生提着医药箱走过去,:“手划了没?”

陈文港不声不响,过了半分钟钟,还是坐起来,把手伸出来给他看。

尾指底下的皮肤有道口子,霍念生拿碘伏给他擦了,还开了个玩笑:“这么实诚,用自己的手砸,浴室里没有别的工具了?”陈文港还是没说话。

他又安慰:“好了,不要多想,之后整形手术都可以整的。”

对这句话陈文港终于有了反应,他苦笑一下:“不是这个问题。”

霍念生问:“那是什么问题?”

陈文港收回视线,过去他从来不是个刻薄的人,别说发飙,跟人争执都很少有过,此时他陷入一种自厌的情绪里,心里颓败得厉害。他更希望霍念生拧着眉头,质问他怎么回事。

霍念生重新给他盖上被子:“你别管了,躺一会儿吧。”

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门,陈文港躺到枕头上,胃里像塞了石头,既烧心又反胃。

脑中一片糟乱,绽放的烟花和那些热闹的声音又回来了。旋转木马的音乐,讨价还价的鼎沸人声,音响里带着电子音的舞曲和年轻男女的欢呼,他们说笑,尖叫,在耳旁盘旋不去。

那些场景都不再能给人带来快乐,变得无聊而毫无意义。

陈文港翻了个身,无论承不承认,刚刚在霍念生吻他的时候,的确给了他一种被喜欢、被追求的幽暗欢欣。事到如今,只有这个人还能给他一点希望。他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勇气已经够了,但现实还是会一遍遍击碎他,让他的妄想显得一文不值。

负责干活的王姐走了,中午没人做饭,浴室里还成了一片狼藉。

但解决起来又都不是什么大麻烦,霍念生都没去麻烦助理。他打了个电话,过半小时,很快有厨师上门处理食材,冷盘热菜的摆了一桌。

然后他才又敲响次卧的门:“我能进来吗?”

陈文港听见他声音,坐起来理了理头发:“门没锁。”

霍念生推门进来,只是说:“饿了么?出来吃饭吧。”

陈文港不知是睡了一觉,还是干躺了几个小时,头发乱糟糟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道了歉,慢吞吞把两条腿挪下去:“刚刚不是有意朝你发火,希望你不要计较。”

他说得刻板生硬,口齿有些模糊,像是小学生头一次被教导怎么说正式的道歉语。

霍念生笑了笑:“是吓了我一跳。”陈文港抬头看他,他靠着门,依然是那种揶揄的语调,“镜子不要就不要了,没伤到人就可以了。吃饭吧。”

霍念生表现得宽宏大量,他容忍了陈文港无端的爆发——被病痛折磨的人,时间长了,脾气难免变得古怪,人之常情。两人坐在餐桌旁吃饭,谁都没有再提这茬。

到晚上,霍念生又出去了。

只有浴室还维持着一副案发现场似的惨状。

其实下午吃过饭就有工人上门,清理惨剧,把原本的镜子拆了,碎片扫了,却没有再换一面新的上去。之后陈文港再去浴室洗漱的时候,抬头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墙面。

其实他自己也不适应,但这是他莫名其妙破坏的,又没有资格去问什么。

后来再过两天,这块墙上换成了一副凹版装饰画,刻了一束盛放的百合。

那画漂亮归漂亮,只是不伦不类地装饰着洗手台上方的空间,显得有些滑稽,没有谁家里会装成这个样子。但事实上,经过这一次,公寓里能够照人的光面都肉眼可见减少了许多。

以前玄关的换鞋凳对面,鞋柜柜面贴着光滑的金属片,酒柜柜门用的也是反光玻璃。

这些能照出人影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从家里换掉了。

剩下有限的两三面镜子,装在衣帽间的柜子,需要打开才能看到。

陈文港知道霍念生误解了什么,他其实不是单纯害怕看到自己的尊容。他的抗拒来自一些更深层面的东西,比如恐惧未知的未来,和不可能再拥有的亲密关系。

但这一点很难解释明白,甚至是他自己也没想通的事。

日子还是要过,在这之后,霍念生又请了个新的保姆。

这次的阿姨姓孟,五十来岁,不是专业做护工的,但脾气比上一任好,手脚比上一任麻利,各方面看起来更合适。她唯一的毛病只有唠叨,陈文港不喜欢出门,她就要不停劝说,叫他不能总闷在家里。

有时是她要去超市,会叫上年轻人一起,或者她腾出时间,专程陪他去公园散步。

如果陈文港实在不愿意,这个拉锯的过程可以持续很久,直到他妥协为止。

但话说回来,如果她不这样努力,陈文港的确可能一连十天半个月都不出门。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地为牢。毕竟出了门,无论走到哪,遇到谁,总会遇到异样的眼神。但不出门还不光是这个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对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心怀恐惧。

有时陈文港觉得恍惚,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了另一种不安分的模样。人群中的每一个,好像都藏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幅面孔。他没办法猜到哪一个会突然暴起伤人,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到后来,孟阿姨通过外援赢得了这场无形的战争。

不知她跟雇主讲了什么,甚至说服了霍念生,让他也开始带陈文港出门——有个周五他突然让陈文港换衣服,他们去一家法国餐厅吃了顿饭,之后就成了习惯或惯例一样的安排。

基本每到周末,霍念生都会带陈文港找一家餐厅吃饭,陈文港也接受了,他愿意跟霍念生出门,吃吃喝喝,但他们之间再也没发生过越界行为。

维持着这个频率,转眼到了年底。

圣诞将至,新年跟着就要到来,街上热闹非凡。

黑五的到来让商店里迎来不要钱似的抢购潮,所有的餐厅也人满为患。霍念生在百货大楼顶层某家高档餐厅订了位,但他的钱夹落在了车里,他拍拍陈文港的肩,让他先上去。

楼下火锅店极其火爆,叫号叫到了三百号。陈文港戴着口罩,路过大排长龙的人群,走到楼上餐厅。这里实行会员预约制,不挤,只放出区区三十张台。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概率令他遇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郑玉成先发现了他,郑玉成对面坐的是郑宝秋。

兄妹两个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出来吃饭,陈文港跟着服务员入内,对方把他引到屏风隔开的座位上,双方撞了个正着。郑玉成最先反应过来,他撇下筷子,冲到陈文港面前。

郑玉成如遭雷击,面容震惊,他像不敢相信事实,眼睛死死盯着陈文港的右脸。

陈文港蹙起眉头,没来得及说话,郑宝秋失声惊叫,发出尖锐的一声。

郑玉成已经伸出手,擅自把陈文港的口罩扯了下来。

服务员也吓了一跳,暗自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郑宝秋也想上前,只是被桌子隔开了,场面一时胡乱,陈文港有些难堪,他把口罩又戴回去,呵斥郑玉成:“你有什么毛病?”

郑玉成终于找回声音:“你这是怎么……”

陈文港冷冷地说:“毁容了,怎么了,你没见过这种稀罕?”

郑玉成无比惊骇:“我只是听说你受了一点伤!怎么会搞成这样?”

郑宝秋忧心忡忡,被气氛冻在原地,秉着呼吸不敢造次。如果不是霍念生紧随其后赶上来,这场面可能一时很难收场。他像是突然降临,隔开了郑玉成,又劝退了郑宝秋。

陈文港有意无意躲到他身后。

“你让开,我有话要说。”但是郑玉成情绪激动,不听阻拦,“文港——”

客人纷纷扭头瞧热闹,霍念生又一次推开郑玉成:“非要被拍了你才高兴?”

郑宝秋先行反应过来,饭也不再吃下去,连拖带拽,拉着她大哥回家了。她压着满腹惊疑,给霍念生比了个手势,示意晚点再打电话。服务生也才回过神,给他们拖开椅子。

霍念生旁若无人地坐下,照常点餐,陈文港在他对面也坐下了。

不多时,按部就班一盘盘上菜,只是氛围搅合了,这顿饭吃得无滋无味。

陈文港用叉子□□盘子里的沙拉,霍念生把胡椒瓶递给他:“要不要?”

陈文港下意识接过来,一言不发,把瓶子大头朝下,弹着盖子往盘子里洒。

霍念生嗤笑:“怎么,伤心了?”

陈文港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霍念生把叉子放在餐盘旁边,不吃了,端起杯子喝水:“我没说什么。”

陈文港垂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清楚了,只是怕这人要宣讲一番,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是件多傻的事。但时至今日,这实在用不着再教,他也吃到教训了。再见到郑玉成的时候,陈文港心里只剩可笑。

郑玉成震惊的脸像个白痴,想到他的表情,甚至令陈文港心里升起一丝不耐烦。

刚刚他躲在霍念生身后,重新审视郑玉成的脸才发现,一起长大的竹马,原来也未必真的那么熟悉。对方像个滑稽的小丑,吱哇乱叫,看在陈文港眼里,只觉陌生得很。

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时在场的郑宝秋,回到公寓陈文港就去了次卧。

霍念生跟在他身后,在玄关换鞋。

回家的这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沉默一直延续到公寓,幸而霍念生已经习惯于同居对象阴晴不定的心情,等陈文港回房,他踱到吧台,打开酒柜,并且接到表妹的电话。

陈文港稍微把门推开条缝,听见客厅回响着霍念生应付郑宝秋的声音。

霍念生声音放得很低,离得远听不清楚,他态度闲适,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陈文港本来想去浴室,闻声索性放弃洗漱,躺回床上,一沾枕头,疲惫松软地泛上来,没一会儿倒睡了过去。但他往往又睡不好,在半梦半醒之间,也常分不清幻觉和梦境。

这天陈文港做的不是噩梦,但也不是美梦,更像一种平铺直叙的回瞰,他有嗅觉也有听觉——飘着海货腥味的街市,晾衣绳上挂着夸张的海带,街头小贩吹的糖人,响着音乐的冰激凌车,不知谁家有人在吹口琴,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陈文港乍然惊醒,耳边甚至还真切地回荡着一叠叠童声。

他们反复不停地在唱,像按下了循环播放按钮,从天籁之音到滋滋失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霍念生已经打算睡了,他洗过澡,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有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前尘往事

霍念生把毛巾扔到椅背上,拉开门:“怎么了?”

陈文港幽灵似的站在外头,神色也幽幽的——他说自己耳鸣。

霍念生怔了一下,当真往他耳朵的方向看:“怎么回事?”

陈文港突然伸手抱住他。

霍念生一时没有动弹,陈文港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因为客厅没有人了,陈文港刚刚也去浴室洗了澡,他身上留着沐浴露的柠檬香,霍念生还在他发间嗅到氤氲潮湿的水汽。这个角度,霍念生稍微一低头,就能看到对方额侧的疤。

慢慢地,他抬起手,拍了拍的陈文港背,把他的脸捞起来。

陈文港孤注一掷地去够他的嘴唇。

先是试探的吻上去,他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霍念生却抱着他,回应了。

于是鬼使神差地,两人又到了床丨上。陈文港被霍念生压在枕头里,对方亲他的时候有一些不明显的小心。他勾着霍念生的脖子,心里先是有一丝负疚感,然后又生出许多空虚来。

就在这扇门打开之前,他还没想好找霍念生来干什么,能干什么。

门开了,霍念生用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住他,身体又提前一步,冲动地做了决定。

人在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会下意识遵循本能,需要同类的抚丨慰也是一种本能,而非理智。而霍念生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了,他现在在做的事,无疑也是没有理智的,他心里清楚。

细丨碎的声音灌在耳朵里,他握住一只手,那手腕清癯细瘦,皮肤下藏着蓝色的血管。

只是他也管不了其他的了。

到后半夜,屋里动静停了。陈文港伏在床头,下巴垫在手上,注视床头柜上摆的时钟。

那细长的指针一格一格往前挪,滴滴答答,看不一会儿就两眼困倦,他的精神有点萎靡。

霍念生扯了扯床单,探过身来,手指沿着他的脊背往肩胛骨的方向摸。

在壁灯灯光的照射角度下,陈文港背上有几处新痊愈的伤疤,他开始自己都没意识到,下意识抖了一下。但霍念生还是摸了上去:“这里怎么弄的?”

陈文港扭着头往后看,看到了:“跟别人打架打的。”

背后有片刻沉默,霍念生用拇指和食指在他身上丈量。

至于陈文港什么时候有机会跟别人打架,制造出了疑似烟头烫到的痕丨迹,他却没有多问。

转而又笑道:“怎么回事,今天见到了老相好,心情不好?”

陈文港伸手把床头的盒子扫回还敞着的抽屉,推上。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扭过头,却反过来问霍念生:“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啊。”

“男朋友呢?”

“没有。不算男女朋友只上丨床的也没有。你担心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嗯。”

“那刚刚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想着问?”霍念生嗤笑,贴在他耳边说,“哎呀,你心情不好就来找我,用完了又想起这些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陈文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换了个姿势,稍微坐起一点,把身体侧过去。霍念生追过来,嘴上调侃,却伸出一条胳膊来扳他的肩膀,那胳膊垫在他脑后,又像是把他搂在怀里。

在他动作里,就这样带出一股自然而然的亲丨热,以至陈文港一时没敢乱动,静观其变。

甚至他不太确定,这位花花公子是不是跟谁上过床都有这么好风度。

说也奇怪,他们二人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如果没有经历重重意外,陈文港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要承蒙霍念生收容,还住了这么久。而在过去,他对霍念生又始终有一种轻浮的刻板印象。无论如何,更不能想象的是,有天和对方在床丨上滚到一起去。

可见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现在发生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陈文港突然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霍念生说:“那就更没有了,你呢?”

陈文港说:“有过,但现在是恨了。”

霍念生静静地听他倾诉,他说:“我应该恨郑玉成——我能恨他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但仔细算又算不清楚。他是大少爷,他小时候对我挺好的,郑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想,好,那就老死不相往来吧,把所有的账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过去,好像也没多么长。本来我都已经不去想了,直到今天真的见到他,才觉得后半辈子还是太长了。以前感情越好,现在越想不通。既想不通,也不想再看见他,多看一眼都是难受的。”

霍念生听得很认真:“那怎么办呢,找人做掉他?”

陈文港没忍住:“不如你还是借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吧?”

霍念生听完,笑道:“以后还给我吗?你欠了多少,能还的清吗?”

陈文港也扯唇笑了一下:“看你你应该不缺这一点,等我开始了新生活,再慢慢还给你?”

霍念生当然没有答应,他搂着陈文港,他们靠在床丨头,在幽暗的光线里好似一对爱丨侣。

陈文港实在累了,昏昏欲睡,他现在不再总想着问霍念生为什么帮他了,偶尔这样开玩笑似的试探一句,对方从没真正回答过这个问题,说明就是不想向他解释。

左右霍念生清楚,他一无所有,帮他是件无利可图的事。

在快要睡着的当口,陈文港又感觉到耳边温丨热的呼吸。

是霍念生在低头亲他,他的嘴唇碰到陈文港右边的耳朵。这侧的耳朵也遭了殃,因为被强酸腐蚀,失去了原本的形状,留下的是坚硬的瘢痕和增生。

陈文港立刻被弄醒了,他反应不是很激烈,但也不是很习惯:“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掀起被子下了床,他跟霍念生道了晚安,一夜露水到此为止,不再同床共枕。

霍念生仍然靠在床头,没说什么,目送他出门。

陈文港回到次卧,上了自己的床,他平躺下来,没几分钟,门却又突然开了。霍念生不请自来,目光在他房间里打量一圈,也不知在找什么,最后伸手把烟和打火机拿走了。

他对陈文港说:“之前劝过你,你也没听,但伤口不容易养,还是把烟戒了别抽了吧。”

*

之后霍念生果然管起陈文港,让保姆看着他,烟别想再抽,酒精也不能再无节制地碰了。

最多他们出去吃西餐的时候,在桌上喝一点辅餐酒,度数不高,陈文港没什么意见。

至于身体上的关系,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变得顺理成章,至少容易很多,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的时候,有天霍念生晚归,他摸到了陈文港的卧室里。

之后还有过几次,但两个人仍然各自住一个卧室,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一种空间区分,也是心理上的区分。于陈文港而言,住了许久的次卧在归属上可以算是他的房间,但主卧仍然是主人家的地盘。他在这间公寓的活动动线十分清晰——自己的房间,客厅,浴室,厨房,阳台。除非做丨爱,平时他不会擅自闯到霍念生那里去。

霍念生不在的时候,陈文港成了个无所事事的人。

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霍念生也不限制他,明明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看书、看电影、玩游戏,或者养养花草,修身养性,再不然思考人生,计划未来,总之都应该有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把生活填满。但不知为什么,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每天醒来都是得过且过。

电视成天开着,从早间新闻放到八点档电视剧,再放到午夜综艺回放,孟阿姨以为陈文港总在看电视,有时候过来唠叨他不要用眼过度。其实他只是把画面开着,一帧一帧地跳。

尤其霍念生不在家的晚上,阿姨也回家了,屋里空无一人,电视更是一宿都不会关。

陈文港会把被子抱出来,在客厅沙发上睡。他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午夜节目的主持人和嘉宾嘴唇一张一合,镜头在他们脸上来回转换,他们不停地说话,发出夸张的大笑,但声音全都压抑得很低,成了辅助睡眠的背景白噪音。节目播完了,后面会变成很长的广告。

有回半夜三更突然门响,不知怎么,霍念生突然来了,进门正撞见这样一幕。

他顿了顿,放轻脚步,以为陈文港看电视看得睡着了,过来找遥控器关电视。

明暗变换的光线下,陈文港半张脸也明明灭灭。然后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神色清明地问霍念生怎么来了,是不是在附近有应酬,需不需要来点蜂蜜水。

霍念生问:“你没睡着?”

陈文港说:“我睡着了。”

这样的状态下,每一天从早到晚都觉漫长。但熬过去了,发现时间又过的飞快。

转眼就快到农历新年,这个春节,陈文港是在医院度过的。

孟阿姨熟练地帮他收拾住院用的东西,几个月来,往返医院已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是检查,有时候是复诊,而这次住院是为了做耳郭整形手术。

相较于陈文港自己,对于他身体上的残疾,霍念生的态度是尚未放弃希望。他甚至请过不少专家会诊,从全国各地飞来的都有,试图对陈文港修修补补,对他这件瑕疵品,仍在做最后的抢救。

有这样的医疗阵容,手术很难不成功。但过程免不了受针刀之苦,需要病人自己承担。

除夕夜的时候,孟阿姨放假,陈文港把护工也打发走了。这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就算再严重的病人,只要不是重症监护室动不了,大都会想方设法回家去过个年。

陈文港出了病房,在楼里转了一圈,从一层到六层都冷冷清清,变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去护士台跟值班的护士聊了一会儿,跟她们一起围着平板电脑,看了会儿晚会节目。

然后回到病房,准备睡觉的时候,陈文港才发现手机上很多未接来电。

这个手机号是后来办的,知道的人不多,所有来电全是一个人打的。

他给霍念生拨回去,听见对方在那边问:“怎么不接电话,你去干什么了?”

陈文港跟他数了一遍这晚的所有活动,中间被人打断了一次,那边有人喊霍念生的名字,霍念生似乎换了个地方,才继续跟陈文港讲电话,在另一端轻笑:“怎么听起来这么无聊。”

陈文港随口说:“是有点无聊。”

不料霍念生道:“我明天去看看你吧。”

陈文港怔了怔:“不用了,你不要在家里过年?”

霍念生说:“没关系,反正也很无聊,还不如去找你。你先睡吧,上午我就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前尘往事

很多年之后陈文港还记得,这是霍念生跟他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早上护士查房过后,陈文港有点发烧,没留神又睡过去,这个回笼觉是被敲门声打断的。还没清醒,有人擅自推开没有锁的房门,他迷迷糊糊,逆着光,看到男人高大的轮廓。

霍念生顶着一身寒气,进屋之后慢慢消融:“还没醒?”

陈文港这下彻底醒了:“你怎么真的来了?”

他掀开被子,把两条腿放下床,霍念生弯下腰,把床尾的棉拖鞋拎他脚底下。

陈文港怔愣,霍念生自己却没当回事,只是笑道:“说了要来,还有假的?”

“你家里不要搞年夜饭、祭祖那些的吗?”陈文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霍念生两手抄着兜到处看:“老头不在了,给他上两炷香,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陈文港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前两年霍恺山去世,丧葬规模震动金城,也算一代传奇人物的生平落下帷幕,那之后,霍家就成了三房掌舵,也就是霍念生的三叔。

床头柜上有个笔记本,上面压着一支水性笔,霍念生看见了,伸手把笔挪开。

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陈文港只是看他一眼,未做拦阻。霍念生便拿起来翻开,见里面一页一页都是速写,用黑色水笔画的,有的纸页上是风景,有的是不同人物的动作姿态。

“你画的?”

“手生了。”

“还是能看出练过的。”

“都还是小时候学过一点。你小时候用不用学音乐和画画?”

“学啊,怎么不要学。”霍念生笑道,“没用,我拉小提琴拉得像锯木头。”

陈文港被他感染得嘴角也勾了一下。这句话带回以前上课的情景——郑家孩子多年纪又相仿,正好凑成个小班,家教在书房一起教。郑茂勋是屁股坐不住板凳,扭来扭去总像有钉子,郑宝秋喜欢画小花小草小猫小狗,牧清总是待在一边自己涂涂抹抹,不跟别人交流。

郑玉成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他能坐得住,但实在没有画画天赋,排线总是涂得死黑。

但陈文港一度很钟爱这种感觉,他可以安静坐一下午,用铅笔涂抹石膏体的光影分界线。

他观察要画的物体在不同光线下的表现,把这个世界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后来课程推进,画的东西从立方体变成酒瓶,再变成石膏胸像,家庭教师夸过他的画面有灵气。

霍念生一页一页地翻,笔记本也用了一大半了,他在人物里认出了医生和护士的造型。

前半本的画,笔触常有断续,确实带着艰涩的痕迹,好多刚刚画了一半又另起炉灶。到后半本大概找到手感,人物和风景渐渐流畅多了,陈文港突然问他:“我画的透视对不对?”

霍念生说:“挺对的吧。”

陈文港捂着右眼打量世界:“用一只眼和两只眼看还是不一样,我总怀疑分辨不准。”

霍念生低头看看:“挺对的。”他又问:“里面怎么没有我?你给我也画一张吧。”

冬天阳光不强,平铺直叙地撒进房间,照亮霍念生身上深灰色暗格纹西装的料子。

他斜着身子,靠着桌边,重新把手抄在裤兜,垂着眼看陈文港笔尖在纸上触动。

陈文港一只手撑着脑侧,也不当真,寥寥几笔,勾上他臂弯的褶皱。

新春时节,万物更新,似乎空气里也充满轻松祥和,他边画边跟霍念生闲聊:“我最近还在想,要是练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提着板凳去热门景点给人画肖像,试试能不能糊口。”

霍念生接过他递过来的笔记本,像是满意的:“那我不白嫖,要多少,两百?”

陈文港说:“五十就好。”

霍念生竟真从兜里摸出一封利是:“给你讨个彩头,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陈文港愣了愣,被逗笑了,接了过来,向他道谢。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漫无目的,纯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是说起本地新年祭祖的习俗,霍念生又讲起在国外的华人圈子怎么过节,说起张灯结彩的唐人街,又说起口味改得已经十分西化的中餐。陈文港话不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听,他注视着霍念生的脸,听他描述外国大学里的古老校舍,富丽堂皇但维护花销巨大的城堡和广场前被游客喂得走路摇摆的鸽子。

霍念生说话的时候,喜欢偏一点头,嘴角往上勾着。除非他故意做出冷峻的表情,否则脸上的神态总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显得愤世嫉俗。好在陈文港跟他朝夕相对,如今已经免疫,不再觉得特别忌惮或者拘谨。他过去知道霍念生在国外混了几年,却对细节知之甚少。

这是陈文港头一次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去了哪些地方。

霍念生低头回视陈文港,他一只浅色的眸子也被光照着,泛着松脂般的光泽。

聊天的声音慢慢弱了,停了。突然之间,室内静默一片,两人都不再聊天。

霍念生摩挲陈文港的脖颈,弯下腰找到他的嘴唇,跟他接吻。

中午吃完饭后他们又去了人工湖边散步,在湖边还遇到个同样没有回家过年的病人。

陈文港见过对方好几次,是403病房的卢教授。老教授年纪已经不小了,鹤发橘皮,眼底浑浊,坐在轮椅里被护士推着,粗糙布满皱纹的手耷拉在扶手上。听说他儿女都在国外,老伴过身了,所以也没有特地申请出院的必要,回去了,家里也是没有人的。

陈文港冲他招了下手,半晌,老头才迟缓抬起手,摆了摆,以示回应。

陈文港扭头目送护士把他推远了:“年前只有几个学生来看了看他。”

霍念生问:“得的什么病?”

“食道癌。”

“难怪瘦成这样。”

“听他学生说,几年前就做过一次大手术,去年他们师母去世了,老教授没缓过来,一下又复发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就算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也不一定有人在身边陪到最后。”

霍念生转过身,陈文港一头撞到他怀里。

霍念生把他推开一点,伸出两只手,他把陈文港病号服外面的大衣往里拢了拢,把扣子扣到脖子下面的一颗,挡住往里灌的冷风:“你这年纪轻轻的,感慨这些还早着呢。”

“啊,我不能感慨吗?”

“你现在就感慨,我比你还大呢,让我考虑什么,什么时候该入土了?”

陈文港没忍住笑了一下,霍念生亲了亲他的头发。两个人边说边走,陈文港的指尖跟霍念生的碰到一起。他的手指被风刮得冷冰冰的,霍念生抓起他的手,塞到自己宽大的口袋里。

*

到元宵节都过了以后,陈文港才出院回家。

年后,孟阿姨也回来了,她带来了自己老家自制的腌菜——小黄瓜做的,咸酸脆嫩,用来佐粥,在餐桌上出现了一个多月才算吃完,等坛子见空的时候,新年的气息已经远去了。

公寓大厦楼下,还是日复一日繁华的景象。

每天,地铁口涌出精英男女,浩浩荡荡流向办公大楼。晚上,这浩荡的人潮又沿着相反路线重新涌回地铁,留下CBD中心区灯火通明。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

陈文港有时候站在地铁口旁边,戴着口罩看这些白领上下班,有种活得与世隔绝的感觉。

其实外面还是有人惦记着在找他的,比如郑宝秋。

她给霍念生打了很多电话,但始终被霍念生敷衍过去了。这一点上,他算是尊重了陈文港的意思,哪怕私下调侃他只是想逃避,说他优柔寡断。

陈文港只是默默听着,不和他辩驳,何况他说得也对。

后来他通过霍念生给郑宝秋传了话,说自己没事,让她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另外郑玉成也算一个,在那次餐厅偶遇之后,他又找过霍念生。陈文港甚至不知道有这么回事,霍念生反问郑玉成早干什么去了,他脸色颓唐,但没有跟他吵架,也没有答得出来。

打发郑玉成还更容易,他如今有妻有子,行事也得瞻前顾后了,没有资格再为了一个旧情人大动干戈了。霍念生通过姑母跟郑秉义递了什么话,年前郑玉成那边就主动消停了。

但这天,霍念生跟陈文港打了个电话,说郑秉义的御用律师曹荣生也想见他。

陈文港正在桌前用水性笔画画,他那幅速写又画坏了。

他犹豫片刻,同意了。

曹律师雷厉风行,说来就来,没过两个小时,就跟在霍念生身后上门,带来了几份文件,还有一个助手。助手提了两个箱子,打开锁扣,里面没有别的,满满当当全是钞票。

霍念生也不避嫌,他不把自己当外人,就在旁边看着,噗嗤一声,曹律师看了他一眼。

霍念生靠着吧台,问他:“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麻烦,有银行干嘛不直接转账?”

曹律师保持涵养,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他只管专心跟陈文港说话,向他解释情况。

原本在陈文港名下的个人财产,因为他代人受过,法院判决下来后,都被执行赔偿,才致使他现在落到一文不名的境地。至于眼前这些,是郑家变相归还到他手里的,有多无少。

陈文港对郑秉义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个义父培养过他,也利用过他,还放弃了他。

陈文港出狱后,连面也没跟他见过一次,以后可能更不会再见。

现在他意识到,这下买断两清了。

曹律师和他那个助手下了楼,两个箱子还躺在地毯上,重新落了锁,扣得严严实实。

陈文港眼眶突突地跳着疼,脑仁也跟着疼起来,他一时间五味杂陈,却下意识看向霍念生,等着他说点什么,哪怕开口嘲讽两句。

霍念生脸上只是挂着看戏似的微笑:“你看我干嘛?”

他冲地上呶嘴:“这么多现金,总不能这么放着吧,帮你存起来吗?”

霍念生说着,把一边胳膊肘支在吧台上,陈文港犹豫一下,向他走过去,跟他靠在一起。

霍念生揽了他一下,他们变成了两个人并排的姿势,一起对面地毯上摆着两个箱子。

陈文港揭穿他:“人家不方便跟我有经济往来,你刚刚还非要问为什么不转账。”

霍念生摸了摸陈文港的发顶,却答非所问:“你有白头发了——长了一根。”

陈文港“啊”了一声,任由霍念生在他头发上摆弄,把那根孤零零的白发挑出来。

霍念生顺着发根生长的方向往外拔,他的动作很轻,陈文港只觉头皮被扯动一下,不疼,只是有点痒。他没忍住,揉了揉脑袋,霍念生把那根头发交到他手里:“看。”

陈文港看了看,果然是完全白了,晶莹剔透,他松开手,让它往地上飘落。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让他不要想多,说完便一边脱外套一边回卧室。他口吻十分轻松,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哪怕泰山压顶,都不会当成需要挂心的大事,陈文港竟有点羡慕他的处事态度。他跟在霍念生后面,手上一重,是霍念生把衣服扔给他,让他帮忙挂起来。

陈文港摘下一个衣架,把外套的两个肩膀撑起来,挂好。

他再一回头,霍念生把领带也扯了,像团廉价麻绳似的,随手扔在椅背上。

陈文港看不过去,捡回来一并收好,霍念生调侃说他贤惠。通常他嘴上开不靠谱的玩笑,陈文港心情好了会接几句,心情一般可能干脆不应声了,霍念生见怪不怪,都不是太在意。

今天这句陈文港也没搭理,但他侧过头,盯着霍念生看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前尘往事

陈文港已经意识到,不知不觉,他对霍念生的依赖超过了一个必要的限度。

不只是物质上的仰赖,还有生活上,乃至精神上,霍念生逐渐成了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原本他一个人,似乎凑合也可以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像一团底色灰暗的颜料,对方是另一种明亮的色彩,不停向他渗透,很可能把他融成一种新的颜色。然而谁也不保证结果是好的,可能到最后,也只是一团牵扯不清的乌漆嘛黑。

霍念生救助他,帮扶他。毋庸置疑,所有一切值得陈文港对这位贵人感恩戴德。

下一个问题,一个人耐心和善意够用多久?

他什么时候会对这件事失去兴趣?

陈文港收回目光,霍念生则还在看着他。那目光灼灼地盯在他背上,让人无法忽视。陈文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静静等待着,感觉到背后男人的气息靠近,两条胳膊拥他入怀。

霍念生慢慢把手探到他喉结下面,解开扣子,他亲着陈文港的耳朵,意思已经不言自明。

陈文港发出一声喟叹。

他伸手先关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顿时陷入了傍晚的昏暗。

不至于漆黑一团,但视线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才回过身,仰起头去够霍念生的嘴唇。

陈文港被抱到床上,他摸索着抓住了霍念生的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带着粗粝的薄茧。他把五指扣到对方的指缝里去,两只手忽而握紧了,彼此紧紧绞在一起。许久后,视力慢慢适应黑暗,开始辨认出轮廓和影子。幽昧中霍念生屈起一条腿,吻着他汗丨津丨津的身躯。

陈文港想过,他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过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过很多次,但到底人的惰性太大了。到头来,他不仅依赖霍念生的照顾,甚至想要索取更多。他需要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霍念生就给他,他需要衣食住行,霍念生会给他解决。

以及精神上的宽丨慰和肉丨体上的欢丨愉,他在对方身上得到的,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窗外开始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绵密地敲着玻璃。

陈文港抱着霍念生,他把下巴搁在霍念生肩膀上。

对于他突如其来主动的亲昵,霍念生像是受用似的,用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腰,又摸了摸他的头发。陈文港偎在他的臂弯里,像在温水里泡着,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郑家,什么郑玉成,什么庭审坐监,背叛,恐惧,耻辱,伤害,似乎都离他很远了。

陈文港脑海中能想起来的,是他相册里见过的母亲的面孔,是父亲牵着他第一天去小学报到,然后离开校门的背影。老师组织他们排成两列,他排在陌生的队伍里紧张地左顾右盼。

他在隔壁队伍里突然找到发小卢晨龙,对方冲他呲牙一笑,陈文港突然松了一口气。

然后,倏忽之间,十多年的岁月就如风一样刮过去了,不留任何痕迹。

他步跨越到现在,跌入现实里。

陈文港想了想,他突然问霍念生——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什么时候吗?”

霍念生说:“记得啊,当然记得。”

他又反问:“你自己记得吗?”

陈文港说:“我记得你戴了一条黑色的领结。”

霍念生说:“那你记性还可以嘛。怎么说,我还给你出头来着,你就没念过我的好?”

陈文港靠着他的胳膊:“对不住,那时候都是我不懂事,不懂承你的情。”

霍念生也不知想到什么,胸口发出一声闷笑,却没有说话。两人似乎分别在从记忆里捕捉当时的情形,但都没有宣之于口。突然,霍念生把身体探出床外,伸手旋亮了床头灯。

眼前顿时亮了。

他重新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陈文港的后背。

陈文港挡了一下眼前的光,台灯的光不强烈,因为角度的关系,还是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嘴上却笑了:“至于现在,现在肯定知道念你的好了。但你要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觉得我是个麻烦,还是直接告诉我。到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你说呢?”

霍念生听完,动作顿了顿,他还没开口,外面闷了一声滚雷。

雷过了,雨依然哗哗地下。霍念生再次拍了拍他:“还行,不麻烦。我没觉得麻烦。”

*

不管好看难看,日子都是要过的。

站在霍念生的角度上,他或许无法完全设身处地地理解,和郑家切断关系这个事实,对陈文港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到底,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是要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存的。九岁时陈文港失去了和父亲组成的那一个,他去努力融入了另一个,他曾经被认可和接纳了。

如今这层身份又一次次剥除了。到头来,剩下来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之后一段时间,陈文港多少生出了一些茫然的丧失感和屈辱感。

但更多地,他觉得那感觉并非伤怀,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归属何处。

像保姆孟阿姨,她的家庭结构清晰而稳定。她每天唠叨,把每个子女的家庭情况挂在嘴边——两个孙子,一个要上幼儿园,一个该上小学,但借读费实在太贵,儿子儿媳总是抱怨。另外她的女儿也怀孕了,还是一堆双胞胎。她还不小心说漏了嘴,流露出等外孙出生,就考虑要不要回老家帮忙带孩子的念头。她说完才反应过来,陈文港笑笑,假装没有听出来。

霍念生更不用说,他的出身有很多传言,但至少谁都不会否认,他是霍家少爷。逢年过节,他要回到老宅去,那里有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供奉着祖宗的祠堂。他或许对这一套不感兴趣,或许打心里厌烦其中一些亲戚。但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是有血缘维系的一家人。

自然,论血缘,陈文港倒是想起过他的大伯陈增。

大伯与大伯母两口子本性市侩,以往你好我好的时候,自然无比亲热。只是现在他成了累赘,陈文港也清楚,对方怕是宁可他再不出现。堂妹结了婚,无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

冬去春来,眼见一天天暖和起来。

阴湿寒冷的天气过去了,阳春三月,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楼下道行树上蓬出丛丛红云。

陈文港每天习惯性在台历上划时间,划着划着,发现清明都要到了。

这个习惯在去年还没有,是从今年过年开始养成的——超市收银台送了一本灰扑扑的台历,他当时正好要做手术,就拿它来记录手术安排。记得多了,后面索性当成了便签本用。

他在医院来来回回,随手带的就这么两件东西,画画用的笔记本和记事用的台历。

不想它用起来很是方便,从头翻开,每个月对应的日期下面,陈文港用小字记下了他要做什么检查,吃了哪些药。虽然病历里每页都会打印日期,积攒到现在,所有的单据和报告加起来,已经成了厚厚一袋,光翻都要翻上半天。有个直观的备忘,总是容易一点。

整形手术的恢复期过后,陈文港在镜子里观察,右耳的畸形的确减轻多了。

脸上的疤痕依然凹凸不平,需要植皮,再过两个月才会安排第一次手术。

他也无所谓了,至少他自己更能接受自己的外表了。

陈文港甚至主动出门的时候多了一些。

他其实也没去很远的地方,陈文港翻遍了钱包,他原本有张市立图书馆的借书卡,找不到了,不过也不是大事,他重新去找工作人员,花五块钱工本费补办一张,不过两分钟的事。

图书馆的总馆在市政府那边,有点远,好在公寓附近还有一个分馆。

陈文港去借书来看。

他带回家来的书都是大部头,结结实实地摞在沙发和茶几上,很重。孟阿姨的学历不高,因而天然对它们带上一种敬而远之的好奇。她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问陈文港看的是什么。

陈文港跟她解释,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其实还是听不懂,然后问下一本。

其实他看的书很杂,也不挑,这本是讲物理的,下本可能就是哲学,大部分学术性很强,标题都佶屈聱牙,还有不少是纯外文的。孟阿姨啧啧感慨,用夸张的口吻称赞他有学问。

陈文港其实也不是都能看得懂,但这些书很容易消磨时间是真的。

他其实也翻阅流行小说,只是一目十行,在图书馆当场就可以翻完了。

囫囵看过几本之后,他记串了好几本主角的名字,情节是精彩,只是热闹完了,又殊途同归。他投入那个快意恩仇的世界里,到结局,似乎什么都完满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得到。

陈文港渐渐地没兴趣了,他宁可对着前人的哲学迷思发愣。

他读书的模样也很安静,坐在窗户边上,一个人可以待一下午,最多换个姿势。

孟阿姨甚至羡慕起来,说她的孙子实在不爱读书,希望长大了懂事了,也能好学一点。

陈文港笑了笑说,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样,能健康成长就可以了。

孟阿姨看着他改口说,也是这个道理。

霍念生回家看到这些书,只是叫陈文港不要看坏眼睛。

不过这似乎让他意识到,陈文港待在家里多有无聊,霍念生增加了带他出门的频率。

他们不仅仅去餐厅吃饭,有时间的话,也去博物馆看展览,去剧院听音乐会,还看首发电影。在他们之间,或许由身体上的关系,或许由日常相处,竟发展出一段近乎温情的关系。

至少现在,霍念生还没有表现出对这段关系厌倦的迹象。

陈文港有时会联想到他和郑玉成约会。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毕竟他们那时做过一样的事情,比如看电影——应该没有哪对情侣约会从没看过电影。但霍念生不会买爆米花和可乐,他不像郑玉成要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霍念生也不会吃汉堡之类的快餐,他永远是在开场前或者散场后,订一家正式的餐厅。

相反地,郑玉成对那些阳春白雪的音乐会也不感兴趣,他或许会热衷选择去现场看球赛。

这些细节对比,似乎显出两个人的性格差异,但陈文港刻意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他越来越少去想郑玉成了。

他没再偶遇过郑玉成,只不过,出门的次数多了,还是会碰到其他认识的人。

有一次,陈文港跟霍念生去吃早茶,他们刚到大厅,就遇到一家三口走过来。

那夫妻俩过来跟霍念生打招呼,他们还带了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管霍念生喊堂叔。

陈文港站在霍念生身后,对方一开始都没发现他。

每次出门的时候,陈文港会戴严帽子和口罩,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霍念生身量高大,阻隔了双方的目光。那一家人中,男主人穿着休闲西装,有着成功人士的神态,他大概刚度过假,皮肤颜色晒成了古铜。他跟霍念生说了两句话,他的儿子指着陈文港好奇地叫起来。

男主人很快呵止了儿子。

他自我介绍叫霍振飞,是霍念生的堂哥,然后不动声色跟陈文港握了手。

两边都提前定了座位,所以还是分开就坐,但霍振飞主动跑到堂弟这桌来。

陈文港听出他们有正事要讨论,内容倒不是特别机密,霍念生点了单,他们边吃边说起了董事会的换届选举,讨论了将要推上去的人选,和两个子公司的核心板块业务改革。

陈文港眼观鼻鼻观心,到最后霍振飞才又转向他:“你现在和霍念生住一起?”

陈文港不确定该给他什么答案,他筷子在空中停了半拍。

霍念生代为回答,态度漫不经心:“是啊,怎么了?”

霍振飞向陈文港点点头:“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一直知道你的情况的。”

他们在室内就餐的时候,自然不便再戴口罩和帽子,霍振飞借此看清了陈文港的脸。

他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十分客气地说:“念生为你操了不少心,我要不是工作忙,有机会本来还想探望你一下。”

陈文港迟疑地说了声谢谢。

似乎为了打消陈文港的疑虑,霍振飞像突然想到似的,立刻又解释,因为自己这个做堂哥的和霍念生关系亲近,才知道他的存在,至于霍家其他人,其实都没有那么清楚。

陈文港看得出来,霍念生对他的确有一定的信任基础。

霍念生会适时插科打诨,但至少没直接否定对方的话。

这顿早茶吃下来,陈文港一直在察言观色。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宁可对霍振飞报以过分的警惕。对方表现得并不坏,彬彬有礼,但他这种人,显然是那种典型的老江湖,讲三分,留七分,绕来绕去,从来不肯轻易说明白。

你听他讲话,神经不能放松下来,总要自己猜他有哪些言外之意。

霍振飞对于陈文港,没有表现出厌恶,不屑,或者任何责备的意思。

他的措辞也尽量诚恳,但他的意思是清楚的,他提醒说,以陈文港的身份和经历,他像现在这样留在霍念生身边,跟他出双入对,招致别人闲话和非议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尤其是狗仔啊记者啊,说难听点,怕会像嗅到腥味的苍蝇成群结队来凑热闹。

霍念生听完只是嗤笑一下:“什么叫狗仔,你头一天知道啊?”

霍振飞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能永远不顾及别人的想法。”

霍念生笑道:“什么别人?哪些别人?”

霍振飞佯怒,他又扯了一阵,适可而止地打住话头,回去老婆孩子那一桌吃早茶了。

霍振飞走了以后,陈文港差不多心里有数了。

他调侃:“他想劝我识点趣,自己走人?”

霍念生笑了:“你怎么听出来这层意思?”

陈文港垂着眼,筷尖抵着碟子。碟子里剩着一些骨头,他蹙起眉,索性把筷子放在旁边。

霍念生桃花眼乜着他笑:“哦,你反正现在也有钱了,要走吗?”

陈文港抬头望他,却一时看愣,因为他眼里的神色堪称柔和。

霍念生又问了一遍:“你要走吗?去哪?打算离开我啊?”

陈文港下意识勾了一下唇角,他摇了摇头。

霍念生给他斟茶:“所以他说他的,你当他是谁,管他干什么。”

陈文港说:“他不是你堂哥吗?”

霍念生漫不经心地说:“是啊,他又不是我老子。”

但陈文港心里并没有因此轻松起来,像有乌云积蓄在头顶,沉甸甸地蓄着一包电闪雷鸣。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前尘往事

这是陈文港第一次见到霍念生家里的人。

霍振飞进行了那么一通发言,陈文港对他印象不好实属正常。

然而事后冷静下来,他又意识到,令他真正烦躁的原因,不是因为对方说错。反而因为霍振飞说得对,隐蔽地戳中了他的痛点。他和霍念生早晚要一拍两散,急什么呢?

霍念生仍然让他不要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陈文港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只是就像霍振飞那张乌鸦嘴应验似的,过了半个月,又生出其他事端来。

是有个狗仔,突然爆料说霍念生金屋藏娇,藏的是一个男人。

他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霍念生跟这个神秘男子进出剧院和餐厅的照片。

身为当事人,陈文港晚了一个星期才知道有这回事。现在他不太关于娱乐新闻,对外面世界的变化感知也十分迟滞。何况,就算看到了,他也没有办法。

他是个大活人,霍念生也是。他们出入公共场所,总不能拦着不让别人看到。

照片上拍到他们两个人没有特别亲密的举动,毕竟是在外面。陈文港看那些照片,有一张霍念生侧过头,笑着跟他说话,前面有一段台阶,他伸出手臂,揽了一下陈文港的后背。

有一张是霍念生打开车门,陈文港低着头下车,他都没发现,霍念生的手还垫在门上。

本城小报对于豪门秘辛津津乐道,并不意外地,霍念生又换了新欢的消息逸散开来。

说是换了新欢,不少人在底下开玩笑,说这位玩咖换人太快,其实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轰动程度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的程度,但外面嚷嚷得这样热闹,陈文港就又不常出门了。

他这次是不得不再度恢复深居简出的状态。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最过分的一次,他和保姆去远一点的街市采购,孟阿姨说要买花胶,他们行至半路,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一个中年胖男人,问:“你是不是姓陈?陈文港?”

当时陈文港他们正走到一个巷口拐角,孟阿姨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陈文港也没反应过来。他听到自己名字,下意识看去,对方带了个摄影师,不由分说,把录音笔对准了他——

“应该没搞错人吧?你认识霍念生吧?”

“跟他去冯翠楼吃饭的那个人是你吗?”

“你们两个,你现在跟他是什么关系?拍拖?包养?”

猝不及防一连串追问,对方是有备而来,图穷匕见。这个狗仔其实清楚地知道陈文港是谁,还知道他的义父是谁,知道他在郑家的那些事,知道他一直到去年年初还在坐牢。

对方最后问起他被郑家扫地出门这回事,问他怎么咸鱼翻身,攀上霍少爷的高枝。

对方胖而圆的下巴堆出三层肉褶,令人不舒服的眼神地蛰到他身上。

陈文港终于回神,他回答说无可奉告,拽着阿姨意图离开。

但对方的态度堪称无礼,围追堵截,阻拦去路。

很快上升为肢体冲突,推搡中,陈文港的帽子被碰掉了,他的口罩扯偏了一半。

摄影师举起镜头,立刻对着他的脸按快门。

场面十分混乱,堪称一场闹剧。

总之这场风波的结果是导致陈文港突然发病,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之后是谁叫了救护车,救护车什么时候来的,对方有没有继续阻拦,他的意识是不太清楚的。

他模模糊糊,低头看到自己的短手短脚,手腕细细的一截。

陈文港仰起头,周遭的一切变得无比高大。他推开一扇门,看到灶台边上有个年轻的女人,虽然面目模糊,但是有一种温柔的美,她管他喊宝宝,问他晚上想不想吃桂花糕。

这时候他父亲下班回家了,扬手丢给他一个毛绒玩具,说街边有个小贩打折在卖。

陈文港再醒来就是在病床上了。

他的额头在栏杆上撞了一下,但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诊断结果是心脏神经官能症。

也就是说,没有器质性的病变,是一种心理性的心疾。

但这趟发作起来也折腾得够呛,保姆阿姨一直在念佛。

那天陈文港他们遇到的是个自己门户的以无良著称的狗仔,号称为了钱什么都干。以对方的行事风格,后面的一系列场面,也是值得兴奋地大书特书的素材,不过其实都没有面世。

霍念生到医院来看陈文港的时候,倒是什么都没提。

他只说是把摄影师拍的照片处理了。

但陈文港后面收到了一封邮件,附件是手写的检讨书的照片。

检讨书滔滔向他痛陈自己的错处,请求陈文港原谅。那些字狗爬似的潦草,陈文港上上下下辨认了很久,想起来去看看落款,才搞明白是谁写来的。到了末尾,字体变得更大也更凌乱,用一种兼具夸张谄媚与阴阳怪气的口吻表示,如果他还不解气,给他当面下跪都可以。

这甚至都令人怀疑,那个狗仔被霍念生威胁灌水泥沉海了。

——陈文港小时候,坊间传闻,有小报记者得意忘性,得罪了帮派团体的老大,就遭遇到诸如此类的死亡威慑,最后磕头认错方才罢休。当然,这类市井传言,大都无稽之谈而已。

再往后仍然有死性不改小报和杂志八卦霍念生这点绯闻,照样活得好好的。

不过大家各退一步,它们也适可而止,不再死死追究陈文港的身份不放了。

有小报揭露内幕,称霍念生这次的新欢是个欢场出来的MB。

这一点由他出入某家夜总会的次数进行了佐证。另一家自媒体在博文里给了更详尽的补充,该MB还是个大学生,因为家境贫寒下海,凭借气质清纯得到这位富家子弟青眼,哪知乐极生悲,也因此遭人嫉妒,被毁了一张脸。霍公子或者反而激起怜惜情绪,把人接到身边。

评论区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这也不是唯一解读,有心再找,还可以挖到更多不同猜测。

市面上的艳闻,大抵也就那么回事,虽然匪夷所思,新鲜度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把人灌水泥沉海这种故事,听时猎奇兴奋,过后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真真假假了。

*

陈文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这么过了段时间,他接到医院的电话。

按照计划,他可以做第一次植皮手术了。

孟阿姨又开始收拾住院用的东西,牙具、梳子、睡衣、消毒湿巾、护理垫、翻身枕……

她把这些东西一一装好,医院提前寄来了治疗手册,上面记载了关于手术各种注意事项。

孟阿姨把那本彩色的小册子看完了,她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地捻过去。她对术后皮肤不成活和局部伤口不愈合的照片对心有余悸,问:“这是一定要做的吗?”

陈文港盘腿坐在沙发,把玩着他的就诊卡。

他觉得这件事自己是没有选择的:“做吧。”

孟阿姨抖了一下册子:“这上面都说了,你看,‘建议患者慎重考虑’哦。”

陈文港说:“手术嘛,医院医生都要安排的。都准备到现在了,怎么好变卦。”

她感慨了两句,东西收拾完了。

霍念生回到公寓,阿姨又去做好了晚饭。

医院寄来的那个治疗手册到了霍念生手里,他读得更仔细,读完一遍,又从头看起。他来回翻了几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最后,霍念生难得叹了气。

取皮刀片取皮法……

滚轴刀取皮法……

鼓式取皮机取皮法……

植皮术是在自身健康皮肤处取下一部分皮肤,用来覆盖切除瘢痕的区域。说到底,这是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治疗手段,过程痛苦,危险性大,伴随种种坏死和感染的后遗症。

陈文港躺在霍念生的床上,枕着一条胳膊:“我都没叹气,你叹什么气?”

霍念生说:“不然你想想要什么奖励,出院的时候给你?”

陈文港说他不是小孩了,打针吃药还要奖励。

霍念生说还是要给的。

陈文港笑了,向他伸出另一条白皙的手臂。霍念生翻了个身,揽住他,拍了拍。他似乎为了照顾陈文港情绪,跟他聊了很多有的没的,后来聊困了,陈文港直接在他身边睡着了。

临去医院前的这几天,他都是在霍念生的房间过的夜。

他们耳鬓厮磨,抵足而卧,同床共枕。

到了定好的日期,霍念生推了其他的事,一大早他把陈文港叫起来,送他去医院。

司机上楼帮忙搬东西,霍念生叫住他,他问陈文港:“证件带齐了吗?”

陈文港靠在门上,望着他点点头。

霍念生的司机是个姓李的中年人,性格憨厚,这一年来,到医院的路线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高峰期走哪条道,非高峰期走哪条道,他开玩笑说,现在可以闭着眼一路开过去。

办完手续,陈文港还住在他熟悉的那个病房。

这次他住院时间跨度颇长。

从夏天到冬天,整个后半年,陈文港几乎没怎么回过公寓。

为了增加可供植皮的皮肤面积,医生要在皮下埋扩张器,一次次注入生理盐水。切开皮肤,放扩张器,等待愈合,打针,切下皮肤,手术缝合……再等待几个月漫长的恢复期。

霍念生时不时来探望陪护。

似乎因为能体察手术的痛苦,他表现得关怀备至,几乎像上班打卡,一周能来个五六趟。有时陈文港因为用药,睡得有点昼夜不分了,闭上眼的时候他在床边,再睁开眼他还坐在那。

他怀疑霍念生昨晚说了再见,是不是压根没有离开过。

霍念生说不是,今天才来的。

陈文港在病房楼住外科部,很巧,那一头住了个十多岁的小孩,因为重度烧伤,也是要进行植皮手术的,皮肤涨裂的疼痛让整层楼常常充满鬼哭狼嚎,每次他要被拖去打针的时候,都不啻于一场战役,他会抓住病床栏杆、输液架、门框和一切东西,防止自己被拖走折磨。

他们两个便在房内一起听走廊上格外惨烈的尖叫,和他不知哪学来的诅咒谩骂。

陈文港还好,作为一个成年人,尚不至于以同样的方式来宣泄他的愤怒和委屈。

他只是变得沉默很多,也不怎么有说笑的心情了。

长期的疼痛会让人睡眠质量下降、食欲不振、心情不畅。医生和护士来问什么,他如实回答,他们走了,他便一言不发地趴回床上。霍念生跟他开两句玩笑,他会配合地笑一笑。

但他不再画画了,霍念生每次走进病房,他大多数时候蜷在床上睡觉。

这几个月下来,在霍念生的印象里,陈文港总是体无完肤。

他身上常常带着各种医疗器械,留置针、支架、纱布……以及各种各样的痕迹,不是青青紫紫,就是渗血化脓,皮肤供区也会留下瘢痕,总之就是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模样。

所以免疫力也差,像是突然爆发一样,术后的各种并发症接踵而来。

值得庆幸的是没发生最坏的情况,期间最严重的是陈文港得了一次重症肺炎。

上了一个星期的呼吸机,咳了一个月多月。那阵子霍念生留在医院陪护,晚上就住在外面套间床上。陈文港咳得厉害,闹得整宿睡不着,霍念生一个晚上可能被吵起来三四次。

他被吵醒了,就进去打开夜灯,给陈文港拍拍背,给他喂点水压一压咳嗽。

陈文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他揣摩霍念生的心理,他觉得霍念生似乎对他生出了某种骑士情结。照顾一个对象越多,投入的成本越大,就会变得越难以割舍。但这对象未必限定是谁,很多人也会悉心照顾宠物,不计成本和回报。他像是霍念生的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宠物,一件作品,一个慈善项目。

一个算不上美好的床伴。

一个莫名其妙担负起来的责任。

霍念生有天半夜又醒过来,听到病房里压在胸腔里的闷咳。

他推开门,陈文港背对门口躺着,躬着身子,蜷成一只虾子似的,试图止住咳嗽,但是谈何容易,他忍得整个脊背都在发抖,肌肉崩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哮喘似的痛苦的喘息。

霍念生啪地打开灯,陈文港听见他醒了,便不用再忍了,变成一串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咳得很深,痒意是从支气管里泛上来的,缠缠绵绵,好半天都透不过气。

他感到有只宽厚温暖的手放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扣着。

陈文港说:“你回去吧,真的不用陪夜,现在这样,你又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霍念生坐在床边,他拿过床头柜上的糖浆,拧开,给他含一口。

陈文港咽下去说没事了,叫他去睡,说完肺里又痒,又一轮咳得没完没了。

霍念生很有耐心地等他平复,他眼神清明,没有任何困意,两人索性都不睡了。

陈文港讲起他小时候是早产的,在保温箱住了半个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记事时起就免疫力差,常常生病,他还把自己小时候个子不高的原因也归咎到这上面。

说完,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嘴角露出一点久违的狡黠的笑意。

霍念生听出他在开玩笑。

他突然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白天他们出去散步,霍念生把陈文港带出去,为了让他晒太阳。晒太阳也有讲究,最好是照着后背,可惜这天天气不好,云层又厚又密,遮天蔽日。幸好高空有风,一点点把云层推开了,半空中突然撕开个口子,日光刺目,一下把他的头发融化了,泛着焦糖的色泽。

陈文港坐在长椅上,他曲着腿,病号服的裤子往上抽,裤管里露出两只纤细的脚腕。

他长期在室内捂着,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同样刺眼。

霍念生把胳膊搭在扶手上,垂着眼往下看,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觉得这截脚腕上适合戴一根红绳,穿一颗纯金的转运珠——可能是有点俗气,但也无所谓,皮肤白的人戴起来,又不会难看到哪去,主要是寓意好,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其实说不出是从哪一刻,霍念生已经隐隐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他想要不算了,非要在这里受这些罪干什么呢?

整容又不是一定要整的。要是陈文港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要是他实在介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或者他想重新融入社会,霍念生当然可以花功夫帮他实现。但要是他不想呢?

就算他不工作,不社交,不出门,就保持现在这样,也不是养不起。

人有很多种活法,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肩上忽然一重,霍念生视线抬起来,是陈文港靠过来,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他把眼睛微微闭着,好像被晒困了,薄薄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抖动着。他呼吸很浅,胸膛不明显地起伏,左手虚虚蜷着放在膝头。他的手腕也很细,主要是太瘦了,好像一折就会断。

霍念生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指背上摩挲了两下。

陈文港回握住他的手。

入冬没多久的时候,陈文港认识的一个病友,住在403的卢教授去世了。

老教授走的那天,儿女都从国外回来,一家人都是高知,表现得非常平静,他们体面地举行了遗体告别,然后把遗体送去太平间。

走廊那头的小孩转院了,好像是去了儿童医院,具体不是很清楚。

病房里病号卡上的名字不停地换,病人进进出出,不停地变换面孔。

陈文港自己都没想到,等他终于再次出院回家,已经又接近年关了。

想想,这一年居然就这样到了尾声。学校里学生要期末考试,公司里员工要写个人述职,所有人都在总结和回望,只有他,闲人一个,虚度时光,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春节前的一个月,保姆孟阿姨提出了辞职。

她的两个外孙已经出生了,女婿工作繁忙,女儿是新手妈妈,需要帮手。本来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还是为了照顾陈文港,才多拖了好几个月。

霍念生同意了她的请辞。

家政公司不缺金牌员工,但因为是过年期间,想请到合适的人手,一时也不容易调配。

陈文港说算了,他有手有脚,也不是一定需要人照顾。

霍念生现在宝贝他宝贝得紧,就像生病的孩子有特殊照顾的特权。好在物业服务完备,可为业主提供酒店式服务,不像住家保姆那样面面俱到,但家政□□是没问题的。

街上买年货的人群乌央乌央,吃穿用戴,干货生鲜,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

霍念生带陈文港去迎春花市,到了现场,一片人山人海。红灯笼一串一串挂下来,摊主不停吆喝,有春联,有古玩,最多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花,蝴蝶兰、菊花、年桔、桃花,传统的盆栽终归最受欢迎,卖得最火爆,陈文港依然戴着口罩,霍念生在人群中揽着他。

这么高的人群密度,就算狗仔也很难钻出来,专门来拍他们两张照片。

霍念生买了两盆金桔盆栽回家。

腊八的时候,云顶大厦上门一位不速之客,陈文港又一次见到他那个堂哥霍振飞。

霍振飞是来探视的——他带来几盒名贵的血燕,堆放在玄关柜上,自己脱了大衣,被邀请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放松地跟陈文港寒暄,明知故问地关心了他的近况。

他观察陈文港,医生终于把他整出了一点模样,比之前好一些,当然,跟正常人比还差得远。这也不奇怪,他听说过其他硫酸毁容的案例,折腾上十几次、几十次手术都是可能的。

他们闲聊起来,霍振飞提起父亲今年过年想去宁安寺上香。

宁安寺建在临市隶属彰城的龙鸣山上,香火旺盛,名声鼓噪,每年开年第一天,来抢头香的善男信女多到打得头破血流。霍念生听了觉得麻烦:“能不能请假啊?”

霍振飞说:“当然不能。”

霍念生问:“这又是哪来的主意?”

他堂哥说:“宁安寺供奉着爷爷的牌位,爷爷去世正好满三年,爸爸那天还说梦到他。你就当哄老人家高兴,陪他去求个家业兴旺,子孙昌盛,过年嘛,一家人高高兴兴不好么?”

霍振飞又说:“烧香拜佛,烧香拜佛,你要有什么心愿,不妨顺道一起去求求啊。”

霍念生大笑:“我又不信佛啊!怎么我都人到中年,还像小学生一样被长辈押去烧高香?”

霍振飞露出无奈表情:“二叔一家加上京生,大家都去,总不好就差你一个,来吧。”

突然霍念生的胳膊肘被推了一下。

陈文港轻声说:“你去吧。”

霍念生听到了,神色仍然是要笑不笑的,他悠然自得,翘着二郎腿,视线在陈文港和霍振飞之间打了个来回,仿佛在审慎地衡量什么,思考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陈文港身上,不知为何,忽然说:“行行,去就是。要去几天啊?”

霍振飞说:“爸想留下吃两天斋饭。你有事,烧完头香你就自己回来。”

因此不到年三十,霍念生回了老宅。

春节这种节日,陈文港是真的无所谓,所谓阖家团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把霍念生买回来的金桔盆栽摆上,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擦干净。

冰箱里照旧塞满各种食材,霍念生这里的冰箱像个百宝盒,永远满满当当不会缺乏。

陈文港厨艺不精,霍念生让他自己打边炉,家里有锅,碗不用管,放水槽里等家政收拾。

他煮了碗面,端到茶几来吃,打开电视,屋里也够热闹。电视节目里,专家在讲过年的传统习俗,是每年都要重复的环节,再换个台,两波人在辩论现代社会年味是不是越来越淡。

*

霍念生独身一人,没有成家,因此他自己没带司机,直接挤上了霍振飞一家三口的车。

霍家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落脚点在山脚酒店。这里能运营得起五星级酒店,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全靠名山大寺带动一方经济,许多名流富豪格外青睐。

大年初一,曙光乍破,霍三叔携家里的小辈如愿以偿点燃第一支香。

神佛像前,青烟袅袅,向上流淌,肃穆的钟声响彻天际。

嗡——

宁安寺历史悠久,古朴庄严,掩映在一片红墙绿树之间,但并不安静,从除夕夜开始,就人声鼎沸,前来祈愿的人群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霍念生渐渐离群,他混入了游客当中。

两个女孩子上过香,手挽着手,从他身边路过,嘁嘁喳喳的,声音百灵似的婉转。

“都说这里的护身符灵验啊,开光的,你真的不买?回去送人也可以啊。”

“我就是没有人可送呀,不然帮杨老师看看,有没有招桃花运的?”

“那就不叫平安福,叫桃花符了吧——咦,寺庙里还卖桃花符吗?”

“在佛祖面前都可以求姻缘,也不是不行吧!”

霍振飞牵着儿子,从月洞门后绕出来,便看到他那位生性不羁的堂弟正无所事事,好似男模凹造型似的,靠在后院一棵盘根错节的松树上。

霍念生悠闲地倚着树干,昂着头,眼神渺远,他的姿态是松弛的,一只手往下垂着。

霍振飞看到他手心里握着东西,指缝里露出一截鲜艳的红色丝绦。

霍念生听到脚步声,却没有看他们,他望的是庙宇顶上高耸的飞檐,仿佛他在这深林古刹之中,透过土和木的建筑构造,凝视着佛陀的庄严法相。

入庙要把手机调成静音,直到回到酒店,霍念生看到手机上有条未接来电。

屏幕上是陈文港的号码。

他怔了怔,拨回去,第一遍无人应答。拨到第二遍,电话才通了,那边依然没有声音。

霍念生站在窗户边上,他喊陈文港的名字,让他别慌,问怎么了。

回应他的依然是不言不语的沉默,唯有一点越发厚重的喘息。

霍念生蹙起眉头眉头,他一抬手,碰倒了杯子,咕噜噜滚在地上,将地毯扑湿了一片。

陈文港蜷在玄关,抱着膝盖,他嘴唇翕动,只是没能发出声音而已。他打电话原本是要求助的,听到霍念生的声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喉头像塞了棉花,试了几次都开不了口。

过了半个小时,Amanda从父母家里赶到老板的公寓。

她搀扶起陈文港,叫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眼睛不舒服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从霍振飞来的那回就有一点症状,最开始只是若有似无的轻微疼痛,和稍微有点畏光。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大问题,就没有贸然说出来。

直到午觉起来,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不怪他慌了,身边没有一个人,熟悉的家里突然变得寸步难行,他磕磕碰碰摸到门边,就无计可施了,甚至没想起可以打急救电话。

交感性眼炎。

医生解释:“所以我们人体呢,就像一台很精明的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民间有时候说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也会跟着看不见,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单眼受到外伤,刺激眼底产生眼内抗原,诱发自身免疫反应,就有可能连累另一只健康的眼睛组织,受到无差别攻击,受伤的眼叫刺激眼,被连累的眼叫交感眼。眼部创伤不一定会引发交感性眼炎,有的人在眼睛受伤后几周、几个月会发生,有的一年,有的可能过了几十年才会突然出现……”

他娴熟地在纸上画了一只眼球的示意图,侃侃而谈。

医生讲完了,停下来,他从医很多年头,富有经验,给患者家属留下理解和反应的时间。

霍念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他还穿着抢头香的那身衣服,黑色柴斯特大衣,哑光天鹅绒翻领,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通身出席正式场合的气派。

他的手指隔着衣兜,蹭了蹭里面的金属烟盒,然后移开了。

霍念生换了个姿势,他谦逊温和地提问:“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医生宽厚地笑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都是仪器了,我们身上的部件,原厂原配当然还是最好的,能不动就不要动,治疗原则是首先保命,其次保眼球,最后保视力,之前的处理没有问题。只是有时候,还是要看看老天让不让你好过,实在保不住的话,那就当断则断。”

霍念生跟他敲定了进一步会诊的时间。

他进了病房大楼,还是新春时节,但今年留院的人好像比去年要多一些。一辆推车床从他身边推了过去,那病人看不清面目,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粗短的手,输液器连着顶上的吊瓶。护工模样的女人扶着一个老太太缓步挪下楼,她佝偻着腰,干瘪的手抓着墙边的护栏。

有个中年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边讨论病案边往外走。

霍念生沿着步梯上楼,他数着门牌,找到房间。

陈文港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床上,听到推门声和脚步声,他重新慢慢坐起来。

霍念生看见他摸索着,向自己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在空中举了片刻才得到回应,霍念生犹豫了几秒,终于握上去。

陈文港感觉身边一陷,有人坐到了他的床边。他眼前黑暗,倒是更敏锐地嗅到熟悉的须后水和木质香水的味道,他仿佛找到了归宿,把两条手臂缠上去,紧紧箍住霍念生的腰。

炽热的呼吸喷在霍念生颈侧,霍念生问:“吓哭了?”

陈文港说:“没有。”

他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为了大过年把所有人闹得鸡飞狗跳道歉。

霍念生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又重新转述了一遍医生的话,又抱怨他是怎么回事,一没人看着就要出这么多情况,又说下次再有什么不舒服就早点说,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陈文港把头贴在他颈窝,也不吭声,任凭数落。

霍念生又换了副安抚的语气,说不会有什么事,他问了,视力又不是不能恢复了。

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声音低哑,每说一句话,陈文港就感觉到他胸腔相应的震动。

这把声音陈文港是熟悉的,他闭着眼,却难以想象出霍念生的面孔,尤其是表情。因为听起来简直不是霍念生了,而是一副皮囊里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更温柔,更沉静,但不像他。

他原来是这样的吗?光听说话,谁会觉得这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吗?

霍念生把陈文港放平,仍然躺下,帮他撑开眼皮,滴了眼药水。

专家达成的意见一致,还是要做眼摘手术。

陈文港进手术室那天,霍念生照例在外面等他。

头顶红灯一直亮着,Amanda尽职尽责,也跟着坐在等候区,但说实话,十分无聊。他们两个无事可做,霍念生把手机横过来,开着外放,低头看一个手术科普视频打发时间。

她瞥了一眼,三维动画正在演示如何将六条外眼肌以及视神经一一切断,将眼球分离并摘除出来。不是实景,并不血肉模糊,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有点挑战神经,她很快移开了眼。

但霍念生也不怎么在乎的样子,过了会儿,他还让Amanda去楼下买咖啡。

她端着杯子回来,发现老板不见了。

Amanda四下找了一圈,最后才从窗户里看到目标。

二楼走廊外面有个不小的露台,霍念生大概为了抽烟,换到了这个地方坐着。

他点着支烟,一条腿踩在椅沿,另一条腿支在地上。人高马大的一个人,椅子显得有点小了,这姿势让他像个破产的富商,身上还穿着高定,整个脊背透出说不出的颓败和失意。

Amanda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吸了,还以为戒了,她找过去,在凉了之前把咖啡给他。

霍念生接过来,先放在一边,仍是吞云吐雾。

他突然问:“说起来,你信佛吗?”

Amanda茫然一瞬,但说:“我母亲信的。她们有时候初一十五要去庙里放泥鳅。”

霍念生扬眉:“封建迷信啊。这头捞了泥鳅,那头给人花钱放生,真是好赚钱的生意。”

Amanda便道:“这就不太清楚了,我没太关注过这些。钱花了,她高兴,也就算了。”

两人之间落下片刻沉默。

她又说:“大概这种事,讲个心诚则灵,您要是想给陈先生祈福,我可以问问家母,给您介绍个联系方式。初一到元宵,这段时间机会很多的。”

霍念生盯着她的脸,其实是在走神,半晌,表情突然一松。

他朗声笑道:“我心不诚,也没有用啊!”

霍念生把烟掐灭,正了正神色,不再开玩笑了,几口喝完咖啡,起身扣上大衣扣子。

他身形笔挺,西裤裹着两条长腿,一站直,身上那股颓唐感突然全部抖落了——一扫而空,仿佛刚刚只不过是一场幻觉,他又是那个处之泰然、满不在乎的霍念生了。

Amanda后退了半步,让开路,听见他说:“不知道出来了没,赶紧走吧,上去看看。”

霍念生转身路过垃圾桶,把空杯投了进去。

他们又等了两个小时,“手术中”变成绿灯亮起。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被推出来。

陈文港是局部麻醉,他人还有意识,但又不特别清醒。他能够听到推车床轱辘滚动的声音,灌在耳朵里,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在沙沙沙沙的动静里,推车床一路进了病房。

男护士和护工想把他移动到床上,霍念生摆摆手,示意他们后退,他弯下腰,一个人反而更容易把陈文港打横抱起来,放到病床上。陈文港的病号服垂下来,露出一截腰身。

霍念生扯起被子,给他盖到胸口。

Amanda去楼下办手续,护工也暂时出去了,纷纷扰扰一阵混乱,过后,空气沉淀下来。

作者有话说:

注1:文中所有的病症和医学相关内容,均来自百度百科、百度健康、科普公众号和其他医学网站等,因为经过作者杂糅整合、重新表述,难以一一对应地标明引用,如有疏漏,敬请提醒,谢谢!

注2:抢头香很多是凌晨跨年就抢,也有个别有名的地方,比如雍和宫,好像是以早上开门时间为准的,所以这里写的是黎明,服务剧情,请勿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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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家道歉,中下旬更新频率是没怎么提上去(我先跪下),不过其实更新字数还是按计划走的,只是番外的节奏不太一样,有点断不开章,导致总拖到最后全挤在一章里发表。另外,具体到最近的情节,的确写得也比想象中慢,因为实在很难把握中间的度,我查了很多医学资料,也看了很多照片,写得浅了怕显得文港他们在无病呻吟,写得太实的话,又怕吓到读者引起不适,一遍遍反复抠字眼,速度上不去。总之再次抱歉,实在感谢大家愿意耐心等待!

第129章前尘往事

屋里没再剩其他的人,一个病号,一个健全人。

陈文港倚在枕头上,他的头微微偏着,右眼压着纱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下面原本应该是眼球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填充物。他的呼吸很不明显,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胸膛起伏。

霍念生轻轻地拉过张椅子,坐在床边。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柔:“你睡一会儿吧。”

麻药的作用还在,陈文港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意识仿佛游离在躯壳之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但过了一会儿,陈文港主动把眼阖上了。

他的呼吸更微弱了。

霍念生倾着身体,看着看着,甚至忍不住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不知看了多久,霍念生站起来,两手抄兜,漫步似的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他去外面换了拖鞋,脚步声完全被地毯吸了进去。他停在窗边,往下面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Amanda过来了,她没敢用力敲门,只压低声音,劝老板休息一会儿,她可以代为看着。

霍念生看了他一眼,示意不用。

他脸上的笑意也一点都没有了,沉肃得像刚刚走下谈判桌。

她识趣地退了出去,不再打扰。

霍念生在屋里又转两圈,在护工回来之前,他从兜里摸到了什么,掏出来,是枚鲜红的护身符。他举着它看了半天,扬扬眉,又叹口气,轻轻塞到了陈文港的枕头底下。

*

直到睡醒了,陈文港还是不肯说话。

在他进手术室前,霍念生还能跟他开上几句玩笑,刻意找一点轻松的话题。失去右眼之后,他像是一下被抽掉了大部分精神气。他以沉默表达抗拒,彻底拒绝和这个世界交流。

术后陈文港摘除了右眼,但左眼也只恢复了比较微弱的视力。

就算霍念生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主刀医生已经是医院眼科最好的大夫,业内顶尖。他也只能谨慎地说,尽力而已。病人恢复到哪一步,跟他自己的身心状态有很大关系。

陈文港郁郁寡欢,显然他的身心状态都不如医生期待的乐观。

霍念生倒是絮絮叨叨,仿佛家里上一任阿姨在他身上附体了。

陈文港看到那个护身符了,霍念生后来又把它系在床头的挂钩上。他嘴里不停地找话题,说起大年初一庙里抢头香的盛况,有多少男女老少在外面彻夜排队,说起宁安寺平时香火多么旺盛,多么受有钱人欢迎,过一会儿,他又问陈文港无不无聊,要不要打牌。

陈文港回上只言片语,他就可以自己不间断地往下说。

到了元宵节的时候,当天晚上,霍念生跟陈文港在病房看电视。

他们先看晚间新闻,现场连线记者身后,宝马雕车,火树银花,映亮人群里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然后霍念生换了个台,赶上一个摇滚巨星的演唱会,吼得声嘶力竭。

陈文港突然说:“你能不能帮我买本盲文教程。”

霍念生按遥控器的手顿了顿,才说:“要那个干什么?”

陈文港说:“想学学。”

霍念生用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陈文港说话时正躺在他怀里。他的脸面朝屏幕的方向,但其实也看不清多少东西,只是一直在听声音。霍念生放下遥控器,给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他难得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要什么都往坏里想,天不会塌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他又道:“你这个眼睛,我说能好,就肯定能好,信不信?打赌?”

陈文港张了张口,他还没说话,霍念生把食指压在他嘴唇上。

他俯身,噙住了陈文港的嘴唇。

他们唇齿交接,比起接吻,更像是两条鱼,在干涸中相濡以沫。

陈文港跟他分开之后又疲惫地躺了下去。这次他换了个方向,蜷在沙发上,眼睫低低地垂着,霍念生低头看他,他似乎在唇角扯出了点笑意的弧度,但其实只有个弧度,没笑出来。

霍念生说:“会好的。”

陈文港枕着自己的手臂,以这个从下到上的角度,望住霍念生。

他的半边脸是凹凸不平的,剩下一直眼睛也看不清,眼神都没有对焦,但在他目光深处的某个地方,始终藏着一种稚子般的无辜,有经历痛苦的痕迹,但依然没有怨愤和不平。

电视里摇滚的声音持续吵闹,过了片刻,陈文港说了句:“不会了。”

霍念生笑了笑,没有接他的丧气话。

但不管怎么样,已经走到现在,他也不可能再放手了。

就算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就算陈文港真的失明了,那也只能他们两个一起承担不幸。霍念生做好了一辈子照顾他的准备。陈文港想读书看报,他可以给他念,陈文港想去哪,霍念生会带他出去。他甘愿承担这一切麻烦。也许他们后半辈子就这么绑在一起了。

霍念生心里无端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陈文港的场景。

他看到那个孩子,逗他说话,跟他一起坐秋千,他那时候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命运会把他们带到何处。但如果能未卜先知,他会许个愿,希望他能好好长大,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陈文港睡着了,一只手耷拉下来,在沙发外面支着,霍念生把他抱到床上。

值得庆幸的是,预计的最坏情况也没有发生。

照医生的说法,陈文港剩下的一只眼睛还是可以保得住的。

只是出院的时候,他视力恢复得不那么理想。他们回到云顶大厦,进电梯的时候,陈文港差点绊了一下,霍念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陈文港一下甩开了他的手。

他反应过来,又抬起头,觑着霍念生的脸色。

霍念生仿佛什么也没察觉,他倒还是很高兴的样子,打开门,感慨终于回家了。

护工也是跟他们一起回来的。他帮忙提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把东西收拾了一下,熟悉了公寓环境,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霍念生没有让他住在家里。

这样,白天的时候,护工寸步不离地跟着陈文港,晚上,等霍念生回家后他就离开了。然后霍念生会接手,他亲自照顾病患。他现在每天没事就回到云顶大厦这边,过着和陈文港朝夕相对的生活。陈文港没有失明,也没有恢复到原先的实力水平。世界在他眼里是模糊的轮廓和色块,在生活上有很多事他还是需要帮助。霍念生帮他洗头洗澡,倒水给他吃药。

午饭和晚饭是家政人员上门煮的,至于早上,霍念生有时候去街边买,有时候他自己研究怎么做一点简单的吃食。冰箱里有半成品,加工一下,热一笼包子和烧麦,煎个鸡蛋和培根,做个三明治,这些也不至于难到学不会。他甚至做出了点乐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何时,这里真的像是他的一个家了。

马场、夜店、酒庄、俱乐部、高尔夫球场,这些地方渐渐很少再出现霍念生的身影。

接连两月,他不抛头露面,那些小报反而惦记起他们的老熟人霍公子来。他们经过分析,得出一个大跌眼镜结论——他竟然真的像收心了,和现在的情人玩起了居家过日子的戏码。

有营销号说目睹他从超市出来,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路,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

自然,大多数人仍是将信将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暂时性的情趣。

但这也算了不得了,不管是谁有这么大的办法,把他拿捏在手心里。

任凭外面猜得如何热闹,陈文港深居简出。他不怎么看新闻,这些也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出院以后,霍振飞还又一次上门探望,但连他人都没见一面。

霍振飞过来的时候,陈文港在屋里睡觉,霍念生闲着,他把堂哥让进屋里,丝毫没有进去把人叫醒的意思,只陪他在客厅喝了两杯。

霍振飞往那边看了几眼。次卧的门紧紧闭着,像个严防死守的禁区。

这自然也逃不过霍念生的眼睛,他调侃霍振飞:“对别人家卧室这么有兴趣?”

霍振飞笑笑,喝了口威士忌,嘴里尝到冰凉的麦芽焦香和一股烟熏味。

他向霍念生倾了倾身子,开口语气却是很正经的,问他以后怎么打算。

霍念生端着杯子,认真研究杯壁上的花纹:“什么怎么打算?”

“就是他这个情况,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以后你想怎么安排他?”

“不知道,又不急,养着看吧。我都没想过,你替我想那么多。”

“已经养了两年了。”霍振飞突然这么说,他不无担心地看着霍念生,“你把他接到家里,养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我都能理解。但我没想到,两年了,他还在你这里。”

霍念生闻言笑了,看着他问:“我高兴,也不行?”

霍振飞开始翻旧账:“去年过年就是这样,大年初一你就一溜烟跑了,今年又是,本来高高兴兴团聚的机会,你连年都过不完一整个。他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就紧张兮兮跑回来。那天烧了头香,祭拜爷爷,全家所有人都在,只有你溜号,爸爸还问你有什么天大的急事,说走就要走,我找个理由替你圆过去了。我当时都没来得及问,就非得你回来不可?你手下助理司机全都辞职了?这么大的金城,你找不到一个人帮忙把他送医院?”

“去世的人和一个大活人啊!”霍念生不以为意,“哪个重要?”

霍振飞说:“你是主刀医生?你在场和不在场会有什么区别吗?”

霍念生露出离奇的眼神:“这话真新奇,嫂子生孩子你还没法帮忙呢。你有时间来教育我,怎么不去和自己老婆说,她生的时候,你在不在产房外面等着都一样?”

他脸上露出十足嘲弄的神色,霍振飞主动让了步,往回找补,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口快,无心之失。霍念生喝干了杯里的酒,也没有再针锋相对。两人又倒了两杯酒,不再说这些了。他们堂兄弟两个在同辈人里是走得比较近的,但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说太多还是越界的。

霍振飞告辞离开。

*

霍念生推开卧室的门,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陈文港。

陈文港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单薄的被子裹住整个身体,只露一截白皙的脚踝。

但他其实没有睡着,听到脚步声就主动坐了起来。房间隔音很好,他应该听不到客厅里有什么动静。霍念生坐到床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陈文港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回答说:“随便。”

霍念生说:“随便是最难搞的。”

陈文港想了半天,未果,还是在霍念生提供了两种选择后,他指定了其中一种。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笔记本,是陈文港原来画画用的那个,这是霍念生给他放在床头的。霍念生随手拿起来,翻了翻,见进度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一页,一张速写都没有多出来。

甚至去年那个台历用完之后,陈文港也不再划新的了。

霍念生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他突发奇想:“明天我们去海边玩吧。”

陈文港似乎还是犹豫,不是很愿意出门的样子。但不等他找理由拒绝,霍念生自说自话,已经去衣帽间给他找出门要穿的衣服。衣帽间里现在挂了陈文港一年四季的衣服。

霍念生翻出了一件宽大的条纹衫和一条休闲裤。

翌日,他们果真去了海边兜风。

霍念生把车停在路边,他拉着陈文港,顺着陡峭的台阶滑了下去。

海滩上黑色的礁石林立,远处矗立着一座蓝顶白墙的灯塔,颇显孤独。海风猎猎刮在脸上,带来海洋深处潮湿的咸味。这一带都是防波堤,不是什么景区,也看不到游客。只有远处一个黑点似的人影在持竿海钓,再往更远看,海上浮着一艘小船,上面也有人在钓鱼。

陈文港扶着栏杆,霍念生右手也撑在栏杆上,左手搂住他的肩膀。

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们几个活人,每个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大海澎湃不息。

它太深沉、太广袤、太荒凉,以至在它面前,尘世凡俗中那些不能满足的欲望和不能消弭的痛苦,都渺小到不值一提了。看得久了,陈文港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他望着模糊的地平线,那后面藏着很多岛屿,是他不知道的远方。

霍念生像平常一样跟他聊天,这天陈文港难得都回应了,他也说了很多话。

他们从白天待到日落,后来站累了,下去坐到礁石上,就这么待了一整天。

到最后,陈文港突然向霍念生表达了离开的想法。

霍念生一时没有说话。

他用玩笑的语气问陈文港怎么回事,突然又提这个。

不同于以前几次,这回陈文港态度坚决。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切实准备付诸行动了。霍振飞能意识到,他自己也能意识得到。他拖累了霍念生两年,他们的故事已经拖得太长了。

他下不了手画上休止符,不过是出于私心,但什么戏剧都得有走到尾声的一天。

霍念生没答应,他们头顶的夜幕深邃,有无数星子闪烁。

他含糊其辞地说:“再说吧。”

临走之前,霍念生在海滩上捡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说是带回去收藏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上车,回家。

任陈文港好说歹说,霍念生突然展现出了强势的控制欲,他不点头,两人甚至头一次进入了类似冷战的局面。霍念生甚至直白地表明,他并不觉得陈文港能够一个人生存下去——这和他的脸,跟他的视力,跟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或者工作能力无关。在霍念生眼里,他像一个正在漏气的气球,飘飘忽忽,连随风漂泊都做不到,还妄想能自己跑到哪儿去。

但陈文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失踪了。

夏季多雨,气象台发布了橙色暴雨预警,下午到晚间,本市将有大到暴雨,风力预计可达六级,提醒广大居民出行注意安全,避开高空坠物。

霍念生回家路上,司机开得很慢,说有点堵车。

黑云压城,仿佛滂沱大雨随时将要落下。好容易从车流中杀出来,经过红绿灯,前方悬着学校减速的标志牌,他们停在人行道前,一队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手牵手排队过马路。

回到公寓,霍念生打开灯,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一片静寂。

他喊了几声“文港”。

没人回答。

护工接到电话的时候十分茫然,他在霍念生的追问下,战战兢兢汇报了一天的行程。

上午护工送陈文港去做针灸——平时是霍念生送他去的,今天不巧有事,由护工代劳。他们返回云顶大厦之后,陈文港说快下雨了,让护工提前回家,反正霍念生很快也会回来。

他的失踪没有一点征兆,又带着蓄谋已久的意味。

电话那头,护工的声音不安起来,他问雇主要不要报警。

霍念生沉默片刻,让他随时待机。然后他挂了电话,打开手机软件,地图上跳出个蓝点。

他在陈文港手机上做过一点设置,使得陈文港的定位可以直接推送到霍念生的手机上。陈文港是知道的,他当时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冥冥之中似有定数,现在突然派上了用场。

道行树枝叶东摇西摆,行人步履匆匆,空气里已经有了冷雨的味道。

霍念生盯着窗外每个人看,他的脸色冷得像结了冰。

被叫回来的司机自觉地不停按喇叭和踩油门,踩着市区的限速上限驾驶。他们远离了市中心,车速再度快了些。代表陈文港的蓝点还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他应该是乘坐了交通工具。

陈文港的定位停下了,他停留的位置是海边,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快到的时候,霍念生喊了停。

劳斯莱斯在路边刚刚泊稳,霍念生就下了车,他甩上车门,一路小跑。

这里还是他和陈文港上次到海边兜风的海岸线,只是换了另一个位置。

这段防波堤变得十分陡峭,直上直下,栏杆下面就是黑色的海。此时是下午四点多钟,天气阴暗,已经黑得如同傍晚,浪被吹得又急又高,拍打堤岸,惊心动魄地怒吼。

陈文港坐在栏杆上,肩膀瘦削,疾风灌满他的衣服。

就算他不松手,也仿佛随时可能被掀下去。

霍念生屏住呼吸,他从后面一点一点走近,靠得够近了,才轻轻喊了声:“文港。”

他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卷走,耳朵里灌满呼呼啦啦的风声。

但陈文港已经发现他来了,他扭回头,跟霍念生对视。

相较于霍念生,陈文港心里异样平静。

几个小时之前,他的确想不开,说是一时冲动也好,说是想了很久也好,他打发了护工,便锁门乘电梯下了楼。他熟悉这附近的地形,顶着路人的注目搭上一辆公车,一路到了海边。

但陈文港盯着手机,他知道他的账号绑定了霍念生的。他不知道霍念生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在,如果发现得早,很可能过几个小时就会赶来。

他忽然想看霍念生一眼,像还剩下最后一个执念。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真的跃入眼帘,陈文港又恍如从梦里惊醒。纷乱的思绪中,理智猛然回笼——他简直是疯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当着霍念生的面跳下去?

但一闪而过的,是另一个刚刚浮起就被按下的念头,霍念生会记得他吗?

对方一步步靠进,陈文港纹丝不动。他耐心等着。到了够得着的距离内,霍念生一个箭步上前。陈文港其实毫无反抗,很轻易地任凭他拽下来,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霍念生用力抓着他,几乎一路拖一路走。他们回到车边,霍念生打开车门,把陈文港塞进去,自己也跟着坐进去。陈文港被摔了个不舒服的姿势,来不及调整,就被按住了。

霍念生扬起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他呵斥陈文港:“没人教过你爬高上低有危险,是不是?”

陈文港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闭上了眼,一言不发。他制造了这样一出闹剧,霍念生发火是应该的。霍念生还在气头上,又拍了他两下,前排司机同样一声不吭,仿佛车里压根没有第三个人存在。

陈文港的手指蜷了蜷,他听到呼啸的风声被关在窗外,反衬得车厢里更加安静。只有霍念生一个人在开口,他质问陈文港有没有安全常识,知不知道不能坐在栏杆上,但对于他的主观意图绝口不提。仿佛这只是陈文港一次心血来潮,任性地在这种鬼天气跑出来看海。

霍念生恢复了冷静,他吩咐司机开车,老李立刻拧了钥匙,发动汽车。

返程的时候,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像是陈文港第一次来云顶大厦的那一天。

老李回去前,陈文港为给他增添无谓的工作道了歉。

从地库到电梯,霍念生一路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们回了家,霍念生推了一下陈文港的肩膀,让他进去。陈文港换了拖鞋,他似乎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望着霍念生在厨房进进出出。

霍念生已经教训过他,回家之后便只字不提。虽然说那几下巴掌、几句训斥,作为惩戒,和陈文港行为的性质比起来轻描淡写得犹如儿戏。外面雨下得太大,霍念生自己简单地做了点吃的,他解冻冰箱里的肉末,煮了锅粥,加上一碟腐乳,然后叫陈文港洗手上桌。

饭后,碗盘堆在桌面,陈文港站起来,伸手收拾。

他把餐具放到洗碗机里,洗手擦干,一回头,霍念生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

霍念生把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极其易碎的东西。

他亲了亲陈文港的发顶,又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皮。

陈文港突然湿了眼眶。

他抱着霍念生,低声啜泣,持续了好一会儿。霍念生还从没见他哭过,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一次都没有。陈文港把脸埋在他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滚,仿佛他反应极其钝感,所有悲伤和委屈延迟了很久才迎头赶上。霍念生搂着他,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

……

他们躺在床上,用体温烘着彼此,暴雨如注,冲刷天地。

霍念生或许会希望,这天的事也随着雨水冲刷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来陈文港也保证了下次不再“离家出走”,他可以不去深究,但有些东西是心知肚明的,像平静的河道底下潜藏着暗流,引而不发。

护工更加谨慎地跟着陈文港,不让他离开视线片刻。

家里的安全隐患也一条接一条地排除,厨房的刀架放在橱柜里,橱柜上加了密码锁,落地窗上同样加了锁,变成完全不能再推拉的样子,浴室里剃须刀换成了不可拆卸的电动式。

整栋公寓里,想找到一把剪刀、一只打火机,甚至一截金属棍,都是难上加难。

霍念生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尽他所能陪伴陈文港。他表现已经堪称温柔。

但温柔没法阻止陈文港,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够阻止自己。

他第二次做出了极端行为——陈文港服用了几片头孢呋辛酯片,然后设法打开了酒柜。

头孢类药物和酒精同时服用会引起双硫仑样反应,严重者导致休克活死亡。

幸而护工及时发现,救护车风驰电掣,把人送到医院洗胃。

陈文港醒来的时候,手背上已经扎着输液针头。有人在外面和医生说话。他躺在病床上,恶心,想吐,晕眩得厉害。过了一会儿,门推开了,霍念生进来,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头。

陈文港直到很久之后,都很难忘记他此时的表情。

霍念生没有发火,没有无奈,也不是漠然,他只是久久盯着陈文港,面容平静。

他俯身柔声和陈文港说话,连一个加重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陈文港扭过头去,觉得对不起他。

这次他能坐起来的时候,有人拿来一套厚厚的测评量表给他填。

陈文港填了两遍。

第一遍的结果是轻度抑郁和轻度焦虑倾向,过了一天,那个让他填表的人又送来一份,好声好气地劝说他如实填写。等他好起来之后,被转到了精神科,做更全面的检查。

他查了脑电图,头颅CT,心电图,抽了血,检查了肝肾功能和甲状腺功能。

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伴有严重的躯体化症状,认知功能受损。

这个结果并不轻松,但仿佛终于给出了一种答案,好过在困局里磕磕碰碰,不得其法。

既然有病就是可以治的,医生的建议是药物治疗。

只是精神类药物大多伴随严重的副作用。霍念生拆开一盒盐酸帕罗西汀,他研究那张长得过分的说明书,看到:头痛,反胃,食欲□□衰退,肝肾功能损伤……

他问医生:“就不能开点温和的药物?进口药呢?有没有不那么受罪的?”

医生在走廊上解释:“霍先生,不是钱的问题,如果病人不需要我们肯定也不会随便乱开,精神类药物大都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您想,怎么可能有伤害小的呢?”

陈文港坐在沙发上,依然是蜷着膝盖的姿势,他看着外面两个人讨论。

霍念生再进来的时候,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抄着兜,把几盒药扔到桌上。结果一盒滑过头,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站在桌前不知想些什么,最后长长出了口气。

霍念生转过来的时候,他无奈地开玩笑:“宝贝儿,你真是来克我的。”

陈文港把两条腿从沙发上放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什么,也被这一声叫停了。

他看着霍念生,像是反应不过来,又像不明白他的态度。霍念生走过来,他前所未有地温声软语,他搂着捻着陈文港,捻着他的一绺头发把玩:“那就吃吃试试?不舒服咱们就停。”

陈文港没有反对,何况他也没有选择,这是对他自己和身边的人负责。

他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前尘往事

刘小萍老家在临市一个渔村,她是因为父亲过世、母亲生病出来打工的,家里两个妹妹还小,都要上学念书,所以她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了,跟老乡跑到大城市挣钱。她先是打零工,后来有缘进了一家据说专门为有钱人提供高端服务的家政人力公司。她手脚麻利,学东西快,主要是头脑也灵活,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在培训期间格外卖力,因为考核结果优秀,果然被推荐去一户做生意的老板家帮佣,管吃管住薪水又高,比到处打工性价比高多了。

可惜这老板全家移民出国了。过半个月,小萍接到公司的通知,说个新的工作岗位。

她自然一口答应。新的雇主家住半山别墅,远离闹市,唯一的缺点是交通不太方便。不过这不算问题,而且到了才知道,工作地点超出想象地豪华——她第一天来报道的时候,跟在管家身后熟悉环境,绕一圈就走了半个小时。这里何止是别墅,简直像电影里的庄园。

入职半个月,日常工作不是很忙,同事虽不交心也还客气,怎么说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唯一诡异的地方,对,诡异,应该可以这么形容,就是这里的主人家——刚来那天,管家带她过去介绍给雇主认识,她以为这样的地方至少有一大家人住,像她前任雇主家那样,男主人,女主人,加上几个孩子,但实际上,屋里只有孤零零一个男人。

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心头一悚,那人半张脸上都是难看的疤痕,还遮着一只眼睛。

当时小萍都没敢仔细看他,她怕对方会觉得冒犯,勃然大怒。好在没有,雇主的态度倒是称得上平和,他原本是坐着的,看到他们进来,还慢慢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

只是也谈不上多么热情,打完招呼,管家就带小萍出来了。

这样一个神秘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背后像是藏着无尽的故事。

但她无从摸到任何蛛丝马迹。

当时小萍回头望幽深的走廊另一头,只觉得到处是暗沉沉的影子,张牙舞爪。

她心里有点打鼓。

管家姓王,是个稳重的中年人,在这栋别墅里等于是她的上司。小萍学着其他帮佣管他喊王哥,悄悄询问雇主的情况。管家想了想,只说没事,他不难相处,好好工作就行了。

她渐渐认清了所有同事,这别墅里的工作人员差不多是一个完整的团队,厨师,园丁,司机……得益于上一份工作经历,小萍已经见过些世面,她现在能明白,有钱人要维持一栋这么大的房子运转,就是需要这么多人手,还有背后足够富裕的财力支撑。

但那位雇主足不出户,不跟任何人来往,也没有任何工作。

他完全不像一个富豪的样子。

他甚至对当员工的没有任何要求,连面都不露,每天活动局限于有限的几个房间,甚至有点神出鬼没的意思。这栋房子里只有管家在管理整个团队,要大家每天完成本职工作即可。

这样的环境,反而让小萍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她说不好怎么形容,就当是她矫情吧——空空荡荡的屋宅,死气沉沉,毫无活力,主人家没有赋予它应有的生活气息,这里就像栋被遗落在时间之外的古堡,她不知道能在这里做多久,甚至已经有了提前谋划下家的念头。

这天趁天气晴朗,小萍在客厅换窗帘。

其实没有人指派活计,也没人会吹毛求疵,只是她闲着也是闲着,主动找点事做,不然甚至没有一种自己在上班的感觉。她把换下的窗帘塞在筐里,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小萍立刻转过身,她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影,正顺着扶梯走下楼。

来人是她待了这么久甚至还没见过几面的雇主,对方看到她在,明显愣了一下。

小萍连忙解释是看客厅窗帘脏了。

对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随意行动。

这时她抬起头,借着窗户投进的自然光,突然发现一件事——

在她的印象里,直觉雇主是个怪胎,她下意识避免正眼看他,一直以为他有好几十岁了。

直到这时,小萍才发现他年轻得过分。

她有些莫名心虚,幸好没人知道她连雇主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她头一次认真观察他,更意外的,对方除了那半面疤痕,竟然说不上难看。

他身材清瘦,气质沉静,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温和地回视她。他受损的外貌其实依然能看出清秀的痕迹,而且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也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安静而空洞。

这构成了他身上那种奇怪而矛盾的感觉,但平心而论,他谈不上不友好。

陈文港见她盯着自己,问:“要帮忙吗?”

小萍回过神,连连摇头说不用。

陈文港移开目光,想到什么,他突然又问了一句:“对了,你来上班多久了?”

小萍老老实实回答说有半个月,见他没有其他的话要问,她提着桶立刻开溜了。

陈文港环顾客厅,他记得这个新来的姑娘,霍念生为了公司业务去国外出差,大概是在她入职前一天离开的,那就是也有半个月了。他给陈文港发了消息,说后天就会乘机返回。

陈文港开始接受抗抑郁和抗焦虑治疗后搬到了这间半山别墅。

这也是霍念生名下的物业,比起市中心的公寓,好处是即便他足不出户,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至于霍念生让他搬来这里,除了觉得换个环境对他有好处,还有一些安全考虑——有次有几个贼心不死的狗仔,摸到了霍念生“金屋藏娇”的地点,他们在楼下长期蹲守,甚至扮成业主试图蒙混上楼,但被保安认出驱赶。这一次没有成功,但怕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另外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有人往家里寄快递,收件人名称写的是陈文港。那个快递被霍念生拦下了,霍念生把文件袋拆开检查,里面是一张陈文港二十岁出头时拍的照片。

他对着镜头,露出一点无忧无虑的笑意。

如果不是护工说漏嘴,陈文港甚至不知道有这回事。他听到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他问起的时候,霍念生虽没瞒他,也没有讲得太清楚。他说他会处理。

霍念生甚至连照片都没给陈文港看,只是问他想不想换个地方调节心情。

当时陈文港没想太多,如果他知道要劳动这么多人,也许会直接拒绝。

也可能霍念生不会听,他执意按自己的想法安排一切。

确诊了严重的抑郁和焦虑后,似乎突然一下,陈文港的悒悒不乐和疲惫颓废都有了合理的医学性的解释。鉴于他已经出现了自我伤害的倾向,陈文港听到那个医生背地叮嘱霍念生,大意是家属对于这样的病人,首先要盯紧,更重要的是,要给予耐心、理解、包容和爱护。

霍念生原本没有这样的义务。

他还是尽力去做了。

霍念生的的确确对他拿出了耐心、理解、包容和爱护,他亲力亲为地陪着陈文港,他抚摸他,安慰他,理解他所身处的困境,他问陈文港有没有想看的书,想不想继续画画。

陈文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回想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看书了,甚至想不起来。

他的记性是真的变差了,注意力减退,语言组织能力也退化,有时说话说到一半都会卡壳,然后陷入无言的沉默。最开始除了药物治疗,霍念生尝试请过心理咨询师,但是效果不好,陈文港没有任何倾吐心声的欲望。面对一个想要他敞开心扉的陌生人,他只觉得烦躁不安。病情的发展和药物的副作用都让他的大脑变得麻木,他对食物没有兴趣,对□□也没有兴趣,他对生活的期待像指间抓了一把沙子,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

大部分时候,他其实未必能准确地感到悲伤和难过,而是缺乏感情和感觉。他和外界失去了链接,在他和外面的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罩子,外面是彩色,里面是黑白。

他原本还可以强装下去,现在一切都被拆穿了。问题是,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

吃过午饭,小萍回到员工宿舍,突然发现脖子上的玉佛不见了。

那玉佛用料很差,不值什么钱,但她也毕竟戴了很多年了,是母亲在庙会上买的。趁午休时间,她在大宅里到处找了一圈,实在没有发现,只好去跟管家说了一声。

到底越想越不甘心,晚上睡前,小萍突然想起白天她还去过书房。

这下她等不及明天了,披衣起床,摸黑去了主楼,蹑手蹑脚,尽量不出声推开书房的门。

小萍屏息凝气,反手重新把门关上,怕惊扰其他人,也没敢开主灯,只是按了壁灯按钮。

啪地一声,柔和的光芒洒了一地。

她几乎心脏骤停,沙发里竟然坐了个人。

那人也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抬手遮了一下。

小萍一句尖叫卡在喉咙里,胸口砰砰直跳,即便看出是陈文港,也半天缓不过来。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映在她视网膜上的那个人影,冰冰冷冷、毫无感情,像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陈文港放下手之后,他的表情才带上点温度,像是活了过来。

他心平气和地问:“怎么了?”

小萍磕磕绊绊讲了过来的原因。

陈文港起身帮她一起找,他们还真的在书架旁边找到了她的玉佛,大概是她上楼掸灰的时候绳子断了,从衣服夹层里掉出来的。她捧着东西,心里生出丝丝愧疚,其实管家规定了上班时间不许戴首饰,只是她仗着管理不严,藏在衣服里戴,中午为此还被说了两句。

但陈文港除了帮她找东西,一句话也没多问。

小萍一时意动,似乎为了解释,或者化解尴尬,主动讲了玉佛是母亲送的。

陈文港扯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让她找到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她出门的时候,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陈文港又坐回了他原来的位置。

他一个人这样在黑暗里神游,小萍不敢问他大半夜在干什么,或者他准备到什么时候才回房间睡觉。他的态度摆明不想和任何人深聊,她对他有了改观,但还是很难不觉得他怪。

过了两天,管家突然通知说,霍先生下午过来。

到这时小萍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原来这栋半山别墅有另一个主人。

这让她有点尴尬,感觉这个班上了个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然而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她对陈文港、乃至对这栋房子生出了浓厚一些的探究欲望。

因此在那位霍先生进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暗暗打量观察。

毫无疑问,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

除此之外,相较起来,这位霍先生更成熟,更理性,更精明,也因此显得不好糊弄。

他来的时候正是饭点,他洗了手,坐下跟陈先生一起吃了午饭。据小萍所知,陈先生的有一个不知道谁给他制定的作息时间表,几点钟吃饭几点钟睡觉都很明确,管家会按时提醒他。她注意到霍先生饭后揽着陈先生去了后院散步,他们去了半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显然霍先生也清楚他的时间表,他送他上楼回房间午睡。

这两人的关系似乎不言自明,又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霍先生似乎因为走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几天,他都留宿在半山别墅。

在小萍眼里,他们的关系显得更怪异了。

霍念生每天都缠着陈文港,他待他的态度,甚至都有一点讨好的意味了。他给他从国外带了礼物,从箱子里掏出画具、糖果、木头人偶,玻璃制品……看起来简直像哄小孩一样,陈文港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会跟他说谢谢,但也看不出多么高兴。

霍念生来了以后,陈文港也没法每天藏在屋子里,被他拖着,不得不外出散步。

他一个人待着犹如一潭死水,霍念生来了,就算是强拉硬拽,好歹算是多了点波澜。但有的时候,陈文港面对霍念生也不愿交流,他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在霍念生不和他计较。

到了夜深人静,陈文港有时又会埋在霍念生怀里落泪。

这场景小萍没有亲眼见过,她是听另一个做得久帮佣说的。

她觉得这画面有点难以想象,但似乎大家对于两个雇主的相处模式,时间长了都已见怪不怪了。小萍觉得怪异,是她还没度过这个适应期。

跟成熟理智的霍念生比,陈文港的情绪难以琢磨,难以把控,仿佛云雾缥缈。

这天也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他还在楼上发了脾气。

原本霍念生好好地在跟他说话,两个人像平常一样上了楼。过两个小时,毫无征兆地,某个客房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小萍和另一个帮佣趴在楼梯口,面面相觑地不敢过去。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砸东西,但没吵架,准确地说,是陈文港一个人陷入情绪崩溃。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类似于“你就别再管我这种人了行不行?非要这样纠缠个没完没了吗?”

霍念生却没有动怒的迹象,他冷静地靠在门框上,环抱着胸,耐心等着。

等屋里动手那个精疲力竭,没动静了,他才问:“现在呢,高兴点没有?”

陈文港站在满地狼藉里,两手掩面,他又道了歉。

霍念生把他抱到楼上去了。

管家也闻讯赶来,一边指挥,一边带头上手,把屋里东西该清理的清理,该收拾收拾。

小萍大气也不敢出,她终于看到屋里的战况,柜子斜了,台灯横在地上,纸片撕碎一地。

她蓦然发觉,她原本以为霍先生还是个正常人——搞不好是她错了。

等所有人都走了,小萍还蹲在矮柜前擦拭,发现柜门碰掉了一点漆,可能没法补救了。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她回头去看,连忙站起身。

霍念生扶着门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然后他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和她说。

小萍连忙过去,她听见对方问:“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对,我姓刘,您叫我小萍就可以。”

“名字好听。”霍念生微微一笑,“你在这边工作还习惯吗?”

小萍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有点紧张,也有点警惕——她听老乡说过,得特别注意男雇主,而且以前离得远不觉得,跟这位霍先生面对面时,莫名让人有种背后冒汗的感觉。

霍念生的眼神很有穿透性,他像能猜透别人的想法。

此时他显得很健谈,平易近人,他询问了她的家庭情况,还问候了她的妈妈和妹妹。

这通聊天下来,他跟小萍拉近了关系,然后问:“陈先生那天帮你找了什么东西?”

小萍一懵,身上更加冒汗。

但霍念生很快笑起来:“你看什么,我又不是变态!家里每个房间都有监控,你来的时间短,老王还没告诉你,监控我都会看的,因为有点特殊情况。”

小萍壮起胆子问:“什么特殊情况?”

霍念生反问:“你觉得陈先生这个人怎么样?没关系,如实说。”

她想了想,当然不敢有什么说什么,只说他好像话很少,不爱出门。

霍念生循循善诱:“你可以去查查资料,抑郁症,在社会上发病率很高,很多人都会得的。”他又说,“你也跟他打过交道了,我看你对他有点忌惮。没事的,他不是不想跟你说话,他现在是病了,抑郁症病人就是这样的,他大脑分泌的多巴胺不够,没能力高兴起来而已。就像摔断了腿一样,腿断了,肯定没法再跑步了,对不对?他自己也痛苦的。”

小萍因为吃惊,不慎把口水呛进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拼命捂着嘴。

霍念生也不介意,耐心等她咳完了,才说:“我额外交给你个任务,可以吗?”

她当然不能说不行。

霍念生说:“你是年轻人,心细,应该也比较机灵,我想你多照顾一下陈先生,每天密切关注他的情况,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汇报给我。不用有压力,我不在的时候老王会看着他。但是老王一个人看不过来的时候,你就多关心他一下。平时也可以拍一些照片给我。”

说着他掏出手机,低头按了几下,伸到她面前:“我们加个好友?”

小萍来得久了,慢慢知道这里每个工作人员原来都是霍念生谈过话的。

但霍念生大概真的看中了她的什么可取之处,他跟管家那边也打了招呼,让小萍主要去照顾陈文港,比如给他掐点吃药、送饭上楼、收拾房间。

神秘的色彩揭穿了,像霍念生说的,至少陈文港不是什么危险份子。他只是郁郁寡欢,缺乏活力,除了那一次摔东西的意外情况,他其实从没对身边其他人乱发过脾气。

每次小萍把药递给他,他会说谢谢。

迄今为止,他只在霍念生面前失过控。

小萍现在把他当一个病人看,她甚至开始同情他了。

她依然不知道他过去的故事,跟他也聊不上什么。但霍念生一直跟她灌输,陈先生是个很好的人,等她了解他够多,以后会明白这一点。他说的也并不像假话,陈文港听说她以后想上成人夜校,会让她自己到书房用电脑查资料,甚至还给过她一些规划建议。

她用电脑的时候,他不干涉,也不多问,他最常发呆的角落是书房那个沙发。

有一次,她趁陈文港心情比较好,问他出神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陈文港过了半天才说,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数秒。

小萍照霍念生说的,给陈文港送饭要看着他吃没吃,什么大小细节都不厌其烦地汇报。

霍念生来的频率其实很高,即便如此,只要他不在,小萍就会拍陈文港的照片发给他。

她身上有一股伶俐劲儿,她能感觉到,雇主对自己工作的完成情况是满意的。

但有时候,小萍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们所有人这样严防死守地盯着一个人,单看行为,连她自己都加入了举止怪异的行列。可是又没有其他的办法。陈先生意志消沉,那位霍先生看起来也不容易。说真的,谁都不容易。

*

霍念生把车停在院里,他看向副驾,座椅上放着一个笼子,里面探出个黑色的鼻头。

他笑了笑,打开笼门,伸手把一只黑黄相间的小狗抱出来。

陈文港在花房晒太阳,他胸口摊着一本书,人睡着了,霍念生单手推开门,已经走到他身边了,他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犯困。

霍念生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陈文港很快睁开眼,他做了个灰色的噩梦,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被许多只手往下拖。

他像是沉入了冥界,突然回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热情而温暖。

他还反应不过来,只听霍念生问:“你看看是什么?”

他把那东西抱远了一点,陈文港才看清他手里捧了只小小的德牧。

极其年幼,搞不好才断奶没多久,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划水似的在半空扒拉。

霍念生捧着这么小小一只的狗,饶有兴致,把它举高到和视线平齐:“都说德牧凶,小时候这不是挺可怜的——听说一转眼就长大了,随便喂一喂就会很护主,你想不想养?”

小狗低下头,想舔他的手,被他抱过来哄陈文港,“你看它长得像什么名字?”

陈文港已经清醒了,他迟疑着,默然不语。

他的沉默是抗拒的意思,他第一反应是想叫霍念生退回去。这不是玩具,是一个接受了就不能随便处理的生命。陈文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的人生已是一片乱七八糟。

霍念生弄来这么一只小东西,不负责任,以为不想养了就随便不要了?

陈文港不吭声,也不肯接,他拧着眉头,还没开口,霍念生已经把狗放到他怀里。

暖烘烘的一团皮毛往胸口钻,陈文港下意识抱住它,它发出嘤嘤的声音。

霍念生说:“怎么样,可爱吗?”

陈文港抬头问:“它是哪来的?”

霍念生答非所问:“以后是你的了,放在家里陪你玩。”

他把手放在陈文港肩上,又催促一遍:“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陈文港还是迟疑,他像是抱了个担负不起的重担,实在难以松口,然而他胸口的狗崽一无所觉,它用湿漉漉的眼睛望住陈文港,热情地把脑袋拱到陈文港的脖子下面,嗅他的味道。

霍念生只是笑着,坐在扶手上看他们两个。

陈文港的手已经放到它背上,他顿了半天,犹豫着下一个动作,还是搔了搔它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前尘往事

小狗得到回应,更加热切地叫了一声。

霍念生执意要陈文港给它取个名字,但陈文港不肯,取了名字,就是有了羁绊了。他紧紧闭着嘴,霍念生瞥见他刚刚在看的书,那是一本轻松的科普绘本,讲宇宙天体的。

封面上画着哈雷彗星,它拖着长尾,像一颗在宇宙中游荡的孤独的子弹。

霍念生说:“叫哈雷怎么样?”他念了两遍,低头问狗,“好听吗?”

小狗高高兴兴地“汪”了一声。

霍念生笑了,他的眸子被阳光映亮,伸手也来挠它的头。

手指相触,陈文港一个激灵。

他硬着心肠,把它放在椅子上,说自己不想养,然后抽身出了花房。

玻璃门被反手关上,小狗在坐垫上团团打转,冲陈文港离开的方向叫个不停。得不到回应,它越发急了,忽然扑棱一下跳下躺椅,原地打了个滚,翻身起来,冲到门边嗅来嗅去。

霍念生走过去,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行吧,你就叫哈雷了。”

它嗅着霍念生的手,不明所以地嘤嘤直叫。

别墅里什么宠物用具都没有,只有霍念生带来的笼子。小萍找来一个垫子,管家蹲在旁边出谋划策:“你不要去仓库找,里面都是灰,有螨虫的,你拿几块干净的布给它垫在里面,笼门记得拴好,不然万一跑出来,这么小的狗,咱们这么大的地方,找都没地方去找……”

霍念生在卧室找到陈文港:“我晚上有个酒会,不陪你吃饭了,嗯?”

陈文港犹豫着问他:“还能还回去吗?”他补充了一句:“狗。”

霍念生笑道:“退什么?你不养我养,总行了吧,你不喜欢,别管它别理它就是了。”

陈文港也没什么好说了,只是用一只眼睛望着他。

他的视力如今好在是恢复了,右眼装了义眼,瞳孔颜色和他原来的很相近。

霍念生给司机打电话备车,他很快离开了。

傍晚,管家来叫陈文港吃晚餐。

陈文港经过客厅的时往外看了一眼,花园那边远远聚了一小撮人,叽叽喳喳的。家里抱来一只德牧,好像个稀罕玩意儿一样,几个帮佣连同园丁司机,都在围着箱子看热闹。

陈文港忽然问管家:“它要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喝奶?它不能喝人喝的牛奶吧?”

管家说:“霍先生说它已经断乳了,狗粮让人送到了,专门喂幼犬的,一会儿就喂。”

陈文港又问:“狗窝之类的呢?”

管家回答:“也送了,也送了。因为要消杀一遍,过两天再拿来给它睡。”

因为另一个雇主不在,他请示陈文港:“晚上让它在屋里睡,还是在外面?”

陈文港说:“先把箱子放客厅吧。等霍念生来了,你具体再问他。”

半夜,陈文港从床上坐起来。

他发了会儿呆,慢慢起身,披衣下楼。

万籁俱寂,静谧的客厅里有微弱的呼吸声。陈文港没有开灯,他凭着微弱的光线,在客厅角落辨认出箱子的轮廓。

他轻轻跪在笼子边上,两手扶着地毯,秉着呼吸往里看。

哈雷睡着了,在笼子角落蜷成一团,柔软又弱小。不知听到动静还是嗅到气味,它敏锐地睁开眼,发现来了个人,立刻精神起来,哼唧哼唧地往笼壁上扑。

陈文港用手指伸进笼子,戳了戳它的额头:“不打扰你了,你睡吧。”

哈雷在他身后委屈地叫个不停,陈文港头也不回上了楼。

翌日小萍意外起晚了,她早上醒了之后又不小心睡过去,她梦到霍先生和陈先生再次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陈文港砸了许多东西,霍念生勃然作色,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

“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我哪一点对不住你,还给老子摆什么脸色?你给我滚!”

他的面目是那样狰狞,最后抽象地扭曲成她小时候村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他们抽着旱烟,在不出海的日子聚在一起吹牛打牌,直到老婆来喊回家吃饭,不高兴的时候会动手打老婆。

小萍吓醒了,看看闹钟,意识到到自己睡过了头。

她手忙脚乱穿好衣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主屋,已经日上三竿。

陈文港平时这个时间是不会下来的,今天他坐在客厅里看书,姿势规规矩矩。

哈雷围着他的脚转来转去。陈文港低头注视它,它的尾巴期待地摇成一朵小花。

他垂下一只手,哈雷立刻扑上来,伸爪拨弄他的手指,像找到了好玩的玩具。

管家在对讲机里嘱咐喂狗。小萍装了半碗羊奶,泡了幼犬狗粮,正要放到笼子里,心里一动,她到陈文港身边,小声问他要不要喂。陈文港思考了很久,哈雷眼巴巴地在他的脚上踩来踩去,他手指蜷了蜷,把小碗接过来。

从这天开始,哈雷成了半山别墅的一份子。

它是霍念生带回来的,但在别墅长期居住的是陈文港,管家还是以陈文港的意见为准,问他介不介意让狗在房间里活动,如果他不喜欢,就把它的活动范围限制在院子里。

陈文港想了想说随它高兴,别跑丢就可以了。

哈雷获得了自由自在的特权,它每天大摇大摆出没于别墅任何一个角落。

管家给它戴了项圈,上面装着定位器。它听话得不像一只小狗,第一次戴就没有表达出任何不满,低头用鼻子嗅了嗅,被喂了两颗零食就同意了。

但它还是对陈文港情有独钟,只要看到陈文港,就吧嗒着四条腿追在他脚后跟后面。

以至于陈文港走路都不得不低着头,怕一不注意就会踩断它的腿。

哈雷似乎觉得这是什么新奇的游戏,反而更加起劲,追得乐此不疲。

但陈文港始终抗拒回应它的热情——听说德牧只认一个主人,他希望它认准霍念生,跟他培养感情。它跟着陈文港是没有结果的,只要他从这里出去,可能连养活它的能力都没有。

霍念生最近倒忙起来了,他一周来个两三次,大部分时候不顾得留下过夜。

他来的时候会先找哈雷,抱着到陈文港面前,拉着他一起逗它玩。

他离开的时候,哈雷就跑到门口,耷拉着耳朵目送他的劳斯莱斯离开。

有一次它嗖地追了出去,如果不是司机及时发现,差点卷到车轮底下。当时陈文港脸都吓白了,捂着心脏坐到地上。霍念生握着他的手,从他兜里掏药,给他压在舌头底下。

霍念生呵斥了哈雷两句,它呜咽着趴在陈文港腿边,把下巴搁在他的大腿上。

陈文港一把把它紧紧搂在怀里。

他让小萍上网搜怎么照顾幼犬。

幼犬饲养要保证营养,补充钙粉和维生素,对牙齿和骨骼发育极其重要。

幼犬离开母亲后,会叫,会不适应,主人不用过于担心,多陪它玩玩就好了。

幼犬要从小做好社会化训练,主人有义务教它学会人类社会的规则和习惯。主人要摸它,让它对触摸脱敏,要让它听懂唤回和跟随口令,要让它定点上厕所,学会回笼,学会等食,不然以大型犬的体格,长大了如果爆冲、扑人、乱吃东西,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危险……

小萍哀叹:“这也太多条条框框了,怎么跟养孩子一样麻烦呢?”

哈雷把它的枕头叼过来,递到陈文港手里。陈文港意会,抓住枕头,它又甩着头抢回去。

“别跟它拔河,别跟它拔河!”小萍一边扒拉手机一边大喊,“你看这个上面写呢,这样会鼓励它养成跟人抢东西的毛病,不好!”

陈文港松了手,哈雷摔了个屁股蹲。

它翻个身,趴在枕头上,两只爪子蜷起来,伸着舌头喘气,不明所以地看他。

陈文港没忍住,笑了。

小萍继续在网上搜罗建议,看到很多主人说,要趁狗还小的时候,给它多拍点照片、视频,就这么几个月的功夫,留下珍贵的纪念。哈雷在拍照的时候也任凭摆弄,它把鼻头抵在镜头上,露出一张鱼眼畸变的毛茸茸的脸,然后突然打了个喷嚏,逗得小萍拍手大笑。

陈文港的手机里很快装满了照片和视频。

其他工作人员也喜欢它,厨房时不时给它用鲜果肉蔬煮新鲜的餐食。

但只有陈文港端去喂,哈雷才肯动口。它的服从性好像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教什么口令很快就能学会。过了一个月,这个别墅除了霍念生过来,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喂它了。

小萍有天发现客厅里的狗窝不见了。

陈文港把哈雷连狗带窝挪到了自己卧室里。

似乎谁也没注意到这件事,只有哈雷尤其高兴,但它得寸进尺,反而不愿意睡自己的窝了。在陈文港的纵容下,它每天要跳上床跟他一起睡。

这样一来,它跑到院子里玩,再回来就必须得擦爪子了。管家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端着水盆,蹲在卫生间给它洗脚。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活计陈文港慢慢也接了过去。

有天霍念生半夜过来,看见陈文港趴在床上,他一条胳膊搂着哈雷,睡得很沉,屋里进了个人也没有醒。倒是哈雷睁眼,它支棱起脑袋,看着霍念生,尾巴啪啪地拍着床面。

霍念生摸了摸它的脑袋,陈文港终于也醒了,下意识往旁边腾了腾位置。

霍念生亲了亲他的额头:“你们俩怎么搞的?”他拉开灯,“看看,一床的狗毛。”

哈雷张着无辜的眼,扭着脖子去舔他的手。

陈文港迷迷糊糊,他一手怀着狗,一手勾着霍念生的脖子,回应他的吻。

霍念生把哈雷抓了下去,他从柜子里拿了床单和被罩,大半夜也没叫人,自己张罗着换了,才搂着人睡下。陈文港还探着头去看狗,霍念生按他的脑袋:“别看了,它有自己的床。”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前尘往事

陈文港一觉睡到早上,身边空空如也,人和狗都不见踪迹。

他揉着眼下了楼,见霍念生搬了个低矮的鞋凳,坐在食盆旁边,两手搭在膝盖上,看哈雷把头埋在盆里吃东西。他看得专心致志,陈文港舒了口气,也走过去,在旁边蹲下一起看。

霍念生微笑着说了声“早”。

陈文港蹲得腿酸,顺势在地毯上坐下,把头靠在霍念生膝盖上。

霍念生拿小腿给他当靠背,揉了把他的头发,陈文港捂嘴打了个哈欠。

哈雷灵敏地顿住,抬头好奇地看他在干什么。陈文港笑起来,说了声“什么你都想看”。霍念生也笑了,搔搔它的脑袋,它才又低下头,顶着两个人的注视,把食盆舔得干干净净。

小萍还在尽职尽责地打小报告。

陈先生拿刷子把哈雷刷了一边,从头到尾捋下好多浮毛;陈先生特地早起了两个小时,吃完饭陪狗在花园玩飞盘;陈先生去了厨房,他好像是想自己给哈雷煮饭,炖糊了一口锅,但是盛出来的东西好像还凑合,反正哈雷把盆舔得干干净净……陈先生这,陈先生那……

这丫头机灵得很,靠着这些,她从雇主那换了不少红包。

宠物疗愈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课题了,复诊时,医生对此也给予了肯定的态度。那医生又拿出了一堆学术依据,比如科学研究表明,一个人在抚摸宠物时,血压会有明显降低。喂养宠物还会增加人的价值感,冲淡那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想要消失的念头……就算不用他讲,有目共睹,陈文港渐渐对他的狗表现出了高度依赖,吃饭睡觉都要黏在一起,舍不得撒手。

他还在吃抗抑郁和抗焦虑药物,玻璃罩子依然隔绝着他和外面的世界。尽管他无法打碎它走出来,但哈雷蜷着爪子趴在他胸口的时候,把脑袋搭在他膝盖上的时候,把嘴巴凑到他手里讨要零食的时候,叫他似乎在每天冗长的生活里,重新抓住了、触摸到了一点东西。

哈雷对此一无所知,它从不考虑它对主人的意义。

它只是喜欢挨着陈文港,啃自己心爱的咬胶和玩具,真实地又毫无保留地需要他。

如果陈文港不喂它,它会挨饿,如果陈文港不陪它玩,它会无聊。

不管陈文港一个人躲在哪个房间,最多两个小时,哈雷总能嗅着气味找过来,它啪啪甩着尾巴,要摸要抱,如果陈文港半夜不睡,哈雷就打着哈欠卧在他旁边,困得眼睛一闭一闭。

它需要他,他也需要它,哪方面多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成了一个共生体。

德牧这样的大型犬,每天都需要足够的运动量,哈雷越长大,就有越多的精力需要发泄。它时常在陈文港的怀抱和户外撒欢之间左右为难,它学会了表达这种为难的方式,就是叼来自己的狗绳,急切地塞到他手里。总是以陈文港妥协告终,带上玩具在外面陪着它。别墅足够大,整个庭院都是它的游乐场。它可以恣意奔跑,钻进冬青墙里打滚,跳到喷泉池里游泳。

这还不够,它还心心念念等着霍念生来,因为霍念生来了,会带它到后山玩飞盘。

那里地方更大,漫山遍野,一天下来,它自己可以把自己累到瘫痪。

但不管在哪,陈文港一个呼哨,它就会颠颠地跑回来,出现在他面前。

小狗长得果然是快,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哈雷的体型有了质的飞跃。

它尖朵慢慢立了起来,介于大狗和小狗之间,身材有了威风凛凛的雏形,但它还不是太会耍威风,脾气温驯,任摸任抱,从不会随便对人龇牙和吠叫。

七月流火,暑气还没完全散去,霍念生牵着它去后山的溪涧里玩水。

陈文港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在山路上走。

哈雷见了水高兴疯了,扑腾一声跳下去,溪水漫过它的肚子,它奋力地游来游去。

陈文港坐在石头上,他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水里,溪水冰凉,沁人心脾。

这时他还不知道坐在身边的霍念生在打什么主意。霍念生拔了几根狗尾巴草,编了个环,给他套在小指上。陈文港随手取下来,听见他跟自己商量,说想送哈雷去接受更专业的训练。

霍念生的诉求很明确,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把它培养成一条护卫犬去的。

陈文港第一反应是舍不得,他意识到,送它走就意味着一年半载的分离。

霍念生看着陈文港,陈文港抿着嘴,回视他半天,似乎欲言又止,其实脑子里很长时间空白一片。他没能找到反对的理由——哈雷本来就是霍念生抱回来的,要养它也是他的主意。

陈文港潜意识一直默认霍念生才是哈雷正经的主人。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霍念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也没有十分强硬,到最后还是说动了陈文港,他说工作犬的本能里有工作的需要,它们有自己的价值要实现,哈雷也未必喜欢每天只玩玩具的生活。

陈文港点头说好,于是很快订下日期。

他站在门口霍念生把哈雷带走了。

身边一下空了,让陈文港突然不适应,茶饭不思,好在过了两个月,峰回路转,有天突然连狗带人都回来了——一辆吉普开到了院子里,下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肌肉强壮,手臂结实,带着几道肉粉色的疤,讲话有一些外地口音。他说自己是个退役的军犬训导员。

打开后备箱,哈雷嗖地一下蹿下来,热情地甩着尾巴,扑向门口的陈文港。

为了让哈雷跟其他同类相处,它在训犬基地住了两个月,相处得差不多了,霍念生花重金把训导员请了回来。这个训导员前前后后在别墅住了有一年的时间,训练地点就在后山。

他指挥工人在后山拉起了铁丝网,架设天梯和断桥。

众人忙碌的时候,陈文港去现场旁观。

训导员一边敲钉子,一边讲他以前在部队的生活。他训过许多军犬,它们像他的孩子又像他的学生。有一条黑背跟他同年退役,他向上级打了好几层报告,如愿以偿把它领回家了。

他们也确实过了几年挺高兴的日子,人也满意,狗也满意,可惜它在去年寿终正寝了。

这是个让人有点伤感的故事,但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

哈雷倒是很喜欢上课,它兴奋性很高,身体素质也好,爬高上低不在话下。

陈文港每天也没事做,他像个家长似的,在旁边围观训练,一节课程都没落下。

霍念生像给自己培养出了新的兴趣爱好,他不一定每天有空出席,但整体上,还是深度参与了训练过程,训导员需要助手,他都十分配合,这两个人倒是很聊得来。

匍匐前进和翻越高板,这些哈雷很快都能掌握,它唯一的弱点是怕火。

穿越火障的时候,训导员点燃了火圈,它在原地打转,怎么鼓励都不敢跳。

最后陈文港都被拉过来,在这头站着。他到底不忍心:“算了算了,不要学了。”

不料哈雷听到他的声音,甩着脑袋用力抖了几下皮毛,霍念生忽然喊了声“去”,它一下奔跑起来。它越跑越快,拉长身躯,凌空而起,跃过火苗舔舐的火圈,向陈文港跑过去。

它把头靠在他的大腿上蹭来蹭去,陈文港抱着它红了眼眶。

这天后面的课程也被打断了,霍念生索性说今天就到这里,训导员见多识广,似乎也没觉得怎么奇怪。他很快收拾了东西,走之前没忘夸奖哈雷,表扬了它的进步。

陈文港拍了霍念生两下,把眼泪染在他衣服上。

到最后,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落泪了,他内心仿佛变得十分疲惫和空虚,但又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让他透不过气,必须得到冲刷,必须发泄出来。

霍念生只是像理解似的抱着他:“哭吧,哭吧。”

哈雷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它们。然后它一条腿接一条腿地卧下,压在了陈文港脚面上,嗅了嗅他的裤腿。

之后的训练里哈雷还学习了扑咬和战斗。这是它的凶性头一次无拘无束地展露出来。

陈文港录过一段视频,后来在别墅里工作人员里广为流传,基本每个人都欣赏过,啧啧称奇——画面里,霍念生换了迷彩服,他把哈雷牵到场地里。穿戴好防护服的训导员抽动响鞭,故意挑衅,它完全没有了人畜无害的面目,露出尖利的獠牙和威胁的低吼。霍念生拍拍它,低头喊了声“袭”,它像只离弦的箭猛扑上去,一口咬住训导员戴着护具的手臂。

训导员奋力甩动手臂、作势打它,它紧紧咬住不肯松口,直至把人扑倒在地。

下课的时候,训导员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也不在意,脱了护具,招招手,示意镜头过来一点。他得意地向镜头展示自己的手臂,即便带了护具,下面皮肤也磨出了血痕。

面对脱了防护服的训导员,哈雷又对他友好起来,激动地摇着尾巴。

训导员哈哈大笑,从兜里掏出小零食喂它。

他又侃侃而谈,跟霍念生讲起以前在部队里的生活,到了现在,还有战友打电话来讨教训犬技巧。他的眼里充满怀念,说人还是不能下训练场,不然闲两三个月,马上就生疏了。

训练期满一年,哈雷在别墅门口摇着尾巴跟他告别。

它现在真的是一条充满震慑性的大狗了,令行禁止,像个时刻准备守卫什么的尖兵。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前尘往事

哈雷形影不离地跟着陈文港。

它褪去了稚嫩的气质,训练有素,只有在陈文港陪它玩的时候,还会暴露天性里活泼好动的一面。比起小时候,它似乎更灵性、能够更精准地感知主人的情绪了。以前陈文港情绪低迷的时候,哈雷总是急得团团转,嘤嘤地往他身上扑。现在它不叫了,只是默默趴在他旁边,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它身上仿佛自带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坚定而有力地过渡给陈文港。

转眼又到了元旦,小萍跟家里打电话,母亲问她过年的时候回不回家。

她一开始说回,过了一会儿,又给母亲回过去,说还是算了,毕竟春节期间有好几倍的工资,大妹要上高中了,家里各种花销多,她趁机多攒一点钱。至于没说出口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报了夜校,学校要上课到大年二十九,如果加上来回赶路的时间,势必要缺两天的课。

她有点焦虑,在考试没出结果之前,就算和家里人也不想多说。

到了大年三十,别墅里的大部分人都放假了,只有管家在内的两三个工作人员留下来。

偌大的屋宅里突然空空荡荡,连哈雷叫两声都仿佛跟着一串寂寥的回音。

小萍打扫卫生,陈文港在院里扔网球,他抛出去,哈雷捡回来。她经过的时候,陈文港突然叫住她,说:“不要忙了,已经够干净的了,你们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她想了想,也没客气,说要用电脑查点资料。

陈文港同意了,并且问她课上得怎么样了。

他们去了书房,陈文港帮她研究怎么算学分,甚至还抽时间帮她补习了一下英文和数学。

哈雷打着哈欠趴在他们脚边,有支笔掉在地上,它帮忙衔了起来。

陈文港摸摸它:“谢谢,真乖。”

小萍看看狗又看看他——身边有了哈雷以后,他终于多了些活人的气息了。

至少,他已经在努力地靠近正常人的生活了,这点能任谁都够看得出来。

但说起来,这又牵扯出她最近一件心事。她在夜校里听到别人讲那位霍先生的八卦。

大家互不认识,不知来历,她不说,也没人想到她的雇主就是绯闻里的主角,同学围在一起,讨论得兴致勃勃,有人提到他这几年性情转变,不知为什么,甚至很少抛头露面了。有人立刻捂着嘴巴,神秘地说有高人分析过,他可能被哪个情人下了降头之类的,以此迷住他的眼,栓住他的心,东南亚那边很多这种邪术。但因为这种迷信过于无稽之谈,很快有人不屑地反驳,说如果一个纨绔子弟浪子回头,只有一种可能,无非是收敛几年,好安排个合适的联姻而已,娱乐周刊都爆了好几期料,明示暗示他和谁谁谁快订婚了,这还看不出来吗?

别墅没订任何娱乐报刊,她不确定陈文港知不知情。至少陈文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但当她仔细去想这件事,不免对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好奇得要命了,甚至有点冒汗。

霍念生是这栋别墅的主人,他时不时上山来住,这里像是他为陈文港打造的一个世外桃源。他显得那么伟大,但说到底,他的人生没有都押在这里。他在山下还有另一半人生。

在他那一半的人生里,过着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在山上别墅里的种种表现,难道可能是演的吗?

别墅里冷冷清清地过了一个年。

翌日,小萍到客厅的时候,陈文港给了她一封利是,利是是霍念生提前封好的,放在抽屉里,工作人员每人一份,放假的等回来再领,代表他这个雇主对大家一年的辛苦表示感谢。

哈雷不怕冷,自己在庭院里跑酷,陈文港站在门边看它。

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水雾,陈文港伸出手去擦干净,他的身影显得十分寂寞。

小萍依稀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他常年幽居室内,皮肤捂成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她甚至感觉他身上有种行将就木的气息。现下她大概看习惯了,也不太觉得了。而且陈文港因为出门遛狗,见太阳的时间多了,他的气色确实好了一些。正值新春之际,这像是个好的迹象。

小萍打开了电视,好让屋里多点热闹的动静。

她问陈文港:“霍先生没说什么时候过来吗?”

陈文港不甚在意地回答:“不清楚,我也没问。”

小萍换了几个频道,都没什么好看的节目。陈文港让留守人员过年期间不用干活,她跟他也比较熟了,他们两个在客厅一人占了一个沙发,各自看自己的手机。

陈文港用一只手划拉屏幕,心不在焉。小萍最近搜过霍念生的名字,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历史记录,顿时一段视频的声音播放出来,是曝光霍念生私生活的那一段。

她手忙脚乱地把声音关了,极其尴尬地看陈文港。

陈文港却说:“没事,我平时自己上网也会看这些。”

小萍越发尴尬了,她拙劣地咳了两声,才解释:“我……”

陈文港说:“真的没关系。”

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场面不失几分滑稽。过了片刻,小萍没忍住摊牌了。她坦言她是因为听了同学闲聊的那些八卦,才想起去搜的,有好奇心理,但更多是因为大部分她并不信。

陈文港轻笑了一下:“连你都这么相信他,所以你没发现什么端倪吗?”

小萍唉声叹气:“不关我相信不相信的问题,霍先生来那么频繁,我说话直接你不要介意,他就算还有其他相好的,都得多两个分身才够用吧。我觉得他……你对他挺重要的,真的没必要多想。唉,好了好了,我错了,新年第一天就犯蠢,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行不行?”

陈文港温和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却又开口,头一次向她吐露了一点类似真心话的想法。

陈文港说站在他的立场上,其实能够接受霍念生选择其他人一起生活。

当然,还是不要为了联姻去骗婚——他相信霍念生不会这么跌份——但霍念生确实对他太好了,好过了头,他已经付出了过分的耐心和精力。他对陈文港来说像跟救命稻草,而陈文港只能把他往水面下拖。所以如果霍念生有天意识到自己的付出和回报不对等,从而决定找一个合适的人生伴侣,陈文港可以退出,还可以祝福。他只需要一个体面的告别就行了。

小萍不知为什么,突然怒其不争起来,说陈文港的想法太丧气,太妄自菲薄,不应该。

陈文港没有和她辩论,他承认自己控制不了消极的想法,以后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哈雷在外面跑够了,一阵风似的冲回来,叫了一声。陈文港起身拉开玻璃门,把它放进来。他把哈雷牵到卫生间,用宠物湿巾给它擦爪子,然后回到客厅,哈雷陪他们一起看电视。

小萍灵机一动,指着它问陈文港,想没想过真要是分开了,狗应该跟谁。

陈文港无奈地看着她笑:“你这个口气像是在问离婚了孩子跟谁。”

她说:“差不多一个意思,所以你舍得吗?这是你的狗还是霍先生的狗,你们分得清吗?”

陈文港被问到软肋,只能告饶:“舍不得,那就当我刚刚也犯蠢,我们扯平了,OK?”

小萍哈哈笑起来,开始反思他们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净说这些怪话。

她换了个动画片,屋里两个成年人都不太有兴趣,哈雷却很喜欢,支起耳朵,头也不回地盯着屏幕。陈文港示意就看这个,它高兴地叫了一声,尾巴一下下甩在他的小腿上。

许多年后,陈文港回首往昔,是哈雷把他扯出了那段人生中至黑至暗的日子。

而霍念生,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底色,他融入了他的血脉,成了他体内的一根骨——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成了构成他的一部分。

这过程是一点点发生的,微不可见,水滴石穿。

陈文港吃了两三年的药,中间剂量增大过,又慢慢调小了。期间换过医生,不同的医生给过不同的说法。有个认为他的情况较为严重,需要长期服药。有个觉得他还年轻,这么吃下去对身体消耗太大。后来重新做了检查,为了减轻对肝肾的负担,才一点点把药彻底停了。

但这么多药物还是有效的,他的大脑里不再有不堪重负的自我谴责的声音,他也很少再有那些突如其来的落泪了。实话实说,回想起来,还显得有些丢脸。

过去这些事情,已经成了霍念生可以拿来打趣他的东西。

陈文港从不生恼,也不否认,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很大程度上,他们或许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但人生依然是一场茫茫难渡的苦海。

对许许多多作茧自缚的人来说,四面八方,不知何处是岸。

在小萍眼里,陈先生依然很少笑容。他沉着稳重,待人温和,无疑,他的病情是有所好转,只是在他的生命里,笑的能力似乎不一定会再回来了。抑郁症是一种难以彻底治愈的疾病,有人形容过,一条无法摆脱的黑狗。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阴险莫测,蠢蠢欲动。

它就算离开,还是潜藏在暗处,还等待着在将来某一天卷土重来。

以至于霍念生依然小心地待他,像待一个危险的玻璃器皿。

陈文港对于他是个什么样的麻烦心里有数,只是他也没法让自己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

他重新捡起了画笔,他往画面里添加了颜色,用彩铅,用水粉,他用的都是素雅的色调,几乎看不出内心的阴霾,但也不浓烈、不热切。他以此作为打发时间的爱好,这兴趣又不是特别充沛。他有时在当做画室的空房间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有时好几天都不会过来动一笔。

他还在自学法语,只是记忆力和注意力都恢复不到从前的水平,每天看两个小时就放下了。霍念生还问过他怎么想起学这门语言,陈文港说只是大学上过选修课,随便看看。

他感慨了一句,说岁月不饶人,算了,果然都忘得差不多了。

有时他回想以往认识的一张张面孔,都很难立刻叫出熟悉的名字。

陈文港对此说不上特别沮丧。就算如此,他也变得更坚强、更理性了。无力感并没有消失,只是那团笼罩他的黑雾渐渐淡了,他姑且可以看见别人,也可以看见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前尘往事

陈文港有时候算日子,结果总是让人惊诧。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已是七年。

七年,足够一个孩子从出生成长到就读小学,足够人的细胞完成一次整体的新陈代谢,足够一场婚姻或者爱情迎来不可避免的疲惫和阵痛。据说再恩爱的夫妇,也有一场七年之痒。

就算在他和霍念生之间,也会吵吵闹闹。

准确地说就这两年,磕磕碰碰的矛盾越发多起来。

这些年来,陈文港始终带着哈雷住在半山别墅。

霍念生没提过让他搬出去,陈文港也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一方面是为了哈雷——当初聊天一语成谶,他既舍不得带它走,又舍不得跟它分开。

另一方面,陈文港意识到,他自己也依赖上了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

不需要跟人打交道、不需要说场面话、不需要关心陌生人的目光和脸色。

山中无甲子,闹市里的生活变得模糊而虚无,于他而言,已是像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他像个孤僻又执拗的旅人,即便饥渴难忍,也宁可避开一个又一个城镇,独行在旷野。

当然,孤僻太过终究不是办法,大概霍念生怕陈文港会把自己憋出新的毛病,他时不时还是千方百计地把陈文港拖出去。他带他去吃过新的餐厅,也看过新的电影和展览。

其他的,游乐园、马场、购物中心,这些地方他们都去过。

霍念生曾经把游艇会包下来,整个海滩上再无旁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

他们见过许多人,遇到过许多事,慢慢充满许多回忆,好的坏的,难以一一尽数。

他们有拥抱、接吻、亲热的时候,不可避免,也有争吵、冷战、冷漠相对的时候。

又是一个秋天,一场秋雨一场寒。

尤其山上的温度更低,比市区里冷得更快。

陈文港围了条薄毯,照例在书房看书,哈雷忽然站起来,摇着尾巴迎到门口。

与此同时,陈文港也听出了熟悉的脚步声,他放下书,下一刻,霍念生推门进来。

陈文港抬起头,他的视线追着霍念生,霍念生走进来,却径直绕到了他的背后。他弯下腰,两条胳膊把陈文港连同椅背环在里面,有一下没一下亲他的耳朵。

陈文港意会,他笑了笑,起身帮他脱了外套,解开领带。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吻在一起。

霍念生不知最近忙什么,他们有三四天没见,陈文港把哈雷赶出去自己玩。他亲着霍念生的眉骨,手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眼角眉梢,他们交换了位置,霍念生把他抱在自己身上。

薄毯落到了地上。

书房里有一些动静,过了许久,复又归于安静。

陈文港去把窗帘拉开,外面天色还亮,不见日头,薄薄的云层弥散了白色的光线。

他回到沙发,霍念生起身,把什么东西拿出来,逗弄似的在陈文港面前一晃而过。

他手里是个打开的盒子,黑色丝绒里躺着一枚戒指。

银光熠熠。

陈文港心里一跳,他低头看了一眼,看清了,反应却十分平静。

霍念生像是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说:“试试,看设计得怎么样。”

陈文港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眼神没有落在戒指上,却在审视眼前这双手——

手掌宽厚,手心干燥,手指长而有力,指缝里还有一些薄茧,每个特征都让这双手显得坚韧而牢靠。他何其熟悉霍念生的手,这双手给他做过饭,换过药,拍过他的后背,抚摸过他的头发和脸颊,也触摸过他身体的每一寸。他给过他安慰,也给过他快感。

就这么看着,陈文港短暂地走了神。

他想到上次和霍念生见面的时候,他们之间,怎么说呢,也不是吵架,恰恰相反,是在床笫之间,情到深处的时候,霍念生抱着他,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在一起。

什么叫在一起?

哪种意义上的?

他们现在不算吗?

陈文港组织了许久的语言,都没法恰当地回答这个问题。

那时霍念生察觉了他的犹豫,他耐心等着,但大概陈文港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他露出一点自嘲似的微笑。霍念生让他不要纠结这个了,他开玩笑说男人床上的话不可信,先睡吧。

这两年,除了最无聊的花边小报,大部分记者都不爱追着霍念生那点事研究了——因为掏不出什么太新鲜的素材了,他愿意跟一个毁容的人相好,那就好吧,该笑的都已经笑过了。

霍念生磨磨蹭蹭这么多年,他的终身大事悬而未决,所谓的联姻来来回回遛了大众几次,总是捕风捉影,就连他那位被揣测最多的的“红颜知己”,也出来澄清了两人只是多年朋友。

最后大家都失去耐性,绝大多人相信他霍念生是确实不是结婚那块料子了。心理专家出来分析,这其实体现了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子女会有意无意效法父母的行为模式……

霍念生今天带着戒指过来,他面上还是笑嘻嘻的,行为里却有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陈文港回过神,他好像站在高楼边上,一阵阵晕眩,以至于不得不试图搪塞过去。

霍念生绕到前面,抓起他的左手,拈起戒指,从他无名指上套下去,一直压到指根。

像是被烫了一样,陈文港很快拔了下来,他把那个银圈轻轻放回霍念生的手心。

他找了个借口:“我是左撇子,手上戴着东西不方便。”

霍念生拉起他的右手,又强行套上去:“那换这边戴,一样的。”

陈文港的目光落回他自己手上,他手上的皮肤也有经过腐蚀的痕迹,留着粗糙的疤痕,右手比左手上的严重。他做过植皮手术,但只靠一次两次手术,还不能把所有的疤痕覆盖。

因为遭了太多罪,后来也没有再继续了,成了现在的样子。

陈文港把右手展平,伸到眼前,他欣赏了几秒。

他想象他不是在书房,外面不是惨淡的天光,而是在庭院里的草坪上,刚刚结束一场生日派对。天色黑透了,玩疯了的客人也散尽了,佣人收拾了吃剩的食物和垃圾,撤了桌子,舞台上的音响关闭了电源,草坪上反而变得安静空阔起来。头顶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彩灯,一亮一灭,微风吹拂,他抬起头,眼前的人是霍念生——比现在稍微年轻一点的霍念生。

霍念生把戒指套在他手上,向他表白,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在一起。

如果是那个时候,陈文港可以毫无动摇地回答这个问题。

他还想象他们在海边野餐,他和霍念生嬉笑打闹,他们在阳伞下铺上餐布,从食品篮里拿出苹果、可乐、鱿鱼丝、三明治;他想象他们在毕业舞会上跳舞,他高兴地拉着霍念生,在旁人打趣的目光里滑入舞池;他想象他们吵吵闹闹过去一辈子,直到彼此都变得白发苍苍。

想象和现实的边界渐渐模糊,金色的海滩凋零了,舞会的帷幕褪色了,他们远没有走那么远的时候。眼前只有霍念生的脸,他用一种深厚、复杂、静默的目光注视着陈文港。

陈文港再一次把戒指拔下来,他说:“你留着给其他人吧。”

霍念生漫不经心但不容置疑地按住他手:“别人戴着不合适。再说,我哪还有其他的人?”

陈文港固执地说:“我也不合适。”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只是送个小东西而已。你说说是哪里不合适。”

陈文港沉默,淡淡笑了笑:“以前也有人给我戴过戒指。你猜他后来和谁结了婚。”

霍念生的表情冷寂下来,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

陈文港继续说:“不如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对我没得说……但你不要在我身上绑一辈子。你有钱,有势力,外面去哪找不到更好的。像我现在这样的状况,顶着这样的脸,还有功夫想那些风花雪月海誓山盟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过的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这些东西有和没有,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霍念生闭了闭眼,重新挂起笑意:“好好好,那算了。”

他把那个盒子合上了,收起来放回兜里。首饰盒有点大,其实不适合装在裤兜,布料明显顶出一块。霍念生来的时候,可能是把它藏在大衣口袋里的。

陈文港看见了,究竟不忍心。他心里一阵患得患失,但觉眼前迷障重重。

人很容易感觉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实在并不容易。

霍念生没什么明显不高兴的表示,只是又陪他聊了几句,便起身说回城里。

哈雷顺着楼梯跑上来,又不明所以地跟着霍念生跑下去。霍念生弯腰捋了它一把,告诉它自己要走了。哈雷立着耳朵,尾巴都不再摇了,抬头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它听到陈文港在二楼叫了自己一声,抖擞精神,重新跑上了楼。

陈文港慢慢蹲下,两手捧住它黑黄相间的脑袋。

颈间一阵刺痛,他伸手去摸,似乎还留着霍念生刚刚咬出的牙印。霍念生把他的腿架在臂弯,他留下的感觉和体温依稀还在,人已经走出了陈文港视线之外。

过了一会儿,有个帮佣来问陈文港晚上想吃什么。

别墅里来来回回,陆续换过几个员工,原来跟他混得最熟的那个叫小萍的帮佣离职了——她考上了成人大学,陈文港还恭喜了她。而她走了,也带走了他唯一一次对人吐露的心声。

霍念生把戒指带走之后,陈文港就没再见过,不知道他怎么处理了。

但后来霍振飞都来电问过陈文港,问他到底怎么想的,以及霍念生是怎么想的。

似乎在霍念生过了三十五岁之后,他这个堂哥渐渐有了种认命的态度——不管他结不结婚、养不养孩子,就算他效法古人梅妻鹤子,家里也都只能认了,决定放任自流。问题是,霍念生真的潇洒也就罢了,在霍振飞眼里,他却被陈文港这道坎绊住,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

霍振飞问陈文港,不觉得他们之间这种欲擒故纵的关系很古怪吗?

陈文港没有恼火,他只反问霍振飞,有没有觉得自己像电视剧里多管闲事的大家长。

两个人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是通过声音交流。

但大概年岁渐长,火药味也没字面上看起来那么浓。

这些年来,不管陈文港主动还是被动,他到底对霍念生的家庭关系有了更多了解。

这场对话中,他心平气和,和霍振飞沟通。陈文港头一次主动对霍振飞说,对于对方的行为和态度,他虽然有时不那么认可,但还是可以理解,这至少说明霍振飞是站在霍念生的立场上的。他这表哥不管当得好不好,可见确实把霍念生当成家族的一份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他的闲事。其实也好,这总好过霍念生永远孤家寡人,没人管没人问。要是所有姓霍的人都只想以看他的笑话为乐,陈文港才替他感到心寒和不平。

听完霍振飞的脾气也降下来。

他嗓子听起来有些嘶哑和疲惫,好像是白天开会话说多了。

他对陈文港说,他明白他的意思了。霍振飞承认,他本来不该也不想插手太多堂弟的私生活,也是因为心急太过,才会催陈文港认真考虑一下。头几年折腾得人仰马翻,外人看着都替他们觉得辛苦。再怎么说,霍念生现在也是奔四的人了。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只要混得还可以,通常都该到了事业有成、家庭安定的阶段,有这方面的向往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霍振飞又补充,就算霍念生再有个性,不追求组建传统意义上的家庭,陈文港已经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一大部分空间,这一点毋庸置疑。走到今天,说放手就放手,任谁想都知道没那么容易。进不得退不得,才最让人难受——不说霍念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陈文港沉默良久。

最后,两边都把要说的说完了,客客气气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前尘往事

终陈文港这一生,他或许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噩耗传来的日子。

从早上睁眼开始,视野所及,每一处最微小的细节,全都不管不顾地铭刻在脑海里。

那些画面像坏了的录影机,不停循环播放,失控一样的播放,永远都不能真正停息。

那天他起了个大早,拉开窗帘,外面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蓝,水清,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他给哈雷喂了一点吃的,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哈雷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寸步不离地趴在陈文港脚边。

陈文港把他带到院子里,但是它的兴致好像也不高,他们没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陈文港去了书房,他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拿起之前没看完的一本书。

有风拨动窗帘,轻纱飞舞,一只七星瓢虫飞了进来,在书页上停留一下,飞走了。

他还读那本书,读了两个小时左右,他渐渐进入阅读状态,暂时忘记外界了一切。

直到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

陈文港认出对方的号码,是霍念生那个叫Amanda的助理。这些年,他们有一定的交集,但私交始终不是太熟。此时,她的声音异常沉重:“陈先生,很遗憾,有个不幸消息……”

清晰的画面到这里为止,后面的录像带画面扭曲不堪。

陈文港像是失去了理解能力,他秉着呼吸,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说:“节哀。”

他的脑子在“嗡”一声之后就只剩空白,他呼吸困难,浑身冒汗,头晕眼花,耳鸣如擂。

胃里像是塞满石头,天和地都颠倒了过来,陈文港不得不伸手去扶住桌角。

但他坐着的沙发还在急速下坠,坠到深不可见的地狱里去。

有一股巨大的恐怖攫住了陈文港,这和他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恐惧不同,他的恐惧具象化了,屋里所有物件,书架、花瓶、圆几、椅子,都成了庞然大物,张牙舞爪地向他挤压过来。

电话那边,Amanda还在说话,陈文港突然想起来,她的中文名好像姓杨。

她说了什么?

她说再过一个半小时,接他,尽快……

她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陈文港不知道他自己回答了什么,他还是不相信,因为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除了霍念生,霍振飞、霍家其他那么多人都在,还有那么多集团高管,他们都上了船,怎么可能全都出事。他抬头去看挂历,不管怎么看,这天不是四月一号,不是有人会搞无聊恶作剧的日子。

极其怪异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体里还能分裂出一个声音,一一应答了她的话。

他把手机丢得远远的。

哈雷猛地吠叫起来。

陈文港似乎是跌在了地上,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摸到地毯粗糙的纹理。他伸手去拽沙发罩子,试图找一个依凭,支撑自己站起来,但是手脚软得都不是他的了。

他不停地往上攀,不停地往下滑,门仿佛被推开了,是管家闻讯赶来。

他清楚陈文港有惊恐发作的毛病,陈文港感觉他的手伸进自己兜里,摸到了装着阿普唑仑的药盒。管家着急忙慌地抠开药盒,他做得不熟练,用力过猛,几粒药洒了一地。

陈文港摸索着从地上抓起一粒,一口吞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汗涔涔坐在地板上,管家扶着他,脸色极为担心。

他听见管家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霍先生有没有说,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霍先生……

霍念生……

意外事故……

海上……

游轮失事……

出海……

发生意外……

陈文港牙关咬得死紧,管家捡回了他的手机,他忽然一抬手,把手机打得更远。

哈雷担忧的叫声灌满了他的耳朵。

陈文港好像低声说了什么,但他同时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屏蔽了管家从震惊到恐惧到凝重的脸,他也屏蔽了管家的声音。他死死地盯着地面,他现在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霍念生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是构成他的一部分。

他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回不来了。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之后的事,陈文港意识似乎都是恍惚的,他像行走在不真实又醒不来的噩梦之中,一举一动全凭本能接管。但他的本能又极其顽强,告诉他,他还得去做该做的事。

他遭遇过无数痛苦,他不得不接受许多东西。

Amanda到的时候,陈文港正等在别墅门口。他换了一身黑,黑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覆盖着一些陈旧的伤疤。

管家和哈雷在他身边,她落下车窗,管家便迎了上来。

这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花白了,脸色颓唐,他用力搓了把脸,深深叹气,弯腰跟她说话。

陈文港站在更后面一点的地方,他眼神空茫,瘦削的肩膀挺得笔直。

临走,他让管家留下,说自己跟她前去就行了,雇主出事了,家里这么多工作人员,还需要有人通知和安抚。他招招手,只有哈雷跟着他上了车。

*

Amanda脸色同样差劲,她没有化妆,神色疲惫,眼袋细纹毫无保留地浮现出来。

她亲自开车,绕来别墅一趟,就是为了带陈文港一起去太平间,见逝者最后一面。

她来之前打了无数个电话,霍念生遭遇不幸的消息已经反复确认,板上钉钉,不再有任何侥幸。他是横遭意外,走得过于突然,来不及留下直接的遗言。但如果说该由谁处理他的后事,她认为有义务叫来那位陈先生,这恐怕也会是老板的意思,除他以外,不作第二考虑。

车里气氛压抑得要命。

她开口告诉陈文港自己目前得知的消息——霍念生所搭乘的游轮是以霍氏集团的名义租赁的,是一艘小型豪华游轮,失事原因是被海盗劫持,他们有武装,劫持了全船并且。

陈文港直视前方的路面,始终一言不发。

他们到了医院停车场,Amanda拉上手刹,陈文港已经推开车门。

他还记得打开后门,把哈雷放下来,它紧紧追着陈文港的脚步,Amanda在前面带路,他们一路下了楼梯,进了一栋大楼,按了电梯楼层,楼层标志旁写着“太平间”。

电梯“叮”地一声。

刚出厢门,哀哀的哭声就传过来,外面十分混乱,混乱中又掺杂着凄凉。

太平间里除了医院的工作人员,远不只他们两个,出事的毕竟是整船人,打捞出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仍然失踪。家属乌央乌央地挤着,人头攒动,来来去去,场面甚至堪称喧闹。

Amanda看了陈文港一眼,他站在哀戚的人群里,显得格外安分守己。

有人揭开白布,霍念生的遗容已经经过修整。

陈文港平静地看着他,他看了很久,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中间他抬了抬手,但他的动作很轻微,刚抬起来就放下了,甚至没什么人注意到。

有人拿着登记簿,过来说了什么,嘴唇一张一合。

陈文港听到后方细声啜泣的声音,他扭过头去,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女性的背影,声音也熟悉,陈文港猛然记得她是霍振飞的夫人,他们一家三口吃早茶的时候跟他们碰见过。

她头发凌乱,塌着肩膀,失魂落魄,她对着一面白墙,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眶。

陈文港收回目光,他冲工作人员点点头,示意这就是他们要见的人,没有弄错。

白布重新被盖上了。

冷冻柜的门合上了。

不知是谁猛然拔高了嗓门,身后的哭声更加尖锐凄厉。

工作人员低声劝慰家属冷静,不要在太平间大吵大闹。

Amanda冷眼旁观,她看着陈文港,他太沉着、太平静了。当然,她不否认他伤心。这些年来,霍念生对他怎么样有目共睹,谁能一点不伤心呢?但她还是暗暗地有些为雇主不值。

就这么一个枕边人,到头来,连一滴送行的眼泪都没有,至亲至疏夫妻。

陈文港出了太平间,候在外面的哈雷凑上来,抬头舔他的手。

Amanda寻出来,她示意陈文港,还有话要说,最好换个私密的地方。

陈文港没什么反应,他站在那,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她康明来了没有。

康明是以前跟着霍念生的保镖,是个光头,大个子,魁梧健硕,他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

陈文港沙哑着声音,吩咐他在这里看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动霍念生。

他把哈雷也留给了康明,Amanda保持着沉默,看他把皮绳递过去。

他们出了医院,往马路对面去。大路宽阔,陈文港闷头往前走,Amanda拽了他一把,他们在人行道上等绿灯。过街是一家水晶酒店,Amanda在前台用她的身份证开了个套房。

就这样,他们到了房间里,她才公事公办地告诉陈文港一些消息,猜测这场意外可能是祸起萧墙,现在霍家全乱了,各路记者也激动地倾巢而出,疯狂挖料。出事的主要是霍三叔一系,霍二叔压根没有上船,全家去了夏威夷度假。虽说种种阴谋论,有些耸人听闻,但整场游轮失事充满蹊跷,警方调查还需要时间,霍念生留下的一些东西需要他尽快签署和决定。

之后她又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充电器几乎没有拔下来的时候。

陈文港扶着玻璃,往楼下看,街上车水马龙。

没过两个小时,霍念生的律师也来到酒店。他像个个特工似的,戴着口罩,进门前先看左右。确认身后无人跟踪,祝律师关上门。他放下公文包,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厚厚的文件袋。

霍念生生前立过公正有效的遗嘱,他名下的所有财产指定给一个人。

律师以单调平直的语气,解释每份文件是什么,指导陈文港在哪些地方签字。

陈文港握着钢笔,他只管听着,挨个签署。他们配合默契,他签下一个名字,祝律师就把纸页掀过去,换下一个地方指给他。

直到签到最后一份,钢笔迟迟没有落下。

Amanda向他看上一眼,愣住了。

陈文港眼眶红着,怔怔出神。他的眼中已经蓄满水汽,湿漉漉的睫毛遮住了视线。

他的瞳孔是浅色的,其实只有左眼完好,右眼换了义眼,只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做植入手术的时候,霍念生整夜地看着他,怕他乱摸敷料和绷带,感染伤口。她叹了口气,接着又更重地叹了一口。

良久,他动了笔,划出陈字的第一横,一滴眼泪砸到钢笔尖上。

墨水洇开了,变成一团黑色的水渍。

陈文港笑笑,他扯了张纸巾,按在纸上,慢慢蘸干:“见笑了。”

祝律师换了另一份复印件,他这次顺利地签好了,所有文件重新被装起来。

套房里氛围凝重,仿佛变成一片死寂之地。

陈文港坐在地毯上,他屈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塌了下去,他把手搭在后颈上,用膝盖挡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动作很像把头埋起来的鸟,但是一只断了翅膀的、奄奄一息的鸟。

看起来他仿佛在哭,然而又不完全是,过了许久,他只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发。

Amanda和祝律师也只是坐在一旁。

三个大活人,俨然三尊雕像,在短暂的几分钟里,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如果不是中央空调还在运作,这个房间如同被按下暂停键。

还是祝律师的电话打破了停滞的时间,他接起来,嗯嗯啊啊地应付对面。

出事后是祝律师一直负责与警方和各路人马对接。

他的嗓子也哑得不能再哑了,眉头拧出深重的川字,不停地清喉咙。Amanda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去一口喝干,讲了许久,才终于挂上电话。

然后他蹲到茶几边上,整理公文包,且又从夹层里拿出一个密封袋。

陈文港怔怔看着他动作,祝律师回视他一眼,他的眼神庄重肃然。

密封袋里封的是张折叠的纸。

他告诉陈文港,这是霍念生离开人世前一段时间留下的,在袭船到毁船中间的一段时间,它被密封在空酒瓶里,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这是作为调查证物的东西,祝律师没有详说他花了多大力气从警方手里拿回来。他说取证程序已经完毕了,他把这封信给陈文港保存。

陈文港盯着他手里的密封袋,他听不到Amanda还在低声说什么了。

这两个人都离开了,算是留给他一些空间。

陈文港跪在地毯上,两肘撑着茶几,他心脏跳得厉害,拆了几遍,才把密封口拆开。他抖着手,极其小心地展开信纸,摊平,来不及看清那些潦草的字迹,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他伏在茶几前,抬手遮住了眼。

*

医院的太平间里依然人声鼎沸。

毕竟十年里都不一定出一次这样震惊八方的社会事件——整个下午到晚上,除了值守人员,医生和护士都不得不分出人手,帮忙维护秩序。死难者里,大部分乘客身份非富即贵,家属、下属、律师和混进来的记者把严肃场所挤成了菜市场,你方唱罢我登场。

小护士不得不扯着嗓子叫喊,这面吵架刚刚熄火,那边黑压压又闹成一团。

霍京生还在叫嚷:“我看你最好搞清楚,谁才是一家人,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陈文港靠着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说话的人。

他再避世也认得霍念生这个便宜弟弟,血缘关系给了霍京生一副和他哥哥略显类似的轮廓,只是他的五官紧凑,有一种平庸的气质。

陈文港说:“滚开。”

霍京生指着他的鼻子:“大哥尸骨未寒,我不知道你怎么算计的他的遗产,但是姓祝的有没有动手脚,你们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要自作聪明,别以为全金城就只有他一个律师,你以为你霸占着我大哥的遗体,你就当上他的遗孀了?上了法庭,法律不保护你们哪!”

他又指着太平间的门:“我看你是金丝雀当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哪来的胆子,连霍家的主意也敢打,你以为他还能坐起来,一手遮天偏袒你?你的保护伞已经没了!”

陈文港的拳头已经挥到他的鼻梁上。

霍京生受到重击,脑壳哐当撞到墙上,龇牙咧嘴,神魂出窍。康明反应迅速,即刻挡在了陈文港面前,然而霍京生大损颜面,怒气冲冲地抓他,踹他,想要向陈文港猛扑过来。

他们很快被众人拉开了,霍京生气喘吁吁,混乱中,他的指甲还是刮到了陈文港的脸。

小护士怒气冲冲地大喊:“在医院里不要打架!要打到外面去打!打个你死我活!”

霍京生被拉了出去,有人也想赶陈文港走,被保镖和狗震慑住了,又缩了回去。

那个小护士又回来了,她用酒精给陈文港处理伤口。

陈文港哑着嗓子说:“抱歉。”

小护士无奈地说:“看你也通情达理,现在知道道歉,就不要打架呀!”

陈文港还是一直在说抱歉,不停地说,她说:“好了,知道了,下次别这样就行了。”

小护士顿了一下,她的手腕被轻轻抓住了,陈文港摇摇头,示意不用再处理了。

她同情地看着他,他用指节拭去掉下的一颗眼泪:“不会有下次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前尘往事

到了晚上八点之后,人群才渐渐开始稀疏。

陈文港麻木地靠在走廊墙上,他站了太久,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除了早上那顿饭,他全天几乎水米未进,头昏脑涨,一阵阵晕眩袭来,但他也感觉不到了。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脑中始终绷着一根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越来越紧,越崩越细,再施加一点外力,就要彻底绷断。

此时他还有一种无比滑稽的感觉,他几乎想不起自己在干什么。

陈文港不轻不重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他的意识清醒了一点。

霍念生走了——对,他是霍家后辈,理应以霍家的名义发丧,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只是陈文港霸道,强行让康明守在太平间,不许其他人动他。然后自然争执起来,不可开交。

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机械地安排一切,殡仪馆灵车都不够用,最快也要明天才来。

期间,姓霍的来一拨去一拨,威逼利诱,要带走霍念生的遗体,只差在太平间上演强抢闹剧。连警察都来了几次,但也不好插手,只是和稀泥,先劝陈文港,说这终归是别人家事,见他油盐不进,蛮不讲理,又劝霍家人,他们总不能帮忙动手,还是请亲属和朋友自己商量。

陈文港快要记不清他应付了多少人了。

Amanda和祝律师其实已经帮忙挡了绝大部分媒体,不然更要翻了天了。他意识混乱,只记得霍京生悻悻走后,霍振飞的夫人方琴也被推着来过一次,她未施粉黛,眼睛肿得像金鱼眼泡。但她只象征性地说了两句,就又落泪,然后被已经是大小伙子的霍予翔搀扶离开。

对她来说,大概不幸中的万幸是儿子没有出事,她的家庭还没有彻底破碎。

之后还有一些陌生面孔,嘁嘁喳喳,不停地说来,说去,烦人得要命。

Amanda回来的时候,正是霍家二叔过来那会儿——他染了头,黑漆漆的显得很年轻,用头油梳得光明锃亮,但他的眼皮还是松弛了,盖住一半黑眼球,显得怎么都打不起精神。

他穿一套黑色的西装,臂上配着白纱,说自己是从夏威夷连夜赶回来的。他摆着长辈的架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慰陈文港,当前正是霍家危难之时,更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不如霍家的丧事就由霍家操办,规模更加隆重,举行葬礼时,请他一起接待来客吊唁。

Amanda默默避到一边,完全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听他和蔼地絮絮叨叨。

陈文港静静地看他一会儿,问:“你为什么在笑?”

霍二叔瞪大了眼,他脖子上的皮也全都垮了。

他说:“什么?我没有吧。”

陈文港盯着他的脸:“你在笑。”

霍二叔的面部肌肉绷紧了一些。

陈文港继续说:“因为死的不是你,你很高兴吗?”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眼里露出一丝戾色,半面腐蚀似的疤痕比任何时候都要狰狞。

顶光森冷生硬,落下浓重的阴影,加重了每个丑陋的细节,让他看起来如同鬼魅。或者说,他更像一具混入人间的走尸,腐坏了一半,用仅存的还像人的那一半,在跟所有人说话。

陈文港说:“等二叔治丧的时候,再通知我去吊唁吧,我祝二叔名流千古,光启后人。”

Amanda掀起眼皮,她看见霍二叔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捂着胸口。

*

时针指向凌晨一点的时候,才终于把人都熬走了,太平间只剩下寥寥几人守夜。

走廊的尽头漆黑一片。

这里常年保持低温,不知哪里有风吹来,仿佛阴风过境,直往人后颈里钻。陈文港也撑不住了,他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墙面冰冷,陈文港打了个寒噤。

康明倒还保持着站姿,每经过一个人,就不动声色地扭头看看。

他对陈文港说:“你去车里睡一会儿吧。”

陈文港说:“还是你去吧,明天还要靠你保驾护航。”

哈雷趴在一边,把大脑袋搭在主人腿上。陈文港慢慢抚摸着它的头,它闭上眼睡着了。

但耳朵还时不时动一动,似乎仍然保持警觉,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

直到这时,陈文港才感到一种挖肝摘心似的痛楚。

他觉得越来越冷,只有哈雷趴着的那一小块是暖的,除此之外,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陈文港努力闭上眼,但只觉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的胸膛。

他下意识把手按在腰包上,这是在医院门口一个地摊上临时买的,他用指腹摸索着拉链,里面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装的是一本二手字典,也是临时买的。

里面夹着霍念生的绝笔。

浑浑噩噩,迷糊了一会儿,他脑海里全是霍念生的那封信。这会儿那信成了他唯一的定海神针,救命稻草,陈文港只囫囵读了一遍,他甚至不敢多看,但是黑色字迹在他眼前晃荡。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一次。

很遗憾,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尽够生活,以后坚强一点,好好活着。

坚强一点,好好活着……

坚强……

活着……

爱过我……

真正……

爱……

自无尽的黑暗里,陈文港猛然惊醒,眼皮无比酸涩。

他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半了。

他一动,哈雷也跟着醒了。据说凌晨四点是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候,也是人最软弱、最困倦的时候,陈文港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他想起来,殡仪馆的灵车在六点之前就会到达。

灵车……

陈文港扶着墙,愣愣看着墙皮,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墙壁,直望到里面去。

墙后有着一具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他心里充满难以言说的痛楚,却感觉不到害怕,因为霍念生也在里面。然而,想到霍念生,陈文港胸口又一阵刺痛,连呼吸都变得难乎其难。

他像是承担了无法忍受的重量,胸椎被一节节压碎了,不得不慢慢把身体弓起来。

走之前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像物件一样,冻在一格一格的冰柜里。

因为没有了生命体征,只有生命是有尊严的,躯壳没有意义。

他不可能再见到活着的那个人了。

他彻底失去他了。

陈文港把头抵在墙上,绝望如海潮一样淹没了他。

他在做一场极其漫长的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了。

*

五点半,睡了一觉的康明从停车场回来了,Amanda也来了电话,他们去找工作人员。

遗体入棺,灵车通体漆黑,车头装饰着白花,最中间是一朵含苞带露的百合。

霍念生的灵堂设在殡仪馆,停灵三天,供亲朋好友吊唁、告别。

吊唁厅里挂着深色窗帘,上挂横幅,白纸黑字,刻着死者的姓名。

棺木停在房间正中央,霍念生闭着眼,他遗体已经入殓师重新整治,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他换了身体面干净的衣服,是Amanda帮忙从家里拿来,陈文港亲手给他穿的。

他做这些的时候,Amanda似乎怕他会撑不住,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做完了。

民间说法,给逝者穿寿衣的时候,不能把眼泪滴在上面,否则会让逝者在黄泉路上徘徊不去,不得往生。陈文港眼眶干涸,他仿佛牵线木偶,处于一种灵肉分离的状态——

他的灵魂被抽离了,□□仍在继续运行。

他的精神饱受折磨,只是痛苦的意志力还在替他完成他该做的一切。

供桌上摆着遗像,是一张色彩照片,五官俊美,眉骨高耸,显得眼窝越发深邃。

陈文港坐在下面的座位上,他和遗像对视,两道桃花眼轻佻游离,似笑非笑,宜喜宜嗔。

霍念生的目光看向他,又没有在看他。

陈文港失去了时间概念。

其实他们停灵没打算停满三天,为防霍家人再生枝节,也避免媒体纠缠不放,祝律师放出了烟雾弹,Amanda悄悄跟火葬场定了日期,停满两天就会把人送去。

供桌两侧陈列着挽联和花圈,陈文港站起身,慢慢踱过去,他依次去看挽联上的署名。

来吊唁的人其实不多,虽是因为刻意没有通知,想知道的人总会知道。

往日霍念生那么多狐朋狗友,这样一看,可见也没有几个交心。

寥寥几个花圈里,陈文港看到李红琼的名字,他想起来,她是和霍念生传闻联姻最多次的那位绯闻对象。她来的时候戴着墨镜,让人把花圈放下,和陈文港说了一句“节哀”。

还有一个是霍美洁,她这个做姑母的反而没有露面,只是让人把花圈送到殡仪馆。

倒是郑宝秋和郑茂勋专门来了一趟,他们两个捂得严严实实,也戴着墨镜和帽子,行程低调,郑茂勋低着头,搓着鼻子,站在灵堂一角,讷讷的也没说什么。

陈文港眼里布满血丝,他很久没休息了,憔悴得形销骨立,郑宝秋看到他就哭了出来。

她抱着陈文港,站在灵堂里嚎啕大哭。

陈文港抬手,木然地摸摸她的头发。

捱到火化的前一天,陈文港已经不知道他多久没睡了,Amanda等人轮流劝他。后来俞山丁也来了,也劝,而且前前后后,帮忙操持了许多事务。

只是他躺下也睡不囫囵,长一觉短一觉,几乎没有离开过灵堂。

他对殡仪馆不该算陌生了,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九岁的时候,他就在这里给父亲守了一夜的灵。那时他哭得抽抽噎噎,大人把他带进来,告诉他待在这里,爸爸的魂魄会回来看他。

但他们的意见也没有统一,有个人生气地说,把这么小的孩子带来干什么,不要让他看。

有人踌躇着,又有一个人叹了口气,说就守一夜吧,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见最后一面了。

陈文港把三张椅子拼起来,他躺在上面,胳膊遮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天黑透了,吊唁厅亮起了灯,白亮如昼,空气中浮动着线香燃过的味道,气氛庄严悲凉。

隔壁厅里从早到晚都有人在哭,有的哀戚,有的干嚎,他还听到不知是谁唱歌,一把细细的声音,声调凄切婉转,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他听着,听着,到了这个时间,所有声音终于偃旗息鼓。

陈文港翻身坐起,他走到棺前,久久凝视。

两天来,他就这么望着一个冰冷而陌生的霍念生,他们共处一室,有时候,陈文港觉得,这两天或许永远不会过去了。

它们会在他剩余的生命里,就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

过了许久,他把两指探入霍念生胸前的口袋,摸出一枚红色的护身符。

那是陈文港给他换衣服时放进去的,他原本想让霍念生把它带走。

但忽然之间,他又强烈地舍不得了。陈文港心里如同烈日灼烧似的难熬,他把这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手指蜷起来,又慢慢松开了。他伸长手臂,去摸了摸那张曾经熟悉的脸。

陈文港用低柔的声音和他商量:“以后见面再带给你,可以吗?”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又眯了一会儿,不知从第几觉里醒来,陈文港突然听见狗叫。

他一睁眼便坐起来,有个陌生的影子在地上挣扎,和哈雷缠斗在一起。

相机和镜头摔了一地,原来是有记者溜进来,被哈雷发现了,护卫犬不是白训练的,哈雷已经占了上风,凶狠地把人压在地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搁在记者脖子上头。

记者吓了个半死,他大喊起来:“救命!救命!狗,快管管狗!”

陈文港走过去,叫住哈雷,却没有立刻让它松开。

他冷冷地俯视记者,然后视线转向地上的东西。

陈文港拾起了相机,机身十分迷你,他按了几下,调出储存卡里的东西,不仅有照片,还有视频,他按了播放键,视频画面动了起来。他看到自,脊背对着镜头,身体俯在棺边:

“要不是因为我,你想想自己活得多潇洒,用得着一年到头往医院里跑,给我洗澡,给我换药,给我做饭,琢磨我喜欢吃什么,观察我脸色高不高兴,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

“我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要当成天大的事,我发火发脾气,反而让你赔笑脸哄我,哪有这样的道理,还得提心吊胆,怕我哪天想不开……不是我想不开,是你想不开。你早该转过弯来了,其实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你为我付出的七年,我都替你觉得不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陈文港低着头,他啜泣出声,“你再看我一眼……”

陈文港漠然看了眼背后,从拍摄角度判断,这相机被藏在送来的一个花蓝里。

他掰开后盖,研究了一下,抠出储存卡,高高扬起左手。

记者惊恐地看着他,抬手捂住脑袋,陈文港倒是没有砸,只是松了手。

相机重重摔到地面,机身四分五裂。他冷冷地抬起脚,鞋跟把它的零件踩得更碎。

那记者自知理亏,反而强词夺理起来:“这是我的个人财产!”他嚷嚷着,“我把相机落在殡仪馆,想回来取,难道也有错?你又是纵狗伤人,又是毁人财物,是犯法的!”

陈文港说:“是吗?你把法院传票寄给我,是死是生,我赔给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哈雷喉中发出更加}人的低吼。

它的涎水滴到了记者脖子上,仿佛下一口就能咬断喉管,记者再装不出气势,放软语气,哀求陈文港把狗叫走,他说他只是想抢一条新闻,职业需要,无可厚非,真的下不为例。

良久,陈文港突然招招手,哈雷终于松了爪。

记者连滚带爬,一骨碌爬起来,这才看出他个子很矮,其貌不扬,长相没什么特色。

他哧溜到了门口,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个狗啃泥,立刻重新爬起来,不见踪影。

陈文港想把那张存储卡掰折,他捏着卡缘,突然又停下了。

他把那张卡装到自己兜里。

然后陈文港坐回去,静静地等待。

他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一下一下走动,分针则缓慢移动,他看着时针一点点指向五点。

殡仪馆位于郊外,不知何处隐隐传来鸡鸣。

六点,天色开始亮了。

七点,工作人员上班。

开始有穿着工作制服的人在外面走动。

Amanda来了,祝律师来了,康明和俞山丁也都到了灵堂,还有两个霍念生生前亲信的下属,只有他们几人秘密和遗体做最后的告别。气氛肃穆,众人依次上前鞠躬。

殡仪馆的经理带人进来,他毕恭毕敬,工作人员熟练地封棺,预备送去火葬场。

棺盖缓缓合上,直到此时,陈文港仿佛才从浑浑噩噩中豁然惊醒。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他的爱人。

Amanda过来扶住他,陈文港晃了一下,但他摇摇头,把她的手推开了。

*

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把棺木抬上灵车,但其实不用开很远,火葬场就在殡仪馆隔壁。

陈文港上车,又跟着棺材下了车,他跟在后面,带着哈雷一直走,直到有人拦了他一把。

那人指指墙上,按照规定,家属不许在火化时旁观。

Amanda不知第几次叹气,她上前拽住陈文港的胳膊,陈文港怔怔看着对方,眼神明显空洞而茫然。她上前帮忙解释,他可能其实什么都没听懂,只是把哀求的目光投向她。

经过通融,陈文港被准许待到送入焚化炉的那一刻。

工作人员圆头圆脑,有张憨厚的脸,他跟同事配合,把铁床推了进去。遗体被吞没了,那炉子的开口也并不大,让陈文港想起了太平间的停尸柜。

他突然抓住工作人员的手,力道奇大,捏得对方的手臂一片青红。

旁边祝律师几个连忙上前规劝,工作人员的脾气很好,都还没有生气,只是面露无奈,也宽慰了几句,说所以才规定家属不能在这里看下去,毕竟,没有几个人情感上能受得了。

闻言,陈文港自己冷静下来,他一点点松开了手。

他的手指哆嗦得厉害。

祝律师立刻从后面架住他。

铁门紧闭,声浪隆隆,他们待在等候室,所有人默不作声。

过了五十分钟,铁门忽然开了,热气立刻涌了进来,然后是铁床被推出来,床上是个长方形的铁盆。那盆中不全是骨灰,还有许多碎骨——其实一个人是不能烧尽的,火化以后,大的骨头会留下来。看不见的地方,工作人员已经把它们敲碎了,灰白色的骨片散落在灰中。

生来死去,能够留下的不过是这么多东西。

祝律师看了陈文港一眼,他们谁都没有动。

良久,陈文港抬起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起金属夹,开始把碎骨夹到骨灰盒里。

骨头,然后是骨灰。他抱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的时候,甚至还能感觉到手上的温热。

这就是霍念生留给他最后的温度了。

回去之后,陈文港终于睡了一觉,近乎强制,Amanda叫来家庭医生,给他打了针安定。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觉,他几乎睡了一天一夜。

他的身体亟需休息,但睡眠质量并不高。他在梦中见到许多光怪陆离的东西,只是没见到霍念生。

陈文港也知道,他现在不能崩溃——接下来还有葬礼要办,还有各种关系要对接,还要面对霍家林林总总一摊麻烦。霍念生走了,他无法再躲到任何人身后了。

其实按照Amanda的安排,整个丧葬流程照西式礼仪来办,简单安静。

她已经联系好教堂,然而俞山丁更接地气,他补充说香烛要摆,供也要上,两边又不冲突,在家里摆就是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万一呢?

万一呢?

民间说法,头七的时候,逝者的魂魄会返回家中。

家人要在魂魄归来之前,亲手准备一顿供饭,然后回避,不能露面。

即便实在睡不着,也最好躲在被窝里,以免逝者见到牵挂,魂魄困住不能离去。

陈文港起得很早,他一整天都待在厨房,从上午就开始刮麟、剖鱼,一点点掏出内脏。

他把手机放在身边,一边搜一边准备食材,他切肉和择菜的效率都低得令人发指,但他神情专注,极其仔细,好像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都备好了,时间还早,他转而给哈雷煮了点东西,早早喂过了它。

之后他在沙发上呆坐,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等到傍晚,开始继续忙活。

鱼被扔到滚热的油锅里,刺啦一声,白烟四起,陈文港后退半步,热油溅到了他的手腕。

他甩了甩手,然后是豉油鸡,煲汁鸭,椒盐濑尿虾,煎酿三宝……

陈文港忙忙碌碌,到了临近午夜,满满当当将菜品摆桌,还有白饭、糕点、水果、酒水,每样放在该放的位置,然后他躲到卧室,关上了门,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围裙。

他解开带子,随手脱下来扔在地上,突然长出一口气,身子一矮,贴到墙上。

陈文港捂住了脸。

十二点一分一秒地到了,陈文港靠在墙上,他把额头抵着门板,听不到外面有一丝动静。

他转过脸,慢慢走到床边,陈文港坐下来,看到床头柜上的相框。

上面是霍念生和他的合影——毁容之后的头几年,陈文港其实没再拍过照片,但这两年,他好像慢慢可以释怀了,反正,至少霍念生不在意,他爱拍就拍吧,陈文港都可以配合。

相框里,陈文港坐在沙发上,霍念生胳膊肘搭着靠背,他微笑着望向镜头。

陈文港用手指摩挲他的脸。

他忽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把卧室门打开了,啪啦一声,是客厅窗户没关,空气对流,外面的风呼一下涌进来,把什么东西刮倒了。哈雷原本都睡着了,闻声立刻跑去查看。

陈文港站在客厅中央,形单影只,他四下环顾,什么都没有,只有夜风吹拂在身。

他一动不动立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不知怎么,时间都已经快到两点。

陈文港拉开椅子,他坐下来,面前桌上琳琅满目。

杯里已经倒满了酒,他端起来,洒在地上,接着又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陈文港拿起筷子,挟了只濑尿虾,送进嘴里。食物已经凉透了,一点热气也没有。椒盐有点咸,鱼炸得略微过头,鸡也稍微有点冷腥,但总地来说,不精益求精的话,还可以入口。

陈文港端着碗,往嘴里送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吃相斯文,十分克制,但是吃了很久,一直没有停歇。到最后,他把这整桌菜都吃光了。

哈雷在桌下用鼻子嗅他的腿,陈文港摸了摸它:“这些口味太重,你不能吃。去睡吧。”

他把空盘空碗留在桌上,自己也起身,洗漱,然后重新回卧室去了。

陈文港走到床边,把相框拿起来,霍念生依然温柔地望着他。

他轻轻低下头,亲了亲霍念生的脸,给了他一个诀别的吻。

作者有话说:

前世番外到此为止,摸摸被我刀了好久的每个宝宝!下一篇开启今生番外,可以保证往后都是甜了(对不起仔细想想是下下篇,半夜坐起来,发现我忘了还有点十年后的事要交代,比较短)

第137章前尘往事

“陈先生一般是不接受采访的。”Amanda张口拒绝,“不好意思,你说你是哪家媒体?”

“我是《新城周刊》的记者。”

“我会转告他,让他自己决定,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徐念生一路小跑,颠颠地跟在她后头,“就是那个,陈先生自从前年获颁太平绅士头衔以后,我知道他在民间呼声很高,但是毕竟……”

他做出以防隔墙有耳的样子,压低声音:“毕竟他过去……上个月募捐会,王荃议员当面暗示他发家的第一桶金来路不正,不就是那个意思?所以我认为,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好的深度专访,能给他起到正面的宣传作用,当然,最好是独家的……”

然而Amanda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听完他嗦。她手里抱了三个摞在一起的文件盒,前方有道玻璃门,她腾出一只手来,拿员工卡滴了一下,玻璃门应声而开。

徐念生却抓住机会,顺势哧溜挤了进去。

她当即赶他出去:“哎,我说你这人——”

徐念生厚着脸皮,做出哀告的表情,要求见人,这时,走廊那边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穿身黑色风衣,矮的是他身旁跟着的狗,黑黄相间的一条德牧。这是条年纪不小的老狗了,走路的姿态不再那么轻快。然而许多人久闻其名,这位陈先生绳不离手,走哪带哪,狗呢,护主之极,战绩辉煌,所以能不招惹最好还是别去招惹。

他们两个到了跟前,男人表情平静,却有一股压人的气场,让人不敢随便说话。

Amanda刚要解释,徐念生眼珠一转,厚着脸皮,抢先递上自己的名片。

这位陈生大概不是金城最有钱的富豪,然而绝对传奇,从寒门之子跃居金城知名慈善家,过往故事充满戏剧性。但他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做了许多实事,却极少接受公开采访。

徐念生已经想好,他就是睡三个月大街,软磨硬泡,这个专访也务必拿下。

陈文港出于礼貌,还是接过名片。他原本想说什么,又出现一瞬间的迟疑。

徐念生立刻打蛇随棍上:“您看,您这儿是‘念生基金会’,鄙人呢,大名,徐念生,这是什么样的缘分?您放心,冲着这份有缘……”

陈文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不用说了:“周四上午,你有没有时间?”

徐念生满口答应。但他油嘴滑舌,在Amanda带他去访客室登记时,还在问东问西地打探。

Amanda似乎不太想搭理,最后只是瞥他一眼,说了句:“你运气不错。”

采访如期进行。

周刊发行后,徐念生寄了十多本样刊到基金会。

寄到的当天,样刊在员工之间互相传阅,大家嘻嘻哈哈地讨论,但是有人不太高兴。

秘书处的助理乔句黑着脸,拿着文章,从头到尾,恨不得把每一句话批得一无是处。

同事揶揄:“难得正大光明讨论老板的八卦,你不赶紧听听,还这么愤世嫉俗?”

乔句哼哧哼哧地像个烧开的热水壶:“说好的深度采访,不报道他、报道我们基金会这些年做了多少项目,十个问题八个都是挖陈先生的情感隐私,这叫哪门子正面宣传?”

同事知道他的心思:“记者嘛,最知道观众想看什么了。”

同事又看他:“陈先生是心里有数的人,要是他自己不肯讲,别人总拿他没办法。”

乔句头顶肉眼可见地浮起一朵乌云。

同事心中好笑,对于年轻人一腔赤诚,又不好直白打击——陈先生虽然容貌损毁,个人魅力仍然浓厚,追求者陆陆续续,眼前这位海归高材生就是一个。乔句个人条件不错,工作表现也可以,只是进基金会工作五年,追人两年,至今得到的全是客客气气的好人卡。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

过了下班时间,楼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乔句主动留下加班,不知不觉过了九点。

他从洗手间回来,在走廊拐角的绿植边上,看到一抹不甚明显的红色。

乔句心里一跳——

基金会上上下下的员工没人不知道,陈先生有个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他清了清喉咙,压着砰砰直跳的心,敲了敲基金会主席办公室的门。

陈文港和Amanda果不其然也在加班,看到乔句手里的东西,他愣了一下,立刻往脖子上摸,在乔句印象中,陈文港永远是波澜不惊,还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这么明显的时候。

原来是系护身符的绳子断了,陈文港接过护身符,连连道谢,显得极为感激。

时间不早,陈文港说都不要忙了,他请两人去吃宵夜,于是去了附近一家粥铺。

要了三碗艇仔粥和四碟清淡小菜,吃完Amanda就自己开车回家了。

乔句其实也有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但他鬼使神差地说今天没开。

陈文港于是送他回家。

坐在副驾,乔句心思浮动,他用眼角往旁边瞟,车往前行,光影在陈文港脸上穿梭变换。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那个护身符……”

陈文港笑了笑:“谢谢你,要是真丢了,就要了我半条命了。”

乔句想说的不是这个:“所以其实是那个……霍……”

陈文港没有否认:“是‘那个’霍先生送的。你们不是前阵子还在讨论吗?哦,其实就算不看那个报道,看我们基金会的名字,应该也都知道他吧?”

念生基金会,为了纪念霍念生先生而创立。

就算社会上有人不解其详,每个员工入职培训的时候,至少都听过自己的组织文化。

乔句心里五味杂陈,好像这个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聊了。

其实他曾经鼓足勇气向陈文港表过白,对方拒绝得很得体,没有让他面子过不去。但是再得体,拒绝还是拒绝。陈文港找借口,说他比乔句老了太多,祝他找到更合适的对象。

当时乔句根本没有听进去——他马上就三十而立了,人生进入了更成熟的阶段,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陈文港也还没到四十,不过差个十来岁,哪点就算是鸿沟了?还有什么,他的脸吗?他的过去吗?乔句只希望他给自己一个机会,他会证明他们可以幸福地走下去。

陈文港只是平静温和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像暮色降临山谷,有种沉淀经年的质感。

乔句铩羽而归。

此时借着夜色掩护,乔句大胆地问:“以前你们的感情很好吗?”

陈文港沉默片刻,却答非所问:“其实我这些年很少提他。”

乔句闭上了嘴,但他察觉陈文港有往下说的愿望。

陈文港慢条斯理地说:“不提是因为不敢说太多,我会陷在痛苦里不能自拔,而且总把那点伤口给人看,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别人也要烦的,别人也要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完全不提,这些年来,我又害怕没人再记得他,没人再陪我怀念他。我一直都很想他。”

乔句说:“可他毕竟都走了那么多年……我是觉得,过去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有一个刻骨铭心的人,藏在心底,这些都是珍贵的记忆。只是人总要往前看的。”

他小心翼翼:“你没必要忘记这些,但也可以带着它们,开启新的生活不是吗?”

陈文港微微笑了一下:“大家都是这么劝我的。其实走到这一步,我还不算往前看吗?我觉得我已经很坚强了。回到你刚刚问的,我甚至不敢说我们感情很好,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我连一句表达爱意的话都没说过。他去世之后,我的痛苦只能不断翻倍,不可能消减,更不可能消失。要不是他让我好好活着,我可能早就没法坚持到现在了。这是他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幸亏我做到了——做得还可以吧?至于其他的,我老胳膊老腿,真的是没法胜任了。”

乔句听得怔怔的,半天,他回过神,挠了挠头,又清了清嗓子,才玩笑道:“真遗憾,看来我真的没戏了。不过好消息,这次不是发好人卡,我终于明明白白地被判死刑了。”

陈文港说:“你肯定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

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红灯闪了两下,绿灯亮了,陈文港继续往前开。再过两条街就到了乔句家附近,这片居民区是新建的,配套设施不完备,附近路灯还没通电,他放慢速度。

前方就是小区门口,陈文港把车停在路边。

他说:“到了,你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回家路上,陈文港突然想到什么,他看眼日期,差点忘了这个月只有三十天。

翌日一早,他给花店打电话,路上去取了一束深红玫瑰,开车前往墓园。

哈雷趴在后座,等车停稳,它便跳下来,熟门熟路地跟着陈文港往里走。

他来探望霍念生的时间不只在逢年过节,每个月一号,陈文港都会来这里看望他。除了这个固定的时间,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也随时会来。头几年,陈文港带的总是白色的花,白菊,百合,康乃馨,栀子花……来的次数多了,他渐渐开始给霍念生带各种时令鲜花。

他来这里的心情也不再像祭拜,更像来赴和恋人的一场约会。

陈文港把玫瑰放在墓前,照片上的人目光温和地望着他。

那照片经历风吹雨打,似乎把放荡不羁的气质都褪去了,只剩一片温柔。

陈文港擦了擦照片,他在墓前台阶上坐了下来。日丽风清,哈雷懒洋洋趴在一边,它听着陈文港温声低语,絮絮叨叨讲最近的所见所闻,一边摇着尾巴,一边闭着眼快要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修修补补,还是要交代一下文港十年后的生活状态,之后是今生番外~

第138章此生此世

桌上堆满彩笔和画纸,陈文港被一群萝卜头围着,但是大家已经没人顾得画画了,嘁嘁喳喳围着他,看他手机上的照片:“因为它的耳朵长长的……”

“长得像兔子的小狗!”

“兔子狗!”

“不对啦,就是小狗!”

“陈老师我想和小狗玩!”

到了午休时间,一群孩子才回宿舍睡觉。陈文港解了围裙,去跟院长道别。

刘院长煞有介事跟他握手:“对了,还没顾得恭喜,以后该叫陈博士啦。”

陈文港不好意思,谦虚直笑:“还不算,等到开了学才是。”

刘院长也笑,她额头的皱纹加深了,今年新配了老花眼镜,还不太适应,戴一会儿就要摘一会儿。两人说了再见,陈文港出了福利院,停车场空空如也,只放着他的那辆雷克萨斯。

头顶蝉鸣阵阵,夏天的阳光白亮刺眼。

陈文港一路开到月亮路,江彩学校刚放暑假,他在门口等了半天,看到她的身影——别的学生回家,个个提着个行李箱,只有她潇洒自如,露脐上衣加热裤,斜背着个小挎包。

陈文港把车停在树荫下,他下车站着,一表人才的,人来人往里很是显眼。

江彩向他这边一走,就有男同学追着问:“那谁呀?男朋友?”

江彩嫌弃地冲对方比个中指:“男男男你个头!管你鸟事?起开起开。”

说着她已经跑过来,陈文港绅士地给她拉开车门,两人上了车,把人远远扔在后面。

江彩如今对外改名霍江彩,是霍振飞的意思,但她自己没认,还是按原来的名字在叫,两人依然在扯皮之中。她高中毕业后,学习马马虎虎,霍振飞倒也没打包把她扔到国外,她凭自己的成绩考上了一所职业学校,又愿意去读,就让她到这里报道了。

开到半路,陈文港才问:“刚刚那个是你同学?不是要追你吧?”

江彩不屑:“他当他是谁?我能看得上这种小混混?”

陈文港说:“谈恋爱可以,但是要擦亮眼,刚刚那男生獐头鼠目的,我觉得他心术不正。”

江彩嫌他嗦:“你当我几岁,能让他有机会占我便宜?”又说,“哎,我是比不上你亲妹妹嘛,人家成绩好,直接去新加坡留学,我呢,就考上野鸡学校,身边只有这种人啦。”

陈文港笑笑,故意顺着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江彩觉得他嘴巴也学坏了。

她想了想,又问:“今天我去你们家吃饭?那谁真的没意见?”

陈文港笑着说:“对,你哥没意见。他很欢迎你来。”

江彩说:“不会因为你们家你做主,他不敢有意见吧?”

陈文港刚要说话,前面有车违规变道,他反应很快,向旁打了下方向盘。

汽车驶入江潮街。

街道经过整修,其实还是比以前好走多了,多了许多红绿灯和斑马线。

这两三年来,老城区改造工程如火如荼,没有完全铲平重建,而是以保护性开发为原则,保留了传统城市特色,修旧如旧,只是改善了基础设施,并划出一片商业区,吸引游客参观。

改造项目由政府主导,李氏集团承建,目前还未彻底完成。但江潮街至春潮街一带,已经率先完工,乍看还是以前的模样,布局没有大的改变,古韵犹存,只是不再破败荒凉。

陈文港却没直接回家,他把车停在街边,矮墙往里,有十多只狗在追逐打闹。

这里原本是一片长满草的荒地,现在填平臭水沟,建了一座宠物公园。

矮墙边上靠着个人,个子很高,相貌堂堂,已经看到他们到来,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他另一只手里举着只狗崽,毛色黑黄,小小一只,四只爪子在空中划水似的扒拉。

那小狗见到陈文港,仰着头汪汪叫了起来。

陈文港连忙上前解救:“你带它出来玩,不让它在地上跑,老拎着它干什么?”

霍念生扬扬眉毛,把哈雷放到他怀里。

陈文港说归说,抱在怀里就不撒手,江彩只见那只德牧像个宝宝似的,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又好玩又好笑,她问霍念生:“怎么啦,家里有了孩子,你没地位了?”

霍念生挠了挠下巴,只是笑了笑,看陈文港在哈雷脑门上亲了又亲。

他把两手抄进兜里:“为人父母,有了孩子这样不是正常?”

陈文港微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记:“谢谢霍先生让我们父子团聚。”

江彩只知他在打趣,不解其中深意。

不远处当主人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经常遛狗的人,以狗会友,慢慢就都熟悉了。

陈文港把哈雷放在地上,但它还小,不喜欢跟其他同类玩,只是迈着四条腿围着他打转。

陈文港蹲在地上,从兜里掏出零食,跟它握手,教给它起坐和打滚。

江彩觉得好玩,看了一会儿,没忍住也加入进去,逗狗逗得不亦乐乎。

霍念生坐在石凳上,两手搭着腿,低头看太阳底下一串串影子。

这辈子,陈文港算是惦记了哈雷好几年,真正到了要去接狗的前一夜,他反而焦虑,又坚持要跟霍念生一起去,又怕这辈子找不到它,像等大考成绩颁布似的,一晚都没睡着。

结果多虑了——陈文港第一眼就看到他心心念念那只毛团,哈雷仿佛也心有灵犀似的,原本在角落舔奶盆,突然竖起耳朵,看见陈文港,打着滚就跑过来,拱着他的裤脚不肯走。

陈文港蹲下摸它,被蹭了一手的奶渍。

他把哈雷抱起来,暖烘烘的一团往他怀里钻。

他们连笼子都没用得着,回来的路上,陈文港是把它揣在怀里抱回来的。

但这辈子,他对哈雷简直关注过了头,自从把它接回家,恨不得分分秒秒都不离开视线。

连出门上课上班都依依不舍,错眼两个小时就分离焦虑似的,要霍念生给他拍视频看。

霍念生笑他,说这狗真像他亲生的了。

陈文港抱着他的脖子:“孩子小的时候,统共才这么几个月,一天一个样子,你不看着它,一转眼就长大,童年的缺憾什么能弥补?”

霍念生不信地问:“怎么,长大了我们老夫老妻就能二人世界了?”

陈文港只是笑而不语。

他就那么看着霍念生,什么都不说,霍念生就都随他去了。

三人在宠物公园待了一会儿。遛狗的人来来去去。突然又来一对小夫妻,牵了只泰迪犬。

那男主人面方口阔,身材富态,是认识陈文港的,见面就喊:“老同学!”

江彩疑惑,陈文港小声和她介绍:“是我小学同学。”

哈雷想上去嗅它,泰迪叫得倒是挺凶,陈文港一手把它按住了。

他和程波其实也多年不曾联系,过去陈文港在郑家生活,与过往的亲朋好友早就生疏。

是前几年程波结婚,偶遇陈文港,非要邀请他去,才慢慢有些面子上的人情往来。

如今陈文港和霍念生在陈家老宅居住,老城区民居密集,抬头不见低头见,维持着传统的邻里氛围。程波家也住在附近,于是偶尔街头巷尾,难免时不时这样碰到一起。

程波家里做生意,条件不错,在一帮老同学之中,混得最为风生水起,为人也最积极,时常张罗聚会,还拉了个□□流感情,这次又是要搞同学聚会,让陈文港记得看群里通知。

陈文港客套:“到时候如果有时间……”

程波自来熟地拍他肩:“有时间,当然得有时间!跟你说,上半年我公司呢,刚谈成一笔大单子,这次聚会,”他把手收回去拍拍胸口,“放心,费用全包,都算我的,地方在凌云阁,听过没?高档会所,一般人有钱都订不着房间!到时一定来见识见识!”

他走之前,又突然想起什么,眼风瞥了霍念生一眼,对陈文港说:“这次就咱们同学自己!到时候玩个尽兴,不醉不归,所以说好了啊,都不带家属!记得就咱们自己!”

陈文港一回头,江彩贼头贼脑躲霍念生后边,捂着嘴吃吃地笑,腰都直不起来。

陈文港也笑了:“什么事有这么好笑?”

江彩说:“我当然是笑这人,又想装大瓣儿蒜,又不舍得多花钱,不行吗?‘说好啦,不带家属’,这不就打肿脸充胖子?舍不得就别装大款嘛,哎呦,我真的笑岔气。”

她故意问霍念生:“所以怎么着,你不能去啦?”

霍念生说:“我这个家属还能怎么样?人家没邀请我嘛。”

陈文港牵着哈雷,他们回了陈家。

厨房里已经备好了菜,盖在纱罩底下,霍念生自己下厨,他动作熟练,很快一盘一盘炒出来,陈文港负责端到屋里。江彩坐在沙发上,她表面大大咧咧,内心甚至是惊异的。

眼前这个系着围裙、看起来无比居家的霍念生,属实是超出一个正常人的想象范畴。

她抬起头——这其实还是江彩头一次来陈家做客——对面白墙挂了许多相框,做成了一面照片墙,照片里有些是陈文港,但不等她仔细看,霍念生看她一眼,扬了扬下巴:“洗手。”

江彩“啊”了一声跳起来,反应过来,乖乖去了洗手间。

霍念生把白饭盛了三碗。

他隔着院子,向主屋看了一眼,陈文港正在和江彩说话。

他的生父霍凤来风流多情,生前留下私生子女众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可能本人都数不过来,至今认祖归宗的,就是他、霍京生再加这个妹妹。对于江彩,霍念生本是无所谓的。但陈文港因为她年纪小,当初没有忍心不管,那无所谓,他可以一并接受就是了。

如果说还有其他原因,霍念生觉得,陈文港心里多少是向往这种家庭生活的。

霍念生把碗筷端过去:“聊什么呢?”他说江彩,“你到别人家做客,别闲着,帮忙端菜。”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此生此世

饭后江彩又被霍念生使唤去刷碗。

她吭哧吭哧在水槽里刷锅碗瓢盆,陈文港喂完狗,过来愣了愣,问:“怎么不用洗碗机?”

她也愣住了——江彩向屋里怨愤地瞪了一眼:“他没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吧!”

陈文港笑了笑:“我来吧。”

只是江彩又不敢把任务外包出去,抱怨了两句,还是去研究洗碗机怎么用了。

陈文港切好了水果,装在几个玻璃碗里。

江彩回到客厅的时候,正看见他把其中一个端到里屋——她瞥了一眼,霍念生悠闲地靠在躺椅上,大老爷似的,陈文港凑得很近,几乎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地低头笑着和他说话。

他拿叉子扎起一块白桃,送进霍念生嘴里。

江彩啧啧两声,做了个无人在意的鬼脸,回身把那只西瓜碗霸占了。

她边吃边边仔细看那面照片墙——像平常人家一样,都是生活里点点滴滴。

有陈文港毕业时穿学士服的照片,有两人站在瀑布前路人帮拍的合影,有两人在拉斯维加斯结婚的纪念照,甚至有霍念生躺在床单上,不经意往镜头看的抓拍,画面是他从额头到脖子的特写,这个角度肯定没有第二个人能抓到了。

身后有人过来,还没开口,江彩就叫起来:“我很小心!不会把西瓜掉地上!”

陈文港的声音说:“没事,我拖一下地就可以了。”

她回身才发现不是霍念生。

陈文港走过来,微仰着头,和她一起看照片墙。

吃饱喝足的哈雷玩够了,得意洋洋地跑进屋,在主人脚面上踩来踩去。

江彩目光移到最下面的合影,这张里面还有她一席之地,占了个边边角角——

那是陈文港本科毕业的时候,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致辞,江彩闲着也是闲着,跟着一起去看热闹,记得礼堂吊顶很高,气势恢弘,霍念坐生在台下,手里握着相机,温柔地望着他。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们还在校园里逛了一圈,陈文港捧着花束,许多同样打扮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俞山丁、卢晨龙、陈香铃和郑宝秋等人都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在人工湖前合影。

江彩问:“你是怎么想到还要读博士的?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不烦啊?”

陈文港笑着摸了那相框边缘:“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意思。”

江彩心想你当然觉得待在学校有意思。

上回她亲眼所见,也不知道陈文港怎么弄的,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走路上都时不时被认出来,背后还有人议论今天致辞那个算是校草还是系草,这众星捧月的,换谁不喜欢?

她唏嘘:“我就不行,我一看书就头疼,只想睡觉。”

陈文港不好糊弄,瞥她一眼:“那也得好好学习,你自己说的啊,‘不喜欢鸟语不想出国’,现在也给你争取到了,学校也是你自己考上的,至少要学个一技之长傍身吧?”

江彩捂着耳朵:“什么什么,我听不见!”

两人说说笑笑聊了一会儿,晚点她要自己打车回去。陈文港没要坚持送她,知道她不喜欢被管,放假第一天,肯定是和同学相约又去哪个迪厅找乐子了。

哈雷在地上打滚,滚得没意思了,又追自己的尾巴玩。

陈文港看两眼书,又看两眼它,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抱它,到卧室跟霍念生一起逗狗。

霍念生中间眯了一会儿,这会儿醒了,摸着他的头发问:“想不想去哪玩?”

陈文港坐在躺椅扶手上,拿一只网球逗哈雷:“就咱们两个?”

霍念生“嗯”了一声,哈雷立刻不动了,好像一起在听似的。

陈文港立刻决定了:“狗还小呢,不禁折腾,要不算了。”

他说完,霍念生便盯着他看,眼睛从他的额头打量到下巴。

“知道我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什么?”陈文港笑着问。

霍念生凑在他耳边:“慈母多败儿。”

他一边说,一边手已经不老实地伸进陈文港的衣服里。

陈文港轻笑一声,把他的脸推开,把球作势往远一扔。

哈雷立刻兴奋地扑过去,那球其实还在陈文港手里。陈文港把手背到身后,霍念生意会,抽回了手,暗度陈仓,把犯罪证据放到怀里揣起来。

半天找不到球的哈雷狐疑地回过头,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陈文港把两只伸出去给它看:“没有,不在我手里。咦,你的球呢?”

哈雷跟他对视片刻,过来闻他的手,迟疑几秒,终于信了,又左嗅右嗅地找了起来。

陈文港吃吃直笑,已经从扶手滑到了霍念生腿上,半个身子都趴在他怀里,还在伸着头去看哈雷。

霍念生带着一点似醒非醒的慵懒,一条胳膊环着陈文港的腰,掩口打了个哈欠。

*

这两个月霍念生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

他不像霍振飞,对家族事业有强烈的进取精神,喜欢用高强度的工作挑战自我——有正事的时候,霍振飞还能指望他劳碌一番,没有要紧事,这位堂哥也拉不住他一颗心往家里扑。

尤其哈雷接回来以后,活像真的养了个孩子,陈文港对哈雷的热乎劲儿持续高涨,霍念生不仅不阻止还惯着,甚至过出了家庭煮夫的气势。

霍振飞有时看不惯,还要说上两句,夫人劝他换一个角度想,至少说明他堂弟家庭和睦,有个正经过日子的样子,总比以前天天在夜总会花天酒地让人家登报好一点,睁只眼闭只眼,其他就别管那么多了。

倒是陈文港暑假陆续一直工作要做。

他已不在霍氏基金会任职,如之前商量过的,霍念生以私人名义创办了一只新的慈善基金会——只不过这辈子不再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取名“念港基金会”,办公地点设在老城区一栋民国小楼里,制定了规范的章程,并聘请了专职工作人员,工作就这么开展起来。

这是只年轻的基金会,自成立后,没有通过媒体制造噱头,铺天盖地大肆宣传,只是默默开展项目,各项工作稳扎稳打,这两年才慢慢有一些知名度,但在外界评价相当正面。

陈文港进了红砖小楼,径直上去三楼,进去副秘书长办公室。

整个硕士期间,他都在这里工作,因为不是全职,最开始只是从普通职位做起,直到上个月才刚搬到这里。至于基金会命名渊源,由于本人没好意思宣扬,始终也没有明说。

至今大部分同事,只要没有特地问过,都还不知道基金会命名跟他有什么关系。

同事过来通知,说晚上有个酒局,政府代表和几个重点合作企业的老总都会出席。

陈文港说知道了。

自去年开始,基金会与政府福利局合作,开展智障人士就业志愿帮扶项目,一面资助特殊学校,一面与社会企业合作,牵线搭桥,帮助特教学校的学生找到合适的就业岗位。

席间谈得还算顺利,约定了签订劳动合同事项,但也免不了打官腔,攀关系,讲人情。

陈文港端着杯子,杯子里倒了点雪梨汁假装香槟,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对这种场面已不陌生,即便是公益项目,也少不了类似的麻烦又必不可少的“感情交流”,人不能全凭自己喜欢做事,有时候是要忍一忍的。

这次不巧,遇到个喜欢端架子的老总,眼睛又尖,看出他端的是果汁。

对方当他是初出茅庐的学生,大概觉得他不懂人情世故,突然想教他做事,或者生意场上被追捧惯了,自觉没得到尊重,借故打趣,一阵起哄,仿佛他不喝一杯都下不来台。

陈文港懒得计较,换了香槟,配合地喝了一杯,就起身躲去了洗手间。

他弯腰洗了把脸,背后有人推门进来,却没再往里走,站了片刻,径直也过来洗手。

陈文港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那人是今晚出席的企业代表之一,他想了想,叫潘正阳。

刚刚互相递过名片,大阳实业集团的董事长。

跟另外两个大腹便便的企业老总比起来,潘正阳堪称年轻有为——三四十岁之间,身材保养得还可以,注重个人形象,名牌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也打理过,梳得油光水滑。

刚刚在席间,陈文港看到好几次他手腕上的劳力士,现在站着面对面,第一眼又很难忽略对方腰间的爱马仕腰带,刚刚在席间,听说这位还是单身,有人打趣他是钻石王老五。

陈文港跟他互相点了点头。

之后陈文港依然没回包厢,去了室外吸烟区,但没有抽烟,只是站在外面吹风。

过一会儿,身后再次有人推门,又是那位潘老板跟着出来,他是来正经抽烟的,拿出烟盒,盒身上全是外文,倒出一支衔在嘴里,又掏出明晃晃的金属打火机。

他抬头看了陈文港一眼,却问:“不介意吧?”

陈文港示意头上吸烟区的牌子,请他自便。

潘正阳点着了火,自己抽了一口,又让陈文港,但是被拒绝了。

他笑着问:“不会抽烟?还是出来躲酒的?真的不来一支?”

陈文港客客气气地婉拒:“已经戒了。”

潘正阳打量他一番,笑道:“那看不出来,深藏不漏呀。”

陈文港真的像个学生似的,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没什么深藏不漏,都是青春期的时候不懂事,瞒着家长偷偷抽的,后来感觉没什么意思,也就不碰了。”

说完不等潘正阳再开口,他便转身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此生此世

陈文港回到席间,过了半天,潘正阳也回了座位,行若无事,坐回他的对面。

差不多快到九点,饭局散了。

众人各自回家,陈文港走下台阶,站在石狮子旁,正在左右张望,潘正阳从后面追了上来,问了句他怎么回家,又说他的司机马上开车过来,要不要稍他一程。

这时对面传来汪的一声。

是霍念生牵着狗,站在斑马线对面。

哈雷原本在地上跟着他走,这个时间,马路上依然热闹,车来车往,忽然有群滑板少年哗啦啦地闯了红灯,把它吓了一跳,汪汪地叫起来。

霍念生索性把它抱起,夹着狗往这边走。

潘正阳停在半米开外:“那是……你朋友?”

陈文港笑了,眼里映着霓虹灯的光:“是我男朋友。”

潘正阳沉默一瞬。

陈文港指指街边:“潘总,那是不是你的司机来了。”

说话间霍念生已经穿过马路,到了他们面前,潘正阳礼节性和他握了握手。

霍念生收下了他递来的一张名片。

他看也没看,随手塞在牛仔裤兜里。

潘正阳则打量他,霍念生打扮很随意,他今天头发稍微抓了一下,甚至还有点乱,衣服也随手穿的,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T恤,像是夜市上随处可见那种,上面印了个红色的心。

纯棉布料舒适但不挺括,全靠一副身材撑起来的。

一个长相英俊的普通男人。

潘正阳想。

司机慢慢把车又往前溜了一段,潘正阳清清嗓子,跟陈文港他们告别。

陈文港把狗引到自己怀里:“都说了不用来接,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霍念生屈指按着哈雷额头:“顺路,带它去洗了个澡,把疫苗打了。”

哈雷不满地昂起脑袋,又试图去舔他的手指。

陈文港小声说:“干嘛不等我一起,我明天明明有时间。”

霍念生噗嗤一下笑出来:“你把它栓在裤腰带上好了!不是还有一针吗,下次你带它去。”

他揽着陈文港的腰,夏夜里,两人沿着马路边说边走,踩着路灯下斑驳的影子。

陈文港看看霍念生的衣服:“你怎么又穿我的T恤?”

霍念生笑说:“你自己买的打折衣服,号买大了,看你放了好久都不穿。”

陈文港也笑了,把手贴在那颗心上,隔着衣服感觉布料下的肌肉,霍念生握住他的手。

陈家老宅地方小,没地方造衣帽间,卧室里只有个入墙式的衣柜,到换季就要重新收纳一遍,让霍公子也体会了一把需要发挥收纳智慧的接地气的感觉。平时他们俩的衣服都挂在一起,一人一半,有时候拿出一件,还得想想到底是谁的。

当然,除了靠尺码辨认,看着贵的通常是霍念生的。

至于陈文港,他现在返璞归真,平时穿最多的就是棉麻布料,今天抱狗,明天带小孩,时不时还要下仓库搬东西,耐磨易洗的衣服最方便,最好是直接能扔洗衣机,不用伺候的。

到了霍念生停车的地方,陈文港抱着哈雷坐到副驾,给自己系安全带。

霍念生发动油门,陈文港随手打开小灯。他一手搂着狗,一手拿着霍念生的手机看视频——里面两个人配合给哈雷打针,医生揪后脖子,慢慢把针头推进去,护士安抚地摸着它。

其实它老实得很,既不挣扎,也不发抖,安安静静任凭摆弄,连叫都没叫一声。

“你看它一点儿都不——”

“刚刚你那个潘老板——”

两人同时开口,陈文港反应过来,扭头看他:“什么?”

霍念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是说他,看起来挺有钱?”

陈文港也笑:“你自己难道没爱马仕吗?怎么啦,被比下去了,不服气?下次你也穿。”

霍念生看着眼前的路面,嘴角翘了一下。

红灯,车停。陈文港握了握他按在操纵杆上的手。

霍念生没再说什么了。

晚些时候到了家,陈文港睡前才发现手机里多了条消息。

饭局刚开始的时候,桌上众人交换联系方式,陈文港跟潘正阳也互相加了好友。

这消息是潘正阳发来的,问他:“到家了吗?”

陈文港装作没看见,没有回复。

*

但潘正阳并未放弃,过了一周,他给陈文港打电话,邀请他去酒吧玩,报的名字是本地一家知名的gay吧,心思已经无异于摊牌。陈文港客客气气地拒绝:“抱歉,不太方便。”

潘正阳锲而不舍,电话那头,他突然压低声音:“你男朋友会管你出来玩吗?”

陈文港索性直言:“潘总,我是有家有室,我们连婚都结过了——”

潘正阳没忍住笑:“国家什么时候出台的结婚政策,我怎么没听说?”

电话另一端没有动静,他看不到陈文港的表情,只能靠猜的。

“再说,没有叫你分手啊,你别误会,只是邀请你来玩。”潘正阳又说,“其实像咱们这样的……群体,尤其你这么年轻的,多见见世面,认识几个朋友,你不要把它当一件坏事。”

“谢谢,我真的有点忙。”陈文港打断他,“既然你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先挂了。”

他声音冷淡,干脆地收了线,一般陈文港倒是不会这么说话,只是今天他没有心情。

霍念生正卧病在床。

说来,霍公子平时勤于锻炼,体魄强健,一年到头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偶尔感冒一次,倒是来势汹汹,半天功夫就烧到四十度。陈文港连夜叫来家庭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

潘正阳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坐在床边,用酒精给霍念生擦手心。

这时候还有人来撩骚,陈文港脑子嗡嗡响,索性把潘正阳删了,然后继续看霍念生。

床上的人闭着眼,但明显睡不好,呼吸里带着嘶声,面颊潮红,嘴唇干燥。

陈文港把手伸进毯子里,觉得他出汗多了,稍微掀开了一点。

他轻轻摸着霍念生汗湿的头发,对方偏着头,扯出一条分明的下颌线。

在陈文港印象里,他很少见到霍念生这么脆弱的时候。

前世陈文港多病多灾,总是霍念生照顾他。一次次手术,各种护理,插管,呕吐,换药,擦身……对他来说,这个人像座山似的可靠,永远伫立在那,好像永远不会有崩塌的那天。

但陈文港经历过,他知道这也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

他的手在床上游走,不停抚平枕头和床单上的褶皱。

到天亮,霍念生醒的时候,陈文港趴在床边睡着了。

哈雷静静卧在床脚另一边,抬头看着他们,它这两天安分守己,一回都没闹着出去玩。

霍念生掀开被子,他一动,陈文港就醒了,眼皮睡得有点肿,下意识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霍念生把他捞上来。

陈文港从床头柜上拿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退了点,三十七度八。

医生说是风热感冒,吃了药,陈文港又去厨房煮银翘冬瓜薏仁粥。他从柜子里翻出了金银花、银翘、薏苡仁,发现鱼腥草没有,找邻居孩子跑腿现买的,加盐出锅,煮好端到床边。

霍念生看了就笑了:“不错,看来等以后我老了,能指望你孝顺我了。”

陈文港试试温度:“试试,手艺不好,不管味道,当药吃。”

霍念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深了点,张嘴咬住勺子。

陈文港倒不是不会照顾人,恰恰相反,他是娴熟过头了,霍念生都没告诉他,他平时是不是喂小孩习惯了,职业病似的,不光要喂嘴里,送一勺,恨不得还能夸两句。拉拉扯扯,总算这碗粥吃完了,陈文港洗了碗,又拿薄荷加蜂蜜煮了水,倒在玻璃壶里,放到床头晾着。

霍念生拍拍身边,叫他:“别忙了,上来。”

陈文港脱了拖鞋,上了床,两条胳膊挂在他的肩膀上。

霍念生靠在床头,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手心的温度也是热的。

他问:“做梦哭什么呢?”

陈文港睁大了眼:“你说我?”

他怔怔的,好像是真的转不过弯。霍念生用拇指沿着他下眼圈划了一下,陈文港眼底还有红丝,眼皮微微肿着,连卧蚕都肿了,被他一摸,才觉出脸上那块薄薄的皮肤干涩紧绷。

但要不是霍念生问,他其实都不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个悲伤的梦。

现在想起来了,梦里,他守在棺边,求那个冰冷的人再看自己一眼。

霍念生让陈文港离远点,省得传染,但陈文港不肯放手:“不会的。”

霍念生拍拍他的胳膊:“感个冒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陈文港抓住他的手腕,上嘴就咬了一口,嗔他乌鸦嘴。

霍念生宽厚地笑笑,抬着胳膊,任他磨牙。

过了片刻,陈文港松了口,也浅浅笑了一下。

他跟霍念生聊天:“你知道吧,我母亲早就去世了。”

霍念生应了一声,问:“然后呢?”

陈文港说:“然后就要买墓地,立碑。那时候我还不大,不怎么记事,连她长什么样都没印象了,有印象的是过了几年,清明节,我爸爸带我去公墓祭拜。前两年碑还没立,我们去的那年刚刚立好,我也认识不少字了,一下发现碑上刻的是两个名字,一个我妈妈的,一个我爸爸的。妈妈那个描了金漆,他的那个没描,还是红颜色,立碑人只刻了我的名字。”

霍念生说:“这也好,说明他们感情恩爱。”

陈文港说:“我理解,但还是没有给我留地方。”

霍念生笑起来:“当然都是夫妻合葬,带上你算怎么回事?”

陈文港不吭声。

哈雷看他们两个开始聊天了,吧嗒着腿跑过来,两只爪子爬在床边,跃跃欲试往上跳。

陈文港换了个姿势,压着霍念生的大腿,伸长胳膊,揉了哈雷一下。

它立刻碰瓷似的,哧溜躺倒在地,四脚朝天,把肚皮露出来。

陈文港几乎探出半个身子,用一根手指在它肚子上划来划去。

霍念生从他的后脑勺都能读出思想感情,说:“好了,活了两辈子了,想开一点,你不是还有我,将来我们也这样,再不然,墓地都不买了,这回一起烧,把骨灰混着埋在同一个树坑里,上面栽棵松树,把树养得四季常青,就算有人砍了都分不出谁是谁。”

陈文港趴在他腿上逗狗,还是不讲话。

霍念生挠挠他的后颈:“跟你说话呢,行不行?”

陈文港噗嗤笑了出来。

他专门请了假,在家照顾病人,霍念生身体底子好,过两三天也没什么事了。

陈文港则改了主意,他们俩说好还是去隔壁市玩一躺,自驾,找个周末就能来回。

但这个计划推迟了一周,是陈文港那个小学同学程波,又来催促参加同学聚会的事。

陈文港开始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答应的——程波说今年还请了他们一年级那个班主任,十几年没见,如今年过花甲,已经退休在家,很多同学在群里追忆往昔,纷纷都说一定要来。

结果到了聚会当天,还是没见上面,老师腰间盘突出加重,做手术住进了医院。

这也算了,当天不顺的事还一茬接一茬。

参加聚会的大部队先是说好在学校附近碰头,遇到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有好几个人没带伞,路上找地方躲雨,姗姗来迟。

好容易所有人到齐,开了车的把人头分一分,向凌云阁出发,到了地方,又都被拦在大堂里,说因为他们迟到半个小时,又有其他顾客临时订包间,程波订的那间已经被取消了。

程波找的这地方,以前是清朝某富商豪掷千金所建的私家花园,典型的古典园林建筑,黛瓦青砖,清幽雅致,据说这家祖上还出过大官,后来因为后人落魄,把这园子卖了,如今被开发商改成了高端会所,平日只接待会员,来来往往,能来这里消费的大都非富即贵。

这回程波大包大揽,来之前群里几个男同学起哄许久,一直吹捧说他真是混出人样来了,这次大家全托他的福,到这种高级地方见见世面。

现在眼看快见不成了,程波也有点挂不住了,挤在前头和前台小姐交涉:“没有这样开门迎客的,顾客才是上帝,懂不懂?你们总不能一间都没有了,你想办法给我换换。”

前台客客气气,也不急恼,微笑标准地露着八颗牙:“抱歉,您订的同等档位包间确实没有,如果考虑升档的话,其他包间还可以安排,只是稍微贵一点。”

程波踌躇片刻,还是问:“你先看看有什么样的房间。”

前台小姐查了查电脑:“水云间,桃花源,牡丹亭,这几个都还可以预定,不安人数算,一个房间,最低消费十万,需要给您登记吗?”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此生此世

程波反而下不来台了。

眼前这漂亮的前台小姐还不如一口咬死没有其他包间了,什么镶金的房间,吃顿饭就要十万,还最低——程波听完就一句粗话卡到了嘴边上,吞不下吐不出,憋住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是会员,这次用了个客户的卡,那客户豪爽,喝酒的时候一上头,说老弟你随便用。

但钱当然还得自己出,当时程波算了算账,一晚上三万块,这个风头他还是出得起的。

现在一下就翻三番还多,点头吧,太伤钱包,摇头吧,面子要掉到地上了,接不住了。

身后都是老同学,程波一脖子的汗,那几个吹捧他的男同学,这会儿都没说话。

倒是两个女同学开口,打圆场说没必要再花那个钱,反正,今天老师也没来,既然包间取消了,索性去外面火锅店重新订一桌,吃完了再找个地方唱K,就差不多了。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跟着应和起来,七嘴八舌,说就是就是,到外面吃还自在。

何况,像这等销金窟,即便陈文港这种有身家的,也不代表就爱当冤大头。他也觉得贵得有点离谱,跟着劝了两句,脚底已经往后退半步,让出过道,打算简单吃个饭就撤退了。

结果巧了,这时有人扬声叫他:“小陈。”

陈文港没想到他在这个地方能又碰见潘正阳。

潘正阳还是西装革履的,手上换了劳力士的另一个款,款款走来:“跟朋友来聚餐?”

陈文港言简意赅地说:“同学聚会。”

他们同学来了二十来号人,挤在大堂里,浩浩荡荡。潘正阳似乎了然,过去敲了敲前台的桌子:“你们怎么做事的,让这么多客人挤在大厅,好看吗?你们开的会所,还是夜市?”

前台小姐连忙欠身道歉。

听明原委,潘正阳说:“叫你们郭经理来。”

大堂经理更是人精得不得了,一来就摆低姿态,连说没协调好房间是他们的责任,作为补偿,给程波免费换个更高档的包间,价格标准跟原来那间一样,再在这个基础上打个八折。

世上没有脸皮薄的生意人,程波已经热络地上前,跟潘正阳互相递了名片。

陈文港看了潘正阳一眼,潘正阳没看他,只顾着跟程波说话,仿佛一见如故。

但人情没有白承的,陈文港走过去,冲前台小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低语。

他们说了两句,他想了想,给霍念生打个电话:“这个地方你有没有会员?”

霍念生说:“有,你用吧,吃完不用结账,记在我名下。”

陈文港说好,然后才听他问怎么回事。听到潘正阳这段插曲,霍念生低笑一声,也没说什么,只道:“那是俞山丁的一个朋友开的,你把俞山丁的名字也报一下,其他的不用管了。”

也不愧是十万块的包间,进了门,屋里装修得小桥流水,宛如人间仙境。

服务员上来菜肴,一道道也仙气飘飘的,盘子瓷白如玉,里面一丁点的分量,摆盘倒是精致得像艺术品。陈文港看看面前一道开水白菜,名字和外表朴实无华,清水里泡着几颗白菜心,开成一朵淡黄色的花,那汤里不见半星油花,他舀了一口,味道极其厚重深邃,实则是三肉九回吊出来的高汤。能做好这道菜的厨师,确实不是轻易能请到的无名之辈。

经理又亲自带着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赠了一人一道清蒸蟹粉狮子头。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陈文港。席间聊天,有人打趣,说想不到今天成了沾他的光,问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多大老板。有人回答那还用问,不想想人家交往的圈子都是什么人脉。

另外立刻有人接上话茬,唏嘘他深藏不漏,那平时还生活得那么朴素,看不出家底。

程波反而隐隐被略过了,原本群里对他吹吹拍拍那几个男同学,围着陈文港这这那那的。

人的本性拜高踩低,这样的局面,陈文港心里也料到了,只是吃了一会儿,这样的氛围他也有点受不了了,桌上开了几瓶白酒,都是男生在喝,酒精下了肚,上了头,一个个吆五喝六就开始了,还有人过来跟陈文港碰杯划拳,说他不喝就是看不起以前的这些老同学了。

陈文港推说开车,又是刚刚带头打圆场的女同学解围:“你们爱喝自己喝,灌什么灌?”

那人又被轰回去了,陈文港和她们俩互相笑笑。

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一个未接来电。

备注是潘正阳的名字。

趁人不注意,他出了包间,往门外走,雕花门和廊檐灯都布满岁月厚重的痕迹。

这花园的建筑还有一点南洋风格,红砖拱檐,拱门尽头,潘正阳握着手机。

见了面,潘正阳直白地笑着问:“你怎么把我好友删了?”

陈文港两手环胸,隔着一段距离望住他:“潘总,什么事?”

潘正阳挠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他显出一种大学生似的幼稚活泼:“也不是别的,我其实一直有养狗的想法——想养那种大型犬,但又苦于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入手。那天正好我看你养了条德牧,应该是懂养狗的,你有没有什么建议?上哪能买到你家那样的品种?”

他笑的时候,眼角却已经堆起细纹了。

陈文港也笑笑:“像您这么忙的大老板,我的建议是慎重,没时间的话宁可不养,不然训练不好,陪伴不够,人怎么样先不说,狗肯定过得不开心,不如从一开始就打消念头。”

潘正阳不服:“怎么,我是当老板的——所以就没有机会了?这两者之间有必要的联系么?我觉得这个道理说不通。”

陈文港道:“实在想养,其实也不必执着品种,现在推行领养代替购买的理念,不然您去救助中心看看,有合眼缘的,就给它一个家。”

潘正阳看着他,嘴角还维持着笑意,眼角的纹路渐渐展开。

陈文港转过身,又被潘正阳叫住了:“文港。”

他三两步追过来,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坦诚布公一些,我一直相信,真诚是交流的基础,你跟我又不是生意场上认识的对象,咱们不必见面就这么提防来去吧?所以我先来,你知道我没什么恶意,只是真的挺好奇,那天见的就是你男朋友,对吗?像你这个年纪,不爱玩其实还蛮少见的,你就没想过多谈几段恋爱,多相处几个对象,才能知道自己适合什么?”

陈文港眉梢挑了挑:“潘总,你又知道我没谈过了?”

潘正阳没说话,眼睛望着他。

陈文港嘴角扬起一点笑意:“那该我了,您想开诚布公,那就开诚布公,潘总,你看我像缺人追求的样子吗?我选了现在的爱人过一辈子,肯定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潘正阳笑了笑。

陈文港又调侃地看他:“至于潘总,像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不爱玩恐怕更稀罕了,我猜您可能从没想过定下来这回事,是应该沟通一下,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走也不可能走得下去,但我和他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过去,感情水泼不进,你何必非想插根针挑战一下?”

潘正阳点头,问:“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跟你一样,也在读书?”

陈文港说:“他有工作。”

潘正阳问:“也是在你们那个基金会?”

陈文港顿了顿,眼里似乎闪了一下,话到嘴边,他的表情有点复杂,想了想还是说:“对。”

之后不管潘正阳什么反应,他转身就走,包间也没再回去,直接去前台吩咐了句记账。

陈文港回到江潮街,他泊好车,往家门方向走,但没急着回去,在路边买了一袋钵仔糕,各种口味都要了一个,路过卢晨龙家的时候,抬手敲了敲门。

不到半分钟,里面有人应声:“来了!谁?”

陈文港也笑着抬声:“你猜呢?”

卢晨龙皮肤依然黝黑,比两三年前还精壮一些,头发剪短了,露出眼睛,显得干练利落。

周末他弟弟小宝不上课,所以他也没去酒楼,待在家里教他功课。小宝已经是小学生的年纪了,个头蹿了一把。陈文港进了堂屋,他站起来,弯腰鞠了一躬,嘴里念叨:“哥哥好。”

这是他在特教学校学的表达礼貌和打招呼的方式,出门见到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是这套仪式。做完了一套流程,小宝才“噢”地欢呼一声,冲上来抢陈文港手里的钵仔糕。

陈文港帮他把外面的小碗拆开。

小宝吃得满脸都是。

卢晨龙抽了张湿巾递给他:“自己擦。”

在一般人看来,像小宝这样的孩子,行为举止无疑依然怪异,刻板,重复,木讷,但放眼和几年前比,则已是突飞猛进,长期的感统训练下来,他注意力能够集中一段时间,控制脾气和动作,生活慢慢开始自理,自己吃饭,自己洗澡,今年进展到学会自己洗袜子和内裤。

基金会从成立伊始就关注智障人士教育和培训项目,陈文港来卢家拿他们的反馈表。

至于同学聚会的事,卢晨龙听得大笑:“什么倒霉情况,那你不是白白亏顿饭钱?”

那倒还好,亏也算霍念生的。

陈文港笑道:“别的不说,那个开水白菜还真可以,怎么样,下回请你去吃?”

卢晨龙敬谢不敏:“花十万块去吃,你脑子进水?别的地方就没有厨师会做这个啦?”

小宝心无旁贷地吃完了,舔舔手指,用两只手抓着湿巾,囫囵个儿地往脸上抹。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此生此世

走的时候陈文港又从卢家顺了袋边角料,是酒楼剩下的,他带回去给哈雷加餐。

陈文港脚步轻快,一手拎一个袋子,到了自家门口,大门没关,只是虚虚掩着。

四只毛茸茸的脚爪已经急不可耐,门缝底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探出个湿漉漉的鼻头。

他笑起来,推开了门。

哈雷汪了一声,欢快地绕着陈文港的脚跑来跑去。

院里坐了一个人,双腿交叠,平板搁在腿上,霍念生抬头:“终于回来了?”

陈文港随口问:“大周末还要加班?”

不等回答,他人已去了厨房,弯腰打开冷冻层,厨房里冰柜是双开门的,容量够大,下面整整一层都是给哈雷的鸡胸肉和三文鱼。陈文港把东西分装好搁进去,才觉背后异常安静。

他一回头,霍念生两条胳膊抱了上来:“你还知道回来?”

陈文港背后拖着个人,一边去拧龙头一边问:“怎么了?”

霍念生把他困在水槽边上:“你没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吗?”

陈文港突然吻他:“我爱你。”

他转个身,回抱霍念生,搂着他的脖子索吻,他的后脑被托住了,昏天黑地,难舍难分。

陈文港闭上眼,不管他去了哪,见到谁,只要回到家,他知道总能见到这个人。

他听见霍念生在耳边轻声说:“乖。”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光了。

院子里阳光明亮,头顶搭了个凉棚,开着门就有风吹过,不算特别炎热。

陈文港也把笔电搬出来,一心二用,一边整理数据,一边轻声慢语,把今天的聚会见闻又讲一遍。霍念生坐在他旁边,仍然在看文件,其实也不甚在意,不知听了多少进去。过去霍公子性喜高调,生活挥霍,尤其在聚光灯下,有时一晚上开酒就耗费上百万——还未必够媒体当成谈资,像这种会所里多订个房间少订个房间的事,大概压根不值得放在心上。

至于潘正阳之流——陈文港上网查了一下他名字,父辈做实业起家,一个富二代,在霍念生这种世家子弟眼里,除非陈文港突然为了他要闹离婚,大概更不觉得有必要多看一眼。

到了傍晚,霍念生起身去厨房煮饭。

晚饭之后,两人牵狗从江边散步回来,洗过澡,在阁楼上玩大富翁。

陈文港靠着个懒人沙发,哈雷窝在一边,脑袋一上一下,认认真真看他扔骰子。

今天陈文港手气壮,连连买地,旅馆越建越多,霍念生不幸停留,直接痛失四千美金。

他也靠了个沙发,捏着叠纸票,懒洋洋地凑钱,陈文港看着他动作,忽然噗嗤笑出来。

霍念生微笑着瞟他一眼:“怎么了,又在笑我什么?”

陈文港翻身爬过去,凑到他面前:“你知道这个游戏最开始发明出来,据说是为了讽刺资本家搞垄断,大鱼吃小鱼,最后会把小商户都挤破产吗?”

霍念生煞有介事:“是是,我是小鱼,只有被吃的命。”

陈文港吻他一下:“你可不是小鱼,你是我这辈子钓到的最大的鱼。”

他被霍念生一把箍进怀里:“那你是什么?姜太公?”

陈文港笑着推他:“还走不走?你赶紧扔你的点数。”

霍念生美人在怀,手里继续扔骰子,只是今天确实走背字,一会儿坐牢一会儿罚钱,没几圈就输得底儿掉。但霍少爷胜在心态平稳,输也输得起,大大方方把钱都还给银行——

“好了好了,大什么鱼,果然破产了。没得钓了。”

“这么轻易就认输?”陈文港捏着厚厚一沓钱,“要不要贷款给你?”

“我怕还不起。”霍念生握着他的手,却不是要抢的意思,“有没有其他的偿还方式?”

他的动作越来越轻缓,陈文港翘着嘴角,看着他,只是不说话。他的脚碰到了霍念生的脚,膝盖挨着膝盖,隔着布料,过渡体温。霍念生慢慢俯过身,他们倒在了一起。

他亲陈文港,一只手压着他的大腿,一只手慢条斯理,钻进他的袖管往里探。

哈雷无聊地东闻西嗅,从置物架上扒下一副扑克,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文港用力脱开了,把霍念生扔在身后,走过去捡起来。

他扬扬眉,感慨:“好多年没玩过了,以前玩还是夏令营在外面露营。”

霍念生笑了笑,盘腿坐着,把大富翁的棋子拾回盒子里:“那你来,我教你玩这个。”

只是这回,陈文港就完全打不过他这个熟手了,后面不知怎么,打赌谁输了谁脱一件衣服。陈文港穿了套轻薄的睡衣,只分上下两件,他们讨价还价,改到输一把就解一颗扣子。

结果还是霍念生大获全胜。

……

哈雷打着哈欠,溜下阁楼,自己撕扯着玩具玩了一会儿,累了,又趴回楼梯口。

到了夜深人静,有人经过,因为没开灯被绊了一下。哈雷倒是没叫,抬头看了一眼,反而摇起了尾巴。

霍念生冲它比了个嘘,好气又好笑地用气声说:“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

哈雷尾巴摇得更快了,霍念生弯腰,把它搬回了狗窝。

之后陈文港和卢晨龙约了个时间,他们买了牛奶和水果,去医院探望了一趟小学老师。

成年人的世界大约就这么现实,那天聚会回来,好几个小学同学主动来加陈文港的好友,嘘寒问暖,旁敲侧击,有人都打探到卢晨龙那儿去了,想知道他在哪读书,做什么工作,家里房车情况。

卢晨龙是见惯世态炎凉的人,说的时候哈哈直乐。陈文港也无奈笑了,给他看手机消息,还有人约他下周末再出去吃饭,说同学聚会是同学聚会,这次是小范围几个人联络感情。

陈文港一律以没时间婉拒了。

何况也不是托辞,那个时间,他和霍念生自驾去了彰城。

周五晚上他们便出发了,去的时候是霍念生开车,他之前在彰城待过几年,对于来回路线十分熟稔,他们没去五星级酒店,在山脚下民宿住了一晚,翌日一早上山,参观宁安寺。

山道上两边都是竹林,满眼绿意,清新自然,挡住了头顶的太阳,地上光影支离破碎。

虽然有缆车,两人还是一路拾级而上。台阶高而陡,哈雷长大了一些,腿还是不够长,先是跟着人一级一级往上爬,爬了几阶就歇菜了,陈文港怕损伤它关节,把狗抱在自己怀里。

霍念生在旁倒是悠闲得很:“体力不行,还得加强锻炼。”

陈文港笑嗔:“你体力行,换你你来抱!”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们以前抢头香那次,是爬上来还是坐上来的?”

陈文港很少说上辈子,只说“以前”。他们之间其实有太多以前,但不管哪个节点,霍念生似乎都第一时间能听懂,他笑了笑:“当然爬山,不然到了佛祖面前,怎么够诚心。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谁行谁不行,爬一趟就知道了。”

“那你行不行?”陈文港撞了撞他。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不行?”

陈文港抱了一会儿,霍念生又把狗接过去。来回倒手几次,陈文港忽然笑了,说他们这样,有了夫妻两个带孩子出门的架势。

哈雷不以为耻,它难得到这么远的地方玩,只知高兴,呼哧着舌头左顾右盼。

因为暑期,庙里人来人往,较平时热闹,只是比起热门景区,还没有到摩肩接踵的程度。

陈文港到了庙里就不说话了,一直仰头看着几乎通顶的大佛,不知在想什么。

他出了大殿,只是左右张望,来来回回逛了几遍,像是个单纯好奇的游客。

身旁一群和尚排队经过,他们穿着褐色长袍,目不斜视,表情肃然,好像游走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庙里多少人来来去去,既已跳出红尘,再也不受凡尘俗世困扰。

陈文港走累了,靠在后院一颗松树上,霍念生靠在他旁边,他们静默着,底下手握着手。

有几个年轻人想合影,左右看看,有一个过来请求帮忙,陈文港松开了手,接过相机。

投桃报李,为首的那个女孩给他们两个也拍了合影。

她热心地说:“听说这里护身符开过光的,特别灵验,你们求了吗?”

陈文港笑着说:“求过。”

女孩“噢”了一声:“是以前来过呀。”

陈文港指指霍念生:“我没来过,是他求的。”

霍念生两手抄兜,表现得很和善,回了他们一个谦逊的笑容。

陈文港既没拜佛许愿,也没有求护身符。他不是个特别讲仪式感的人,护身符,大概求不到霍念生曾经送他的那个了。求神拜佛,平时不烧高香,见佛就拜,只怕也不好意思祈求保佑。

歇够了,霍念生牵着他走。

陈文港回头看背后的松树,他还想着他那句话——将来他们的骨灰埋在树下,荣养生命,成为土壤,成为树干,成为松针,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这完全够了,确实没什么可求的了。

下了山,他们又去彰城各个有名的地标玩了一圈。

霍念生像个活地图,所以以往媒体说他精通吃喝玩乐,公子哥一个,也并不冤枉,他仿佛熟知这座城市每个值得享受的角落,陈文港一点攻略都没做,只管跟着他走。

他们在大街小巷买纪念品,到开了一百多年的老字号吃乳鸽,又在一片海湾遇到蓝眼泪。

波浪翻着莹莹蓝光,整片海域璀璨梦幻。陈文港俯在栏杆上,他不说走,霍念生也不催。

海风猎猎地吹着,他们抱着狗看了许久,陈文港倚在霍念生肩上,抬头去看他。霍念生眼中映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有一瞬间灿若繁星。但他一动,这些光影就不见了。

他低头轻声问陈文港:“怎么了?”

回酒店后,陈文港接到郑宝秋的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下个月慈善晚宴。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此生此世

“好,我知道了,那到时候见。”

陈文港挂了电话,他一低头,霍念生躺在他腿上,一双眼睛从下往上,懒懒地望着他。

他听陈文港讲了半天,恹恹欲睡的,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哈雷跑一天也累得都是鼻音,蜷着四只爪子,趴在霍念生胸口,有样学样地用力哈了一下,尾巴还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霍念生抬起手,挠了挠它的顶心,它那耳朵像有感应似的,挠一下动一下。

陈文港看得嘴角不觉往上翘,也伸手去挠哈雷脑门:“你呢,你去吗?”

当然他问的是霍念生。

霍念生问:“到底哪个慈善晚宴?”

陈文港说:“就是梁太的那个‘星光之夜’,每年夏天都搞的,那么有名,你总不至于不知道,什么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企业老总,大牌导演,还有很多电影明星都会到场。”

霍念生想起来了:“那没什么意思。年年都是红毯,走秀。我还记得去年出道了两个小生,整晚上就显得他们两个搔首弄姿,不知道来搞募捐还是拉皮条的……”

陈文港哭笑不得地拍他一记:“我看就显得你霍少爷这张嘴。”

霍念生闭了嘴,脸上仍不以为然,玩着他的衣襟,毫无悔改之意。

陈文港手机又震两下,是郑宝秋给他发了时间地点,他低头回复。

霍念生又道:“既然郑宝秋来问你了,怎么,这回姑父也有赞助。”

“对。”陈文港点头。

“他老人家还出什么席,是打算让郑玉成亮相,刷刷太子爷的脸吧。”

陈文港摸着他的脸,笑着反问:“你说呢?”

霍念生叹着气坐起来:“你帮我看看日程。”

两人关联了私人账号,日程共享,一个人添加备忘录,直接同步到另一个人手机上。陈文港翻了翻,笑了:“好了,你不用为难了,你们集团那天开半年会,晚上也开庆功晚宴。”

霍念生望着天花板,意味深长地沉默片刻。

不等霍念生开口,陈文港捂住了他的嘴:“你可别说为了这个,请假不上班了。”

霍念生避开,黏糊糊地凑到他耳边:“我这个人不就是游手好闲么?”

陈文港拍拍他:“正事重要还是吃醋重要,自己掂量。”

霍念生把头抵到他肩上,没骨头似的靠着,闭着眼,嘴角沁着一丝笑意。

他咚一声重新躺下,握住陈文港的手腕,拉到自己头上。

陈文港意会,给他揉太阳穴:“再说你那个英明神武的堂哥,本来就对我有意见,你好歹占个集团董事的位置,带头旷工像什么样子,我怕他要气炸了,连夜跑到家里给你记考勤。”

“太爱操心是有毛病。”霍念生惬意地枕在他怀里,“让他自己克服一下吧。”

说说笑笑,浴室的水放好了,霍念生先去洗澡,一边往浴室走,一边把衣服脱了满地。

陈文港失笑,跟着收起来,一件件挂在衣架上。

他坐回沙发,继续跟郑宝秋聊天。

郑宝秋其实也在问陈文港,她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表哥出不出席。

自从脱离郑家,这几年来,陈文港和郑宝秋联系依然密切,有事没事互发消息,看到条笑话都要互相分享,陈文港平时不关注娱乐动向,有什么八卦新闻都是从她这儿听个二手。

去年郑宝秋大学毕业,进入集团谋职,关于未来职业规划,陈文港亦帮她参考许久。

至于和郑茂勋,虽然两人各有自己的圈子,偶尔也约出来聚会玩乐,关系至少没有断。

兄妹俩毕业的时候,陈文港特地去给他们拍照,送花庆祝。他们依然是在学校湖边合的影,相对于陈文港毕业的时候,穿学士袍的换了人。但不管哪次,里面都没有郑玉成。

以郑茂勋的脾气,见到郑玉成多半要呛呛起来,自然不见也罢。

郑宝秋或许和她大哥单独再留一次念,但她很有分寸,没事不会再提起他来。

对陈文港来说,他和过去的生活划断了一半,维系着应有的一半。他定期回去探望林伯,对于郑秉义,保持着应有的礼数。至于不刻意维护的感情,走着走着,自然而然便消失了。

他很少记恨什么人,即便牧清——他的脸意外被划伤之后,心情抑郁,加上身边风言风语,在金城也待不下去了,选择延迟毕业,出国治疗,这几年来,陈文港完全没过问过一句。

而郑玉成,他未婚妻因罪入狱也好,郑何两家取消订婚也好,和他同样没有任何关系。

*

回程路上换成陈文港开车。

他们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洗漱一番,把哈雷放到窝里,草草收拾一下行李便上床休息。

天气炎热,霍念生开了冷气,结果滴一声,大晚上的,家里突然还跳了闸。陈文港人已困得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觉一只手在身上拍了拍。霍念生让他先睡,出去检查保险丝。

陈文港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梦半醒,倒是感觉周遭凉快下来,身边有个温热的怀抱,陈文港顺势窝了进去。

早上他醒来,霍念生揽着他的腰,陈文港投桃报李似的,一条胳膊也紧紧搂着对方。

背后嘤嘤直叫,陈文港回头看去,哈雷睁着圆溜溜的眼,跃跃欲试等着遛狗时间。

他出了会儿神,微微地笑了,按顺序先亲了亲霍念生,又亲了亲它。

陈文港把急不可待的哈雷牵出去跑步,回来的时候买肠粉和烧麦当早餐。霍念生起得晚,在院子里优哉游哉地刷牙,看见他们回来,劈头还问:“怎么不喊我?”

两人吃了早餐,陈文港给他打领带,作势教训:“别抱怨,好好上班,认真养家。”

哈雷赞同地汪了一声。

霍念生笑着按住他亲了一下,拿车钥匙出门。

路上有街坊邻居和霍念生打招呼,互相问早。

“周末去了哪里玩?”

“今天要见客户啊?穿得够靓。”

他与陈文港住在江潮街,有些事虽然没有明说,大家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至于他们两个,也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霍念生无声无息地换了座驾,他的小金人改成了三叉戟,日常开一辆不太显眼的奔驰出入。乃至于拿到这边的衣服,也都没有明显的LOGO,只不过很少有人认出来,除了穿陈文港的,他这些看不出牌子的衣服,比那些看得出的还昂贵些。

陈文港查看邮件,他的博导人在国外,对他们这届学生,没有十分急迫的学术要求,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放养,他要提前看各种文献,整理数据,抽空处理基金会的工作。

现在还多了一条,应付各路同学朋友。

自从程波上回牵头同学聚会,遭遇乌龙,好一阵子在群里偃旗息鼓,没再发声。

直到过了十天半月,风波渐渐淡忘,他才故态复萌,开始继续聊自家的生意经。

陈文港常年潜水,几乎不蹭在群里发言,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时不时有人要把他拉出来,问问意见。私下加好友的人多了,找他办事帮忙的同学更多起来——这个借五万块凑房子首付,那个父母住院问能不能帮忙找专家,还有问能不能帮自家表弟安排工作……不一而足。

幸而,陈文港基本还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该揽的完全不揽,唯一例外的是那天帮忙挡酒的女同学,她也上门拜访,提了一堆营养品,期期艾艾地开口,说家里有个妹妹,智力有点问题,也去外地上过学,听说他在基金会工作,才来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就业渠道。

陈文港这次没说什么,很快拿了登记表给她填。

女同学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不好说话。他们说……”

陈文港笑笑:“怎么会,我能力有限,别的帮不上忙才是真的。”

女同学放了心,有点不好意思:“那就好,我还怕你碍于面子,帮这个帮那个的,结果搞得自己脱不开身。话说你都不知道,那天我们后来去唱K,程波想炫富没成功,黄见他们那几个人,你知道什么样,阴阳怪气的,倒是背后把你吹得天花乱坠。我看是别有所图。”

“我?”陈文港笑了,“能图什么呀?”

“说一千道一万,这年头,别随便借钱给人就没问题。总之,谢谢你啊。”

陈文港把她送出门去:“没关系,有什么需要,你再随时联系我。”

*

转眼到了“星光之夜”慈善晚宴。

梁太是城中富豪梁青的遗孀,梁家每年举行的慈善晚宴,已是有悠久传统,每年请得诸多名流出席,明星大腕在聚光灯下争奇斗艳,确实更像一场红毯秀,名流人士的社交舞台。

念港基金会名声初显,陈文港职务又不是最高,原本以他的身份,是轮不到接受邀请的,只是借着霍念生的名头,他们基金会总归拿了两张邀请函,霍念生这个出资人又不参加,其中一张就到了他手里。他一身高定,在会场见到身着宝蓝色礼服、挽着头发的郑宝秋。

她比刚上大学那会儿更成熟一些,礼服不挑那么花哨的了,妆容得体,明艳照人。

郑宝秋见到他很高兴:“成天穿得灰扑扑的,终于这一身行头舍得拿出来了。”

陈文港笑着说:“你不要说得我平时好像专门要饭一样。”

郑宝秋小声道:“我哥今天在场,没关系?”

陈文港也压低声音:“没关系,你表哥不在就行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郑玉成目光看了过来,远远地向陈文港举了举杯子。

他身边几个朋友也跟着看过来,陈文港已经转开目光,仿佛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此生此世

满场衣香鬓影,珠光宝气。郑玉成混迹其中,显得也光鲜无比。

周遭朋友环绕,言笑晏晏,只是他心中有数,至今依然有人因为他那场失败的订婚,指指点点,以为谈资。然而话说回来,别人看的笑话,当真是他的未婚妻锒铛入狱吗?

这两年来,郑玉成如同苦修,终日垂首于密密麻麻的文件之间。

但如果凭加班时长可以决定谁说话算数,简直是做梦都能乐醒的好事了。

真正值得外人看笑话的,是他平平无奇,难挑大梁,既没有统帅郑氏的魄力,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头脑。郑秉义是个独断□□的领头人,他养出的那些老臣,往往也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有郑秉义坐镇的时候,他们倒还有服从的模样,但是人心似海,难以揣测,混了大半辈子,有几个还甘心低头听从一个毛头小子。外人或许看不到,郑玉成自己明白,在郑氏这个尾大不掉的庞然大物,改朝换代何等困难,明里暗里的派系斗争,远比外界看到的激烈残酷,不是凭一纸轻飘飘的任免把他推上位,就可以在公司说得起话的。

集团内部各路人马,拧成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分分秒秒都够他头疼。

今天这个族叔示好拉拢,表面上跟他同一阵线,出谋划策,转过头就发现,对方背地里勾结合作对象,中饱私囊,偏偏就算知道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明天那个董事处处跟他唱反调,倚老卖老投反对票,阻碍项目开发进展,背地里另起炉灶,甚至挖走核心团队……

有时郑玉成加班至深夜,看看堆积如山的文件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公司里面重重坏账,前两年外部审计,还抓进去了几个,甚至都是姓郑的亲戚。那次侥幸未牵涉到郑玉成,但也让他出一身汗。明明能看到郑氏积弊,亟需改革,自己却没有那个能力,根本无从抓起。

郑玉成再厌烦郑茂勋,对方至少有个功利但护短的母亲,帮他思前想后,铺谋定计。

当妈的永远是儿子的后盾,再怎么样,郑茂勋都不会体会与他同样的孤立无援。

说起霍美洁,前两年她再次生了个儿子,郑秉义对幺儿宠爱非常,郑玉成对这个年纪相差过于悬殊的弟弟,倒已没有特别大的感觉,有时还能抱一抱。

只是每每回家,看到客厅里共享天伦的画面,偶尔会催他生出一个想法——

如果说有谁会义无反顾站在他那一边……

如果陈文港还没跟他分手,会一心一意地爱他,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吗。

如果他身边有人陪着,就算处境依然很难,每天早上睁眼的时候,会生出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动力,而不是日日神经衰弱,被抑郁和焦虑阴魂不散地搅扰吗。

甚至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郑玉成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陈文港会帮他想出什么办法吗,陈文港会比他做得更好吗。

两个人共同面对,总比一个人好吧。

曾经少年意气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将来一切道路都是坦途。

唯独设想自己失败,承认自己平庸无能,是大部分人都不愿面对的事情。

郑玉成有天在咖啡厅露天座椅闲坐,身后两位女士谈天,她们好像都是附近学校的老师:

“我的经验呢,就是千万不能这样跟家长沟通,倒不是唯天赋论啦,但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哪个父母愿意承认自己生的孩子不优秀呢?这不就是承认自己的基因不好嘛!”

“话是这样说,其实真的教过小孩就知道了,有时候也未尝不是事实……”

郑玉成沉默着端起杯子。

“我带了十年学生,孩子和孩子之间的差别是真的很大,有的孩子聪明灵性,学什么都一点就透,有的孩子就是不开窍,当然,老话说勤能补拙,但其实还有补拙也补不上部分……”

“我懂你的意思,其实呢,天赋这个东西多少还是存在的吧,虽然不能决定一切,人生一个重要的功课,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局限……”

他喝干咖啡,起身离开了。

路上郑玉成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以前上奥数辅导课,陈文港总是比他懂得快,家庭教师都回去了,郑玉成还没搞明白,陈文港在旁边趴了好久,过来给他重新讲题:“你好笨!”

那次郑玉成有点不高兴,题讲完了,一言不发,从晚饭到睡觉都没理他。

其实第二天醒来,郑玉成的气就消了,忘了昨天的龃龉,仍然去叫陈文港一起上学。他们之前常常也有口角,只是陈文港似乎无师自通察觉了什么,那之后再也没开过这类的玩笑。

说起来,他的敏感体贴,善解人意,事事为别人着想,这些也是郑玉成所没有的。

到底他是比郑玉成更有天赋,更有灵性,还是更努力,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吗?

郑玉成过去习以为常,他生来就拥有太多,很难意识到,什么是需要特别珍惜的东西。

人到了回首往昔的时候,才觉得过去的事物无限美好,尤其是失去的那些。

郑玉成终于找到陈文港,陈文港没躲过,客客气气地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

郑玉成眉头皱了半天,才说:“还好。”

陈文港依然客气地说:“我跟霍念生也很好。”

郑玉成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在长枪短炮对过来之前,陈文港不停步地走了。

“星光之夜”邀请诸多媒体到场,记者遍布各个角落,闪光灯一直未曾停歇。

大牌小牌的明星花蝴蝶似的到处乱飞,晚宴中间还有一场小型拍卖会,众人争相举牌,当代国画大师吴天罡的画作卖出了全场最高价格,获得一千四百万善款。

陈文港听到郑宝秋打趣:“可以买两块你的爱情表。”

他笑着说:“那种风头,一辈子出一次就可以了。”

郑宝秋撇嘴:“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你和我表哥就暗度陈仓了,真行,瞒得严实。”

陈文港调侃:“没有这种事啊。他那时候为了讨我高兴而已。”

郑宝秋哈哈一笑,两个人促狭地互相打趣。她去找影帝要了张签名照,之后两人都不去前排凑热闹了,意思意思交际一圈,躲在宴会厅的角落,不着四六地聊天。

舞台上去了一位当红女歌手献唱。

郑宝秋突然压低声音,认真地说:“其实你没见到,开春的时候,牧清回家了一趟。”

陈文港想起他脸上那道疤来:“他回国了?他还好吗?”

郑宝秋说:“看你说哪方面?要说学业,他毕竟休学了两年,再不回来,学校都要注销学籍了。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还是坚持又办了一年休学,要不是看在爸爸认识校董的面子上,学生处都未必同意……可是照我看,他挺健康的,身体完全没什么大碍,照我们正常的想法,坚持一年把毕业证拿到,总不成问题吧,然后想去干什么都随便他。但他大概心理上过不去,好像总觉得留在国内、尤其是在学校,就会被人嘲笑。这次见面我觉得他变化很大,讲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当然,以前他说话的劲头,也老绵里带刺的,但那时候是他瞧不起任何人,现在成了脾气古怪,愤世嫉俗,别人随便说句什么,他都觉得别人看不起他。”

有人端着高脚杯路过,没怎么看路,差点撞人,陈文港挡了一下:“小心。”

那人回头道歉,彼此俱是一顿,原来是潘正阳也来了。

陈文港向他伸出手:“潘总。”

潘正阳反应慢一些,他目光先转到郑宝秋身上,因此迟疑了两秒才转回目光。

他向陈文港伸出手,但陈文港已经把手往回撤,两人不生不熟地碰了下指尖。

潘正阳笑笑,他继续不动声色打量陈文港。

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这一身行头,跟平时夜市买的肯定不可同日而语。好看的人固然穿什么都好看,但这样贴了层金箔,多出来的气质叫做贵气,证明他身份原来不是一个做学问的清寒学生,是出身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了。

潘正阳看的时间长了,陈文港的目光也移到他身上,多看两眼。

今天潘正阳的打扮更考究,从头发丝到皮鞋尖,没有一个地方是不亮的,衣服上每一条褶都饱满笔挺,用力过度了,不是他穿着衣服,像衣服穿着他这个模特。

陈文港介绍他和郑宝秋认识。

潘正阳笑道:“我知道的,郑宝秋小姐,我上次在企业峰会上见过令兄。”

郑宝秋阅人无数,对这种围上来的男人向来兴趣不大,打个哈哈,夸他优秀企业家云云。

潘正阳还是笑。

但这声企业家,像是给他定了个基调——某种意义上,他对郑宝秋的态度,郑宝秋对他的态度,就像是暴发户有钱虽然是有了钱,到了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还是天然矮上一头。

陈文港的朋友里,其实俞山丁曾开过一个玩笑,自嘲自己和老钱的共同点,就是都敢穿旧衣服出门。但俞老板有种混不吝的洒脱,而潘正阳俨然正武装得严丝合缝,他的发型和穿搭,大概还找了专业的形象顾问指导,可惜没有得到欣赏。郑宝秋又敷衍了两句便走开了。

倒是陈文港冲他笑了一下。

潘正阳笑得有点无奈:“没想到你是真的深藏不漏。”

陈文港说:“我没什么深藏不漏的,你随便打听就知道了,我爸爸是给郑家开车的司机,不幸殉职,没有合适的亲戚照顾,义父才收养我,给我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就这样,没别的了。外人都知道,又不是秘密。”

潘正阳道:“这已经是……”

陈文港听这种话已经耳朵起茧:“这已经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了。我这个人比较走运,从小就一步登天。”

潘正阳察觉到了,连忙解释:“我没有恶意啊。”

他说:“你看我呢,我的父亲是白手起家的小老板,我从小亲眼目睹他有多忙,干过工地,开过饭店,陪政府官员喝酒,低三下四的,一连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都是常态。他辛辛苦苦创办起来这一摊家业,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算可以了吧,但到了像这样的高级场合,还不是被说土大款,被人瞧不起。那时家里有钱以后,把我也转到所谓的什么贵族学校,结果其实呢,父母给我买新手机,买限量版球鞋,NBA签名篮球,到了同学眼里,都是暴发户喜欢的东西……”

陈文港把杯子放回服务生的托盘里,他没看潘正阳,从胸口掏手帕,不小心掉到地上。

潘正阳自然而然地住了口,等他弯腰捡起。但东西捡起来,刚刚的话题也难以接上了。

陈文港把手帕折起来:“潘总的发家故事很精彩。”他冲他笑笑,“但我打算先溜号回家了,今天时间不够,你去忙你的,下次有机会再听。”

晚宴尚未抵达尾声,陈文港已经出了酒店。

街边有人提着篮子在买鲜花,陈文港路过两步,又被玫瑰香味吸引回来。他买了一大束玫瑰,抱到车上,把导航调到另一家酒店。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此生此世

霍氏集团半年会结束后,晚上在丽达酒店设宴。

宴会基调较为轻松,陈文港到的时候,里面气氛正到高潮,隔着门都听到隐隐笑声。

厅外立着霍氏的背板,上面全是龙飞凤舞的签名。

几乎凭借直觉,他在其中一眼找到“霍念生”三个字,连得十分抽象,笔画都飞了出去,压在另一个皱成一团的名字上面,几乎能想出签名主人拔开笔帽,何等潇洒地大手一挥。

陈文港笑了起来。

服务生帮他推开沉甸甸的大门,会场中央架了几个台子,原来在做游戏。众人黑压压围成一个大圈,许多集团高管夹在普通员工当中,共同抽签,亲自上阵,以示亲民。

霍念生后心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他一回头,声浪骤起:“霍总家属来啦!”

霍念生笑着,把玫瑰和人一起拥入怀里。

陈文港微微笑着,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霍振飞从人群中挤过来,正了正领结,衣冠楚楚,只是头发有点乱了,声音也略哑。

他招呼了陈文港一声,众人胆大,趁着没大没小的气氛,催促在场几位霍总加入游戏。

陈文港的手和霍念生握在一起,他们被人群推到了会场中央。

原来那几个台子是游戏障碍,中间搭了三四截低矮的独木桥。

每个员工提前领一枚号码牌,主持人随机抽取两个号码,被抽到的两人自行商量,不管选择什么办法,目的是同时度过桥去,美其名曰,锻炼齐心协力的团队精神。

两个总监在打趣霍振飞,说白天汇报工作,被他压迫得大气也不敢出,终于迎来报仇的时候,这就找个搭档陪他上台。霍振飞两手合十,配合地做出告饶的神态,引来一阵笑声。

主持人拿着话筒帮腔,热场,突然身体一转,把目光投向霍念生。

“既然振飞总没准备好,念生总还在这边闲着——”

霍念生倒是答应得痛快,扬眉把玫瑰往霍振飞怀里一塞,说句拿好。

陈文港被他牵着,一起上了台阶,脚下的独木桥只有三十公分宽,高倒是不高,下面铺满了塑料球池子,只是晃晃悠悠,比平地上看起来吓人一点。

主持人重申游戏规则,要求全程保持肢体接触。刚刚已有不少员工过桥,少数人尝试过背抱,但是难度过高,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他建议成功率最高的办法,两个人牵着手,一前一后,侧着身子挪过去。

陈文港抿着嘴笑,倒是霍念生听都没听完,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陈文港紧紧搂着霍念生的脖子,秉住呼吸,一动不动,尽量把重心跟他贴到一条线上。

虽然视线受限,还能感到盯在身上灼灼的目光,下面是一张张面孔,抬着头在看热闹。

陈文港听到有人喊了两嗓门加油,他依然没动,霍念生低头看看他,迈出了一步。

倒是没掉下去。霍念生平日锻炼有方,抱个人不在话下,他走得不快,但是稳当,可见平衡能力也还不错,不说如履平地,几乎没有左摇右晃。

陈文港的视线透过他的肩膀,看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半展枝形吊灯。

他像一艘小舟,但是没有浸入水里,而是被托举着过了海。

霍念生把人放下来后,欢呼和掌声同时响了起来,一片七嘴八舌。

有人打趣他们秀恩爱,有人调侃这是念生总的个人秀,当然,后者还掺杂着精明人的溜须拍马。霍念生笑了笑,宠辱不惊,不以为意,从霍振飞手里抢回了他的玫瑰。

起哄的目标重新转到霍振飞身上去了。

宴会厅过于吵闹,陈文港不得不趴在霍念生耳边跟他说话。霍念生拖了把椅子,远远坐着,翘着二郎腿,有人经过,便见他一手搂着玫瑰,一手搂着陈文港,两人亲密地聊着什么。

玫瑰花横在两人之间,有光打下来,构图仿佛一副插画,在人群中竟显出几分静谧。

说来,霍念生找了个人生伴侣,甚至跑去国外结了婚这件事,霍氏内部也未尝没有议论纷纷,传得风风雨雨——那都是很久前了,当时九成九的人持怀疑和观望态度,听起来不是他骗对方,就是对方骗他,时间会考验一切,最后多半是一出闹剧。

谁能想到,三四年过去了,这两人感情还没消弭,倒成了情比金坚的模范,可见世事还是无常,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什么话都不能说得太早。

宴会结束之前,差不多十点多钟,霍三叔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几个高管的陪同下,还到场里露了圈脸。霍振飞给霍念生发了条消息,问他还在不在会场里,叫他出来走个形式。

实则这个时候,霍念生也早退了,跟陈文港已经在回家路上。

陈文港开车,行至半途,发现有人跟车,是辆灰扑扑的大众。

今天霍氏半年会暨内部晚宴,虽然没有大肆宣传,多少也有媒体关注。正经的财经记者,过来跑个口,拿到通稿就走了,喜欢盯着豪门成员私人动向的,则一般是狗仔趁乱混了进来。

天长日久,有些都和正主混得面熟了,甚至这辆车,陈文港已经认识它的牌子。

对方一直跟他们到离江潮街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

陈家老宅的地址虽说不是秘密,有心就能查到,但这样明晃晃地跟到家门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又不是什么明星的私生粉丝。陈文港叫了霍念生一声:“怎么处理?”

霍念生看看窗外,他们正好经过一家大排档,他说:“那吃个夜宵?”

陈文港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了车。

这家大排档开了许多年,主要做海鲜烧烤,生意一直兴旺。陈文港和卢晨龙他们小的时候,常常寻味而来,但偶尔被大人带着,才有机会来打回牙祭,是盼星星盼月亮的事。

到了现在,老板还是之前的那个,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人,雨棚和桌椅也没换过。

陈文港带霍念生来过几次,老板还记得他,吆喝着让他们自己找桌子坐。

这个时间,大排档生意火热,老板守着炉子,两只手都闲不住,忙得脚不沾地。

两人下车前把外套脱了,但还穿着昂贵的裤子跟皮鞋,格格不入地在小马扎上坐了。

面前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漆已经都磨光,老板娘过来,麻利地把桌面抹了一遍。

陈文港看着菜单,点了烤鱿鱼、烤大虾、烤秋刀鱼,加上几串青椒茄子香菇。

宴会上提供的都是冷餐,大多是些三明治、蛋挞、慕斯蛋糕,精致但袖珍,一口一个的分量,没人指望真靠那个填肚子。

到了这会儿,孜然辣椒的香味阵阵扑鼻,倒真的觉出饿来。

陈文港又补充了半打烤生蚝,老板娘拿圆珠笔记下菜单。

他一扭头,霍念生悠然托着腮,眼神揶揄地看他,从上看到下,陈文港反应过来,脚下踢他一脚,换成了两碗牛肉面。

霍念生问:“怎么不点了?我想吃。”

陈文港说:“我不想吃了。”

霍念生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吧!”

陈文港也托腮看他:“没有说你说什么呀,我就是不想吃了,不行吗?”

霍念生还是笑着看他:“当然可以,但是我想吃啊,所以能不能再加一份?”

他两只手肘搭在膝上,陈文港把手伸到他的手里,霍念生顺势勾缠他的手指。两人一边小学生似的拌嘴,一边两只手缠缠连连绞在一起。这时旁边有人走过来,是老板娘带着个客人。

她和他们商量:“屋里屋外实在坐不下了,你们这桌就两个人,他自己一个,你们能不能拼个桌?”

来的就是那个追车的狗仔,带着个鸭舌帽,眉毛很淡,好像没有似的,弓着腰有点驼背。

霍念生冲对面昂了昂下巴:“坐啊。”

狗仔脸皮够厚,嬉皮笑脸坐下了,向他递了根烟:“霍公子。”

霍念生腾出一只手摆了摆:“不抽,戒了。”

狗仔把手收回来,自己刚想打火,被他瞥了一眼,又把烟和打火机收回去。他也随口点了几样东西,老板娘离开了,过了十分钟,小工把陈文港他们的烤串送了一部分上来。

那狗仔寒暄似的笑道:“怎么二位大晚上的不回家?”

霍念生给了陈文港一串虾:“不是为了躲你吗?”

狗仔笑道:“我跟归跟,这两年都没什么东西好写了!今天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原本等你们回了家,我也就想回去了。又不是天天在门外听墙脚的。”

霍念生道:“我们两个穿着这样在街头吃宵夜,我都知道你明天要起什么标题了。”

对方还是赔张笑脸:“我知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升斗小民,讨口饭吃而已!”

小工又走过来,把两瓶冰镇啤酒放到桌上,那狗仔抢先用起子开了瓶盖,殷勤倒了两杯。

他把其中一杯推给陈文港,又把另一杯推给霍念生。

陈文港也对他说:“我才是平头百姓,你实在有闲工夫,不如去跟跟别人啊。”

狗仔连说:“不不不,照我看,陈先生将来也是前途无量,混成大人物是早晚的事。”

他嘴巴像抹了油似的,见人说人话,陈文港把杯子抵到唇边,眼风扫了他一眼。

那狗仔脑中浮现一个词,风情无限。

也不怪霍念生这等花花公子栽在他手上了。

他们各自吃自己的烤串,当然,最后还是没要烤生蚝,陈文港挑起一绺面,尝了尝味道,把碗里的牛肉夹给霍念生。玫瑰的幽香和烧烤的香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雅俗参半了。

狗仔在旁套近乎,指天说地,夸夸其谈。

当然,他也精明圆滑,讲的都是过去的事,再说也全无可信度,只是听着刺激罢了,有些是香艳绯闻,有些则猎奇恐怖,比如他讲二十年前帮派社团横行的时候,什么得罪了人动辄灌滚油,断手断脚,泼硫酸汽油,霍念生抬抬手,示意他闭嘴。

陈文港低头吃面,他的头发垂了下来,霍念生帮他别到耳后。

因为喝了啤酒,索性车也不开走了,就先停在街边。

陈文港拿出两件外套,把玫瑰递给霍念生,吹着夜风往家的方向步行。

狗仔还是跟着他们,然而见这两人又不急着回家,反而绕到江边去了。

他隔着段距离喊话:“怎么,二位还不打算回去就寝?”

陈文港抬手,嗅嗅身上沾染的孜然味,又扯起霍念生的袖子闻了闻,这就是不养狗的人想不起来的理由了,不在外面散散味,回去怕哈雷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惦记到天亮。

霍念生拄着栏杆,懒洋洋笑骂:“吃也吃了,风也吹了,还跟着就有点不要脸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此生此世

那个狗仔仍旧嬉皮笑脸地道:“霍公子,说来我还一直有件事情好奇。”

他摊开两只手:“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怎么当年结婚,偷偷地跑到国外闪婚,无声无息的,谁也不通知,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陈文港挨着霍念生,霍念生则说:“和你有什么关系?打听得倒多。”

狗仔仗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继续笑道:“那就没想过国内再大办一场婚礼吗?”

霍念生还是说不干他事:“我们打算回了,你该滚赶紧滚吧。”

狗仔掏不出话终于也不再纠缠了,脚底抹油,没一会儿消失在街角巷口。

剩下两人其实还没离开。夜风徐徐,陈文港望着江面,也把手搭到了栏杆上。

他们远眺江景,他随手从霍念生怀里揪下一片玫瑰花瓣,抵在鼻尖,嗅着香味。

陈文港道:“他要是表现好一点,没准有天我告诉他,我们当初去结婚的时候,我自己都是懵的,一路被催着,赶鸭子上架一样,等回过神,婚就已经结完了,就是这么离奇。”

霍念生嗤他:“像你似的磨磨蹭蹭,看上了不说打包带走,还等等等,等什么?”

陈文港轻轻一巴掌拍他的胳膊:“这叫什么话?我那时候明明是怕你不乐意。”

霍念生拖长声音:“看,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我就不考虑这种问题。”

陈文港反问:“真的?万一我不乐意呢?”

霍念生用手比划了一把枪,抵在他头上,威胁:“绑起来,偷渡过去。”

陈文港笑着往他身上靠,风势加急,陈文港手里的花瓣脱了手,那片暗红随风而去。

他忙扶着栏杆,探出身子,视线追踪它的下落。

霍念生偏过头看陈文港,陈文港神色专注,蹙着眉,似乎十分惋惜,乃至于带出种微微的孩子气。他伸手摸了摸陈文港的后颈,捞住他的衣服,防止他掉下去,但又忍不住笑了笑——其实霍念生很喜欢看他这种模样。陈文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早早地成熟懂事,他的一部分仿佛是被环境催熟的,但在内心深处,还有一块像小孩子的地方,永远被封存起来了。

只有偶尔在霍念生面前,才会放下戒心,不经意流露出来,这是只给他看到的一面。

陈文港终于找不到那花了。他扭头问霍念生:“明天早上吃什么?”

“煮小米粥吧,冰箱里还有块豆腐,可以切了,加点盐凉拌一下。”

“那香油没了,我遛狗回来的时候买。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跑步?”

“什么你们,怎么你们两个都变一伙了?你喊我吧,我也去。”

陈文港打了个哈欠,他心里想着明天哪条路线经过街市,渐渐偎到了霍念生怀里。

后来他们变成坐在台阶上聊天,到了凌晨才回家睡觉,翌日一早出门跑步。

过两天,某家报纸刊出豆腐块,说的是霍公子屈尊纡贵,不仅和男友深夜吃大排档,还在江边互诉衷肠云云,选了张没有太露正脸的照片。那狗仔也没特别地添油加醋,又或者因为素材平常,的确没有得到发挥毒舌的空间,结论只是感慨霍公子为爱痴狂,甘过平民生活——最多说明他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已降到极点,也因如此,竟然还有了点情深不寿的意思。

鉴于对方的打扰还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陈文港如今对这些,依然是看看一笑置之。

他也知道这几年,为了封住狗仔的口,霍念生的公关团队和律师团队没少做工作,以前怎么样姑且不提,后来处理了一批硬要头铁的出头鸟,态度相当强势,发律师函对簿公堂也好,用威慑手段也好,到今时今日,双方基本互相妥协到一个较为平衡的状态。

也不要求他们一个字不许八卦,毕竟吃的就是这碗名人饭,只是涉及陈文港的身份,绝大多数时候,只用“陈生”指代,不点名道姓,给他留出了一些自由生活的空间。

霍氏集团下半年项目全面推进,之后两周,霍念生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陈文港一连几天到他办公室送晚饭。

他以前还真没怎么送过,但自从上次江边聊起,霍念生就一直念叨,说陈文港之前明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不主动求婚,陈文港不得不举手投降——就为这个,床上霍念生想怎么样,他也退让了,床下霍念生要求送饭送花,他也同意了。陈文港有时间就在家做好,盛在饭盒里给他送去,去基金会上班的话,就在店里买点东西打包,带过去跟霍念生一起用餐。

然后霍念生开会还是批阅流程都随便,他在旁边沙发里看书。

熬得太晚,陈文港就去他休息间小憩一会儿,等他一起回家。

子公司的员工不如总部那边消息灵通,对于这位霍董的个人隐私,还存着八卦的好奇。

陈文港有次去楼下用洗手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还讨论起他来,有人说霍董这位小情人有点黏糊过头,会撒娇讨宠固然不失可爱,太黏人就是不知分寸了,也不怕金主不耐烦。

但是另一个说话的人觉得,这恰恰说明他的本事,这样也能拿捏霍董,就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陈文港回楼上,走廊上遇到总经理,总经理倒是对他十分客气,甚至有点恭敬的意思。

连同这一层总裁办的员工,都是对他很熟悉的,陈文港脾气温和,又会做人,经常请他们也吃点什么,在这些人里混得人缘倒是很好。这事他没跟霍念生或者总经理多讲,只找总秘提醒了一声。她十分惊诧,连连道歉,保证沟通相关的部门领导,妥善处理。

陈文港反而劝她,说他并没生气,被人说点什么也不会死人,只是员工在工作场所随意散布董事长的流言,无疑不妥,还是需要加管理而已。

总秘更不好意思——事情肯定是要处理的,她心里已经有了章程,只是她开始担心的是陈文港跟霍董去闹,闹得大动干戈,那就大家都不好看了。然而他其实丝毫没有动怒的样子,她突然觉出,他好像不光是脾气好过头,应该说,是涵养好过头了。这种人,不是他不会生气,是想让他动摇和破防过于困难,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之后一阵子,陈文港倒没在霍念生公司再听到什么不妥言论。至于项目,也就忙这一阵子,霍念生偶尔应酬,天天加班倒是不再需要了,陈文港的送饭任务告一段落。

暑假过半,陈文港收到堂妹陈香铃给他发的消息。

随着旧城改造项目推进,老城区经过改造的地段,房价跟着水涨船高。几年前,陈文港大伯两口子为了给两个儿子上学,贷款去其他地方买学区房,但是亏待了女儿,家里没留她立身的空间,他索性给补了点钱,将春桃街的老房子买下,归到陈香铃名下。

春桃街靠近商业区,如今那边房子的均价,甚至反而比地处远郊的新小区还贵一些。

陈文港当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管老城区推到重建还是改造,都有相应补偿,总之不会亏本,他特意按当时的市价从大伯手里买下,算是仁至义尽,也没留以后扯皮的空间。

但大伯和大伯母得知这事,还是后悔了,又回头和女儿套近乎。加上陈文港借了李红琼的关系,还在商业区买了一套门市,赠与陈香铃,这些情况,两人不知从哪里也打听到了。

陈文港视频电话给她打过去:“我知道了,你好好学习,这些都不用你操心。”

陈香铃在那边冲他笑:“我不担心,只是跟你说一声。”

女大十八变,她跟三四年前模样倒没什么变化,还是两条辫子,也没有化妆,只是气质多少不一样了,书读多了,变成熟了,更加像大人。

陈文港又过问了她平时的学习和生活,最后说:“假期里你还要不要回来看看?”

陈香铃想都没想:“还是不啦,我英文水平不够好,虽然说出来留学了,这边教授上课讲的东西,我又不是完全跟得上,要拿录音笔录下来,回来自己再慢慢听。我这积累了一学期的录音,很多地方半懂不懂,不知道听到什么时候呢。”

陈文港笑笑说:“也不用这么拼。”他看着那边的陈香铃,又改了主意,“还是别回来了,有放假的时间,你不如到处旅游一下,见见世面,对了,钱够不够?”

“够,学费有奖学金,生活费你不是给我了嘛。”

“我怎么觉得上次打已经很久了,我再给你打点?”

“不用不用,真的够。”

“算了,我还是给你转点,旅游专用的。”

挂了视频,陈香铃给陈文港发了一张照片,是刚刚他们视频的截图。她截了陈文港的脸,用软件给他P了一副玳瑁眼镜上去,好像长辈戴了副老花镜,从镜框里看人,笑他嗦。

陈文港失笑,立刻发了张霍念生的照片过去,让她也P一下。

他没立刻联系大伯陈增,他们两口子再急,总没法把房子凭空异主,当初因为陈香铃的原因,桩桩件件,陈文港心里对他们是有点微辞的,索性先晾在了背后。

另一件事是,这段时间,潘正阳重新开始对他表达出追求的意思。

原本于潘正阳而言,陈文港大概像是一个有了更好,没有也不强求的追求对象。

但他是个没什么钱的学生,跟一个打工族男朋友同居,和他是郑秉义收养的儿子,跟船王郑家关系密不可分,吸引力不可同日而语。

潘正阳以合作对象的身份来基金会考察,给所有人带了礼物和花,陈文港一到办公室,桌上就放着一大束黄玫瑰。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此生此世

陈文港有点愣:“这什么东西?”

再看玫瑰旁边还躺着一袋糖果,一张卡片。

他退出去,同事桌上也争奇斗艳的,正在这时,潘正阳来了,前面有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带路,身边跟着秘书和司机,乍眼看去好大排场。

潘正阳笑道:“上次智障人士就业项目,我觉得非常有意义。”

陈文港“噢”了一声:“潘总破费。其实礼物就不用了——”

潘正阳道:“破费不至于,这是我们大阳旗下自有品牌的糖果和糕点,带新品给大家尝尝,正好宣传。”他向其他人开玩笑,“要是尝了觉得还可以,欢迎支持,多多消费啊。”

众人配合地笑了起来。陈文港看了他一眼。

潘正阳继续解释来意:“之前我们双方在促进智障人士就业领域的合作项目,我个人认为非常有意义,不是我自卖自夸,我们大阳集团一直是比较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也十分欣赏贵基金会踏实稳重的作风,如果有合适的项目,不如给我们一个追加资助的机会。”

合作对象加上潜在的资助人,基金会按照规定的餐标接待,秘书处在望海酒家订了包间。

望海酒家是卢家的店,说出去也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面子上不至于寒酸,消费则其实不高,性价比合适。陈文港为了避嫌,在基金会成立时,就把店面股份都卖回给了卢晨龙。

楼下两辆黑色的车开出,一辆潘正阳的,一辆基金会的,陈文港找借口没跟着去。

哈雷跟他来上班,蹲在他脚边,认真盯着墙面看。

楼里的同事已经跟它很熟了,路过两个人,哈哈大笑,蹲下去逗它玩。

不料午后,潘正阳他们又折来谈项目,他还找了个机会,单独到副秘书长办公室聊天。

陈文港推了推花:“正好,我正琢磨怎么叫个跑腿,现在省了。潘总你自己带回去吧。”

潘正阳捡起里面的卡片,笑道:“黄玫瑰代表友谊,不用这么草木皆兵吧。”

他绕过桌子,想走过来,结果桌边一只狗挡道,哈雷冲着他的裤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陈文港看着他说:“是吗,我不懂,平时我也不太关注这些。”

潘正阳还想再说什么,陈文港已经拔开钢笔,低头写字,表明自己在忙。

他垂着眼,从侧面看,气质文静雅致。潘正阳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把他的连同卡片拿回去了。

但潘正阳并没气馁,开始隔三差五地送黄玫瑰和甜点过来。

他一送就是送整栋楼里所有人,大张旗鼓,搞得基金会同事也都知道,那个合作企业的老总对陈副秘书长有意思了。这也算了,还有个年轻男孩上门,指名要找陈文港。

保安觉得他神色可疑,没有放进来,他又去停车场蹲守,终于守到本人,昂着下巴告诫陈文港和潘正阳保持距离。

陈文港打量他,对方穿着普通的卫衣和牛仔裤,有点男大学生的样子。

这个小闹剧发生第二天,潘正阳就上门致歉。

陈文港好奇:“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潘正阳说:“说实话,真的分了,只是小男生不成熟,有点难搞,不太愿意接受现实。”

陈文港扬了扬眉,眯着眼看潘正阳,手里把玩着钢笔。

阳光从侧面照他的办公桌,也洒到他脸颊上,他那天的斯文俊秀的感觉仿佛一下不见了,显出进攻性更强的一种气质,让人突然发觉,觉得他温吞好惹,都是有点想当然的想法。

潘正阳反而更动了点心,笑了笑,拉了把转椅过来,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

潘正阳说:“这男生是我家以前资助过的学生,哈哈,实话实说,家父发家以后,修桥铺路,资助家乡学子,这些善事一直有在做的。后来我接管了公司,也还在做,就是这样认识的,这个孩子也算争气吧,考上了这边了大学,我们好过一阵,但也就这样了,你也知道,不一定所有感情都能走到最后的,不能说因为我分了手,就是对不起人家了吧。”

陈文港把钢笔搁在纸上:“但听起来挺可惜的。所以怎么没走到最后呢?”

潘正阳说:“毕竟年纪小,占有欲比较强,动不动就要查岗查手机的,我出去应酬一下,一晚上就十来个电话轰炸,时间长了,是个人都会累的,可以理解的吧?”

陈文港道:“这不是说明你没给人家安全感么?”

潘正阳摊手:“我认为成年人的安全感是自己的,靠别人给没有用。他现在已经毕业工作,却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幼稚地找到你这里,恰恰说明心智和年龄不一定成正比。”

他深深看着陈文港:“小庆的所作所为,我再一次替他道歉,但我的确更欣赏你这样心智成熟的性格。虽然不幸被拒绝了,但是遇到心怡的对象,每个人至少有努力的机会吧?”

陈文港笑了笑:“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是心怡我,还是其实心怡郑家多一点。”

潘正阳解释:“无意冒犯,我确实比较务实,是两方面都看重的那种人。但首先我当然还是对你本人有意思,这次也不是玩玩的心态,我在认真考虑长期稳定的关系——”

陈文港一笑:“不冒犯,我其实是司空见惯的,豪门婚嫁,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其他都可以往后排,潘总你的意思是想效仿豪门,追求个低配版联姻?”

他说完“低配版”三个字,潘正阳眯着眼,看着他不说话了。

哈雷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百无聊赖地卧着,张嘴打了个哈欠。

陈文港办公室的门一直半开着,有同事探头,想给递文件进来,哈雷颠颠地站起身,用嘴衔给陈文港。同事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哈哈笑着,夸了句“好乖”,又把头缩了回去。

潘正阳也动了,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嘴里诹了两声,哈雷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重新卧到陈文港脚边。

*

陈文港处理完手头堆积的一些工作,回到江潮街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钟。

他打开车门,哈雷套着胸背,撒欢地跳下来。

看看时间还早,陈文港带它到江边开阔的场地活动。哈雷长得快,十天半个月就变一个样,陈文港总怕满足不了它运动量,只要天气许可,恨不得一天出来遛个三五回,工作都常带到户外来做,狗开心了,只是比较费人。

以陈家的遛狗频率,方圆几公里,都很少有人不认识哈雷了,树荫下一群老头老太乘凉,还有小学生在荡秋千,见了便纷纷喊它过去,哈雷脾气温和,老人小孩都任摸任抱。

几个小孩子从兜里掏半天,掏出糖果喂它:“狗狗要不要吃?可甜啦。”

“你傻吗,狗不吃糖,看我的,我从家里给它带了火腿肠。”

哈雷极其规矩,只要不是主人喂食,嗅都没有嗅一下。

陈文港笑着阻止:“它现在不饿,不需要吃东西。你们陪它跑着玩吧。”

有个孩子贡献出了哥哥的滑板,他还是特地偷出来的——这是哈雷最近学会的新技能,三条腿站在上面,留一条腿在地上划几下,然后踩着板子,一路乘风破浪。自从它学会这项技能,简直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明星了,许多大人小孩出门散步,要专门绕过来看它在不在。

周奶奶也在,招手让陈文港过去,在布袋里掏半天,分给他两个莲蓬:

“刚刚有人摆摊卖的,特别新鲜,你拿回去剥莲子,煲汤好的。”

陈文港笑着应了,又听周奶奶说:“最近功课不忙啊?”

他说:“还好,顾得过来。”

周奶奶捶着腿:“刚刚我们还说起你,最近方伯家那几个小崽子,也不知道怎么,非说你有钱又小气,要跟你借钱还是帮忙你都不肯。我跟方伯说,你孙子要是这么想,你回去就把他臭骂一顿,人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招着你们惦记了?”

陈文港哈哈一笑,说不碍事。

周奶奶说:“我知道念生是当大老板的,我平时都不跟别人说呢,你们这么低调啦,这些后生仔,一个一个自己不努力,净想着占便宜,沾别人的光,不成气候。”

陈文港笑笑,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莲蓬。哈雷被一群萝卜头似的拥趸追捧着,滑板滑得正起劲。他们远跑越远,他跟周奶奶摇摇手,起身追了上去。

霍念生回家的时候,院子里飘着香味,灶台上坐着沙锅,但厨房空无一人。

沙锅里煲的是汤,陈文港锻炼两年下来,能挥两下锅铲,做菜水平无功无过,能吃,但不如霍念生做的好吃。只有煲汤是他最擅长的,不需要多高明的技术,只需要足够的耐心。

哈雷蹲在厨房门口,倒像认真看着锅的样子,霍念生掀开盖子看了看,又放回去,捋了一把它的脑袋。他来到卧室,陈文港面朝下趴在床上,板板正正,像是累了。

霍念生笑出声来:“怎么了这是?”

陈文港说:“孩子大了,不好带了。它精力再旺盛一点,我真的跑不过它了。”

手心一重,是霍念生把一块巧克力放在他手里。

陈文港慢慢爬起来,想到潘正阳天天送的那些,下意识看了看牌子,当然,跟什么大阳没关系,是进口的黑巧,他剥了包装送到嘴里,一抬眼,霍念生坐在床边,笑着看他。

陈文港咬着巧克力送过去,霍念生自然而然从他嘴里咬下一半。

唇舌顺势抵进来,无比温柔,陈文港抱着他的头,手指插到他的发丝里,他们细细接吻,嘴里满是苦涩的香味。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此生此世

霍念生说:“不然我们去买个农场吧。”

陈文港问:“什么农场?买农场干嘛?”

霍念生斜靠在靠背上,用膝盖去碰他的膝盖,煞有介事:“你不是说孩子大了,不好带吗?买块有草原的农场,再买一百只羊给它当小伙伴,自由自在,快乐成长。”

陈文港笑得厉害,伏在他的肩膀上,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哈雷还老老实实蹲在厨房门口。

是有回他们遛狗,到了江边大片的芦苇地,不知哪户人家养了只小羊,悠闲地低头吃草,哈雷好奇地围上去嗅,一嗅就没完没了了,仿佛激发了什么牧羊本能,径直跟了半里地出去。

霍念生抱它回来,它也不挣扎,但圆溜溜的眼珠子恋恋不舍地粘在那羊身上,可怜极了。

陈文港翻了个身,重新在床上躺下。

霍念生起身,换了套家居服,挨着他,舒舒服服歪过身子。

他们各看各的手机,陈文港趴在霍念生身上,他手机震了一下,收到总秘发来的消息。

上次霍氏子公司,几个员工在工作场所嚼舌的事,她说已经进行提醒,但她觉得霍念生多少还是察觉了什么——至少能猜到什么,他这老板表面吊儿郎当,其实心细如发,公司里大事小事,通常想糊弄他的结果,都是糊弄不住,她想问问霍董在家有没有说什么。

陈文港扭脸看了眼霍念生,回复她说没有,让她不用操心了,该下班下班。

床头靠背上有只毛茸茸的兔子,突然头朝下栽下来,一头砸到霍念生脸上。

霍念生要把它拿开,突然陈文港按住,兔子四条短腿扒在他的脸上,捂住了霍念生的视线。总秘嘴里满身都是心眼的大老板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怎么了?”

陈文港笑了一声。

霍念生闭着眼问:“到底怎么了?”

窗口进来的香味更浓了,陈文港亲了亲他的嘴唇,起身去厨房看汤。

哈雷还是蹲在厨房门口,但主人教过它不能进去,它平时从没越过雷池一步。

过了片刻,霍念生也跟过来,熟练地起锅烧油,炒了个小青菜,又拌了盘藕片。

端去客厅之前,他挟了一片,喂到陈文港嘴里,藕片酸脆,基本是陈文港弄不出来的效果——要挑九孔的田藕,要洗净藕粉,切得厚薄均匀,焯了热水,再泡冷水,还要用白醋浸一会儿。陈文港有时候想不通,他又不像卢晨龙专门做厨师,到底从哪摸索出这么多学问。

话说回来,霍念生的嘴巴叼,陈文港也是亲眼所见的——有时候他们去什么知名的餐厅打卡,名厨名菜,霍念生尝过之后,能数得出里面的调料。好在他的优点是一点儿都不挑剔,不管是街边大排档,还是回到家里,陈文港那发挥忽高忽低的厨艺,他照吃不误,没有架子。

两人在餐桌上吃饭,霍念生突然问:“下周末去不去游艇会玩?”

“有人请你?”

“李红琼做东,请几个外国客户。”

陈文港想都没想,直接说好,他又夹了一片藕。

霍念生喝着汤,突然说起来:“其实我觉得那地方不错,不然我们再办婚礼就在那吧。”

陈文港手一顿,笑着看他一眼:“不会吧,那个狗仔终于买通你了?”

霍念生道:“倒不能归功于他,是我自己想通的,结婚嘛,谁嫌次数太多?”

陈文港捧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汤,碗挡住了他的表情,但他望着霍念生,眉眼弯弯。

他们吃完了饭,霍念生收拾了碗盘,放到洗碗机里。

陈文港在客厅擦桌子,院子的地面突然星星落落地湿了,不到半分钟,天空开始落雨。

淅淅沥沥的动静响起,在外面花坛刨坑的哈雷和霍念生一起顶着雨帘跑回了屋。

霍念生靠在门框上,催促陈文港:“怎么样?”

陈文港蹲着给哈雷擦脚,笑道:“霍少爷这么热衷跟我结婚?”

霍念生蹲在他身边,伸出手跟哈雷握手:“因为你长得好看?”

陈文港松开手,冲他扬了扬眉毛,他望进霍念生的眼睛里,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是灵动的,似笑非笑,意思不言自明。哈雷低头,热心舔了舔陈文港的手指。

霍念生懒懒笑道:“怎么,没骗你啊,以前有点疤也挺好看的。”

陈文港垂着眼,重新抽了一张宠物湿巾:“那你可就有点瞎了。”

霍念生乜着他想了想:“那我换个说法,身材好行不行?”

他戳了戳陈文港的腰窝,陈文港笑着摇头,不理会他,搂着哈雷去沙发上看电视。他拿遥控器按了两下,晚间新闻突然跳到动画节目,哈雷高兴地汪了一声。

陈文港意会,停在这个频道给它看,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专业书。

他读书的侧脸总是十分娴静,有种不容打碎的美感。霍念生说他脸上有疤也好看是真心的,有时陈文港在书房看书,他站在外面,都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霍念生静静靠着门框,望着落下的雨丝。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看来今晚不用遛狗了。他把视线收回来,对面是个老式的五斗橱,上面放着陶瓷摆件,旁边是哈雷的鱼油和钙液。

大约霍念生名下任何一处房产,都比陈家老宅豪华,任何一个能住的地方,都有大把的人给他遛狗。偏偏他只热衷入赘陈家,住人家的房子,不用人伺候,自己动手,亲力亲为。

然而霍念生不以为苦,他其实是个幸运而自知的人,他从小享受良好的资源,相应的,从不主动奢望两全其美,既要双亲俱全,用有亲情的温暖,又要豪门少爷的待遇。

他有游戏人生的资本,享受过一掷千金的生活,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所以他当然热衷跟陈文港结婚,这是唯一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家人。

是他自己找到的,抓住了就别想放手的东西。

陈文港抬头看他一眼:“你站在那儿干嘛?”

霍念生笑了笑说:“思考人生。”

陈文港也笑:“给你十块钱,够不够告诉我?”

霍念生微笑:“太深奥了,十块不够。”

陈文港噗嗤一声,把遥控器给他:“那等思考完了,电视归你看。”

哈雷立刻把头扭过来,目光灼灼。霍念生笑道:“好好,我再思考一会儿。”

*

李氏集团为了招商引资,邀请外国品牌前来考察,考察团队有些高管携带家属,李小姐请朋友作陪,包了整个游艇会俱乐部的场子,到了下个周末,陈文港跟霍念生一起前往。

偌大的沙滩,蓝天白云,哈雷高兴疯了,冲着大海一阵嚎叫,撒欢奔驰。

哈雷倒是有种跨国的欢迎度,几个外国公子哥兴致勃勃,在沙滩上跟它玩扔树枝。

众人嘻嘻哈哈,尽兴而归,李红琼微笑着走过来,介绍双方认识。

陈文港着装体面,微笑着伸出手去。

霍念生揽着他的肩膀,几个朋友和他们开玩笑。

晚上李红琼在沙滩上搞篝火派对,架了四五个铁丝网,准备了几大盘食材搞BBQ。

众人亲自动手,陈文港站在一边,往鸡翅上刷酱料和蜂蜜,准备食材。

有人打打闹闹,猛地撞了他一下,他没有防备,衣服上蹭了块油渍。

那人斜了他一眼,连句话都没有说,继续和朋友说笑去了。

结果李红琼正巧看到:“张明闲,干什么呢?是不是找死?”

那位叫张明闲的小开才不是很诚恳地道了个歉,陈文港没说什么。霍念生的交际圈,他能参与都是参与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陪霍念生在公开场合亮相,出席酒会,晚宴,应酬,他熟悉这些场合,知道怎么做得体,只是他们两个地位有差,终究有人觉得他高攀了,是没办法的想法。再偏激一点,像上回那样,觉得他们是包养关系,对他不需要特别尊重。

过了一会儿,霍念生从沙滩那边牵狗回来,拧水龙头洗了洗手。

李红琼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了两句什么,大概替陈文港告了一状,霍念生挑眉,铁丝上上烤串七七八八地熟了,陆续开吃的时候,突然嘭地一声,结果是他摇开了一瓶香槟。

张明闲被香槟酒冲了个正着,霍念生支着下巴笑:“失手,失手,不好意思。”

张公子尬笑两声,也没敢发作,湿淋淋地跑回去换衣服了。

陈文港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幼不幼稚?”

霍念生坐回他身边:“好了,幼稚就幼稚吧。”

李红琼嘻嘻笑道:“哎呀,放心,大家玩得起啦。”

篝火晚会到了午夜才算收场,众人各自回房,广场上渐渐没了声息。李红琼靠在栏杆边上,指间夹着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吞云吐雾,陈文港路过,忽然被她叫住。

她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你们家的德牧不错啊。”

陈文港笑道:“是,有时候比念生还成熟一点。”

李红琼哈哈大笑。她笑完,抽了口烟,打量陈文港:“别人都说养宠物能改变主人性格,看来有点道理啊,有这狗你比以前活泼多了,挺好的。”

陈文港也靠到栏杆边上:“我以前太阴郁了?”

李红琼盯着自己一明一灭的烟头:“那也不是,就是太内向了,整个人都有点病恹恹的了。不健康。我这是夸你呢,继续保持。”

陈文港微微笑道:“谢谢红琼姐。”

李红琼道:“记不记得以前还劝过你,融入老霍的圈子没那么简单,这几年下来,看来我说得也不尽然。既然你们两个是真的好,像这种场合,别人说点什么,你也别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此生此世

霍念生两手抄兜,在海滩漫步,他步伐悠闲,不紧不慢,低头研究脚底的沙子,像是想寻什么宝似的,这时对面有脚步声靠近,混着起伏的潮声,沙沙沙沙,一步一响。

那走路的声音和陈文港不一样,他没有抬头,直到来人和他打了个照面。

是李红琼请来的当红明星叶然,叶然得体地笑了笑:“霍总。”

霍念生点点头,他目光里带着习惯性的轻浮,落到对面的人身上。

叶然手长脚长,腰很薄,胳膊和腿也十分纤细,鼻梁和下巴符合当下流行的审美,大概为了在镜头面前保持身材,刚刚的BBQ他几乎没有动口,只吃了一盘蔬菜沙拉——大概和他偶像选秀的出身有关,白和瘦是最基本的要求,甚至过于严苛了。这几年叶然一直试图转型其他赛道,在公众面前十分活跃,也到手了几个电影资源。如果不是他刚刚和金马奖失之交臂,比起当红明星,此时此刻,头衔前面还可以再加一个“新晋影帝”,可惜只差一点儿。

霍念生开口:“你的新电影《黑色幽默》票房不错,我听说了,恭喜。”

叶然不失幽默地说:“哪里,都是托投资人的福。当初这电影从立项阶段就各种阻碍,资金不足,能拍出来属于幸运——这也不是我说的,我们杀青宴的时候,赵导还在讲,多亏来了您这个大方的投资人,而且不仅给钱,更尊重艺术,要是所有金主都像您似的就好了。”

霍念生听罢大笑:“我懂什么电影艺术?赵导潜台词其实是说,谢天谢地摊上我这个外行,但是有自知之明,不懂就不去指手画脚吧。就你们这些实心眼拿他的客套话当真,当然,他票房好,我也大赚,大家都开心,结果还是不错的。”

“您的眼光独到,这么说太谦虚了。”

“外行就是外行,不是谦虚。谈什么眼光,我都不是开娱乐公司的,不过是俞山丁告诉我有个项目,投了一定赚,跟风而已。以后有这种牵线搭桥的机会,还要跟俞老板打好关系。”

叶然不跟他争了,还是在笑,霍念生面上似笑非笑,继续散步,叶然跟在他后面。

“可惜的是我没发挥好,没能拿下最佳男主角,还是拖了后腿。”他不无遗憾地说,“要不然,这部片子本来可以更上一层高度,我都感觉对不起您和赵导。”

“不用灰心。影帝谁不想要,本来就不是人人能如意的。继续努力就是了。”

“但不管怎么样,我一直想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其实换成其他投资人,多半都要捧自己的人,带资进组,我甚至都不可能凭试镜的机会当上男主。”叶然又走进了一步,“上次梁太的‘星光之夜’,我本来就打算找机会向您道谢,可惜您工作繁忙,没有出席。”

“送张签名照就可以啊,已经很感谢你了。”霍念生浑不在意,仍低着头,“我们基金会的副秘书长去了的,你找陈文港,让他转交给我,他肯定会办到,难道还担心偷你东西?”

“是,我之前还不太了解。”叶然笑道,“您和陈先生伉俪情深,下次我就知道了。”

*

陈文港扶着栏杆,从他和李红琼所处的平台望去,海滩上两个人影犹如两个移动的黑点。

李红琼收回目光,她淡淡的,又抽了口烟:“也不用把这些花花草草放在心上。”

这次轮到陈文港笑了:“没有的事。”

他用胳膊撑着下巴:“霍念生的生意,我能帮忙打理,他需要社交的场合,我都可以陪他出席,我去做一个伴侣该做的事,是为了我喜欢他,至于别人的眼光,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李红琼说:“你现在当然这么说,但你从一开始就敢相信他,这点是我最佩服的。”

陈文港语气轻松地开玩笑:“那怎么说呢,多亏我慧眼识珠,发现他又痴情又温柔?”

李红琼吃吃直笑:“咱们现在说的是老霍,对吧?我认识了他二十年,我可一点没发现!”

陈文港笑道:“你跟他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到底认识了些什么?”

李红琼悠然掸了掸烟灰:“他是个特别能藏的人,他自己都藏着掖着,谁去管他好不好。”

夜风习习,她掸了掸烟灰,说:“明晚要不要出海去钓墨鱼?其实本来今天就想出海的,但是船坏了,我招待这几个外国少爷惦记得要命——不行,说好了,你们都来当陪客啊。”

陈文港自无不应:“红琼姐的面子,怎么能不给。”

哈雷玩了一天,体力已然耗尽,哈欠连天地溜达过来,颠颠地他脚边卧下。

李红琼体贴地掐了烟,掩着口,也打了个哈欠。终于霍念生和叶然一前一后地走回来,她已经回房去睡觉了,陈文港坐在栏杆上吹风,他露出文静的微笑,于夜色里仿佛会发光。

霍念生伸出两只胳膊:“想不想我?”

陈文港扶着他的手臂跳下来:“想啊。”

叶然站在不远处,打趣:“霍总,你们这样,我好似路过时突然被踢一脚。”

陈文港弯腰抱起半睡半醒的哈雷,它比刚到家的时候重了不少,但是体格还没长开,正好一抱,小鸟依人地偎在陈文港怀里打鼾。霍念生挠了挠它的头顶,都没把它弄醒。

陈文港扭头和叶然道了声别。

叶然笑着跟他招手:“晚安。”

次日清早,叶然下楼到自助餐厅,昨天篝火晚会结束太晚,能起来的人没几个,下来吃早餐的更是稀稀落落,只有窗边坐着两个显眼的身影,占了一张圆桌。

圆桌是大张那种,能容纳好几个人,两个人用显得有点浪费,只是采光最佳,所以优先被占了。陈文港低头剥白煮蛋,霍念生捏了块手指三明治,递到他的嘴边,他一口咬了下去。

“还可以……比那个烤吐司好吃。”

“我再去拿两块,你还想吃什么?”

叶然端着盘子走近了,两人的窃窃私语被打断,双方互相问了声早。

偌大的餐厅空空荡荡,只有三个认识的人,分开坐仿佛格外生疏。叶然自然而然坐到桌子另一边,把盘子放下来;“怎么大家都还没睡醒?”

陈文港抬头笑道:“然哥你就吃这么点儿,会不会太少了?”

叶然温和笑道:“不用叫哥,我也只比你大一点,直呼其名就好。”

等到天黑下来,今天船维护好了,李红琼带贵客出海,小型渔船往海里行进,船后白浪滚滚,大概开了一个小时,渔船才停在海中央,四面都是黑色的水,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发动机的声音消失,船身随波晃荡,头一次来的人纷纷趴在船舷往下看,新鲜得很。

钓墨鱼不需要鱼竿和鱼饵,只是一根鱼线拴着八爪钩,掷到海里,空手套白狼。众人纷纷下了钩,陈文港眯着眼,显得富有经验,他在船边搜寻一会儿,不知怎么,钓了条特别沉的墨鱼上来,晾在半空,吐净墨汁,把绳子收回来,足有其他人钓的两只那么大。

这天出海的主要是李红琼招待的几个外国朋友,张明闲和另外两个比较势利的狐朋狗友已经回去了,三四个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倒没那么心思,为了巨大的墨鱼真诚欢呼起来。

众人起哄,一时间陈文港在这艘船上享受了渔王的待遇,霍念生只是看着他笑。

哈雷没上过船,怕它不适应,留在岸上让工作人员照顾一晚。

也有人不适应海上颠簸,船开到半途的时候,叶然就晕船了,在船舱里吐了半天,白着脸在沙发上休息,没能加入钓鱼队伍。

最后工作人员把“墨鱼王”的玻璃勋章颁给陈文港,把钓上来的墨鱼拿去当场炒制,陈文港把这纪念品送给另一个虎视眈眈的外国客人,他们回到船舱,叶然看起来舒服了一些。

现炒的墨鱼只需要加一点葱蒜爆锅,不需要什么调味,味道就鲜得不可比拟。

大家吃的开心,只是回程的时候又出了点小问题,发动机再次不争气地罢了工,只能联系岸上,等待救援。

虽然被困,倒不是很让人紧张,救援船回复已经出发,只是还要一个小时赶到。

陈文港站在甲板上,他们的渔船茕茕孑立,在水中央,头顶一轮皎洁的圆月,霍念生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比起抛锚的无助,反而生出几分凄迷的浪漫。

叶然刚刚东西都没怎么吃,因为还是晕船,胃里翻江倒海。李红琼他们无聊地在船舱里抽鬼牌打发时间,有些吵闹,他从舱里走出来,那两人就在前面,他凑过去,加入聊天。

陈文港笑道:“可惜你还要多忍受一个小时折磨。”

“还好,已经好多了。”叶然摆摆手,“不过大概是职业病,遇到这样的场景,总让我觉得接下来还要发生点什么,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开头,既视感特别强,你懂吧。”

“那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类型的电影,冒险片,灾难片,还是恐怖片。”

“哈哈,看不出你还挺懂。”叶然笑道,“你喜欢看电影么?”

陈文港客气恭维:“我们前几天就看了你的《黑色幽默》,很好看,难怪票房成功。”

叶然笑着打量他:“其实演戏很好玩的,我看你外型也够优秀啊,到影视城走一圈,搞不好就有星探挖掘你。你没想过试试演戏吗?”

陈文港好奇:“怎么,难道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星探也会来挖?”

叶然解释:“本来嘛,不是每个娱乐圈的人都科班出身,你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先入行,从偶像剧演起,说不定还真就一炮而红,万众瞩目,当上闪光灯的宠儿呢。”

霍念生把手搭在陈文港肩上,没忍住笑出来,问他:“想去当明星?”

陈文港也笑:“别人抬举你也跟着胡闹,我才不当,不如你去。”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此生此世

“可以啊,导演敢用我就敢演。”霍念生边说边问叶然,“最近有什么题材比较流行吗?”

“赵导手里倒是有个本子。”叶然笑着说,“民国剧吧。我觉得霍总就很符合里面那个军阀的气质。”

“什么样的军阀?听起来是反派吧。”

“前期是反派,不过人设很饱满,有魅力,神枪手,百步穿杨,最开始拥兵自重、刚愎自用,还有点花天酒地,但是这个军阀有自己的原则,最后想通了,愿意献身家国大义。”

说完,叶然又笑道:“陈先生也适合里面一个角色,一个留洋回来的新式学生。”

“他们俩互相认识?”

“这学生是接受新思潮的进步人士,为了救出被捕的同学,扮成戏子单枪匹马上门,和军阀谈条件,居然还成功了,有勇有谋,也是很讨喜的人设。”

陈文港问:“然后这两个人怎么样了?”

叶然微笑着摇头:“这本子我听赵导口头说的,细节没那么清楚,大概始终是互相欣赏、又爱又恨的关系,这套路应该很受观众欢迎的——也很揪心就是了。”

霍念生摸着陈文港的头发,笑道:“按套路,肯定是你革了我的命嘛。”

陈文港噗嗤笑出来:“幼稚,谁说赵导同意让你演了?”

叶然思考半天,道:“我记起来了,最后好像是一个亲手杀了另一个——又痛苦,又不得不亲自动手,绝对是催人泪下的名场面,但你要问到底谁杀了谁,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

霍念生大笑:“终于听懂了,你倒是会给赵导拉投资。我要是忍不住去找他问结局,是不是顺便还要喝酒,谈一谈投钱的事?”

叶然也笑:“您是金主,这可哪敢随便糊弄?”

聊了一会儿,远处海面亮起灯光,救援船乘风破浪,比预期时间还早地从天而降。

众人出了船舱,在甲板上穿好救生衣。

李红琼先下去了,然后是那几个外国客人,最后剩下的人里,叶然自觉让出了位置。

陈文港先推霍念生的手,但是不等他让,霍念生握住他的肩膀:“不用怕,下吧。”

陈文港无奈地笑了下,似乎想辩驳不是怕,霍念生已经扶着他,协助他跨过船舷。

叶然在后面看着,他的手结实有力,陈文港动作利索,很顺利地上了救援船。

然后霍念生看叶然一眼,叶然继续谦让:“霍总,我再缓缓,我排在您后面。”

他也没多推辞,三两下跳了过去。

轮到叶然,他才不再笑了,工作人员也撑着他,他心里想的却是一刻钟前的霍念生。

那把柔和的嗓音,和保护意味的动作,都不像符合这个人的身份——其实,他要是当个谁都不放眼里的花花公子,还是更有魅力,万花丛中过,不屈尊纡贵向任何人献殷勤,只享受别人对他众星拱月。那样的话,叶然来之前就抱着的一些期望,似乎还不至于破灭——赵导说得其实很对,这年头,只从兜里掏钱,不干涉创作的投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最多睡几个剧组里的男女明星。而这位霍公子,更加百里挑一的大方,连明星都不需要送到床上。

这让叶然反而起了孤注一掷的心思,毕竟他马上三十了——对普通人来说,是个还颇显年轻的岁数,对于流量偶像,却已是个尴尬的年纪,一个人演偶像剧能演到多少岁?想走下去,迟早要转型,这个圈子里竞争又太残酷,没有背景,没有资源,路实在是很难走下去。

虽然有人泼他冷水,说对方好像身边有人了,但是他也只信了一半。

毕竟道听途说,谁会知道是不是谣传,就算不是,谁知道是不是貌合神离?

回到岸上,仅仅一晚上没见,哈雷思之如狂,赖在霍念生怀里不下来。

大家兴致很好,聚在大堂聊了会儿天,讲今晚的冒险经历,哈雷绕着陈文港钻来钻去。

又到了早上,叶然下楼去餐厅吃早饭。今天他也有点晚了,只见到李红琼端着盘子。他们两个回去的时候,路过大厅,里面叮叮咚咚,钢琴声透过玻璃传出来。

两人从雕花玻璃窗往里看,高高的拱顶下面,一架通体漆黑的三角钢琴,弹琴的是陈文港,背对窗户,霍念生靠在一边,微笑聆听,他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伸手给他掀了一页曲谱。

陈文港停了下来,凝神看五线谱,仰头说了几句什么。

他让出一半琴凳,霍念生在他身边也坐下来,四手联弹,黑白琴键上下飞舞。

叶然虽然也出过唱片,其实他不太懂钢琴的古典曲目,对于技巧好坏,没听出个之所以然。只是这个曲调,仿佛天然是首如梦似幻的恋曲,与整个世界互相共鸣,极尽协调之能事。

他们带来那条德牧卧在绿萝盆栽底下,抬爪蹭了蹭脸,不知谁在它耳上别了朵小花。

李红琼想起什么,了然地笑起来:“差点忘了,我说呢,搞不好这里是人家定情场所呢。”

叶然一愣,笑着问道:“定情场所?”

她点头,拿手机偷录了一小段视频,一边发朋友圈一边摆摆手:“说来话长……走了走了,先不打扰了,让他们旧梦重温去吧。”

*

晚些时候,李红琼派车把叶然等人分别送回。

霍念生带了自己的司机,他们从游艇会俱乐部回家,陈文港路上靠着他肩膀睡了一会儿,再睁眼已到江潮街路口,哈雷趴在窗口,尾巴像朵花似的摇了起来。

它的心思和小孩子一样好懂,高兴成这样,不光是因为回了自己家——更是因为路过了家附近的宠物公园。偏偏陈文港对它有求必应,喊了声停车,说顺路去遛一会儿。

霍念生把家门钥匙给司机,让他回去帮忙放行李。

到了公园里面,陈文港松开绳子,哈雷欢呼地汪了一声,迈着四条腿就往里冲。

他们到的时候,恰巧卢晨龙也带弟弟在这边遛弯:“呦,靓仔~”

陈文港是穿得比平时考究一点儿,笑着嗔他:“犯什么神经!”

小宝看看陈文港,例行完成他的问候仪式:“哥哥好。”

陈文港微笑着摸他脑袋。他抬眼又看霍念生,霍念生抄着口袋,低头看他。

这次小宝似乎卡壳了很久:“叔叔好。”

“哪门子叔叔啊?”卢晨龙把他提溜回来,“岔辈了,我的弟弟,这个你也叫哥哥。”

“说明我们宝宝不懂假客套,会认真分辨男女老少。”陈文港戏谑地用胳膊碰了碰霍念生,“比人家大了十几岁,还叫哥哥,不能怪小孩子认错吧?”

“叫叔叔就可以了。”霍念生不以为意,但他优哉游哉,又贴到陈文港耳边,用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呢?咱俩辈分怎么论?”

陈文港嘴角还是翘着的,但是没有理他。

霍念生低声重复了一遍:“叫叔叔就可以了。”

陈文港暗暗笑着去拍他,霍念生顺势抓住他的手,挨个亲他的指尖。

正值傍晚,饭后散步的居民越来越多,哈雷的小伙伴群体也不断扩大,几乎乐不思蜀。

他们玩了一会儿,直到夕阳斜照,四处炊烟袅袅。陈文港抓着小宝的手,教他大胆抚摸哈雷的时候,又遇到程波和妻子牵着家里的泰迪,也到宠物公园遛弯。

他看了陈文港一会儿,第一反应也是笑:“老同学,今天感觉特别不一样?”

陈文港客客气气地笑着说哪有。

程波仍然眯着眼,看他半晌,似乎在看到霍念生的腕表时,终于令他发现了这种违和感的来源——不等他开口,察觉程波的目光,霍念生自己也低头看,豁然一笑:“假的,A货。”

程波信了,脸色舒服一点:“其实A货也不一定便宜啦!又戴不住,要是问我的建议,你还不如攒一攒,买只真的劳力士,便宜的也只要几万块钱,总之真的比假的舒心嘛。”

霍念生认认真真表示受教:“也好。”

卢晨龙憋笑,嘴角有点扭曲,脸色黑中透红,程波见他也在,加入他们聊起来。

程波惯常的生意不离嘴,还提到他和其他合伙人最近在搞的项目,回报率高达10%云云,他这人好高骛远惯了,口中也讲不出什么靠谱的东西,这回轮到两个同学嗯嗯啊啊地应着。

程波的太太把自家狗也放进场子里玩,泰迪爱叫,胆小又小,个头也小,不一会儿就不知怎么招惹了其他大狗,几条狗突然汪汪打成一团。

他的太太变了脸色,这才把程波推进去阻止战况。

他们夫妻走后,卢晨龙才凑过来,低声和陈文港怀里的哈雷商量:“下次他们家这小泰迪再过来,能不能提前叫两声,给你主人和我留一点跑路的时间?”

陈文港失笑,哈雷乖巧地冲他摇了摇尾巴。

小宝克服了对毛茸茸的恐惧,一连摸了哈雷好几下,忽然一扭头,扑到霍念生怀里。

霍念生架着胳膊,倒没反抗,随他掰自己的手指头玩。

卢晨龙心头一跳,哭笑不得,连忙把弟弟拎回来。小宝玩得开心,却抓着霍念生的手不放。卢晨龙怕他不耐烦,一迭声地道歉,霍念生只是浅浅笑了笑。

他看了眼陈文港,很宽宏地说:“没关系,小孩子。”

更晚一会儿,他们遇到了出来乘凉的周奶奶。周奶奶蹒跚着步子,旁边搀扶的是来看他的俞山丁。她腿脚不便,糖水铺子如今雇了店员看着,一帮熟人集体去到她的店里吃糖水。

卢家兄弟俩要了芝麻糊和合桃糊,俞山丁要了番薯糖水,陈文港要了莲子百合。

霍念生看了半晌菜单,点的冰糖雪梨,等陈文港的糖水上了桌,却专门去抢他的。

周奶奶今天心情舒畅,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俞山丁跟在她屁股后面,想抢也抢不得,结果他裤子挂在钉上,突然刺啦一声,反应过来,卢晨龙笑得最夸张,一点都情面都没有留。

霍念生只是勾着嘴角,倒没有说话,陈文港实在没忍住,捂着嘴面朝墙笑了一会儿。只有小宝莫名地抬头看大人一眼,握着勺子,埋头苦吃。哈雷在桌下,一屁股坐到他的脚上。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此生此世

闲聊之间,说到陈霍二人在国内再办婚礼的计划。

俞山丁从后边临时换条裤子出来,那裤子是周奶奶扯布做的,肥得像个麻袋,他也不在意形象,扯了一下松紧裤腰,热心参谋:“这我熟,我有经验。婚期是什么时候?”

陈文港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确定……其实还没想到那么多。”

“这得早早想好啊!”俞山丁掰手指头,“我来给你盘盘,都有哪些要准备,首先,定个预算是必要的吧——”他瞅了一眼霍念生,“当然,霍总没问题,咱们就每个细节拉满,尽善尽美。还有,场地要提前考察的,环境、音响、灯光,提前半年到一年预定都不算早。说到定场地,还得先找个大师算算良辰吉日,还有邀请宾客的名单,办多少酒席……”

周奶奶照后脑勺给了外孙一巴掌:“就你罗里吧嗦的,怎么嘴就那么碎?”

俞山丁捂着头还委屈:“老太太,您看外头,哪家哪户办婚礼不是这样?”

众人又是笑。

周奶奶捶腰坐下:“我们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盲婚哑嫁,好像都在听人家安排,年纪到了,该出门了,扯二尺红绸布做嫁衣,做完就抬过了门,再往后,养儿育女,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她话锋一转,突击俞山丁,“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什么时候领个外孙媳妇回来?”

陈文港也微笑着,低头喝了勺甜水。

霍念生本来在玩手机,点了几下,突然放到他面前,屏幕亮着:“看看,喜欢哪个?”

陈文港惊异,伸出指头拨了几下:“你已经研究好了?”

霍念生一手撑着头,眉峰微扬,逗弄地勾了勾他下巴,把手机又推了推。

陈文港含着勺子,没理会他逗狗似的动作,被屏幕吸引了注意力。

里面是各种婚礼主题,如今婚庆团队能想出的风格,也堪称五花八门,什么浪漫主题、传统主题、森林主题、乡村主题,卢晨龙好奇,凑过来一起看:“这么多?看都看不过来。”

陈文港似乎也觉眼花缭乱,眼珠转来转去,迟疑不决。

霍念生把一只手放在陈文港后颈:“慢慢挑,又不急。”

他们吃完糖水回去的路上,天色黑得透彻,路灯一盏盏向前延伸,脚下的影子不断拉短拉长。对面有片夜市,滋啦一声,有人在爆锅,空气里掺着各种香味混成的烟火气。

陈文港握着霍念生的手,霍念生牵着哈雷的绳子,他们一一和朋友邻居告别,最后到了自己家,收拾东西,放水洗澡。

吹干头发,陈文港趴在床头,他换了睡衣,还在研究霍念生的手机。

比起上回稀里糊涂的仪式,他才终于体会了一把操心自己婚姻大事的苦恼,而且这才是个开头——浪漫主题,当下最受欢迎,装饰清新雅致,只是主色调以马卡龙色系居多,不是粉红、水蓝就是紫色,有点太梦幻了。传统主题,适合喜欢传统文化的新人,金红纹理、龙凤花鸟都够华丽,端庄大气,但凤冠霞帔的礼服委实夸张,还是算了。至于森林主题和乡村主题,一个返璞归真,一个田园牧歌,绿色贴合自然,质朴但蓬勃,可以列入考虑范畴……

霍念生靠在旁边,他却在翻陈文港家的老相册。

这相册里有不少陈文港童年的照片,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他从后往前翻,时间越来越前,年纪越来越小。陈文港上小学,幼儿园,满月酒,襁褓里……再往前,甚至还有他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霍念生看着那个穿着宽松的孕妇笑了笑,她眉眼柔和,应该是个好妈妈。

陈文港扭头看了眼他在干什么,没怎么在意。

陈文港父母那个年代,拍照大多用的还是胶卷,留下的影像为数不多,大部分都在这里。相册第二页,还有张印着“结婚登记留念”的照片,男方西装笔挺,女方倒未着婚纱,只是穿了件白色连衣裙,年轻的面孔俏丽温柔。他们在防波堤上合影,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画面里点缀着几帆小船,还有灯塔,红白两色,照片陈旧,白色的部分已经泛成黄色。

不知道他们登记完后,当天又去了哪,是找个地方吃顿大餐,还是有什么玩乐的安排。

与此同时,陈文港终于停在有个叫“海雾情书”的主题。他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却迟迟没有划到下一张。霍念生把相册合起来,探头过去跟他一起:“这个好像可以啊。”

陈文港仰头问他:“你喜欢在海边办仪式?”

霍念生笑笑说:“够浪漫我都喜欢,那就这个吧。”

几乎没怎么拖沓犹豫,婚礼主题倒是早早决定下来。

霍念生的助理Amanda雷厉风行,翌日就联系到了一位知名的婚礼策划师,养着自己的专业团队,只接待高净值客户,他策划过多场本城排得上号的富豪婚礼,都是按分钟烧钱的,留下的影像亦十分耀眼。他们见了一面,策划人专业周到,对于客户的所有要求都一口应下,没有二话,乃至表示筹备期间如果改主意,从主题风格到婚礼排期,随时还可以更换。

过了两天,陈文港又跟霍念生回了趟霍家老宅。

霍振飞穿件家居服,经历了通宵加班,刚刚补觉起来。

他一屁股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默然思索,霍念生坐在对面,给他倒了杯酒。

霍振飞仿佛这才醒了,瞥他一眼。

这一眼仿佛时间倒流,又回到以前他们堂兄弟两个对酌的时候,只是旁边多了个人。

霍念生又给陈文港的杯子倒上酒,陈文港笑了笑,他端杯向霍振飞示意。

他的侧脸应在旁边的玻璃上,霍振飞研究陈文港的倒影,他这个人,往下看的时候,低眉敛目,好似温驯,抬起眼的时候,主意大破天,跟霍念生不知道谁镇谁。

三人对酌,他们喝了两杯,霍振飞目光才重新投向霍念生:“多谢你还想着通知我一声。”

霍念生玩世不恭地笑道:“应该的,不要客气。”

霍振飞把杯子拍到台面,吸了口气:“你在国外怎么折腾,任性也就任性了,在国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要慎重考虑自己一举一动的影响。所以好好的办什么婚礼?”

霍念生笑道:“怎么,你担心太寒酸了,别人觉得我争不到家产?”

霍振飞瞪他一眼:“不要插科打诨,难道你认真的,不是跑过来逗我?”

霍念生还是嬉皮笑脸:“认真的,当然是认真的。”他说,“不会办得很寒酸,也不会很隆重,也不会公开举行,行了吧,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

霍振飞把杯子凑到嘴边,客厅那边哐啷一声,他一口酒险些呛进气管里。

扭头去看,罪魁祸首是他的宝贝儿子——霍予翔长大许多,个头窜高了一截,小脸褪去了婴儿肥,也有了叛逆的小脾气,不知跟家长耍什么性子,进屋的时候把滑板车摔在地上。

霍振飞训斥:“不就因为功课说你两句,你发什么火?”

霍予翔缩了缩脖子,反抗的勇气又消下去一半。

霍念生笑着冲他招招手:“小帅哥,过来。”

仗着有客人在,霍予翔跑过来,两手往吧台上一撑,屁股也坐到高脚凳上。

他仰头看看三个大人,似乎觉得能加入进来的感觉十分新鲜,也要喝点什么。

不管霍振飞什么脸色,霍念生招了招手,帮佣很快过来,给霍予翔倒了一杯可乐。

他仰头问堂叔:“你要结婚了?那到我这个年纪,还能当花童吗?”

霍念生笑着示意他父亲的方向:“别说你,我都还在请示呢。”

霍振飞捏捏额头:“大人说话,你跟着胡闹什么?”

霍予翔倒很崇拜霍念生,还帮他说话:“你要拦着堂叔结婚?”

他反应过来,吃惊地问陈文港:“你们还没结婚?我以为你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霍振飞拧着眉头:“谁拦着他?你们一个个,我哪个管得了?想干嘛就干嘛吧。”

气氛一时有点生硬,霍念生是不怕天下大乱,从不担心他堂哥高血压,霍予翔倒有点担心自己被秋后算账,好在陈文港开了两个玩笑给他解围,气氛才有点缓和下来。

霍振飞捏了捏鼻梁,又说起公司和家里的两摊子事,最后落脚点放到霍予翔的功课上。霍予翔功课其实还可以,只是没拿数一数二而已,说到底是他这个当老子的太紧绷了。霍予翔虽然露出不服气的神情,也很识时务,挑衅得点到为止,喝光可乐拖着陈文港去花园玩了。

*

暑假临近结束,陈文港的博导将从国外回来,暂时待一段时间,指导新招的一届学生。

就在他准备开学的时候,接到个两个侄子陈光宗和陈耀祖的电话,说中秋快到了,爸妈做了好吃的,请他到家里做客。自然,这一听就是父母教的说辞。

陈文港把大伯两口子晾了一段时间,没去理会,陈香铃远在国外,手机一关,问就是信号不好,父母想找也找不到她,想来想去,唯一的突破口就系在陈文港身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此生此世

但陈文港不知道的是,他上门前,大伯家刚刚翻天覆地吵了一架。

中秋将至,陈增买了点螃蟹,后天就是周六,他要请侄子来家吃饭,冰在冰箱里,准备到时上锅。两个儿子嘴馋,闹着要吃,他都没有同意。周五傍晚下班回家,满屋螃蟹飘香。

陈增掀开锅盖,就有点不太高兴:“我不是说了明天蒸吗?”

他老婆不以为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吃几个螃蟹怎么啦?”

“什么叫吃几个螃蟹怎么了,待客用的,明天文港来家吃饭,他又不会一个人全吃了,到时候也是全家一起分,就一天都等不及?两个小崽子,嘴巴就那么馋?”

他老婆冷笑:“嘴巴馋,真新鲜,我头一次听说自己儿子吃点东西就叫馋的。”

陈增把锅盖盖回去,懒得跟家里这黄脸婆计较,打开冰箱去数螃蟹还剩几个。

妻子反而不依不饶起来,絮絮叨叨:“你怎么不说自己没本事,挣那一点钱,还差点都赔出去,年纪胡子一大把才买这么套小破楼,月月还贷,兜里精光,家用都剩不下多少……

“这些年我嫁给你图什么,我有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给你们家当老妈子当佣人,又干活又伺候孩子,我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喝,这倒好,我还得伺候你,伺候你家亲戚?

“还有,什么叫全家人,谁跟你是全家人?就你那侄子,又拎不清又白眼狼,心都向着外人去了,人家拿你当一家人了吗?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我们家原来那套房子,他说骗走就骗走了,哪里想着你是他大伯,我是他大伯母,狼心狗肺的东西……”

连珠炮似的,陈增听得不耐烦,指着她鼻子:“头发长见识短!你给我小心点说话,说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姓陈的还是一家人呢,你连我也骂进去?”

不说还好,他老婆本来在切姜末,砰地一声,菜刀拍在案上:“你威胁谁!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怎么,他们俩姓陈,你侄子姓陈,就我不姓是不是?合着我就是个使唤老婆子!”

就这样来回吵半天,陈增脾气耗尽。

他指着妻子的鼻尖:“本来能好好过,你偏偏非要撒泼,别忘了,这个家都是靠我养的,你平时给自己买化妆品买包买鞋的时候不手软,几只螃蟹,你有本事以后自己挣钱去买!”

他老婆不顾烫,伸手把蒸笼都给掀了:“那就都别吃了!”

陈增气得两手直抖,锅盖在地上滴溜溜转,锅里蒸汽冒着白烟。两个儿子本来在客厅打游戏,任凭父母吵了半天,听到掀锅挨个跑过来,见螃蟹翻了满地,一个个滋儿哇乱叫起来。

鸡飞狗跳,晚饭都吃不成了,陈增心里烦闷,摔门而出,到小区凉亭里抽烟。

两公婆打架,其实由头没多大,一个导火索就大动干戈,往往积怨存了不是一天两天。

陈增自觉上班已经很辛苦。他当初进郑氏谋职,是靠郑玉成的关系,最开始,大家当他是大少爷的关系户,同事对他礼让三分。时间长了,见他背景不是那么硬,郑玉成也不记得对他特别关照,那份特殊待遇和尊重就渐渐没了。虽然如此,换工作还是绝对不考虑。他现在的职位好歹是个小主管,混到这把年纪,再到外头求职,只能低走,哪还有机会高升?

陈增有些事糊涂,有些事又拎得清,那个郑少爷虽然跟侄子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了,到底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再加上一些旧情未了,至少不会开除他他。家里的黄脸婆眼皮子浅,只会生气,撺掇他跟陈文港撕破脸,这工作难道不要了?以后改去码头卸货还是工地搬砖?

至于家里这头,一样惹人心烦。

陈增挣的工资,养活老婆和两个儿子,按理是是够的——陈香铃去上学他们虽然拦不住,但至少一分钱都没要家里掏,陈增想想,认也就认了。只是真的算起账来,养两个儿子竟像两个无底洞,有多少填多少,还是不一定够。

就像他们夫妻为了孩子上学,特地买学区房,搬家,谁知败在考试分数不够上面,两笔高昂的择校费就花了出去。老婆又对儿子期待极高,什么都想给他们最好的,一对一的补习班,各种兴趣班,别人参加的,她都要让孩子参加,指望将来也送他们出国留学,至少要混得比女儿好。除此之外,游戏机,手机,电脑,要什么给什么,将来还要给他们俩买房……

照这个胃口,陈增就算卖肾,也挣不来那么多钱。

他压力大,平时火气难免也大,他老婆脾气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前女儿在家的时候,听话懂事,帮忙分担大半家务,她过得还算滋润,现在像她自己说的,在家当老妈子,一天天

到了第二天,两夫妻的气都还没消。

陈增起了床,他老婆躺在床上,背朝门口,说自己不舒服。

他实在没办法,没好气好:“行,你不做饭,我去做!”

中午门铃响了,他叫了两声,两个儿子依然在客厅打游戏,聋了似的,半天没动。陈增骂了两句小兔崽子,边擦手边去开门,陈文港站在门外,手中提了两袋水果。

叔侄对视,陈增打量侄子,许久未见,陈文港牛津衬衫,黑色西裤,像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学者,神情淡淡的,笑得很温和,挑不出毛病。

他把陈文港让到客厅,陈光宗和陈耀祖眼珠子黏在电视上,手里握着手柄,往前伸着脖子,战况激烈,恨不得钻进屏幕去。

平时儿子在家也是这幅尊容,突然有了对比,陈增心里一阵说不出的不爽,忽然大声斥责:“只知道玩玩玩!来了人也不知道倒水!”

陈光宗和陈耀祖莫名看他,不知道老爹突然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

陈文港笑笑,哪还嗅不到这家里古怪的气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吵架,他也不去多嘴。两个侄子不情不愿地暂停游戏,倒了水,三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陈增喊了开饭。

他一个人张罗好了饭菜,陈文港的大伯母还是说不饿,不吃。

劝了好半天,她才出来上了桌,脸色依然不好,整顿饭都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吃完把碗一推,又回到卧室躺着去了。

陈增面上显出一些尴尬,他让陈文港不用介意,草草收拾了一下,两人喝茶聊天。

陈文港今天来,为了什么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但他打太极的段位也练到家了,提到陈香铃名下的房子和商铺,他只是装聋作哑,再问就是女孩子要有点嫁装,这也没多少东西。

陈增和他打了不少感情牌,连家里的老相册都拿出来怀旧——那相册更老,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一股子灰尘味,里面有陈文港的爷爷奶奶,还有他父亲和大伯小时候的照片,陈文港都是头一回见。

最后也没什么用就是了,还是各说各的,陈文港作完客,拍拍屁股就离开了。

又过了四五天,他再次接到两个侄子的电话。

这次陈光祖跟陈耀祖找他,是因为爸妈冷战了好几天,陈文港的大伯母恼火之下,不做丈夫的饭、也不给他洗衣服了,每天只管自己和两个儿子的生活。

结果这样一来,陈增也大为恼火,嫌她花钱没数,工资不再往家里交。这一场家庭矛盾火上浇油一样愈演愈烈,夫妻几次出手,连电视都砸坏了,他们俩的游戏机也险些遭殃。

陈文港不得不又上了一趟门,作势劝了几句。

有没有用不清楚,他也耍了个心眼,给了陈光宗和陈耀祖一点零花钱,出了门以后,让他们俩把那本老掉牙的相册拿出来,把里面一些照片挑挑拣拣,自己带回去收藏了。

他的大伯陈增应该没再看过相册,后来一直也没有发现。

这些老照片胶片都没了,陈文港拿去扫描了一下,留了个底,原版买了个相册装起来。

他把这一册跟书架上其他三册放在一起——除了他小时候的那本,另外两册有一本是他自己的作品集,还有一本是他和霍念生的合影,今年更新的照片里,还多了哈雷的影子。

之后到了中秋,陈文港和霍念生去逛街市,见有摊位在卖大闸蟹。他在大伯家吃饭那次,基本没怎么碰,这时候想起来,他们买了一筐,给邻居分了一点儿,剩下的自己带回去吃。

新鲜上市的蟹蒸熟了,膏黄丰满、肉质鲜嫩,拌一点姜醋,两个人开着电视,倒了一点黄酒,除了螃蟹,霍念生还做了几道菜,给陈文港庆祝生日。

他这个生日过得朴素,是陈文港自己要求的——他的导师回国之后,这段时间学业自然繁忙一些,还要兼顾工作,抽空准备婚礼,挑选订做礼服都是抽时间去的。

对于这个补办的婚礼,虽然霍振飞觉得是儿戏,但还是妥协了。

至于陈文港,他虽然表现得平平淡淡,不甚在意,明显最近心情很好。他经常在杂货店买东西,老板最近搞购物送贴纸活动,有天霍念生回家,就见陈文港认真地在看文献,专心致志,但哈雷被贴了满脸亮晶晶的彩色亮片,五颜六色,戴了张威尼斯面具似的。

到了晚上,霍念生又去书房,发现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外壳还贴满了小王子。

他欣赏了半天,也没有揭,就那么带着上了几天班。

有天到公司,总秘犹豫半天,委婉地问:“霍总昨天是照顾小孩去了?”

霍念生说:“没有。”他又问,“怎么?”

Amanda走过来,疑惑地从他背上揭下一张小仙女的贴纸。

霍念生想了一会儿,早上陈文港给他打领带,温柔地摸摸他的背,嘱咐他好好工作。

在一干下属面前,他无所顾忌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此生此世

下班回家第一件事,霍念生去书房找陈文港:“今天干了什么坏事?”

陈文港淡淡看他:“什么大不了的,值得霍少爷大动肝火?”

他跟霍念生对视两秒,自己没有忍住,噗嗤笑成一团,来不及跑,被霍念生抱到桌上。

陈文港交出了所有贴纸存货,示意随他报复。

霍念生挑了挑眉,翻了翻,挑出一张都是小天使的,他揭下一张,用审视的目光注视陈文港平坦的胸膛,似在思考从何下手,陈文港还在笑,笑得整个胸腔微微震动。

最后霍念生终于想好构图,第一张贴在他心窝的位置上。

陈文港两手捂着他的脸颊,从上往下睨他:“霍少爷也这么幼稚?”

霍念生又揭了一张小星星,贴在他的耳垂上:“你难道头一天认识我?”

没一会儿,陈文港浅色的家居服贴满印花,成了个新的模样,他仍是不在意,望住霍念生,眉眼弯弯,眼眸晶亮。霍念生把贴纸丢到桌上,挨个去亲他胸口的天使翅膀。

他一点点抱住了陈文港,嘴唇蹭着布料,去亲吻他的喉结,吮吸他的唇瓣。

陈文港呼吸渐急,胸口酸胀,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亲昵地回吻他的发顶。

哈雷从外面走进来,好奇仰头看了一会儿,两只圆溜溜的眼珠,映着两个重叠的人影。

它用头蹭了蹭霍念生,低头嗅他的裤管,霍念生低头看它,笑道:“你也要?”

哈雷摇着尾巴汪了一声,也不说要什么。他啪地拍了一张爱心在它脑门顶上,陈文港笑着给了霍念生一脚。哈雷还是乖乖的,也不知道反抗,两只耳朵动了动,嘤嘤了两声。

然后不知为何,它忽而充满兴奋,衔起地上自己的玩具,屋里屋外地跑酷起来。

接下来陈文港接到郑宝秋的电话。

她打算给他买结婚礼物,所以问他喜欢红宝石还是蓝宝石。

讲到最后,郑宝秋干脆说:“你跟我一起来啦!都这么熟了,你自己来挑,省得不喜欢。”

热情难却之下,陈文港又抽了一天时间陪她逛街。

他们在百货大楼压遍了每家奢侈品珠宝店,郑宝秋眼光挑剔,胸针,领针,没有一件满意的,不是设计没新意,太大众,就是用料不够档次,送礼也拿不出手。

搞得陈文港一直劝她:“心意我已经领了,讲这么多面子干什么?”

郑宝秋看他一眼,煞有介事地跟他讲:“我跟郑茂勋过十八岁生日那时候,别人送我们俩的成人礼,堆都堆了一个屋子,你还记不记得值多少钱?”

陈文港倒是忘了,答不出来,无奈笑看她一眼,她立刻一抱他的胳膊,笑嘻嘻道:“虽说价值不都是靠钱衡量的,结婚是人生大事,你是我哥哥,也不能一点排面都没有吧。”

陈文港笑笑,他们继续去下一家。

结果到最后,郑宝秋都没有挑到满意的,又说要到拍卖会再去物色。

陈文港倒是看中一个□□造型的胸针——大多珠宝设计师喜欢几何图案和花鸟鱼虫,以枪械为灵感的市面上不多见。这胸针第一眼就令他想起了霍念生,想起他手指上的茧子。

霍念生性喜玩乐,爱好射击,在一起这么多年,连陈文港都已经对射击场熟门熟路。

他有时陪霍念生去过手瘾,自己其实是不怎么上场的。那些枪械对陈文港来说只是枪械,霍念生看它们的眼神却是溺爱。他熟悉各种小口径□□、□□、□□,摆弄起来一气呵成。

陈文港饶有兴致,他叫导购员:“你帮我把这个拿出来看看。”

这个牌子是个小众设计师的原创品牌,但也价格不菲。

郑宝秋探过头来,他手指修长,做旧的古银色在他指间,显得质感别致。

她刚刚看清,陈文港就说:“帮我装起来吧。”

郑宝秋揶揄:“哎呀,财大气粗。”

陈文港笑笑,也不反驳,摩挲了一下导购递来的包装盒,他们乘电梯下楼。

在门口分别之前,郑宝秋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见见爸爸?”

这次陈文港迟疑了片刻。

论礼数,是应该要见一下。他名义上还认郑秉义为义父,和霍念生在城中举办婚礼,媒体势必进行宣扬,也势必再提及郑家。正好霍念生来接陈文港,直接替他答应,说择日上门。

郑宝秋离开后,陈文港把手提袋给他,开门,上车,系安全带。

霍念生从另一边上了驾驶座,一边拆包装一边问:“怎么了,犹犹豫豫,难道还不敢回?”

陈文港笑嗔:“要是有什么不敢的,多半还是怕你跟着添乱。”

霍念生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把胸针放在胸口比划,拉下后视镜,自我欣赏:“原来陈少爷觉得带我回养父家拿不出手,你早说嘛,我自己就避嫌了,刚刚还自作多情答应人家。”

陈文港笑道:“我看你霍少爷才是一天天胡说八道。”

霍念生嗤笑,俯过身来,却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他伸手把陈文港困在副驾:“按照姑父的期待,你最好乖乖听话,他现在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介绍个有背景门第的姑娘,你跟人家谈论论嫁,后半辈子都可以少奋斗,你愿不愿意?”

陈文港推开他:“越说越离谱,快开车啦。”

霍念生松开手,坐回去发动引擎:“所以你跟了我,也是一样的效果,何乐而不为?”

陈文港索性不理他了,眼睛看着窗外,嘴角往上勾了一下。

他们到了自己家,照例煮饭,遛狗,晚间牵着哈雷在江边乘凉。

广场上都是熟悉的街坊邻里,他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却像是有什么新鲜事。

陈文港路过,听了一耳朵,有个认识的新手妈妈神秘兮兮告诉他:“好像有人跳江!”

陈文港诧异:“不会吧?”

她却也没说出个之所以然,推着婴儿车又去打探二手八卦了。

之后又遇到卢晨龙带弟弟出来遛弯,才跟他讲得更详细:“哪是有人跳江!怎么越传越离谱。”他压低声音,告诉陈文港,“我店里的采购正好看到了,其实是程波瞎搞投资,他那个不靠谱的项目,被人家割韭菜,把大半家底都亏进去了,老婆差点气疯,两口子在江边打架,要死要活的,一个威胁要跳水,一个威胁要上马路,警察来了才拉开,结果传成自杀。”

霍念生浅浅笑道:“这么热闹?看来我们错过了。”

卢晨龙啧啧摇头,牵着弟弟:“错过不如说是好事,据我打听,程波还拉了几个老同学下水,文港你认识的,黄见和其他几个人都投了他的项目,现在剩不剩裤衩就不知道咯。”

几人边聊边走,晚风习习,此时一对口风,才发现原来都被程波拉过投资。不管卢晨龙还是陈文港,都没相信他,也未受牵连,不过是一番唏嘘,逛到八九点钟,各自回家。

老城区的生活古井无波,小老板投资被骗这种事情,也似刮过一阵旋风。主要也因为程波的许多同学好友、亲朋邻里均牵涉其中,被他说服加入投资,损失了厚薄不等的家财。

警察受理案件后,挨个进行调查谈话,有一段时间,总见到穿警服的人在江潮街附近走访。但这种案件,能追回多少损失,也没有给一个乐观准确的回答,算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陈文港在他那个小学同学群里,还曾看到双方对峙数天,打口水仗,堪称热闹。

林林总总,点点滴滴,和他们的生活擦肩而过。

陈文港没想过准备个婚礼会忙到不可开交,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甚至可能后悔头脑一热,说办就要办了,至少不要在他读博期间办这个仪式——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今天店里电话通知,告知他和霍先生的礼服已经初具雏形,还需要他们去亲身试穿,以便修改。明天婚礼策划团队约时间,过来确认宾客名单,场地预定。

霍念生倒是兴致勃勃,似乎把这当成一个好玩的过程,参与其中,乐此不疲。

陈文港下班回家,问霍念生:“明天的行程怎么又填上了?我们要去干嘛?”

霍念生微笑着冲他摇摇手机:“郑宝秋问你什么时候回郑家,你忘光了?”

陈文港这才想起,一拍额头,嘴上甜蜜恭维:“多亏有你操心,看,万无一失。”

霍念生一眼看透,把他箍在怀里:“嘴上哄我,根本没上心是不是?”

两方定好了时间,择了一个周末,两人登门拜访。

郑家客厅,郑秉义泡了茶,推两杯过来,神色威严,没有赞同的神色,也没有言辞反对。

霍美洁坐在一边,脸色倒有几分古怪,揪着披肩,嘟囔了几句“两个男人怎么办婚礼”“难道也穿婚纱”“让人家看笑话,是不是太丢人了”。

郑秉义还是没有开口,霍念生也只微笑着,镇定地坐在沙发上,和陈文港挨在一起。

谁都不说话,气氛更紧绷了。霍美洁看了眼侄子,神色似乎有些纠结。

她对陈文港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他们同居了几年,霍美洁当然知道。情人关系是一回事,还要光天化日地办婚礼,难免令她心下嘀咕,似乎终究配不上。

这时陈文港见到家里新添的那个小家伙,走路都还不稳,踉踉跄跄地满地乱跑,保姆在屁股后头追个不停。陈文港坐着,被他冲过来,一把抱住大腿,他犹豫一下,把孩子抱起来。

郑宝秋清脆地笑起来,打破满室沉寂:“爸,你也少喝点茶,都告诉你了,喝太多对身体一样不好。”她又扭头笑道,“文港哥你要多来,不然小弟以后都不认识你了。”

她使眼色,郑秉义才点点头:“难得回来一趟,在家里吃饭再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此生此世

林伯今天兴致不错,菜是他亲自布的,都是时鲜,放在陈文港附近的是油焖茭白、板栗烧鸡和莲藕蒸肉。林伯为郑秉义拉开椅子,他隔空冲陈文港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

陈文港微微回以笑意。

郑秉义把餐巾铺开,霍美洁也拉椅子坐下,她一撩头发,这时外面两个年轻人进来。

前面是郑茂勋,不知跑去干嘛了,卡着饭点才回到家。

跟在郑茂勋后面是个瘦弱的人影。

陈文港一怔,他才知道牧清又回国了,郑宝秋没告诉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牧清神色漠然,他进了门厅,直接把椅子往后一拖,自顾自地坐下。

这似乎才让人理解,郑宝秋为何说他像变了个人——他瞳孔暗沉沉的,脸皮也牢牢绷着,有些阴郁,眼里好似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和事。以前牧清遭受袭击,颊上留了疤痕,经过几年治疗,颜色没那么重了,但伤口太深,想恢复如初还是不太可能,依然能明显看出来。

而且如今看来,那件旧事给他带来的心理打击更大,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郑秉义虽未苛责,屋里好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微微紧绷起来。

叮的一声,是郑宝秋的勺子碰到餐盘。

她清了清喉咙,左右看看,霍美洁因为过往龃龉,对牧清视而不见,她从保姆怀里接过小儿子,亲自喂了他两口蛋羹,一时饭厅只有哄孩子吃饭的声音。

餐桌上少了郑玉成,据说去出差了。

帮佣给每人上了一道菱角百合汤,林伯说:“新送来的菱角,秋天天燥,润肺最合适。”

面前多了只碗,陈文港道谢。这时牧清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道目光又落到霍念生身上,霍念生明明察觉了,只是勾着唇角,任他打量。牧清眼神直勾勾的,复杂难言,他的手肘突然撞到旁边的郑茂勋,郑茂勋蹙了蹙眉,终究没有说话。

饭后郑秉义回房午休,牧清拍拍屁股,径直回了房间。

郑茂勋才长出口气,撇嘴:“他到底想怎么样,老这么半死不活的一副样子,做给谁看?不就是脸上留个疤,那没办法啊,难道以后都不过了?”

“就你话多。”郑宝秋白他一眼,“你看不看文港哥家的狗?”

“什么狗?在哪?”

“你回家这么半天,都没发现院子里多点什么?去啦,不要碍事。”

哈雷跟随主人上门做客,正在郑家花园自娱自乐,郑宝秋已经跟它玩过了,郑茂勋被撵出去陪它。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汪汪的叫声,郑宝秋向陈文港招招手,示意他来楼上。

霍念生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们一起去了小书房。

这次她终于买到合心意的贺礼,送给陈文港,一个西装胸针,上面镶颗柔和湛蓝的宝石。

郑宝秋炫耀:“矢车菊蓝,克什米尔的,已经绝产了,你在市面上都买不到!”

霍念生拿过盒子,他看了看鉴定书:“无烧的,还可以。”

“怎么样?”

“有心了。”

他把东西装好,放到陈文港手里,陈文港做出珍重的样子收了起来。

郑宝秋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能入表哥的法眼,说明至少没有走眼。”她意有所指地拽拽他的袖子,“但预算是另一回事,表哥,我接下来两个月要打秋风了。”

霍念生也笑,装模作样:“实在吃不起饭,随时欢迎来家做客。”

“你们家谁来做饭?”郑宝秋好奇,“阿姨?”

“哪里请得起阿姨?只能自己动手。”

“不是吧,真的?你也要亲手煮饭啊?”

陈文港笑着看他们拌嘴,霍念生两手抄兜,煞有介事地吓唬郑宝秋:“对,这是规矩,所以你记得,到我们家来的时候,也要剥蒜头的。”

他四下环顾,架上的绘本和故事书多了不少,整整两排,堆在最下面儿童能拿到的地方。

书房的陈设也有一些变化,桌子换成了圆角的,窗下的小圆桌倒还是原来那个。

郑宝秋指着它:“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都喜欢蹲在这地方写作业。”

霍念生主动坐了上去:“光线不错,地方有点小。你们能挤得下么?”

她说:“所以抢这个位置,还要排队跟打架的。那时候文……”

郑宝秋话说了一半,她差点脱口而出,那时候陈文港老是和郑玉成统一阵营,他们总是赢多输少。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讲了个笑话:“那时候文港哥比我高三级,我们读一个学校,年级不一样,老师来来回回总是同一拨人。我多聪明,猜到她们可能也会布置同一套寒暑假作业,闹着文港哥把三年前的作业找出来借我抄。没想到,英文作文还是被Ms.Lere发现了,我怎么都想不通,她的记性怎么会那么好,难道每个学生每篇作业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文港靠在书架上,静静看着她笑。

霍念生也扬着嘴角看她:“怎么,你的文港哥哥大义灭亲,告了你的状?”

“他,不可能啦。”郑宝秋冷笑起来,“后来我才发现,郑茂勋这傻子也没有写作业,他从我房间把文港哥的作业顺走了,连作文都跟我抄得一模一样——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霍念生配合地笑起来,他伸出手,陈文港抿着嘴,过来回握住他的手。

霍念生翘着二郎腿,批评郑宝秋:“所以心术不正总会被发现的。”

聊到傍晚,两人才告辞回家。

路上婚礼策划打电话过来,霍念生开车,他把手机扔过去:“帮我听。”

陈文港接通,对方是要跟他们预约拍婚纱照的时间,还有拍摄主题。

陈文港开了外放,嗯嗯地应着,霍念生也应了几句,只是一边开车一边笑。

挂了电话,陈文港才狐疑地问他:“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其实不是在笑。”霍念生说,“我只是在琢磨‘婚纱照’这个词——谁穿婚纱?”

“我不要穿。”陈文港立刻杜绝了这种可能,“你?”

“我可以。”霍念生说,“我不介意啊,人生就是要多尝试一些可能,这样才叫体验。”

“我同意你体验。”陈文港转过目光,看他半晌,然后把头正回来,“我也同意在我们的家庭相册上留一席之地,挂到照片墙上都可以,但你要是想对我用激将法,是绝不可能的。”

霍念生也不气馁,他又笑了两声,哈雷在后座乖乖卧着,霍念生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陈文港立刻捍卫它的权利:“你想给它穿,也要事先征求它的意见。”

“不难为它,当花童就可以了。”霍念生笑笑,然后问,“婚礼发言呢?”

“我还没写好。”这也是婚礼策划要求的,一人一段,陈文港突然苦恼,“他们也没告诉我,到底要写多长,有没有什么格式?”还要保密,不能事先告诉对方。

“我不信高材生能被这个难住,赶紧写,你不是从来不拖作业?”

“要好好斟酌嘛。”

“那我能不能拥有一段感人至深、让现场所有人都落泪的伴侣发言?”

陈文港无奈地笑起来:“我努力。”

他突然开了个玩笑:“要是时间够长,前前后后两辈子,我愿意给大家事无巨细讲霍少爷的事迹,总有一件能把来宾讲哭。只怕过后媒体宣扬我们疯了,分不清现实和臆想。”

霍念生顿了顿,他说:“有道理,那不要了,守好我们共同的秘密吧。”

陈文港笑了笑,忽然胸口莫名有些发胀:“对啊,秘密来的。”

霍念生哼笑一声,重复:“秘密。”

陈文港往车窗外望去,他们路过一块施工中的工地,工人抽着烟操作挖土机,巨大的车斗铲下,水泥矮墙轰然倒塌。下一个路口,新开业的商场扯出钜惠迎宾的红色横幅,两个充气吉祥物在门口热情招手。这座城市日日在变化,他曾以为,他要孤独地迎接未来的一切。

自从有个人和他守着共同的秘密,陈文港就再没想过孤独为何物了。

接下来依然繁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基金会又接触了几个新的项目,目前正在考察之中。陈文港回学校开了第五次组会,博导第一次跟他们见面的时候,是个和蔼的老头,只是一到自己专业领域就喋喋不休。原本有同学松了口气,说这教授应该不会骂人。他倒不会骂人,但迄今为止已经逼问哭了两个学生。

程波引起的的风波也慢慢平息下来,警察依然在追踪诈骗团伙的行踪,但是具体细节都是秘密。只知道这一阵子,程波仿佛销声匿迹。但据卢晨龙说,他其实哪也没去,一般是躲在家里,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程家门口贴了许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纸条。

当然,为此又闹出几次报警的乌龙——民警来来回回调节了许多次,才说服同样受骗的亲朋好友冷静理性,耐心等待警方结果,不要故意骚扰其他受害者云云。

江潮街上每天早晚,街坊邻居照常出门散步,日常话题变回家长里短。

前街去年结婚的小夫妻家里添了人口,但是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后街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世了,儿女默默进行了发丧,在报纸上发了讣告。老邻居用聊天气的语气聊起这些,周奶奶也跟陈文港他们感慨,说这条街上的老家伙们一个个都走了。

为此她想起自己还没有能用的照片,让外孙俞山丁带她去照相馆,拍了张气色不错的正面照。洗出来的照片她爱不释手,拿给其他老人看,有两个老姐妹直问她在哪里拍的,说是要提早准备好,省得以后就老得没法看了。

老城区改造之后,这边的房屋进行了翻修,基础设施进行了改建,但时光仍然凝固着,很多东西仿佛依然不会改变。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此生此世

婚纱照一半是棚拍,一半在户外。为了呼应主题,户外取景地在海边的一座废弃礼拜堂。

严格来说,大概也不叫婚纱照,因为到底没有婚纱上身——倒是摄影助理拿了片本来没有用的头纱,手没抓稳,一阵风过,那头纱忽然被高高吹起来,落到被拍摄的两人之间。

当时陈文港正扭头看霍念生,摄影师即刻按下快门。

这成了他本人最满意的一张,说是光影、构图都无懈可击,再想复刻都拍不了这个味道。

摄影师Chris得过IPA国际摄影奖专业组的艺术类“年度摄影师”头衔,他喜欢抓拍的自然效果,整套肖像照的拍摄过程都很松弛,没有把人扭成麻花,摆各种矫揉造作的姿势。主策划人背后调侃,跟陈文港传达,说摄影师对他们也满意,说他们有故事感。若是拍摄对象弯腰驼背,肢体僵硬,那也只能扭成麻花。总之照片冲洗出来,两方互相成就,的确是大师级的出片效果。

摄影师到陈家亲自送了一趟,还被留下来吃了个饭。

附赠的还有当天拍的几张彩蛋——拍摄尾声,那片头纱被盖到了哈雷头上,它顶着白纱,从下面露出一只不明所以的鼻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又不幸被照相机捕捉到镜头里。

这张照片荣登陈家的照片墙,陈文港撤下自己拍的一张街景,把它替换上去。

摄影师饶有兴致,把陈文港那张拿过去看看:“这些街头照片你自己拍的?”

陈文港两手接回来:“瞎拍而已,不是专业的。”

“但是挺不错,学过美术?”

“确实有一点点基础。”

“那多好,懂审美,光圈、快门、镜头,多拍就能懂,哪分什么内行外行的。”对方背着手,观摩陈家的照片墙,“尤其这几张黑白的,你看,还有点纪实大师布列松的味道。哈哈,其实我最喜欢的类型就是纪实摄影,不管是街头抓拍,还是这样的家庭留影,背后都是每个个体、每个家庭独属于自己的故事,我一直觉得,镜头语言就是记录人类生活、表达个人情感的最好的艺术形式,所以我这个人不管到哪,都喜欢冒昧地看别人的家庭相册。”

“家里还有其他的,您随便看。”陈文港笑道,“但是我先去做饭,您能不能吃辣?”

“能吃。”摄影师说,“我的胃,走遍全球都能适应,我还在墨西哥吃过虫子做的辣酱!”

摄影师蹭了一顿饭,看了相册,还经过主人家同意,拍了几张照片才满意离去。

随后这套照片的电子版也传过来,陈文港和霍念生一起在电脑上看,选出要加洗哪些。

过了两天,有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发现,霍董的办公桌上多了两个新的相框。

总秘私下来找Amanda商讨:“有没有必要提防员工传什么小话?”

Amanda倒是没听到耳朵里:“怎么了,难道有人说得很过分?”

“没有,那倒没有,未雨绸缪。”总秘捂着嘴巴,“就是看起来……是不是……”

“看起来像结婚照?”Amanda亦小声说,“其实就是结婚照。霍董自己摆的,总不能不让人说,没准他还想炫耀呢。不是很过分的谣言就不用管,你不如引导大伙多夸几句好听的,看他会不会一高兴加年终奖。”

“哈哈,真的要结婚啊?”

“哪里是‘要’,早就偷偷去国外结了,补个仪式而已。”

“哎呀,那陈先生上回……这也太低调了。我得想想说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Amanda左右看看,她更加压低声音,“当然,也是玄学,这两人刚认识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们早该成了,这爱情长跑怎么会跑了那么久?脚都磨出茧子来了。”

陈文港带哈雷去念港基金会上班,哈雷抢在前头跑进小楼。

他进了大厅,却没想到潘正阳也在。

正值午休,潘正阳坐在会客室,被许多还没开工的同事围着,会客室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蛋糕,大家发出阵阵笑声。他站起身,冲陈文港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有一阵子没见了。”

陈文港也笑了笑,向他点点头:“难得潘总大驾光临。这是?”

他手里提了个不小的纸袋,潘正阳的视线自然而然往下看去。哈雷想凑上来,陈文港换了只手避开它。潘正阳笑笑,冲着哈雷嘬了两声,哈雷毫不留情,又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同事解释满桌甜品的来历:“通过这段时间的合作,潘总注意到,很多福利院的孩子是没机会过生日的,甚至没有一个确定的生日,他提出通过我们和一批福利院达成试点协议,每个月提供一批小蛋糕给孩子们,至于具体怎么提供,刚刚大家在讨论的就是这个。”

陈文港轻松地调侃:“那是好事,不管成不成,提前感谢潘老板了。”

潘正阳笑道:“当然,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商议。我个人认为,健康问题必须保证,这些蛋糕就是带来给大家评判的,口味和用料我都有自信,不说别的,文港,你先来尝一尝?”

这称呼有些亲密过头,声音也缱绻。有人扭头看潘正阳。

之前一阵子,他追陈文港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糖衣炮弹从楼上送到楼下,不算秘密。

陈文港愣了愣,却笑起来:“看来我今天的风头要被潘总压下去了。”

潘正阳还是保持着微笑。

他把袋子放到桌上:“我本来还打算给大家发喜糖。不过……”

不等说完,同事已经哗然一片,问东问西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沸反盈天——

“怎么结婚还搞突然袭击,这么大的事,一点都不告诉大家?”

“不够意思,拿我们当外人了吧。”

“带了好几年戒指,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赶紧揭秘,搞得和地下工作一样,陈秘家里那位到底是谁,有没有照片?”

陈文港只是笑,在众人的簇拥下拆开包装。他的大纸袋里是一包一包分好的巧克力糖果,装在黑色小盒子里,包扎得很漂亮。分到最后,露出了最底下两个相框。

霍念生拿走了两个放到办公室,陈文港来之前犹豫片刻,把另外两个装了进来。

他和霍念生的关系只是低调,不代表刻意保密,本来就有若干亲近的同事知道,只是出于尊重,知情者都未曾宣扬。但不论什么时候,霍念生是他的爱人,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潘正阳捏着一盒分到的巧克力,笑着用下巴指了指相框:“怎么,这个就是照片?”

陈文港把相框拿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把相框翻过来时,他心里忽然砰砰跳了起来,脸上却忍不住沁出一点笑意。

周遭安静一瞬,陈文港的嘴角往上勾着,他用指腹摸了摸霍念生的脸,眼神十分柔和:“其实也不是刻意瞒着,只是出资人平时不太过来,没什么机会一起上班。我和他的戒指一直都是带着的,下次一定请大家吃饭。”

旁边同事活了过来,相框突然被抢了过去:“这真是咱们顶头大老板?”

“真的假的?给我看看。”

“我不信,只是长得像。”

“瞎说,绝对是本人。”

“谁有手机,来来拿来,现场搜,对比一下。”

陈文港还是在笑,被同事扑在底下,用胳膊一把勒住:“还好意思笑!这不叫瞒叫什么?照实说,你还有什么秘密要交代?”

惊诧归惊诧,毕竟相处几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众人没花多久接受现实。

潘正阳被排挤在外,少了这种情谊和默契,一时插不上话,只是默默站着。

陈文港被挤在中间,开玩笑地告饶:“是,是,我真的是关系户,以前没有升职,怕大家不关注我优秀的工作能力,所以隐姓埋名。现在到了合适的时候,该公开就公开了,还请大家见谅,继续关注工作,不要把我弹劾下来。”

这一下午班上得繁忙不已,副秘书长办公室门庭若市,接二连三有同事冲到陈文港桌前问情况,一波又一波,几乎连工作都没顾得做,直到下班时分,才渐渐安静下来。

六点过半,小楼里人走光了,陈文港终于松口气,关了电脑,叫了哈雷一声。

他牵着狗走出小楼,花园里站了个人,遥遥对着门口,正在低头看手机。

陈文港怔了怔,脚步没停,慢慢走近,喊了一声:“潘总。”

潘正阳抬头望他,淡淡笑道:“看不出来,原来你是真的深藏不漏。”

陈文港闻言也笑了笑:“潘总,你到底是喜欢这个成语,还是想不出别的词汇,这是你第几次用这个词形容我了?”

潘正阳眯着眼:“大概我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形容吧。”

他看看天色:“都没发现天快黑了。”又指指自己脚下,“我下午出来就一直站在这里,搜你男朋友的名字,搜你们基金会的成立渊源。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没有看穿。最开始我以为你就是在这里兼职的在校博士,后来发现,哦,不是,原来你还和豪门沾亲带故。当时我既对你有兴趣,又不太理解,你为什么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反而交个普普通通的男友当宝贝。当然,你其实也暗示过我,说他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又选择性忽略了这话。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也怪我,不怎么记脸,明明见过真人都没认出来。霍公子的名字呢,我倒是肯定听说过,但是他们说什么陈生,我平白联想不到是你。念港,念港,原来这就是你们自己家的事业,甚至可能是人家专门创立讨你欢心的。我懂了,的确都是我比不了的。”

陈文港有些无奈:“我觉得你应该没懂。”

潘正阳说:“是吗?”

哈雷打了个哈欠,无聊地刨起地面,刨着刨着就跑到了另一侧。陈文港把皮绳换了个手:“是,不过算了,不重要了,潘总早点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此生此世

霍振飞率先走出霍氏集团大楼,一群记者蜂拥上来,架着长枪短炮,架势像要吃人。

霍念生紧随其后,两手抄兜,不急不慢:“自从我结婚收心,多久没见过这场面了?”

霍振飞瞥他一眼,面上微笑,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今天是从集团出的这扇门,代表的就是霍家的形象。”

霍念生在底下比了个OK的手势:“好的,好的,我不胡说。”

说话间两人已被团团包围,安保人员奋力把人群和话筒隔开。

“霍念生先生,外界传闻您要结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大家同喜。”

“但也有传言说,你们已经在国外注册了?”

“你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你们的结合,更多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考虑?”

“遵循本心。”

“他不介意您过往的诸多情史吗?”

“请不要蓄意诱发我的家庭矛盾。”

人群小范围发出轻微的哄笑,话筒同时对准另一边。

“霍振飞先生,能否问问霍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您这样说,是不是表达不满的意思?”

“他是个成年人,做选择不需要家里干涉,我尊重堂弟的个人自由。”

两人继续往前,身后提问声依然不断。有个小记者仗着体型瘦小,试图从封锁下钻过来,却被人群挤倒了,重重往前扑去,扑通一声,话筒都摔脱了手。

霍念生脚步微顿,那话筒正好砸到他脚后跟。

他转身弯腰捡起,又走了回去,一手仍然抄在兜里,一手往前递出。众目睽睽下,记者连忙爬起来,搓了搓渗血带泥的掌心,把话筒接回来:“感谢霍公子热心肠。”

霍念生淡淡笑道:“那你要谢我爱人言传身教。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这个人有很善良的美德,跟他生活久了,我怎么也要稍微沾染一点——记得把这句写进去。”

离得近的一圈人再次哄笑起来。

小记者不折不挠地把话筒往他眼前塞:“能再多讲讲您的结婚对象吗?”

霍念生侧了侧头,看他背后:“这是跟你一起来的摄像?”

对着镜头,霍念生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他的肢体动作是轻松的,眼眸却十分深沉:

“承蒙大家厚爱,我知道,诸位向来对我私生活兴趣浓厚,也杜撰过五花八门的故事,将来如果我找人作传,想必会是精彩纷呈。我这个人不太在意小节,没所谓大家自由发挥。

“但我的爱人高风亮节,百里挑一,是我好容易才追到手的,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唯独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任何人在我们的感情里挑拨离间。实在想来骚扰我,大家可以喝一杯,交个朋友。但我的建议是,不要去骚扰他的生活,不要试图诋毁他的人格,不要用任何桃色笔法写他。如果有人给他造成了伤害,那我也只能提前抱歉了——祝君好运。”

“您这么说,意思是不是……”

“可以了,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请各位媒体朋友暂收热情。”霍振飞适时收尾,“对于霍氏集团的任何动向,有机会请关注官方媒体发布会。我们后面还有事,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车里,霍振飞揉了揉额心。

霍念生刷着手机,瞥一眼他的表情,笑道:“我没有乱说什么吧。”

“我在想,以前我一度怀疑你有点怪胎,但是从没想过,原来你是个情圣。”

“这是在夸我吗?”

“至少谢谢你这个情圣没找个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生伴侣吧。你去哪?”

“回家。你把我送到太平街市路口,剩下一段我走回去。”

“你还真的热衷过上平民生活了?”

“买点海货,家里没了。”

陈文港用钥匙打开家门,走进书房,眼皮底下便是紧紧捂着的两只大手。

他抬头看霍念生,霍念生微笑示意:“猜猜里面有什么?”

陈文港眉眼弯起来:“你不会又想骗我吧?”

霍念生挑眉:“这次真的给你看好东西。”

他松开手,一只用曲别针做的蓝色蝴蝶转着翅膀飞起来,擦着陈文港的头发飘了过去。

那是个用橡皮筋拧出的简单机关,划了个抛物线,掉到哈雷脚边。

哈雷原本兴冲冲跟进来,似乎一惊,好奇又谨慎地凑上去,低头嗅嗅。

陈文港捡起来,重新拧上发条,一松手,蝴蝶又飞起来。

哈雷乐不可支地汪了一声,昂着脑袋追上去。

陈文港连忙嘱咐:“轻轻的,别咬坏了。”

记者没有跟来江潮街这边,但是当天晚上,霍念生的当众告白就上了网站头版头条。

许多网页配以图片,最早发布的是一家门户网站,转载频率最高的也就成了这张——霍念生面朝镜头,低头和眼前的人说笑,陈文港笑得十分灿烂,这是难得一次露出半张侧脸。

陈文港和霍念生散步回来,掀开糖水铺的帘子,进门落座。

周奶奶正好在店里,端来两碗芝麻糊:“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啊?”

“选了下个月初的日子。”

“那是很快哦。”

“嗯,毕竟不像人家要大操大办,我们是补办仪式,不想拖得太久。”

说不大操大办不尽然准确,至少婚礼布置上,策划团队还是做到了尽善尽美。场地包下了一整个海滩,只是邀请宾客相当低调,几乎没什么名流大腕,只有亲朋好友前来参加。

准备婚礼的前一夜,两人住在附近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

房间很高级,陈文港反而睡得很浅,大概神经中枢过于兴奋,几乎隔两小时就醒一次。

梦倒是一个接一个,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放学回家,忙于工作的父母都还未归,他也不难过,蹦着跳着跑出门去,知道隔壁住了个大哥哥,家里养了条温驯的大狼狗。他像平常一样跑进隔壁敞开的大门,狼狗开心地过来舔他。邻居哥哥功课很好,人也很好,放下手中的书,叫陈文港把书包拿来,腾了张小桌,看着他坐在小板凳上写功课。

陈文港睁开眼,霍念生亲亲他的额头:“起来了。”

窗外曙色微明,陈文港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我爱你。”

化妆师摆了一桌瓶瓶罐罐,小刷子在脸上一阵扫弄,陈文港先做好妆造,看她开始摆弄霍念生。她上好了底妆,他突然要过眉笔,自己来画霍念生的眉毛。

霍念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从镜子里看他动作。

因为没请外人,到场宾客显得有些寥落,但都笑容洋溢。婚礼现场一切保密,没有一家媒体受邀,安保团队严查邀请函,连只多余蜜蜂都放不进来。仪式场地设在白色大理石广场中央,一道湛蓝的玻璃栈道,贝壳和花瓣装饰拱门,雪白的椅子上用细麻绳挂着海星。

摄影师Chris又和他们见了面,和一个资深摄像全程跟拍,负责婚礼记录。

陈文港身着礼服套装,胸前别着蓝宝石胸针,和背后海色交相呼应。

大屏幕上循环播放两人的结婚照片,他从底下路过,一手插兜,仰头看去。郑宝秋走过来,见状便笑出声:“你这个架势,远看可真像表哥。”

“是吗?”陈文港笑笑,伸手给她正了正遮阳帽。

“那也合理,都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越久,越有夫妻相啦。”

“照你看,他有没有哪里变得像我的地方?”

郑宝秋哈哈笑出来:“大概像报纸上说的,学你做个善良的人吧!”

陈香铃专程从新加坡飞回来,给了陈文港一个大大的拥抱。陈文港拍拍她,让她带江彩到后面观礼。卢晨龙带了弟弟小宝过来,在空地上玩沙子。俞山丁两头忙碌,一方面,负责酒水饮食的是他自己的团队,另一方面,霍念生方面的宾客也是他熟悉的,少不了帮忙接待。

李红琼和朋友一起前来,礼物却多了一份:“戚同舟送的。”

陈文港问:“他还好吗?”

她笑道:“能有什么问题?家里爸妈溺爱,哥哥姐姐宠爱,能够顺利毕业,工作也不用操心,不过是一点感情挫折,早该学会长大了。你好好结你的婚,不用管他。”

仪式开始的时候,中间还出了个小差错。

司仪请双方讲述走到一起的故事,先把话筒交给陈文港,扬声器却突然故障,发出刺耳噪音。工作人员花了两分钟,才换了个好的上来。这属于工作失误,主策划脸色有些讪讪。

陈文港宽容地笑笑,抬手接过话筒:“没有关系。”他以调侃的语气解围,“总不能所有东西都讲完美,有些差错是注定要出的。”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此生此世

“我的人生就曾经很不完美。”陈文港看了眼霍念生,他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出过很多的差错,一塌糊涂,痛苦不堪,好像彻底失去了所有东西,更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我还遇到一个来意不明的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大家意会,又一次笑起来。

他继续往下说:“但我很快确认了,至少他是个不介意我完不完美的人。说起这个,他待会儿还要宣誓,不论健康或疾病,都愿意爱我、安慰我、尊敬我、保护我。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已经都做到了。我可以懂他,他可以懂我,也不需要再说太多漂亮的话。我活了很久才明白,过去的遗憾都不重要。因为他给了我很多的爱,多到不管遇到什么,都没有抱怨的理由。所以Frank,你不要在下面那么紧张了,一个话筒而已,不会扣工资的。”

这次主策划都笑了,台下响起应景的掌声。

陈文港讲完了,他在各种正式和非正式场合做过大大小小的发言,怎么讲些得体的话,怎么把节奏掌控在手里,这事对他没有难度。但他不喜煽情,点到为止,把话筒递了出去。

霍念生人站在那儿,一直盯着陈文港的脸,仿佛神游天外。

他从陈文港手里接过话筒,低头看看,却噗嗤笑了一声。

司仪随机应变,向他转过去:“霍先生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和我们分享?”

霍念生笑道:“没。我不是想抬杠,我只是觉得,完美的人还是有的。”

陈文港笑着看他。

霍念生说:“当然,今天大好的日子,文港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了算,那就没有吧。”

在喧哗的笑声里,他低下头,轻轻触碰陈文港的嘴唇,极尽温柔,仿佛一用力就能推开。

陈文港环住他的脖子,白色花瓣洒了下来,远处几只海鸥迎风升上高空。

婚礼持续到中午,午宴过后,宾客陆续离开。

想玩的人留在海边踩水,比如卢晨龙兄弟,小宝沉迷捡贝壳,死活不肯离开。还有些亲朋好友不急着回去,转到室内喝茶聊天。陈文港和霍念生一直作陪,直到天色黑透,海潮涨起,沙滩上热闹的声音才慢慢消失,只剩两三个工作人员,低头收拾陈设和椅子。

他们回了酒店的总统套房,哈雷卧在地毯上,陈文港盘腿坐在窗边。

霍念生洗过澡,搭着毛巾走过来:“怎么了,累?”

陈文港回神,拍拍地面:“还好。”

霍念生在他旁边坐下来,陈文港习惯性把头靠在他臂弯里。

夜景流光璀璨,仿佛打开闪闪发光的珠宝匣子,晃人眼目。陈文港的手指渐渐摸上霍念生的嘴唇,白天在众人面前,他们亲热都十分克制,接吻也是一触即分。直到独处的时候,才忘我地凑到一起。陈文港攀着霍念生的胳膊,霍念生紧紧搂着他,像两条藤蔓缠绕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嘴唇贴着嘴唇,呼吸交融,温柔缱绻。

陈文港低声笑问:“我怎么就完美了,讲讲?”

霍念生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回答:“床上?”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探进陈文港的衬衣里,被无情地一把按住了。

陈文港笑着乜一眼霍念生,一咕噜爬起来,扯过他的毛巾,自己去了浴室。

霍念生笑笑跟进来,堵在门口:“这个回答不行吗?”

陈文港一边洗脸一边道:“你觉得行,怎么不当众说出来?”

他用毛巾擦脸,一抬头,镜子里,霍念生还在看他,他的目光近乎温和。

霍念生笑了笑,从后面抱上来:“你是完美主义,什么都要有条有理,我不是。以前对我来说,游戏人生是我自己的选择,过得下去就得过且过,过不下去愿赌服输,没什么不好的。我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缺点什么,所以也够逍遥,但是你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让我哪里不舒服,不对劲,让我觉得自己缺点什么。后来我大概想明白了,我缺的是值得珍惜的东西,抓那么久,也只抓到一个你。完美不完美的,根本不是我会考虑的事。我只知道,你留在我身边,一个桌子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我一定得到你,缺的一块才能填满。”

陈文港把折叠镜拉到面前,他的睫毛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水珠。

霍念生轻轻吻他的后颈。

陈文港突然笑道:“今天司仪问过去有什么难忘的事,其实我还真有一个,知道吗,你离开以后,我其实给你做过一顿头七饭。幸好你没有尝到,说真的,有点难吃。”

霍念生问:“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吃一顿?”

陈文港翻身搂住他:“现在应该能做得好吃一点了。”

关于这场婚礼,霍念生自己的公关部门给了各路媒体一份通稿,还有合适的正面照片。

陈文港算是循序渐进地在公众面前亮了相,有些媒体在通稿之外自由发挥,版面上刊登了他的一部分履历,但基本没有讲坏话。主要这几年霍念生行事低调,没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可供借题发挥。他还那样当众威胁过,非要跟他叫板,性价比不高,也没太大意思。

因此大多都是跟风说一句,看来霍公子的确收心转性了之类。

至于陈文港,本身亦无黑料可扒——名校毕业,学历傲人,低调务实,最多有网友说他出身低微,或者借此作秀,立精英人设云云,毕竟网上什么人都有,管不了所有人的嘴。

还有人预测他借炒这波热度,其实准备当网红出道的。

但是不成气候,分布在互联网边边角角,回复的都没几个。

事实上,除了这次婚礼新闻,加上大学官网上能扒出的蛛丝马迹,陈文港几乎连其他照片都没流出。他平时很注意,从不在社交账号上分享个人生活。所谓网红,又哪有那么容易,只要本人没有那个心思,不往身上聚拢热度,媒体和大众的注意力很快就跑到其他地方。

只是为防骚扰,陈文港他们还是暂时搬到霍念生购置的一栋别墅,住了十天半个月。

期间他们还回半山别墅待了一个周末,放哈雷在后山自由自在到处跑。

陈文港发现别墅里花房里种满玫瑰,管家说是霍念生有回过来,亲手种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血来潮,当然,后来的打理主要靠园丁,现在已经都成活了。

清早起来,身边床铺是空的,陈文港找去,霍念生站在玻璃房里,持着剪刀修剪茎刺。

花影掩映之下,他像是一个难以描绘的梦境。

陈文港远远看着,忽然喊了他一声。

霍念生回过头,笑着看他咔嚓按下快门。

他们俩慢悠悠过了这么些天,等到风头过去,才无声无息地回到江潮街。

补办这个婚礼意味着亮明关系,生活有一些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街坊邻里之间,有些震惊于霍家公子的大隐隐于市,竟然真人就住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同名同姓。有些原本走得近的,或明或暗早就心里有数。日常出门,有的人态度明显讨好一截,还有的人试图攀关系、讨好处,陈文港身边,上门借钱的人都再次多了起来。

许多啼笑皆非的小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次,日常生活简直热闹良多。

过了阵子,霍念生跟陈文港一同出现在念港基金会,梳理工作。

潘正阳的公司倒未终止原本的合作协议,也按原计划进行了资助。

但是据同事说,在得知陈文港婚讯后,对方态度似乎有些摇摆,回复都不怎么积极,爱答不理的,后来又不知怎么想通了,主动表示继续推进合作。

陈文港听了只是笑笑,丝毫不觉奇怪。

许多企业家做慈善,倒未必一定和善心和社会责任有关,还为了企业形象、税务减免和政策倾斜。潘正阳是个聪明的生意人,让感情左右利益,才不像他的风格。

负责与大阳集团对接的不是陈文港,一切公事公办。

然而潘正阳终究又给他发了条消息:“我其实不是为了好处才选择继续合作。”

陈文港没有回。

直到陈文港跟霍念生出席一场晚宴,才有机会再次遇到潘正阳——他依然衣冠楚楚,皮鞋能照亮人影,手表换了新的款式,游走在不同的生意伙伴之间。

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端着酒向陈文港走来。

当时霍念生被一群人围着,遥遥举杯,漫不经心向他致意,随后移开目光。

潘正阳脸上挂笑,努力加入话题。晚宴进行到后半,却发生一场小小骚动。

有个年轻男人闯了进来,正是潘正阳那个前男友。他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先是抓住潘正阳,梨花带雨表示不想分手,潘正阳面色十分尴尬,低声斥责让他离开。

但他越急,对方越不肯放,两人吵得倒是很凶。

这位前男友转而指责他诱骗自己,却又始乱终弃,而且不自量力,总是妄想攀龙附凤。

周遭闪光灯已经此起彼伏,潘正阳表情难堪到极点,红绿变换,拂袖而去。

陈文港站在旁边,大约由于他和霍念生近来各种经历,甚至已经有点习惯遇到这类闹剧。大概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巨大闹剧,所有人浓妆艳裹,你方唱罢我登场,仅此而已。

晚宴散场,豪车一辆辆往外开。

司机把霍念生的劳斯莱斯停在路边,陈文港和霍念生先后下了车,老李径直把车开走了,这边不方便停放,他还要拐个方向,开回别墅那边的车库里。

路边海鲜烧烤大排档生意依然红火,老板忙得满头是汗。

陈文港拖过马甲坐下,老板娘很快过来:“还是老样子?”

霍念生说:“老样子吧,麻烦快一点。”

陈文港托腮看着他,笑道:“待会儿去江边逛逛?又要散味了。”

霍念生分给他一只盘子:“反正也不急。明天礼拜天,你没安排吧。”

空气中阵阵孜然和辣椒的香味,陈文港被吸引了注意力,走神片刻,才扭头回答:“没有,所以咱们去干点什么好?”

霍念生道:“找个没去过的地方,随便转转,走哪算哪?”

陈文港笑了,把手放到他手里,他们吃完烧烤和牛肉面,小工过来算了铁签。陈文港结了账,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雨棚。铁架低矮,出去的时候要微微低着头。

背后熟客在跟老板聊天,老板自以为低地压着嗓门:“是是,那就是……”

陈文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他牵住霍念生的手。霍念生一手抄兜,一手攥紧他的手掌。他们踩着纵横交错的路灯光影,没一会儿就走过转角,街墙挡住了背后远远的视线。

第158章IF不曾错过

“怎么今天自己来喝酒?”

陈文港放下杯子,冰球撞在杯壁上,发出轻轻一声,他斜眼看去。

“郑玉成呢?”

酒吧的灯光幽暗暧昧,霍念生胳膊架住吧台,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含情脉脉。

更远处有霍念生一群朋友,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带笑。

那些公子哥无所事事,总是有些无聊的把戏。郑玉成的交际圈里,都免不了有这种狐朋狗友。他们曾经私下打赌,派一个人来追陈文港,试验他会不会变心。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拿他找点乐子。像霍念生这样知名的花花公子,更加像找乐子的,一个字都不值得信任。

陈文港沉默不语,他盯着吧台上的一块污渍,好像是不知怎么溅上去的油漆。

霍念生在旁边高脚凳坐下了,不屈不挠,继续纠缠:“伤心买醉?”

他个子高,腿又长,背后的人踩着凳脚,他一双长腿还支在地面上。光线不亮,但是不妨碍别人看出他衣着和皮鞋的考究。这个人走到哪,就有视线追随到哪,潮水一样扑上来。

他却悠闲自在,浑不在意,好像天生就是别人的视觉中心。

酒喝不到了,杯子见底,只剩一块冰球。

陈文港把玻璃杯放下,正值七夕,来酒吧寻欢作乐的情侣一对接着一对。郑玉成也被何宛心邀请去看电影,他原本告诉陈文港,已经拒绝她,事到临头,又出于无奈,不得不赴约。

已经很多次了,一次又一次,他永远都有理由,有让人不能拒绝的苦衷。

霍念生忽然凑过来。

陈文港吓了一跳,往后避了一下,霍念生歪着头,仿佛在打量他是不是十分沮丧。距离超过了安全范围,一股木质香味随之飘来。他嘴角突然一翘,开口邀请——

“别不高兴了,要不要我带你去玩?”

背景音乐换了首轻柔的曲子,那些人窃笑的声音更明显了。

还有,永远都是这套,不管到哪,总是有人拿他当乐子看,总是没清静的时候。

陈文港偏偏不想走了,他向酒保招手,霍念生却拦了一下:“别喝了。”

他站起来,握住陈文港的手腕,不由分说,“走,带你去吹吹风。”

鬼使神差地,陈文港下了高脚椅。

他不想待在酒吧被无聊的人看笑话,也不想回郑家闷在房间心烦意乱,可能还要被郑秉义问东问西。除此之外,一时又想不出还能去哪。但后面的事,他自己就不大记得了。

闷酒易醉,他也不记得自己一整晚点了几杯,再醒来时已经断片。

陈文港头疼欲裂,从床上坐起,缓了好一阵,支离破碎的记忆才慢慢回笼。

房间是豪华的酒店套房,窗帘没有拉严,刺目的白光从一条缝隙中射入,突然将他炸醒。

陈文港心头一沉,他赤身裸体,身上留着一夜云雨的感觉和痕迹,有人帮他清理过,身边却空空如也。这时浴室的门开了,霍念生洗完脸走出来。

他穿着浴袍,露着一片胸膛,对上陈文港极其复杂的目光。

霍念生笑了笑,含情脉脉,过来亲他额头:“昨天是——”

陈文港咬着牙,一把把他推开。

他掀起被子,一言不发,捡起衬衫,就往胳膊上套。

衬衫上布满了褶子,变得十分狼藉,但更像是他昨天自己穿出来的,而不是经过撕扯。衣服和裤子甚至整整齐齐叠好了,一板一眼放在床脚凳上。

霍念生神情自若,看着陈文港面无表情地穿衣服。

只有他的指尖在微微哆嗦,暴露了内心情绪,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愤怒,或者都有。

陈文港脑子里其实纷乱如麻,越来越多不连贯的片段被想了起来,例如霍念生向他发出邀请,例如挤压多时的隐秘的愤恨突然爆发——郑玉成都在陪别人,他去了又怎么样?

比起痛恨眼前这个花花公子,不如说他憎恨自己还多一点。

陈文港很少犯错,尤其是原则性的错误。像这种情况,是绝对不该发生的。但酒精会麻痹神经,让人做出一些不理智的选择。这点他原本明明知道的,很早之前,郑秉义就教训他们,出去和人喝酒,不管是客户还是朋友,都必须谨慎,不然早晚会酿成大错。尤其像他们这样的身份,不知被多少心怀不轨的人盯着,想尽办法算计,喝得酩酊大醉是最危险的时候。

结果他还是栽了。

现在比起计较责任,陈文港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麻烦让让。”

霍念生态度却轻飘飘的,不把一夜露水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大概陈文港的脸色太难看,甚至有点可怜,他走过来,试图胳膊圈住他的肩膀,用有点安慰的语气说:“你先冷静一下。”

陈文港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我要走了。”

霍念生无奈地笑笑,他叹了口气,把手机递过来:“报警么?”

陈文港抬头看他。

霍念生用目光示意举在半空的手机:“你有权利叫警察。”

陈文港低下头,从霍念生身边经过,一秒钟也不想多停留,逃亡一般离开酒店房间。

他拦了辆出租,报了郑家地址,一路不知在想什么,再回神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陈文港按响门铃,保安放他进去。

他在客厅撞见林伯,对方问他彻夜不归去了哪。

陈文港低声解释:“喝多了,找了家酒店过夜。”

林伯没有多问,用有点责备的语气让他回去换身衣服,补上一觉。

半小时后陈文港躺在床上,脑袋依然因为宿醉一跳一跳地抽疼,恨不得拿斧头劈开。

湿漉漉的头发洇湿枕头,他一进房间就洗了澡,从上到下,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后悔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抹灭一切。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陈文港强迫自己爬起来,帮佣给他送了碗解酒汤。

他把空碗放回托盘,留在门口,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脑袋下面一片冰冷。

这时他才回想起霍念生的态度,对方的神态和动作一遍遍盘旋,陈文港甚至一时分不清,他递手机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威胁或者嘲讽。但不管是什么,他明明知道,陈文港都不可能真的报警。他霍念生是豪门大院出身的公子哥,是霍美洁的侄子,郑宝秋和郑茂勋的表哥,跟郑家关系沾亲带故。只要他没给陈文港造成什么严重的人身伤害,一夜风流而已,这个哑巴亏只能咽下去。

何况怎么定义他们昨晚的行为?

霍念生要带他去吹风,是他跟着离开的,霍念生带他去酒店,也不是强行拖着他去的。

到底算不算经过同意,以霍家的权势,对方要是存心耍横,光这些就根本掰扯不清。

退一万步说,就算陈文港铁了心要追个究竟,把事情闹大,郑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有些事只能忍痛了断——

郑玉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分手?你疯了?到底又怎么了?”

陈文港没吭声。

他显得有点烦躁:“就因为我跟何宛心去看了场电影?我是不是跟你解释过原因,不好拂了何世伯的面子,也征求过你同意了。你要是实在不想我去,当时就可以提出反对,我会尽量想办法。文港,你总不至于学那些女生,先答应再算旧账,还觉得是什么试探男朋友吧。”

陈文港靠着书桌,垂着眼睛,不看他只看地面:“不是这个原因。”

郑玉成质问他:“那你倒是说啊,到底什么原因?”

陈文港再抬眼时,蹙了蹙眉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很平静。

他找了个机会,把郑玉成叫到房间,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面对面。从小到大,他们曾经这样聊过很多次,那时候无所不谈,游戏,功课,老师,还有未来想干什么。

这一次是陈文港提出分手,却坚决不肯说理由。

郑玉成完全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之间胡搅蛮缠,犯哪门子神经。

他一直咄咄逼问,连伤感情的话也说了,陈文港始终缄口不言。

最后郑玉成火气上来,但也无可奈何,两人不欢而散,并在接下来的两天陷入冷战。

陈文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像自我惩罚般做出分手的决定,这个决定做得艰难,但其实过程很短,只花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打定主意——他不可能向郑玉成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但也绝无可能瞒着郑玉成,若无其事地继续两人的关系。

这有违他做人的底线,他自己犯了错误,只能承担失去一些东西的代价。

也正好,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本来就走到一个难解的困境里,或许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郑玉成一连两天,开车去公司和学校都没带陈文港,也不跟他说话。

连郑秉义都看出端倪,只是明面上谁也不提。

陈文港表面温和,容易妥协,实际上自己认准的事,固执起来也十分难搞,几乎一步不退。但面对家人,还是他做了解释的那个,跟林伯讲郑玉成只是心情不好,等他想开就好了。

这天下了课,陈文港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面的声音却是熟悉的:“还好吗?”

陈文港脸色冷淡:“霍少爷。”

霍念生问:“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或者你想干别的也可以。”

陈文港顿了顿,一时五味杂陈,乃至哑然。他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霍念生说:“邀请你约会。或者如果你觉得进度太快,那就算追求你。”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IF不曾错过

陈文港沉默许久。

见他不开口,霍念生继续说:“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陈文港打断他:“霍少爷。”他字斟句酌,“我们的关系不合适。”

霍念生问:“你指的,我们现在是哪种关系?”

陈文港又一次卡壳了,他揉着额角,脑子像是锈的,抗拒再继续运转下去。

这两天他也是浑浑噩噩过来的,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没法向任何人倾诉,或者求助,只能闷在心里。郑玉成还处处甩脸子,为了维持表面和谐,陈文港已经应付得十分疲惫。

霍念生似乎笑了一下,只说:“这样闭着眼也讲不清,还是面对面谈谈吧。”

他们约了个地点,还是在上次的酒店套房,那原来是霍念生长期包下的房间。

这不是个特别合适的场所——如有可能,陈文港万不想再跟这个纨绔子弟独处一室。但他们要说的事情毕竟私密,见不得人,不管约在餐厅还是室外,都不能杜绝被人听去的风险。

霍念生打开门,他齐齐整整,一丝不乱,把陈文港让进去。

“随便坐。”

陈文港走进房间,外头天有点阴,即便窗帘大开,室内还是光线不好,昏暗暗的。

这时候他又想起来,封闭的房间也未必真的私密。霍念生就住在这,他随便在哪里藏个摄像头,他们的话就能被一五一十录进去,成为他掌控陈文港的证据。

但话说回来,如果对方真想威胁,那天他们发生不正当关系,该录的早就录了。

霍念生翻过一只玻璃杯,提起玻璃壶倒水,透明的壶里浮着两片柠檬。

陈文港抬着头看他动作,脑子里好像什么想法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空空茫茫。

霍念生走过来,把杯子放到陈文港面前的茶几上,他突然向陈文港伸出手。

陈文港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

那只手还是落在他额头上。

霍念生问:“发烧了?”

陈文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病了倒是真的,宿醉加上一夜情,回去洗凉水澡,湿着头发睡觉,多管齐下,第二天就成功发起高烧。林伯叫家庭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但是没有声张,家里其他人都还没发现。

他说:“不碍事。说正事吧。”

“我应该先道歉。”霍念生坐下就这样说,“之前的事,我知道得罪了你。你怎么样了?”

“谈不上得罪,是我自己喝多了。”陈文港缓缓地说,他扫了霍念生一眼,“只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喝到没意识,其实也很难酒后乱性的。”

“你说得对。”霍念生说,“没有什么借口,我有点喜欢你,又有侥幸心理。你喝醉了,但是我醒着,我应该知道喝醉的人说话不能算数,但我还是当成你同意了。”

陈文港盯着他,好像有点愕然,心里还有更多滋味,但分辨不出是什么。

他心里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候陈文港还读小学,霍念生大概是十七八岁,因为闹出了一次猥亵女同学的丑闻,被家人送出国去,但是在各路媒体上,自然少不了口诛笔伐、人人喊打,冠以“咸湿”“好色”等形容。虽然好像在去年,那个瓜又有了新的反转,霍念生的某个堂兄弟被身边诸多女性指控性骚扰,又闹出了一次轰动事件。媒体蜂拥而上,挖掘旧事,不知怎么把当年的事翻了案,原来嫌疑人也是他那位堂兄弟。但是真真假假,至今有人信有人不信,怎么说的都有。

对于霍念生,陈文港以前并没有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

但说到底,他对这个花花公子不熟,他从不知道对方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陈文港来之前,设想过对方千百种态度,包括最坏的那种。霍念生回国之后,陈文港和他见过寥寥几面,在他印象里,对方总是一股对人爱答不理、冷讥热嘲的气质,好像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就是这么自视甚高的一个人,现在完全放低姿态,承认错误,简直堪称反常。

反而让陈文港无所适从,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但他也不想横生枝节:“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再也不提。”

霍念生微微笑了笑:“你现在报警也不晚,我不会改口翻供的。”

陈文港垂着眼:“报警还是不用了。”

霍念生似乎洞悉他的想法:“怎么?不想闹大?还是不敢惹我?”

陈文港说:“都是成年人,在谁看来都是你情我愿,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到警察局去,再引来记者,其实大家都不体面。”

听罢霍念生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似乎在极其认真地研究陈文港的表情。

陈文港错开和他对视的眼神。不是他真的心情情愿,不去计较,还是那句话,计较不起。

他依然对眼前这人保持警惕,甚至更加小心,陈文港连霍念生倒的水都没喝一口,就是对方越诚恳越体贴,才显得越不正常。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和自己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除非是刻意演出来的,为了某些目的。

以陈文港和这些阔家少爷打交道的经验,就是永远别低估他们又想找什么新的乐子。假如他前脚报警,这一位后脚推翻自己的说法,反咬他诬告,谁能保证霍念生一定不会这么干?

他就算真的这么干了,陈文港又能怎么办?他只能尽量不露给对方更多破绽。

“既然话说开了,我就先走了。”

“你不想听听我的解释?”

“也不用了,只要霍少爷同意,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其他说得越少越好。”

“知道了,我送你。”

“不麻烦。”

陈文港站起身,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还有,你那天有没有拍什么不该拍的东西?”

霍念生淡淡笑笑:“有。”

陈文港瞪大眼睛,不等他做出反应,霍念生立刻又说:“骗你的。”

他把手机在陈文港面前晃了一下:“看你吓的。我没有那种嗜好,也不至于干那么没品的事。你自己检查。”

陈文港低头接住他的手机,霍念生甚至把胳膊横过来,帮他解了锁。

然而陈文港心中叹气,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摇摇头,把手机还给霍念生。

窗外突如其来一声闷雷,紧接着下起瓢泼大雨,不过半分钟,窗户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

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或者是陈文港精神恍惚,没有注意,他两手空空上的门,并未带伞,霍念生走到窗边,这雨势来得又猛又急,好像天上漏了窟窿,把全城下成白茫茫一片。

他扭头喊陈文港:“这么大的雨,你再坐一会儿,晚点我让人送你。”

陈文港也过来观察,还是执意要走:“前台有伞,我去借一把就好。”

霍念生拦了一下,陈文港想绕过去,鞋尖绊在地毯边缘,他突然往前踉跄一下,被霍念生扶住了。

霍念生抓住他的胳膊,心知肚明:“你一分钟都不能容忍跟我待在一起?”

陈文港心想,他还是没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不是想套自己的话。

但他还是坐回沙发上,底下的树枝东摇西摆,这个雨势出门,打了伞也形同虚设。

霍念生说陈文港还在发烧,让他不要赌气出去自我折磨,又不是演八点档电视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陈文港也只好听从,霍念生给他重新倒了杯水。

他突然说:“前天彰城公司出了急事,我去了一趟,所以晚了两天才来找你。但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逃避的借口,我当时知道自己做了很不妥当的事,没有勇气立刻出现在你面前。我宁可等着看你会不会报警,找律师,好过面对你谴责的眼神,所以我说的是真的。”

陈文港怔了怔,移开目光:“我不值得霍少爷这么惦记。”

霍念生深深地看着他:“我想追你也是真的,我有这个机会吗?”

陈文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目的,但是能不牵扯还是不要牵扯吧。”

寂静降落在两人之间,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雨声。窗外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这房间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方舟,承载着他们两个幸存者,只是没有留种用的生灵万物。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里,终于雨势转小,霍念生打了个电话:“我叫车送你回去。”

陈文港拒绝:“雨停了就不必了。”

霍念生说:“不是我的车,是网约车,你去吧,我把车牌号发给你。”

陈文港有种微妙的感觉,似乎他在想的东西,他介意的细节,总能被对方先一步精准捕捉。这种默契如果出现在朋友身上,必然倾盖如故。但是面对霍念生,他只觉得对方复杂。

陈文港到了酒店大堂外面,霍念生叫的似乎是最高档的类型,一辆宾利在街边等他。

之后陈文港刻意忽略这段记忆,一夜露水,本就见不得光,太阳出来也就蒸发了。

但是霍念生似乎还没放弃把他当成追求目标,他时不时给陈文港送花,只是还保持着最后的分寸,没有大张旗鼓,也没留下署名,被陈文港同学打趣为“无名人士”。

陈文港有时收到霍念生的短信,邀请他出去玩,他每次都答复有事,从未赴约。

时间过得快,一转眼就临近寒假。按照惯例,陈文港他们该在郑氏轮去新的部门实习。

他原本和郑玉成一起轮岗,同进同出,因为两人有了龃龉,郑秉义似乎也有把两个隔开的意思,问陈文港想去哪个部门。

陈文港选了码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