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160章
霍念生在港口找到陈文港的时候,他正在码头边上,顶着寒风和一群大老爷们抽烟。
港口每天无数货物流通,巨大的集装箱装进装出。
虽然不用陈文港亲自动手搬运,他也每天和工人一起混在码头,不如坐办公室安逸,更挑战的是跟这些体力工人打交道——不会抽烟的人,连他们对话都很难插进去。尤其像陈文港这样的小年轻,又一股子书生气,容易不被放在眼里。想镇住他们,首先得会疾言厉色。
他在这边待了半个月,眼神都硬多了,跟人说话气势变得不太一样。
霍念生抱着的一束玫瑰花和这里格格不入,他微笑着走来:“文港。”
工人的目光纷纷看过来,陈文港把他叫到远处,在街角找了块空地。
两人面对面,陈文港客客气气:“霍少爷。”
霍念生说:“别这么见外。你什么时候下班?”
陈文港委婉地问:“年底了,你们公司不忙?”
霍念生笑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你抽烟是什么样。”
那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注视他,陈文港避开他的视线,掸了掸手里的烟灰。他是夹着烟过来的,但没有抽,烟身已经燃成了短短一截,他索性掐了火,把烟蒂投进垃圾桶里。
这两三个月,霍念生不停邀请他,不停碰钉子,是个人都该明白拒绝的意思了,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也不知哪来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或者说换个词,也可以叫死缠烂打。
陈文港叹气,正想脱身之计,手机响起,来电的是发小卢晨龙。
“你别急……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便下意识往街边看,似乎想找出租车。霍念生意会:“怎么了,有急事?”
陈文港看他一眼,眼神无奈,里头有点冷厉的意思。
霍念生嘴角翘了起来:“走吧,你去哪,我送你一程?”
陈文港仍是拒绝,好容易把他打发走,他打电话跟主管请了半天假,然后去拦车。
码头区本就位置偏僻,来这边拉客的出租车不多。大街上来来往往,几乎都是大货。
等了半天,手机下的单迟迟未有应答,陈文港忽然抬头,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在街边。
车窗降下,露出霍念生的脸,胳膊搭着方向盘:“上来?”
陈文港抿了抿嘴唇,跟他报了地址,在江潮街。
卢晨龙店里出了点事。前两天有个学徒打翻热油,烫伤了一个老师傅。卢晨龙和伙计把老师傅送到医院,付了医药费,也说好了认定工伤,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老师傅的子女回头算算,认为给得太少,这才又跑到酒楼闹事,狮子大开口,要再翻几倍。
这两天卢晨龙焦头烂额,家里弟弟智力有点问题,只能交给邻居看管。
但今天邻居周奶奶也病了,叫陈文港来帮忙看护一会儿。
他们到的时候,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聚在酒楼外面,拉着横幅,气势汹汹。
陈文港将要下车,被霍念生轻轻拉住,霍念生问他:“要帮忙解决吗?”
陈文港看看窗外,那些人拿着大喇叭,设定了自动循环,吵得厉害,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要钱。他知道店里的情况,卢晨龙跟他诉苦了两天,不是没报过警,但这家几个子女,一没打砸,二没抢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违法举动,警察来了也只是说合,没理由随便抓人。
但是他们在酒楼门口聚集喧哗,搅得没人进来吃饭,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这种人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文港叹了口气:“不麻烦霍少爷。”
霍念生笑了笑,他开了车锁,放陈文港下车。陈文港回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改口,他穿过斑马线,在霍念生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到第二天,这家人突然不再闹了,说同意原来的补偿,甚至医药费走了他们自己的保险。
闹剧偃旗息鼓,卢晨龙给陈文港打电话,要请他那位出手帮忙的朋友吃饭感谢。
卢晨龙说是一位姓祝的律师出面,自称霍先生派来的,他以为这是陈文港的朋友。陈文港愣了愣,编了个借口说不用,卢晨龙能理解,以为人家看不上自家这小饭店的档次。
实际上,陈文港哪有那么大面子,更没法跟他解释,两人不是正儿八经的关系。
但是欠了这个人情,霍念生再请他出去的时候,他也没什么理由再拒绝了。
霍念生订了一家法国餐厅。
餐厅很高档,据说所有食材都是欧洲空运的,他是用了点儿心的,还包了场,烛光晚餐。小提琴手站在餐厅一角演奏音乐,带着高帽的厨师金发碧眼,亲自来问用餐体验。
陈文港和霍念生面对面,他低着头切盘里的牛排,餐桌礼仪挑不出毛病。
霍念生手里把玩着叉子,突然说:“你就这么抗拒跟我吃饭吗?”
陈文港抬眼,第一反应像受了惊吓,他把刀叉放下:“抱歉。”
霍念生偏了偏头:“道什么歉?”
陈文港无奈笑笑:“霍少爷。”
他发觉自己想错了,那天乘霍念生一段车,或许又是一念之差。明知对方有所图谋,还主动往前撞上去。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呢?
霍念生耐心地问:“是我自作主张,又惹你反感了?”
陈文港说:“我只是觉得,不好平白让你帮忙,如果有我能做的,你可以提出来。”
霍念生把叉子放下,静静看他:“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你做的?”
陈文港眼观鼻鼻观心。
霍念生身体前倾,靠住桌沿,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握住陈文港的:“你不想平白受人恩惠?有偿交换也可以,跟我再上一次床,就算两清了。你能不能接受?”
陈文港瞪大眼睛,这时候他看霍念生的表情反而生动些。
霍念生笑了:“胡说八道的。”
他松开右手:“好了,我只是想请你吃个饭,为什么要搞那么复杂?不想聊天就算了,看来我们实在没共同话题,但是厨师都精心准备了,不要让人家白忙,好歹吃到甜点。”
接下来两人当真没有说话,各自默默吃饭。
只有小提琴手的演奏还在继续,他拉得投入忘我。
饭后两人一起离开,霍念生绅士地推开玻璃门,让陈文港先出去,但这之后他没去开车,也没说要送陈文港,更没说要不要告别。陈文港摸不清他的目的,他等着霍念生开口。
霍念生问:“走走?”
陈文港胡乱点了点头。
他沿街往前走,霍念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仿佛悠闲地饭后散步,到了一处喷泉广场。
广场很大,台阶环绕,但因为天冷,喷水装置纹丝不动,视野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
街对面倒是热火朝天,快到年关,超级市场门口人山人海,大包小包地提着年货。
陈文港趴在栏杆上,一对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嬉笑打闹着跑过去。
霍念生凑到他耳边:“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判了死刑?”
陈文港往旁边避开:“我没有判你死刑。”
霍念生说:“连从朋友做起也不可以吗?”
陈文港觉得他明知故问:“霍少爷,你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吗?”
霍念生笑笑不说话。
陈文港摊牌:“你嘴上说做朋友,但你不会满足于做朋友。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所谓的‘追求’到底什么意思,如果你只是想上床,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你还要什么?”
霍念生淡淡看着街对面:“那只能是想要更多吧。”
陈文港突然笑了一下,他问:“要到之后呢?”
霍念生还是没有出声。
陈文港继续说:“你得到了,可能转头就会跟别人炫耀,像战利品一样,验证你霍少爷多有魅力,追什么人都无往不利,什么人都要拜在你的西装裤下……你可能只把这当成一个很好玩的过程,哄得别人神魂颠倒,然后供你取笑。我提前认输可以吗?你去找下个人吧。”
陈文港已经尽量克制,然而说实在的,尽管如此,他似乎并不厌恶霍念生这个人本身。
不可否认,霍念生有他自己的魅力,无论外形还是家室都无可挑剔。但他毕竟是个花花公子,他或许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什么问题。如果说陈文港很早就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指望改变另一个人的三观,也不要指望一个浪子有什么真心。
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强求,他不是适合霍念生猎艳的对象,也不愿承担被当成乐子的风险。
有些事情,对这些富家公子来说只是看个笑话,压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他们所有的尊严。
话已至此,两人再没什么好说了,霍念生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陈文港侧过脸,忽然被一把拉住。霍念生挡住了他的去路,陈文港还是本能地惧怕他,用力把手往外拽,霍念生“嘘”了一声,陈文港安静下来。
他按着陈文港的肩膀,让他在阶梯上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
霍念生笑道:“还说没判我死刑,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样子。”
陈文港说:“抱歉,这是我的偏见,不是你的问题。”
“郑玉成呢?他是怎么赢得你信任的?”
“我认识他的时候才不到十岁,都是小孩子,哪会想那么多。”
“那你知道我十岁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吗?”霍念生冲他露出笑容。
“什么?”陈文港果真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从小一直以为,所有小孩的成长经历都和我没什么两样。”霍念生形容,“成群的保姆和佣人围着,出门有司机和汽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父亲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母亲几乎没印象,亲生兄弟也没有什么手足情可言……不怕你笑话,直到十岁左右,我才发现这个社会正常的家庭结构不是那个样子,原来像我这样才是异类。我理解你一举一动都要提防别人的心情,我也是一样的,一不留神就被人算计,不然怎么会给发配到国外去?”
陈文港听得入神,身体松弛下来。
霍念生突然说:“你录下来没有?”
陈文港怔了怔,又问了一句:“什么?”
霍念生按着他的头顶:“跟你说了这么多,怎么不开窍,你也可以跟别人炫耀了,说五迷三道的人是我,掏心窝子的话都被你套出来了,要不要再复述一遍?”
陈文港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他看霍念生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霍念生凑近他:“小朋友,你这不也是歧视我吗?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个普通人看?”
陈文港胳膊抱着膝盖,垫着下巴打量他:“这可不敢。”但没说不敢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霍念生慢慢握住他的手,低沉磁性的声音像是蛊惑:“要是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那天以后,我其实一直想对你负责的,你信不信?”
陈文港还是用衡量的眼光他。
霍念生笑叹:“你真难搞。走吧,送你回去。”
陈文港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霍少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霍念生揽着他的背:“好好,是我上赶着,求你给我一个负责的机会,行么?”
这天的一番剖白,陈文港回去之后,姑且不说作何感想,但是在霍念生细水长流的攻势之下,他默许了对方出现在自己身边。
花店的人再送花来的时候,下面多了一个英文署名。
陈文港也算是见识了对方的手段——你明知他的一部分是在演戏,但是那表演背后,却又显出几分真诚和挚恳,他熟知人和人之间的每一寸距离,远近轻重,都拿捏得驾轻就熟。
这样的人是很容易令人麻痹的。
作者有话说:
第161章IF不曾错过
帮佣拉开客厅的门,霍念生大步进来,霍振飞站在吧台边上,刚刚拿下一瓶威士忌。
他向霍念生示意:“你喜欢的,喝不喝?”
两个人坐下,面前摆了两个厚底玻璃杯,没有多倒,棕色液体将将没过杯底。
霍振飞把杯子凑到嘴边,试探地问:“你最近都跟谁在打交道?”
霍念生只是笑:“家里大事小事,需要你操这么多心?”
霍振飞睨着他:“如果你能省一点心,我也不想婆婆妈妈。”
霍念生仰头把那一点酒喝干,把杯子推回去:“放心,人很正经的,是个高材生。”
说完不等堂哥再问,他就站起身,留下一串上楼的脚步声。霍振飞还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琢磨:“大学生?你是这个口味吗?我说你,能不能别整天想着祸祸别人——”
年味越发浓重,春节到来,郑宅变得门庭若市,上门的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络绎不绝。
连同小辈也不得安宁,不是忙于家宴,就是忙于待客,直到大年初三,才算松了口气。
年后主要是一些小辈互相往来,初五那天,陈文港吃过早饭,刚回房间,郑宝秋来敲他门,告诉他管家接了个电话,何家的何家骏和何宛心中午要来吃饭。
因为郑玉成的关系,陈文港立场略显尴尬,于是提前躲了出去。
何家兄妹不好相与,郑宝秋其实也不想陪客,借口约了闺蜜,早早跑出来轧马路。
家里的司机把两人送到市中心,郑宝秋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逛街?”
陈文港笑笑:“不了,你们玩。”
告别郑宝秋,他却有无处可去的感觉。商场,没什么要买的,图书馆,这个时候也不开门。正在街边看人来人往、想着哪个电影院还能买到座的时候,一个电话不期而至。
是霍念生:“你在哪?现在忙不忙?我有点东西想送给你。”
陈文港迟疑地问:“什么东西?”
那边的声音带着笑意:“听郑宝秋说,你想要一套英文原版书,给你买到了。”
陈文港陷入思考,面前经过的路人全都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霍念生追问:“怎么,有事?”
他慢慢地开口:“那倒没有……”
“要不然,我给你送去也可以。”
陈文港松了口:“还是不用,太麻烦了。”
霍念生随即发来一个地址,在国贸那边。鬼使神差地,陈文港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这次不再是酒店,而是一个高档公寓,霍念生给他拿了双拖鞋,毛茸茸的面料,崭新。
陈文港进了屋,四下打量,显得有点拘束。霍念生一搭他的肩膀:“怎么了?”他心里一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随随便便送上门来,跟一个花花公子独处一室。
不等再多想,霍念生已经指着餐桌上那一整套珍藏版的英文小说:
“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陈文港轻轻地抚摸它们烫金的书脊,全套十三本,分量沉甸甸的。这是他喜欢的一个小众作家,除了前两本有中译本,后面的都没有引进国内加以翻译,只读过电子版。
陈文港抬头:“多少钱?我转你吧。”
霍念生笑道:“我送你东西,又要收钱,那不是强买强卖么?”
陈文港又把头低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回书上,这时霍念生伸出手,试探地把他环在里面。
陈文港一动不动,但内心不是没有挣扎,是不是还是应该拒绝——
霍念生慢慢把胳膊收紧了,他抱住陈文港,嘴上问:“可以吗?”
这天霍念生穿了件黑色羊绒衫,怀抱温暖柔软。陈文港没作声,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和这个人有过肌肤之亲,做过最亲密的事,但他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以至于既熟悉,又陌生。
过了几秒,霍念生放开手。他的目光很温柔:“帮忙代购的朋友还多买了一本小说,说是畅销榜上的,挺新颖,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书,你帮我看看?”
陈文港看向他手里那本厚实的小说,灰褐色的封面故意做旧,显得有点残破,像是图书馆随便借的。他听同学聊过,这其实是一本解谜书,的确正在流行,他原本也抱着几分兴趣。
陈文港犹豫着,下意识去看天色。
这才发现阳台玻璃滴滴点点地湿了,外面下起了少见的冬雨。不知为何,他跟霍念生见面的时候,好像总是跟雨有缘。但既然天气不好,留下来就属于事出有因了。
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他点头同意了。
霍念生像是得逞地笑了一下,他没去餐桌上腾空间,而是径直往茶几走去,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盘腿而坐。陈文港小心翼翼地跟过去,在他身旁拣了个合适的地方。
其实地毯是比桌子方便一点儿,因为随书附赠的道具很多,杂七杂八一大堆,陈文港把夹在书里的剪报、卡片、明信片、餐巾纸一样样拆出来,挨个在地上排开。
这些道具都做得很逼真,霍念生眼里却只有他被灯光打亮的毛茸茸的发顶。
书被霍念生拿着,他翻开第一章,这书做得很奇特,除了印刷正文,天头地脚和页面空白处全是手写笔迹。陈文港凑近了一点,还没看两段,霍念生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这个距离,陈文港能听到他听筒里微弱的声音,像是他下属打来的。
霍念生也没避讳他:“嗯……嗯……知道了。我会处理。”
他挂了电话,陈文港自觉地说:“既然你有正事要忙……”
霍念生却一把拉住他:“谁大过年还处理公事?一切等收假再说。”
他们头挨着头,直到暮色将至,才把小说本体读了大半。空白处的字迹五颜六色,一开始能看出是出自两个人之手,渐渐出现了神秘的第三个人,像是危险在暗中窥探。
但是信息太密了,陈文港全神贯注,这个时候,电话再次不合时宜地来袭。这次是郑宝秋催他:“你在哪呢?司机已经到了,要是你忙完了,咱俩一起回家?”
陈文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下意识将征询意见的眼神投向霍念生。
霍念生不干扰他,他有几分心虚:
“……我遇到一个朋友,到他家里来玩……嗯,对,所以今晚不回去了。”
挂了电话,陈文港有意避开霍念生的视线。霍念生仿若未觉,只是盯着书看:“所以这个猴子是有特殊意义的……”他站起来,伸个懒腰:“饿不饿?看看先叫点什么吃的吧。”
附近可以送餐的饭店大多还在歇业,结果他们叫了快餐,两份披萨、炸鸡和可乐。
陈文港吃相斯文,很小心不把油渍蹭到地毯和书页上,霍念生毫无架子地靠着沙发,咽下最后一口披萨,他去把手洗干净,又走回来,承担了翻书的责任。
他突然指使陈文港:“你再给我一块炸鸡。”却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
陈文港戴着一次性手套,捏了一块,迟疑片刻,喂到他嘴边上。
霍念生自然而然地一口叼住,炸鸡块的香味四处弥漫。
大半天就这样消磨光了,他们还找来了纸笔,记录线索和时间线。陈文港两只手撑在地上,霍念生盯着他的肩胛骨,走了会儿神,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剧情里。郑宝秋说他喜欢这样烧脑的游戏,果不其然。直到时针指向十一点,霍念生才盖上笔帽:“今天就到这吧,这么厚,又不可能一下看完,我给你找套衣服,你去洗漱?”
说是这么说,却疲惫懒散地往下一躺,整个人横在地毯上。
陈文港应了一声,盯着满纸两个人一块写的笔记,心里有些遗憾。
霍念生勾着唇角,从下往上盯着他看:“对了,你明天有没有事?”
陈文港跪坐着,扶着地面,地毯纹理粗粝地磨着他的掌心:“我有空。”
霍念生向他伸出一条胳膊:“那明天还在我家,继续?”
陈文港握住那只手,用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翌日清早,陈文港睡醒的时候,有种今夕何夕的感觉——他穿着霍念生的睡衣,在他家客卧的床上过了一宿,想了半分钟,才回忆起全部的前因后果。这次跟酒后乱性没关系,只是很难想象,霍念生无所事事,陪他玩了一天解谜游戏。昨晚他给陈文港拿洗漱用品,态度很绅士,完全没有骚扰的意思,好像只是留个普通朋友过夜。
陈文港走到客厅,眼前是更想不到的一个场景,霍念生在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忙活。
锅里摊着鸡蛋,旁边盘子里是切好的火腿片:“做个三明治,凑合吃可以吗?”
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麻烦了。”
书和道具还是原样摊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收拾都没收拾。两人还是消磨时间,今天陈文港变得有点恍惚,因为他快想不起上次和郑玉成这样相处是什么时候了。各种桌游、卡牌、解谜,一上大学,好像都变成了小孩子的玩意儿,束之高阁,更重要的事填满了每天的生活。
霍念生胳膊搭在沙发垫上,没碰到陈文港,但又几乎把环在怀里。
似乎为了弥补客人接连两顿只能吃简餐的不周,中午有人送来了丰盛的午餐,三菜一汤。
傍晚两人则是换衣服出门,既为觅食,也为散步,一口气走到了三公里之外,在菜市场旁边,发现一家小饭店灯光大盛,玻璃门上写着四个大字——粥水火锅。
霍念生问:“试试这个?”
陈文港笑着乜他:“你也吃这种平头百姓的餐厅么?”
他把“平头百姓”稍微拉了一点长腔,还是被发现了,霍念生挑眉,不等他开腔,陈文港忙去推开玻璃门,他们两个坐下来,霍念生拿着菜单,一边研究一边跟服务员问话。
陈文港托腮望着他们,忽听霍念生问:“你喜欢吃什么?”
“我都行。”
“都行最难伺候,你自己来。”
吃饱喝足,郑宝秋又一次来电话,问陈文港今天回不回家。
于是又走回了霍念生的公寓,但是没有上楼,电梯直接下负二层,霍念生开车送他回去。
车窗外街景变换,路上陈文港很安静,如果不是这个电话,他其实还没考虑今晚是不是继续留宿。一天夜不归宿还好解释,接连两三天住在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呢?
但是到了郑宅门口,他下了车,霍念生从车窗看出来:“你明天还来吗?”
冬夜沉沉,背后突然起了阵冷风,从脖子里灌进来。
两人对视良久,陈文港做了决定:“来。”
*
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寒假,陈文港几乎都是在霍念生的公寓度过的。
郑氏虽然已经开班,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正月的年味里,工作算不上很繁忙。郑秉义注重年节传统,没有要求郑玉成和郑茂勋早早返回公司。陈文港便也跟着偷闲,每天有大把时间。
陈文港不确定郑玉成都用假期时间干了点什么,冷战还在继续,自打分手以来,他们就像一个屋檐下住的两个陌生人。至于他自己,跟霍念生的来往,则似在享受一种偷偷摸摸的快乐——明知不太妥当,也没敢告诉任何人,但是霍念生一邀请,陈文港终究还是会答应。
那本隐晦的解谜书他们研究完了,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来回读了许多遍,书里书外的故事面纱渐渐揭开,但之后霍念生又源源不断地找出很多陈文港会有兴趣的东西,它们拥有各种各样的来头,朋友送的,街上看到的,储藏室里翻出来的……
他的追求循序渐进,分寸拿捏得恰好到处,而表现看起来尤为真诚。在陈文港面前,这位大少爷煞费苦心,连所有架子都收了起来,甚至愿意和他花一晚上时间拼一个乐高海盗船。
开学前的最后一天,陈文港陪霍念生去看了一个画展。
画展给了两份纪念品,走出美术馆,街边停着一辆冰淇淋车。反季节出现的冷饮反而大受欢迎,很多人甚至排起了队。霍念生买了两个回来,一红一白,他递了一个给陈文港。
陈文港说了谢谢,忽然一个冰淇淋尖举到嘴边,霍念生问:“尝尝我的?”
说不清第几次鬼使神差,陈文港抿了一口,入口凉滑,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
投桃报李,似乎他也有义务贡献一口。这时有个认识霍念生的朋友从天而降,老远过来打招呼,他用探究的眼神瞥陈文港,霍念生三言两语,很快打发了他。
之后约会还没结束,他们又逛一会儿就回了霍念生的公寓,用家庭影院放电影。
影片是陈文港在库里随便选的,看名字以为是悬疑恐怖,结果播出来是部B丨级丨片,还有一点导演的恶趣味,女主角拖光丨衣服的时候,客厅里尴尬的气氛远远大过了香丨艳。
霍念生揶揄的笑意几乎藏也藏不住,陈文港耳丨根都染了一片红丨晕。
他想关了电视,遥控器在霍念生身后,陈文港伸手去拿,结果是投怀送抱。
霍念生搂着他的后背,不怀好意地趴在耳边:“原来高材生是这样的品味。”
陈文港没话反驳,但是脸上胀丨得更红了,他用力推霍念生,霍念生这次却没放手。
他低声说:“别动。”
陈文港屏住呼丨吸。
霍念生的指丨尖触摸到他的脸,他的耐心已经留了够多,这些天来,他们的肢丨体接触限于隔着衣服抱一下,抓一下手腕,走路的时候,手臂碰到一起。现在,显而易见,他觉得更进一步的时候到了。陈文港微微僵丨硬,默然不语。
他的不反抗被视为默许,霍念生得寸进尺,轻轻含住他的嘴丨唇。陈文港抓着他的衣襟,心里砰砰直跳。霍念生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又沿着脖子,一路亲到喉丨结。
再想往下的时候,终于被陈文港按住了肩膀。
陈文港似乎有点想反悔:“我觉得……”
霍念生温柔地问他:“觉得什么?”
陈文港进退两难,霍念生的手已经探进衣服,肆丨意丨作丨乱。他又一回撬开陈文港的牙丨关,慢条斯理和跟他接丨吻,陈文港的手丨指蜷了又蜷,最后终于放到霍念生后丨颈的位置。再分开时,唇丨齿丨间扯出一条银丨丝。霍念生说:“话说,我前天去听讲座,灌了一肚子心灵鸡汤回来。”
陈文港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什么讲座,讲心灵鸡汤?”
霍念生清了清喉咙:“人际关系的。那个上台的老师说,一个人要是连对他人交付信任的能力和勇气都没有,人生是很难幸福圆满的。”
陈文港微微翘着嘴角,狐疑地看他:“是你编给我听的吧。”
霍念生不承认:“真是老师说的。而且人家说的有道理啊,你把钱交给别人,投丨资会亏损的,你把信任交给别人,有什么好怕的呢,感情亏损?可是感情这东西,天然绿色可再生,不浪费资源,不污染环境,只要你有一点点勇气,总能再有的。投资项目没选好,把钱亏掉了,照样得考察下一个不是。你就不想再考察考察下一个人?”
陈文港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笑了。
霍念生问:“你就不能相信我一下试试吗?”
到了这种时候,可不可以也不全由陈文港说了算了。他们原本在地毯上坐着,霍念生把他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他俯下丨身,膝丨盖压在地毯上。陈文港揪紧了手指,他抓得很用力,在霍念生肩膀上扯出乱七八糟的衣褶。他心里的想法更加乱七八糟,脑袋里面嗡嗡直响。
霍念生又问:“跟我试试,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IF不曾错过
开学之后,一切照旧。
不同的是,陈文港手头多了一个情感投资项目。
他那天答应霍念生,说不上是顺水推舟还是半推半就,霍少爷愿意亲自伺候他,陈文港一半惊恐,一半也有点迷糊。不过他们没有做到最后,霍念生把他全须全尾送回郑家。
到了栅栏门口,下车之前,陈文港问:“你觉得这个项目……大概能持续多久?”
霍念生说:“我觉得你可以放长线,长期观察。”
他探过来,在陈文港嘴唇上亲了一下。
陈文港想了想,还是又问:“霍少爷之前招惹过多少投资人,还能记得清吗?”
霍念生像是被他逗得有点想笑:“你介意这个?”
“我不是介意你有没有前任,反正你知道我有。”陈文港说,“但话又说回来,‘阅人无数’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有个这样的朋友……其实也不算我的,是郑玉成的,每次只有男生聚会的时候,都要吹自己新交了多少女朋友,一眼就能看出别人三维,什么有的没的。”
霍念生笑了笑:“那你可以放心,我都说过我不是那种人。你这还是对我缺乏信任。”
“抱歉,主要是缺乏了解。”
“没关系,慢慢会了解的。”
陈文港和他吻别。
之后他们保持着往来,每周两三次约会的频率。
直到又过了一个月,霍念生去东南亚出差,他回来之后,告诉陈文港给他带了礼物。
陈文港去了霍念生的公寓,他们吃了烛光晚餐。牛排是霍念生自己煎的,陈文港帮忙磨了黑胡椒。霍念生醒了瓶托运回来的红酒,倒在两个高脚杯里,那晚上顺理成章地上了床。
陈文港在他家留宿,半夜醒来,霍念生一条胳膊揽着他,眼皮紧闭,鼻息深沉。
到了第二天,霍念生心情愉悦,态度更好,送陈文港回学校上课。
这是陈文港的大三下学期,因为学分差不多够了,要上的课少了很多。这学期过后,再过一个暑假就是大四,不管是读研、出国还是工作,有远见的学生早已开始提前准备。
每次毕业总意味着又到了一个选择的阶段,郑秉义也找陈文港谈过这个问题。
周五,霍念生在校门口接到陈文港,觉得他有点动不动就走神。
他们到了预约好的餐厅,没有立刻下车,停车场很空,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陈文港问:“你觉得呢?”
霍念生笑笑:“你问我的意见啊?”
陈文港点头,霍念生的手从手刹上挪开,裹住陈文港搭在大腿上的手,握了握。
陈文港用认真的眼神望着他,睫毛的阴影盖了一半浅色的瞳孔。
霍念生说:“你不想留在郑氏,难道是因为郑玉成结婚生子?”
陈文港不否认:“不管怎么样,跟他待在一起都不合适。”
“舍得离开吗?”
陈文港没说话。
霍念生笑起来:“你这么想是对的啊。以后万一是郑玉成掌权,你麻烦,他不掌权,你也麻烦。天底下又不是就这么一家公司能上班,你想干什么,我也可以帮你开路啊。”
陈文港说:“我可以去厚仁基金会上班,马老师跟我提了几次了。”
霍念生说:“挺好的。”
陈文港试探:“我要是继续读书怎么样?”
霍念生还是说好:“也不错,要不要帮你出学费?”
陈文港说不用:“会有奖学金的。”
霍念生笑道:“对,你是高材生嘛,我都忘了。不成问题。”也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揶揄的意思更多。然后他给陈文港解开安全带:“行了,走吧,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陈文港还在想他的职业规划,霍念生给他夹菜。
郑秉义的意思是让他安心待在郑氏。如果只是想回避和郑玉成的关系,就算不在总部,集团下属那么多子公司、分公司,甚至国外办事处,想去哪都可以安排。
陈文港自己也知道,他的毛病就是习惯听从安排,等别人拿主意。以前逢年过节,家族聚会上,别人打趣他,说长大了要怎么怎么样,去集团,去家办,他都听在耳里。这里面好像没有他自己为自己做主的份儿,读大学的时候,选专业,跟郑玉成选一样的。大一大二的时候,想继续深造,郑玉成有点反对的意思,他就没再考虑了。
霍念生这样什么都说好,像是一下把风筝线剪断,让他有种漂浮的不安全感。
晚上他们又回了公寓,什么都还没干,霍念生接了个电话。霍氏在海外的业务出了问题,需要紧急开个视频会议。霍念生通过书房的电脑主持大局,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陈文港乖乖待在客厅,会开一半,听到霍念生叫他进去。
既然对方不避讳,他也就进去了:“什么事?”
霍念生扔给他一个平板:“你帮我做个会议记录。”
陈文港避开摄像头的捕捉范围,把平板搁在膝盖上,他一边打字,一边觑着霍念生——
屏幕对面是一会议室的高管,霍念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对面的人试图解释,他时不时打断,追问更详细的问题,回答不尽人意,他身上那种压迫感更强了,最后会议室一片沉默。
霍念生敲了敲桌子,那边讷讷:“这样吧霍总,我们会再做一份可行性分析报告。”
陈文港看他关了视频:“尽快。”
会后又有两个海外高管连通视频开小会沟通,一个说中文的,一个说英语的,霍念生熟练地在双语之间切换,每种语言都熟练掌握冷嘲热讽的技能,连陈文港一时都没敢说什么话。
等视频都切断了,他才轻轻走过去,把平板递回给霍念生。
霍念生低头翻备忘录,脸色有点不渝,仿佛刚刚都没过够嘴瘾,随时可能打回去,再把负责人骂一顿。陈文港自然也不往枪口上撞,后来他在旁边等得无聊,在小沙发上睡着了。
再睁眼就到了半夜十二点,霍念生硬挤进来,低头亲着他的头发。
他亲了一会儿,陈文港把下巴垫在他肩上:“忙完了?”
霍念生把他拉起来,让陈文港坐在怀里:“无不无聊?”
陈文港贴在他的颈窝,倒不觉得无聊,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人有很多面,而他只认识其中一面。霍念生对他不错,但有时候也让陈文港觉得,他哄自己的方法像在哄一只宠物。
如果一个人从来都是甜言蜜语,却没见过他发火,阴沉,甩脸色,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说也奇怪,今天见到了,陈文港反而觉得他真实一点。
他们回到客厅,时间已经很晚了,霍念生把之前没喝完的红酒打开,倒了两杯睡前酒。
陈文港跟他碰了一下杯子,霍念生把视线转到他脸上,目光沉沉,空气一时安静。
陈文港把手在他面前挥一挥:“你在想什么?”
霍念生撑着吧台:“能想什么?跟别人一样,在想什么时候能退休。”
陈文港摸上他的脸:“我还没有想好将来干什么,你这样岂不是打击我的士气。”
霍念生笑了,握住他的手:“你不想工作都可以啊,专门在家陪我,怎么样。”
陈文港歪着头看他:“你想我当金丝雀啊。”
霍念生反问:“不好吗?”
陈文港笑了笑,不理他了,他把高脚杯里红艳艳的酒液慢慢喝光。
霍念生靠在吧台上,他把霍念生的脖子拉下来,跟他抵了一下额头:“晚安。”
*
时间由春入夏,陈文港在郑氏提交了辞呈。
本来就不是全日制工作,手续相应也不复杂,只是到人事部退回工卡的那一刻,还是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陈文港走出楼门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时不知往哪里去。
他给霍念生发了条消息,过了半小时,霍念生问他在哪,说晚上请他吃饭庆祝。
陈文港笑了笑,打字问他:“庆祝什么?”
霍念生回复:“庆祝你恢复自由。”
他们两个保持着约会关系,霍念生时不时带陈文港去玩,基本每个周末,陈文港都在他的公寓过夜。如果只论待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的日子,不能说是不快活。
但陈文港有时想想,似乎他们也从没明确过,现在属于什么关系。
至少他没见过霍念生的朋友,也没带他见过朋友,更没有公开以情侣身份相称。
这一学期还要提前准备论文和履历,过得忙忙碌碌,算是充实,但并不那么太平。
期末考试周前夕,陈文港准备课程论文的时候,有天在图书馆收到郑宝秋发来的链接,语气严肃,说不知道谁想整他,在校园论坛上发帖造谣。
那帖子陈文港迅速浏览了一遍,标题起得露骨,正文直言他和养父的儿子有不伦关系,借此捞取好处,诸如通过黑箱操作获得奖学金,大学期间即在家族企业核心部门实习,可惜事与愿违,被家长棒打鸳鸯,连公司里都被赶出去,如今又转移目标,钓到另一个有钱金主。
这个贴子迅速被顶成了高楼。
楼里还贴了不少照片,热度直接套红,挂了一个小时后被管理删掉了,但这么长时间,已经够许多学生看到、保存、讨论,风言风语不可避免。
陈文港被郑秉义叫进书房,待了半个小时。
他出来的时候郑宝秋担忧地在楼下等他,连忙追问:“怎么样?爸爸说什么?”
陈文港只是笑笑:“还能怎么样,少不了挨了顿训,也就这样,没事的。”
郑秉义和相识的校董喝了顿早茶,把校园里的舆论强行压下来。
之后陈文港避了两天风头,学校图书馆也不去了,在家复习等待考试。
这天午后,陈文港待在小书房写论文,电脑突然死机,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郑玉成。
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径直走到陈文港面前:“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陈文港点头:“你说。”
郑玉成脸色有点阴沉:“你甩了我,原来就是因为移情别恋?”
陈文港并不意外,他看着郑玉成没说话。
郑玉成怔怔回视他许久,突然泄了气,他露出极端失望的表情:“我当初就该想到,你无缘无故,突然跟我闹分手,这就根本不正常。但居然还是因为姓霍的,你到底有没有心?”
乍一听好像离谱,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法反驳。
陈文港还是没回答他。事情最开始的起因,就是他不慎醉酒,和霍念生有了一夜露水情缘。只是陈文港那时不曾想过,这段孽缘居然会持续到现在。
然而不知怎的,心底似乎有个声音,本能在为霍念生辩护。
跟霍念生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比跟郑玉成在一起轻松——他更成熟,更稳重,更知情识趣,会制造浪漫和惊喜。陈文港甚至想象不出,霍念生会露出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
看,人心总是偏的,不知不觉之间,天平会慢慢动摇,滑向未知的方向。
最后他只能回答郑玉成:“错过就是错过了。你不要太执着。”
郑玉成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跟他在一起什么下场?”
陈文港心如止水:“安心吧,我比你清楚。”
这场舆论风波其实也没有瞒过另一个当事人。
陈文港以复习为由,整个考试周都没和霍念生见面——哪怕他寥寥几门课程,其实两天就考完了。回去学校的时候,陈文港还是感觉到一些明显的指指点点。校领导虽然禁止讨论那个帖子,但是背地里的言论如何发酵,不是外力能控制的。
考试周结束当天,霍念生像掐着日期给他打电话:“有时间出来了吗?”
陈文港松了口:“你想去干什么?我陪你。”
结果他们去了户外野营,营地是霍念生选的,主要是为了休闲,所以开了房车过去,也没想着挑战什么困难的原始模式。车子停在湖边,风景如画,水面澄净。
陈文港躺在折叠躺椅上,心情像被洗涤过一遍,密密麻麻的烦恼暂时抛之脑后。
回车上做饭的时候,霍念生却提起那个帖子,还问:“你心里有没有嫌疑人?”
陈文港正在打鸡蛋,顿了顿,扭头看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你知道啊?”
霍念生笑起来:“不是还牵扯到我了吗?之前你要考试,我都没敢随便问。”
陈文港低头搅合碗里黄澄澄但蛋液,他觉得解释起来十分麻烦,也不是太想再提。
沉默几秒,言简意赅:“没什么大事,学校已经处理过了。”
“发帖人呢?”霍念生问,但是没得到回答,“怎么一个学校的信息科都查不到吗?”
“霍少爷。”陈文港无奈笑笑,冲他嘘了一声,“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家丑不可外扬。”
霍念生笑了笑,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看着陈文港把蛋液摊在锅里。
他们吃了简单的午餐,不知不觉,乌云在头顶聚集,过了中午,开始飘落小雨。
这就证明开车过来还是明智的,他们躲回宽阔的车厢睡午觉,雨打玻璃,窗上水渍模糊。房车的双人床总归不大,两个男人,稍微有点挤。
霍念生搂着陈文港,没有睡着,悠闲地把玩他的头发。他跟陈文港在床上的时候,也不是一定会要发生什么,有时候,霍念生显得很享受像这样的时光,两个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陈文港看着外面朦胧的景色,心里却生出一点莫名的伤感。
这些天来,也不是没有关系还可以的朋友私下来问情况。
陈文港总是含糊其辞,即便他和霍念生幽会多次,终究没有立场,擅自公开两人的关系。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呢?这种事需要先商量出一个共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逃避了。
大概心里模糊地意识到,真的去问霍念生,可能也不会得到十分乐观的回答。
结果就是一拖二拖三。
在书房里,郑秉义其实没有对他说什么重话,当然,好听肯定算不上,他只是敲打陈文港,要他自己想想,像霍念生这样的出身,最终需要的是什么,会不会选择和男人过一辈子。
这其实有多余之嫌,即便他不说,陈文港也不天真。
不管从哪个层面,他和霍念生都没有长久走下去的基础,恐怕都想的是及时行乐而已。
傍晚天色幸运地放了晴,他们又煮了晚餐,星星出来,夜风徐徐,驱散夏季的炎热。没了城市的热岛效应,山间不是一般的凉爽。霍念生从车上跳下来,扔了条薄毯给陈文港。
折叠躺椅重新铺开,一人占了一个,蛙声阵阵,陈文港叫了霍念生一声。
霍念生把头转过来:“怎么?”
薄云遮住了月亮,周遭渐渐黯淡,蟋蟀也在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在草丛里高歌。
陈文港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项目,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
霍念生顿了顿,笑了一下:“怎么,想撤资了啊?”
陈文港也笑了笑:“跟你在一块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又是几秒钟过去了,霍念生没有回答。
直到蟋蟀又开始叫,他才打破沉默,扬了扬眉:“那你是什么意思?”
陈文港说:“我不确定。我只是猜,你可能还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想法。”
霍念生靠在躺椅上,两只手撑着扶手,没有否认,像在思考:“是得好好想一想。”
陈文港等了几秒,空气再一次沉默了,从霍念生的表情,看不出他思考到哪一步。
陈文港轻声说:“所以我觉得,还是定个期限吧,彼此有个心里准备,知道大约到什么时候,就该好聚好散了。我希望就算真到分开的时候,也不用翻脸吵架,搞得太难堪。”
霍念生回答:“好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IF不曾错过
暑假为期两个月,陈文港因为摆脱了郑氏的工作,享受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假期。
他仍然跟霍念生出双入对,他们的行踪不高调,但偶尔也会被人撞见。遇到朋友,霍念生也不避讳,搂着陈文港给双方介绍。只是并没有明确说过,算是男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至于别人打量的目光是什么意味,陈文港都不太放在心上了。
野营那天晚上,他提出来的期限,最后还是霍念生决定的。
一年。
不能说不合适——毕竟大学毕业,本来就号称失恋的季节,多少校园情侣到这个节点,也都该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不一定是感情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是每个人要经历一场身份和生活的转变,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原本在身边的那个人,未必还能够同路同行。
有了这个明确期限,陈文港反而说不出是什么微妙的心情。
后悔,不至于很强烈。霍念生总不会是因为他试探了,才突然想起还有分手那么一茬事。
只能说明,他既然答应得痛快,本来就没有什么长久的打算。
陈文港倒是希望,如果早晚都要到来,与其悬而未决,不如一锤定音。霍念待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至少在交往期间,他是个无微不至的情人。床上到床下,可以说挑不出毛病。
陈文港有时想想,有朝一日,他居然愿意谈这么一段感情,有今天没明天。不像过去他和郑玉成黏糊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天真,好像动一下分开的念头,都是背叛感情的想法。
可能现在心态不一样了,知道海誓山盟也就是嘴上说说好听,干脆懒得去说了。
开学之后,学校论坛又经历了一次轰动——
有人实名发帖,承认之前那个帖子,自己是出于嫉妒,讲了许多关于陈文港的不实言论,现已认识自身错误,明白造谣诽谤是涉嫌违法的,按照律师要求公开道歉,恳请当事人原谅。
导致的结果是再次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之间激情议论。
这次轮到牧清在家里避风头,只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他都再三缄口。郑秉义一连几天的低气压,他把外甥叫去过书房,牧清出来之后就回了房间,接连几天没有出来吃饭。
郑宝秋都没打听说具体的情形。
当然,事已至此,再说多余的也没用,还是故技重施,再次删帖了事。
整个大四,时间总觉得不够用,转瞬即逝。
每个临毕业的学生都要做选择,还要互相询问、互相比较,蚂蚁出洞似的交换有用情报。
被人问起的时候,陈文港的回答是出国留学。
郑秉义同意了。
之前由于郑玉成的关系,本来让他在家里的处境不尴不尬,现在再加上一个牧清,图穷匕见,撕破了脸,跟陈文港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他觉得强行赖在郑家也没什么意思。
以后路总是要自己走的,何况从陈文港自己的角度,他更想到外面去看一看。
不同的学术氛围,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风土人情,一个新的开篇。
其实夜深人静,坐在电脑前时,也未尝没有想过,是不是多少有一丝丝霍念生的原因。
两个人结束一段感情,远走高飞算不上什么解决办法,更像电视剧演滥了的桥段。但是不在一个地方生活,地理上的隔绝,应该更容易放下许多牵挂。
陈文港把雅思和托福都考了,其实一般有一项成绩就够了,好在他英文不错,也擅长考试,不以为难。他很耐心,一样接一样按部就班地准备,报名,选考场,查成绩。然后是申请材料,成绩单、项目经历、发表文章、个人陈述……他心如止水把这些分门别类整理好。
教授的推荐信也一一到手,陈文港通过系统,向敲定的五六所目标学校投递了申请。
这些霍念生都是知道的,甚至有几次叫陈文港出门,陈文港都没顾得理他。
海外的学校陆续有了回信,过半发来邮件通知,有些还需要参加线上面试。
周末,霍念生从学校接到陈文港,把人带回家,这次他们没回公寓,而是去了半山别墅。
霍念生名下物业众多,这里是远离市区的一个小庄园,庭院、喷泉、泳池,一应俱全。陈文港换了衣服,坐在泳池边上,阳光倾泻,碧波粼粼,他小腿泡在水里,被照得白到刺眼。
霍念生拿了杯冰镇橙汁过来,手指扣着杯沿,贴在陈文港脸上:
“你现在贵人事忙,请都请不动了,终于舍得出来,面试都参加完了?”
陈文港剜他一眼,把杯子抢过来,多少还是松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顺利吗?”
“不确定。反正不成功就去找工作。”
“这么谦虚。”霍念生在他身边坐下,他凑近陈文港,压低声音,有一点磁性的感觉,“你申请的学校都在欧洲,要走那么远,以后会想我么?”
陈文港心头微颤,像被小刷子刮了一下,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酸胀情绪涌了起来。
时间一天快似一天,原本仿佛遥遥无期的毕业,眼看就进入倒计时阶段。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陈文港承认,他有时候其实还抱着希望,霍念生没准走到结束之前会改主意,但并没有这样的迹象,希冀太多,一切显得他像是自作多情。
他笑着反问:“你希望我想你,还是忘了你?”
霍念生侧头看他两眼,突然把手臂伸过来。陈文港躲闪未及,被抓了个正着。霍念生把他捞近一点,直接就着他用过的吸管,喝了一大口橙汁,玻璃杯立时见底,发出滋滋的动静。
他的小臂线条流畅,勤于锻炼,从胸肌到腹肌,再到大腿肌肉,都充满自律的痕迹。
陈文港撇过脸,脑子里浮现一些画面,耳根染上一点红色。
霍念生把那根吸管拿出来,咬在嘴里,仿佛叼了根烟。他说:“你高兴就可以。”
陈文港笑了笑,他用手撩了捧水,没什么意义地往前一扬,飞溅出一串晶莹的水花。
霍念生突然说:“对了,结果出来跟我说一声,要去哪个地方,我看看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到时候找人照顾你一下。”
“谢谢。”
“谢个什么劲儿。”
陈文港望着摇荡不休的水面,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霍念生:“毕业的时候来跟我合个影,可以吗?”
霍念生事无不应,亲了亲他的鬓角:“去。毕业是大事,我当然要去看看。”
*
六月,学校颁发毕业证书。
毕业典礼当天,校园人山人海。仪式在大礼堂举行,陈文港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
他站在演讲台后面,放眼望去,毕业学生加上来访亲友,上万双眼睛,黑压压地注视着他。怯场倒不至于怯场,发言稿是和校领导反复确认过的,已经熟稔于心,倒背如流。
陈文港扶了一下麦克风。
讲话结束,掌声响起。
下台前他再次环视全场,层层叠叠的人群里,其实很难发觉单独一两个人有没有到场。
走出大礼堂的时候,陈文港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
礼堂前的广场上有个阶梯型的架子,用于集体合影。许多学生呼朋唤友,轮流上去摆姿势,摄影师从相机后面露出头,挥着手指挥所有人分布得再均匀一点。台子上三排学生叽里咕噜地商量半天,最后决定两只手支在脑袋顶上,整齐地比划个心形。
已经入夏,阳光炽烈,学士袍又是黑的,下面白衬衫没一会儿就被汗湿了。
陈文港兜里的手机开了静音,他一时没有看到消息通知,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一下,他向后回头,映入眼帘只有一束花。立刻往另一边回头,才看到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霍念生收回故意伸长的胳膊,把花放到陈文港怀里:“想什么呢?”
陈文港露出温和的神色:“你刚刚坐在哪个位置?”
“进去之后人挤人,人挨人,被安排到边上去了。”霍念生陪他在校园散步,“你的角度大概看不见。后来我跟别人换了位置,在主席台靠右一点的地方,倒是可以拍到你。”
“人家怎么会同意跟你换?”
“我说上面讲话的是我弟弟。”霍念生说,“家里的长辈身体不好,没法亲眼见证你的光辉时刻,拍一点录像回去给他们看。”
陈文港淡淡笑着:“你怎么说谎不打草稿啊。”
霍念生大笑,手指伸到嘴前嘘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好人,那才是天大的误会。”
陈文港怀里抱着一大束白玫瑰,香气馥郁,他低头打量它们,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霍念生问:“我们去哪拍照?”
陈文港说:“人工湖吧,我看他们都去那边。”
他们走到湖边的时候,陈文港才想起来看手机,终于和已经用消息轰炸他许久的郑宝秋取得联系。郑宝秋匆匆跑来,一鼻尖的汗。
她刚刚也在礼堂看毕业典礼,主持人宣布散场,她在里面找不到霍念生,到室外找不到陈文港,发消息谁也不回复,整个人差点气得炸毛。
陈文港连声安抚,费好一番口舌才把她哄好,三个人找路人帮忙合影。
人工湖边也是毕业生拍照留念的热门地段,穿学士袍的年轻男女一波走了,一波又来。
郑宝秋倒是对他们的关系心知肚明。路人把相机还回来,她检查一下:“不行不行,你们这张拍得简直奇怪,背后还有一大票人走过去。以后拿出来看,这叫怎么回事?”
陈文港看了一眼霍念生。
不等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拽,往霍念生身边一推:“站好,重来一次。”
霍念生笑笑,却向陈文港伸出两只手。
他抱住陈文港的肩膀,在他背上拍了拍:“你今天在台上真亮眼,恭喜。”
陈文港笑道:“难得你这么正经说话,我反而觉得不太习惯。”
霍念生又一次搂住他的肩膀,郑宝秋按下快门。
陈文港把所有毕业照片都洗了出来。
他用一个相册专门放这些照片,和霍念生的那张合影则被拿出来,加了个相框。
他平时其实不太热衷自拍或留影,和霍念生同框的机会更是少而又少。过去几个月,分别在即,不是没有动过留个纪念的念头,只是有好几次,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好意思开口。
陈文港找了个纸盒保护相框,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
又是一年暑假,不过准确地说,跟毕业生已经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陈文港面对卧室里两个二十九寸的大箱子,想起的是去年这个时候,考试周结束当天,霍念生的电话就如期而至,仿佛掐着点,专门带着似的,问他想去哪里玩。
他甩开那些回忆,把两个箱子收拾满当,这是他要带走的全部家当。
就读的学校自然早就定了,申请结果对得起他的努力,只是郑宝秋坚信他要去的英国是美食荒漠,辣酱、香料、方便面、火锅底料,一样不落,连锅和电饭煲都给塞进了箱子里。
陈文港拗不过,最后举手投降,完全任凭处置。
霍念生还算厚道,倒没有掐着点立刻提要不要分手的事。他甚至带陈文港去商场,修剪了一下发型,又帮他参谋留学要带的用品,还去买了衣服和鞋。
陈文港哭笑不得,被他牵着,仿佛真的是哥哥领着弟弟。
他拽拽霍念生的袖子:“不用带那么多,两个箱子已经不够了,再买还得加个箱子。”
霍念生停住脚步,拍了拍他:“还是准备周全一点吧。毕竟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临时缺东西,带够钱都不一定知道去哪里买。东西托运过去,雇个人搬,不用怕花钱。”
陈文港脸上还是笑着,却突然没了说话的心情。
霍念生把他的鬓发掖到耳后:“我给你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要的你可以找他。”
还在国内的时间,陈文港忙得很,隔三差五收到邀请,关系还不错的朋友纷纷给他践行,说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国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尽量体验够本。
*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霍念生带他去了游艇会俱乐部。
他们在床上耳鬓厮磨,霍念生极尽温柔,他轻轻吻着陈文港,做足水磨工夫。陈文港眼眶湿漉漉的,他用小动物似的目光看着霍念生,攀着他的脖子。霍念生几乎把他揉碎到骨血里,两个人整天都没出房间,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情放纵。
倦极而眠,再醒过来,陈文港枕着霍念生的胳膊,他一动,霍念生又过来亲他。
陈文港说:“我很快就要走了。”
霍念生说:“我知道。”
到第三天,两人去海滩转了一圈,日头毒辣,结果还是回到室内,陈文港提议去网球馆。
他和霍念生打了一会儿,有来有回,只是为了消遣,也没有什么非要争个高低的意思。
过半小时,网球馆又有群人乌泱泱地涌进来,是这里的常客,也都是霍念生的朋友。
这几个人也认识陈文港,之前见面介绍过,于是变成几个场地同时对战。
霍念生被人拉走了,陈文港对面的对手变成了他不是很熟的熟人。
可那个朋友技术不行,打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球风也不怎么样,输不起,一会儿说拍子不顺手,一会儿说球不行,一会儿逆光刺眼。陈文港几个回合下来,就不想再陪他玩了。
他找了个借口退场,那人反而嘟囔起来:“得,玩不起就算了。”
陈文港解释说累了,去场下休息一会儿。
对方阴阳:“那是,累坏了有人心疼,哪像我们皮糙肉厚。快去休息吧。”
放在平时,陈文港估计教养,多半不和他一般见识。这天他却一反常态,甩脸把球拍一撂,淡淡地说:“是我水平太次,没本事陪少爷陪练,让地方给有本事的还不满意?”
那人明显有点意外,没料到他会反唇相讥:“别介,这说得好像我怎么着你似的。”
陈文港说:“没有最好。”
说完他转头就走,霍念生正站在场边,陈文港被他一拉,一头撞到他怀里。
他心里带气,霍念生却还没注意到刚刚的龃龉:“怎么了?”
陈文港说没事:“不想玩了,我回去了。”
霍念生贴近了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陈文港面无表情:“没人惹我不高兴。”
霍念生捏了捏他的耳垂:“你这表情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呀。”
陈文港突然把他的手拂开,抬高音量:“你为什么管那么多,我的事都要和你汇报吗?”
这一嗓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当众跟霍念生大呼小叫,也算是奇景一件了,而且显得蛮不讲理。陈文港推开霍念生,很快把众人甩在背后,没有管其他任何人的脸色。
他一口气回了房间,霍念生前后脚跟着回来,推门就见他蜷在沙发上。
霍念生坐到旁边,扳着他的肩膀转向自己,他问陈文港:“到底怎么了?”
陈文港耙了把头发,语气缓和了一点:“没什么,刚刚那人阴阳怪气,我有点生气。”
霍念生说:“就为这个?他说了什么,能把你都惹急了,我回头让他给你道歉。”
陈文港说:“也没那么严重。”又说,“对不起,也不该冲你嚷嚷。”
其他凭霍念生再怎么问,他也没有多说。
之后又遇见的时候,那人情不情愿的,还是过来说了个抱歉。
但是往后两天,陈文港跟霍念生相处,两人之间依然一股别别扭扭的感觉。好像哪根线一旦搭错,怎么都难以纠正回来。最后霍念生把陈文港送回郑家,在大门口把车停下。
他问:“你是后天的飞机?”
陈文港点头:“对。”
霍念生给他解开安全带:“回去吧。”
陈文港沉默一会儿,探过身去,贴了贴他的嘴唇。
眨眼到了临行前一天,陈文港和郑秉义、林伯、郑宝秋乃至郑茂勋告了别。睡前最后检查护照和签证的时候,却接到霍念生的电话:“你明天的航班是十一点那班么?”
“什么?”
“我送你去机场。”
陈文港一时反应不过来,仿佛慢半拍,才理解他的意思:“别麻烦了,林伯安排了司机。”
“你跟他说一声不用了。”霍念生独断专行,“明天我先去姑父家,帮你搬行李。”
陈文港心头又充满了那种熟悉的酸胀,他握着手机,没舍得拒绝,也没舍得挂断。
那边霍念生低低笑一声,似乎带了点鼻音:“那就这样,早点睡吧。”
陈文港张了张口,但在发出声音以前,电话已经挂断。
他洗完漱,关了灯,在黑暗里枯坐许久。
陈文港本已做好心理建设,这段昙花一现的感情,他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或许几个月,或许一年半载,或许更久,时间够长,总能慢慢告别。
偏偏又插进这个电话,没完没了,一夜无眠。
早上八点,霍念生如约出现在郑家客厅里。
陈文港提前把三个箱子搬了下来,加上霍念生买的那些东西,行李到底还是多了一件。
他一手拖一个,还需要林伯帮忙拖第三个,霍念生打开后备箱,依次把箱子摞进去。
这让陈文港有点难为情:“带的东西太多了。”
霍念生倒不在意,拍拍他的背:“不碍事。上车。”
前往机场的高速路畅通无阻,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航站楼外,夹在一排出租车中间。
两人分从两边下车,霍念生重新开了后备箱,帮忙把箱子拎出来。
航站楼安检口,霍念生进不去了,他把拉杆箱交给陈文港,这下变成两只手照管三件行李,陈文港一下有些左支右绌。但他没什么心思管这些,只是伸出手,最后抱了霍念生一下。
他的手掌贴着宽阔的后背,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霍念生说:“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陈文港叹气,向他笑了一下:“之前那个问题没有回答,我其实会想你的。”
霍念生听了,却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挽留你,愿意不走吗?”
陈文港怔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时不能辨别玩笑和真话。
但他胸口像有一团火苗,腾地蹿了起来,心脏砰砰直跳,犹如感觉到危险靠近。
他迟疑许久,期望霍念生再说点什么,好给他更多信息,才能判断眼前的情况。
霍念生只是望着他,瞳孔里映着两道微缩的影子。
良久,陈文港只好开口:“愿意,但哪有人最后一刻才挽留的?”
霍念生笑起来:“电视里不都这样演?”
陈文港也笑了,给他正了正领子:“那来不及啊。大概导演和编剧以为这样才叫浪漫吧。”
他把三个箱子挨个送上传送带,再一回头,霍念生还站在原处,目光通过玻璃往里看。
视线对上,陈文港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没再回头,他一步一步融入人群之中。
陈文港向工作人员租了辆小推车,把行李推在上面,推去办理托运,费了一番功夫,再离开柜台时只剩一个双肩包。两只手得到解放,心里却沉甸甸的。
像压着什么密不透风的东西,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还早,陈文港不急着去安检,只是漫无目的在大厅闲逛,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他原本低着头,那人却主动扶了他一把,头顶竟传来霍念生的声音:“真的没哭啊。”
陈文港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霍念生一条胳膊揽住他,跟他并排前行:“当然是想办法,总不能硬闯进来的。”
陈文港喉头艰涩,说不出话:“你……”
他忽然停住脚步,霍念生也停下了,他们在人群里面对面。陈文港再忍不住,伸出胳膊,再次紧紧把霍念生搂在怀里。他几乎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两只手的指尖颤巍巍地发抖。
“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你。”陈文港眼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来问问你的意思。”霍念生说,“这么舍不得,连句喜欢我都说不出口吗?”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陈文港只是紧紧箍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乘客拉着行李,在身边来来往往,好奇的目光时不时偷偷飘来。
于是他们换了个僻静的地方,陈文港一路拽着霍念生的胳膊,落后半步,抬头打量。霍念生漫不经心,把他的书包扛在肩头,只管往前走。有小孩横空蹿出,一下扑到霍念生腿上。
家长在后面连追带赶,呵斥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
见眼前的大人没理会自己,熊孩子吐了吐舌头,炮弹似的,一溜烟逃向另一个方向。
霍念生把陈文港按在墙角:“十八岁出国那会儿,我就是在这个航站楼值机,等着搭国际航班。那时候我倒是什么负担都没有,反而觉得摆脱了很多麻烦,也不错。”
陈文港红着眼圈,倒是笑了起来:“我知道,但不知道你走得这么潇洒。”
“算是潇洒吧。”霍念生说,“但也不是一点记挂都没有。”
他看看身后人群,又转回来:“其实我当时在这里,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你——只是闪过个念头,但确实有过……想你不知道以后过得怎么样,再被欺负了,还能去找谁出头。”
陈文港“啊”了一声:“怎么会想到这些?”
霍念生抚摸他的脸:“见第一面的时候,我跟你说,你以后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赶紧长大,才能把握自己的未来。大概因为造化弄人,我的人生也拐了个弯,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你会不会觉得那是无聊的大人在吹牛。”
他后退半步,微微笑着:“再后来等我回国,你就真的长大了。明明也没觉得过去几年,你完全不是以前的小孩了,有自己的主意,连男朋友都交上了……”
陈文港后背靠在墙上,一种酸涩但轻盈的情绪在他心中膨胀。
霍念生说:“还有,一点儿都不记旧情,防我像洪水猛兽一样。”
陈文港辩驳:“我没有。”又试图解释,“那是因为……”
霍念生跟他额头抵着额头:“我说我有点喜欢你,我说你可以长期考察,没有撒过谎吧?是你从一开始就不敢信任我,以最坏的想法揣测我。还不能让我算计一下了吗?”
陈文港终于又被逗笑了:“就为了这个,折腾这么一大出啊,霍少爷。”
霍念生轻声问:“我要是不拦一下,是不是真的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陈文港搂着他的脖子:“是我的错。我其实不想跟你分手。”
霍念生捧着他的脸,低头寻找他的嘴唇。
这么相拥半晌,两人慢慢松开了,航班两小时后起飞,走终归还是要走的。
陈文港仍有不舍,但是还好,胸口堵的石头已经轰然落地:“那我走了?。”
霍念生两只手已经收回兜里,微笑地望着他,眼里几分不加掩饰的柔情。
陈文港笑了笑:“有时间我尽量多回来几趟。当然,要是你愿意等的话。”
霍念生依然不甚在意,也没说再见,送他一路到了到了边检——
陈文港排队,霍念生也夹在队里,陈文港递过证件,霍念生也跟着掏出护照。过境是要有签证的,陈文港不明所以,扭过头想看他,工作人员立刻提醒继续往前走,不要停留。
他们就这样被后面的乘客追着,沿着不能回头的单向路线到了安检口。
安检员马不停蹄,递个塑料筐过来,陈文港只好先拆书包拉链,掏出充电宝和手机。
霍念生跟在后头,也拿了个小筐,把手机扔了进去,就这点东西孤零零上了传送带。
直到彻底通过安检区域,陈文港捡回书包,又走开一段距离,才跟霍念生找地方站定。
霍念生了然,从兜里掏出登机牌,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国际航班,同一架飞机。
心里难以置信的预兆突然成真,脑中如有无数烟花升空。
陈文港脑海中无数念头掠过,只是话到嘴边,一个都表达不出来。霍念生已经重新拿过他的包:“我跟你一起过去,帮你安顿下来。多个搬箱子的苦力,怎么,不至于不乐意吧?”
陈文港反应过来,拉住他的袖子:“等等,你就这么登机,行李没带吗?”
霍念生勾着书包背带:“没什么可带的,在那边有公寓。你申请学校倒是讲究,都跟我读的大学在一个地方。”
陈文港笑起来,事到如今,这点小心思也没必要否认:“还有工作呢?不耽误吗?”
霍念生说:“职位都调过去了,三五年不急着回来。”
他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态度,陈文港从袖子拉到了他的手,慢慢握住,变成紧紧牵着。
霍念生笑说:“现在还知道问问,我等着你偷偷打听,等着你主动来问,结果全都没有,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太老实,还是压根不关心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算了,肯定听过,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这个磨磨蹭蹭,什么都不敢要的性格,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改改?”
陈文港嘴角不自觉勾起,只是紧了紧手上的力度。
霍念生低头看他一眼,忽然在他鬓角亲了一下。
陈文港左右看看,想加快脚步,又被拽了回去。霍念生拿出登机牌,陈文港低头确认了一下号码,他们肩并肩,向登机口走去。
第164章IF陪你长大
“也不是我古板迷信,已经找了两个大师算过,两个毕竟都是这么说的。”霍美洁压低声音,趁四下无人,向侄子抱怨,“那个孩子命硬,克亲,确实不适合接到家里。”
“这些大师的话,其实听一半也就可以了,信则有,不信则无。”霍念生说。
“但是你看他的亲生父母,两个都是年纪轻轻……唉,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信的。”
霍念生只是笑笑。
他坐在郑家客厅,面前一杯热茶,已经放得凉了。
霍美洁暂时打住,招了招手,让帮佣来帮他换了一杯。
她打量大哥的这个儿子,其实霍念生也才成年不久,其他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往往还忙于玩乐,透着一股清澈的茫然,但霍念生性格早熟,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显得十分稳重。
以至于霍美洁常常不知不觉,将他当成个可商可量,能够拿主意的人。
此时霍念生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的豆丁——白衬衣上绣着校名,背带裤,小腿袜,规规矩矩的模样,怯生生被管家牵出来,站在众人的目光里接受衡量。
对方来到郑家,是前年的事情了。
他喝了口茶:“姑父应该没关系吧,说到底只是养父,克又怎么会克到他的身上?”
霍美洁说:“要真是那样,我也不用这么担心。念生,我实话跟你讲,去年一整年,家里好似犯了太岁一样,可以说处处不顺,一时是你姑父心脏有问题,一时是公司出岔子,一时是茂勋过敏,严重到差点休克。万一他……真的克身边的人,谁知道还会波及哪个?你姑父前年车祸捡回一条命,可经不起再三折腾。我这颗心天天悬着,真真连做梦都不安生。”
听完霍念生问:“那姑母的意思是怎么?想找个理由,再把他送回去?”
霍美洁面有忧色:“我当然劝你姑父考虑,但他什么都不说,不知到底是怎么想。”
霍念生把茶杯放回茶几,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话:“其实也不难猜他的想法——无非怕别人说闲话,觉得他当时收养那孩子,不过是做个样子,等时过境迁了,我们就把他扫地出门,你也知道他们媒体说话有多难听。你姑父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可能做那种事。”
霍念生想了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比如把他送去寄宿学校呢?”
这话戳到了霍美洁心坎里,她并不是没考虑过:“但……还是有问题。一个是寒暑假的时候,他总归要回来住的。还有也没法解释,家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只送他去寄宿?”
霍念生看了霍美洁一眼,她披着羊绒披肩,脸保养得很好,几乎看不到皱纹。
只是跟年轻时比起来,法令纹到底明显多了,在光滑的皮肤上突显出来。
他淡淡笑笑:“那国外不行吗?也可以考虑吧。”
“出国读书?这可行吗?”
“留学而已,现在这个年代,不是很正常的事。”
“也是。可哪个国家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不如这样,我先去打听一下。”霍念生说,“姑母你也知道,我正好要去英国读书,那边知名的寄宿学校有很多,如果文港符合条件,可以让他过去。我在那边作为亲戚,可以尽量照应他,这总不用再担心别人说什么闲话,觉得你们对他不好。你觉得怎么样?”
“哎——”霍美洁一时没吭声,似乎在心里掂量这回事。
但她其实已经心动:“倒是可以,只是会不会太麻烦你。”
霍念生说:“没关系,应该的。我看他很乖,只要他自己愿意,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临走前,霍美洁忽然又犹豫:“我也不是想赶他走,要说这孩子的身世,可怜也是可怜。但你说,谁能不先紧着自己家里的人?我都有点担心你,万一你长期跟他一起生活……”
霍念生笑笑:“别这么说,我本来就不在意这些说法。退一万步,不管大师说什么,我都不是他的亲人,不至于那么容易倒霉的。”
窗外枝头,一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起。
*
两个月后,尘埃落定。
陈文港出国的事已成定局,各种手续办得八九不离十。
郑宝秋是最舍不得的,小女孩哭得眼睛都红了。郑玉成也不能接受,跑去问郑秉义为什么一定要把陈文港送走。他强烈怀疑这是继母霍美洁的阴谋诡计,结果只挨了顿训斥回来。
陈文港在他房间安慰他:“不要伤心,以后我早晚会回来的。”
郑玉成愤愤不平:“是不是她威胁你了?她根本就想把你赶出去!”
陈文港温和地笑笑:“没有啊。是我自己觉得,去国外读书,好像也很有意思。”
郑玉成哼哼唧唧,终究也没有办法可想,送给他一个变形金刚。
嘴上这么说,越临近出发日期,陈文港越紧张得睡不着。
被郑秉义和霍美洁叫到书房谈话的时候,陈文港其实是懵的——
他从小生活在金城,抬头就是院子里的四方天空。来到郑宅两年,他以自己的节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而所谓国外,就像一个未知的深渊,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街道是什么样子,学校里上的是什么课,老师和同学都是什么人,好不好相处,能不能交朋友,还能不能看到喜欢的电视节目……
他有限的想象难以预知自己未来的生活,只是觉察到,义父希望他点头答应。
家庭教师以适应英语国家的语言环境为目的,突击补习了两个月,尽管陈文港英文成绩还不错,也还是晕头转向,有时候急了,语法都在脑子里打架,分不清到底在说哪国语言。
霍念生在机场见到那个严阵以待的小小身影时,他还在拿着单词本,念念有词。
林伯带着家里的司机,把陈文港送到航站楼。
原本如果没有其他人同行,司机会多买一张机票,全程护送过去。但因为霍念生说可以照顾他,而且带了随行保镖,陈文港被林伯千叮咛万嘱咐后,托付到了他的手里。
霍念生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向陈文港伸出:“过来。”
陈文港回头看看林伯,林伯拍拍他:“去吧。要听这个哥哥的话,到了地方打电话回来。”
他走上前,试探着握住霍念生的手指。
霍念生笑起来:“怎么还害羞起来,上次给你买过冰淇淋呢,不记得了?”
陈文港冲林伯和司机挥手告别。
陈文港的行李带了一个大件和一个小件,霍念生却比他还少,只有一个行李箱,他们挨个通过安检口,保镖收笼了所有箱子,找来一辆推车绑上,剩下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陈文港对霍念生本不陌生,在眼前的情境下,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霍念生倒是主动笑了:“走哇。”
陈文港跟在他屁股后头,不好意思一直牵着,不知不觉,悄悄松开了手。
霍念生回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跟好,这么多人,一眼看不住,小心你就被人卖了。”
陈文港“啊”了一声,睁大眼望着他。
霍念生吓唬他:“知道被拐卖是什么后果吗?别人会把你卖到山里,不听话就挨打……”
陈文港黏上去,紧紧攥住他的手,跟他贴在一起。
有人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经过,霍念生护着他,往后避了避。
保镖推着小车跟上,工作人员帮他们把大件行李走了托运。
现在,陈文港只剩一个随身携带的双肩书包。霍念生就这样牵着他,过了边检和安检,机场很大,一走就是半天,还看不到头。陈文港头一次坐飞机,晕头转向跟着两个成年人。
他们步子太大,陈文港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结果到了登机口,广播通知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误,比预计晚三个小时才能起飞。
机票买的是头等舱,有专门的休息厅,里面有舒适的沙发和大屏幕电视。工作人员端来饮料和小吃,陈文港端端正正,挨着霍念生坐。
那个漂亮姐姐很喜欢他,问要不要看动画片。
屏幕上开始播放《海底总动员》,尼莫被带离了大海,胆小鬼爸爸开始一场营救之旅。
陈文港看得目不转睛,霍念生低头,打量他的书包:“你这里面装的什么?”
他聚精会神,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文港拉开拉链拿给他看,证件都装在夹层里,书包中间装了两件衣服和文具,占地最大的是一个黑色的变形金刚,威武炫酷。
霍念生笑了笑,把那个变形金刚拿出来摆弄。
陈文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也没说什么,似乎觉得他不会弄坏,大方随便他去玩了。
霍念生把变形金刚换了一个形态,他低头看看,陈文港眼睛重新盯在电视上,脸色随着尼莫爸爸的经历波澜起伏。这孩子不管做什么,好像都有种十分认真的气质。
霍念生自己倒不记得自己这把年纪是什么样子了,只是觉得,有的孩子成长得快些,有的孩子成长的慢些。陈文港说不清是快的那种,还是慢的那种,跟同龄的郑玉成相比起来,他总是显得多几分稚气。但他其实并不愚钝,从某种意义上,他的心思更敏感,更早熟。
只是他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有的自以为是和得意洋洋。他看着你的时候,心里好像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肯轻易表达出来。
中间又通知了一次航班延误,陈文港早上起得早,又吃了一点东西,不知不觉困意来袭。
被推醒的时候,只见落地窗外晚霞漫天,熊熊怒火染红半边天空。
他趴在不知谁的怀抱里,揉着眼爬起来,脑袋是空的,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在哪。
头顶传来霍念生的声音:“怎么啦,睡懵了?”
陈文港一下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正要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去个很远的地方。
霍念生把他提溜起来,陈文港还带着没完全睡醒的惺忪,抓着他的衣角往外走。
登机后,两人的座位挨在一起,头等舱里空间宽敞,陈文港开始好奇地左顾右盼。空乘过来协助他扣好安全带,柔声叮嘱飞机升空之前不要解开。然后它慢慢动了,滑行,起飞。
机舱里的温度越来越冷,陈文港已经从书包里拿出外套穿上,依然不足以保暖。
他抱着书包,不明显地打着哆嗦,没有想过乘飞机会是这样天寒地冻的体验,忽然一条毯子兜头丢过来,他把织料拉下来,正对上霍念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冷就叫人啊。”霍念生挑眉,“不知道说吗?”
陈文港也不生恼,小声地说说了一句:“谢谢。”
霍念生乜他一眼,嘴角扯了一下,两手叠在腹部,自顾自闭上了眼。
漫长飞行过后,巨大的飞机轰鸣着,在希斯罗机场落地。
一到机场大厅,世界天翻地覆,完全变了模样——满眼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耳朵里灌的全是叽哩哇啦的外国话,陈文港断断续续,似乎能听懂一部分,又很难完全跟得上。
他个子小,仰头望去,从店铺招牌到指路标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界。
陈文港觉得不安,同样面孔、同样语言的霍念生和保镖,现在真的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们乘了一辆很长的汽车,又开了很长时间,落脚的地方是一栋公寓,装修豪华,有一排复古的凸肚窗。这是霍恺山名下的物业,管家、保姆、司机一应俱全。
到了地方,陈文港已经累极,加上倒时差,到了给自己准备的客房,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管家是英国人,出于霍美洁和霍念生的嘱咐,在陈文港借住期间,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还算耐心,会放慢语速,跟陈文港交流,带他熟悉周边环境。
而霍念生有他自己的生活,变得早出晚归。
接连许多天,陈文港和他每天只能早晚见上两面。
像他这个年纪,本就对年长的大哥哥有天然的崇拜,加上同为中国人的依恋,难免渐渐将霍念生视为主心骨。只是霍念生似乎并没有同样的想法。
他大概只要确保有人看着陈文港,就算尽到了照看他的责任。
到入学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文港跟管家从外面回来,屋里有人靠在窗前打电话。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窗棂格子照进来,在霍念生脸上分割明暗。他语调不紧不慢,收了线,维持着笑意看过来。霍念生似乎心情不错,他主动问陈文港:“是要上学了吗?”
陈文港乖乖应了一声。
霍念生想了想:“明天带你出去玩玩?”
陈文港点了点头,面上镇定,心里其实有些雀跃。
翌日霍念生当真践诺,带他在伦敦市内一日游。
他们大清早就去了海德公园,看九曲湖里的鸭子和天鹅,又去了国家美术馆、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教堂,之后看了大本钟。两人在泰晤士河附近找地方吃了个午餐,然后坐游船经过伦敦塔和千禧桥,逛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店,最后以唐人街的中餐厅作为终点站。
陈文港抱着霍念生给他买的胡桃夹子玩偶,摸着它光滑坚硬的帽子,几乎爱不释手。
晚上回到公寓,他打着哈欠,听见霍念生问:“在这边生活习不习惯。”
陈文港点头,手里抓着玩偶,想了想,在他腰上抱了一下。
霍念生摸摸他的发顶:“玩够了就收拾收拾心情,好好读书吧。”
小孩子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其实比大人要快,对他们来说,乡愁往往是很久之后才能懂得的一种情绪。陈文港来了一段时间,已经不那么诚惶诚恐,他渐渐熟悉了新的生活方式。
管家把他送去寄宿学校,等霍念生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很久没见过陈文港了。
其实也没有太久——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霍念生有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他也知道,陈文港在寄宿学校有老师和教职工照管。只是每天回到公寓的时候,少了个围着他团团转还自以为遮掩很好的小家伙,似乎哪里空落落的。
不知这是不是某种预感,当晚霍念生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陈文港。
接通了,那头却什么话都不说。霍念生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依然久久不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顺着电波传来。
又问几声得不到回答,霍念生扬眉:“那我挂了。”
陈文港小声地说:“别。”他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口,“我有点想你了。”
霍念生笑了一下。他想了想:“学校有人欺负你么?”
陈文港说:“没有。只是他们都不会说中文,我觉得有点寂寞。”
这个电话就这样结束了,只是小孩子想家,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霍念生推开客房的门,这是一直给陈文港住的房间,里面放着些个人物品,不多,摆放得十分整齐。他没有把玩具带到学校去,书架上摆着个拉风的变形金刚,变形金刚旁边站的就是那个胡桃夹子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枪,圆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闯入者。
到了周五,霍念生想起什么,腾出时间,驱车前往寄宿学校。
他先去找了学监,了解陈文港在校情况。
陈文港上的是所历史悠久的公学,精英男校,郑家能把他送进去,属实不算委屈了他。学监和任课老师都肯定了陈文港的表现,他很用功,最开始接受英文授课有些吃力,但每天都用课余时间翻字典,已经能够跟上趟。其他男孩儿也没有欺负他,同学之间相处还算包容。
只是这些孩子从小接触的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都和陈文港认知的全然不同。他又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即便别人没有刻意孤立,在其他人兴致勃勃聊天的时候,总是很难融进去。
何况能上这种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精英家庭,运动、才艺无所不能。学校常年有各种运动、比赛、社团活动,别人参与其中的时候,陈文港需要花很多时间查字典和复习功课。
即便学监刻意督促,他还是没有足够的精力参加活动,遑论结交朋友。
宿舍门口,形单影只的陈文港看到霍念生的时候,明显眼睛一亮。
他怀里抱着课本,几乎一跳一跳地蹦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霍念生微笑着说:“你不是说想我了么?接你出去吃个饭。”
学校餐厅的食物以西餐为主,虽然营养姑且跟得上,然而陈文港对于炸鱼薯条和汉堡面包,已经过早地体会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生无可恋的感觉。
因此霍念生又带他去唐人街时,他两只手都扒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头顶的招牌。
霍念生踩下刹车,斜他一眼,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外国的中餐厅大部分经过本土化改造,适应当地人口味,找一家正宗的其实并不容易。
幸而霍少爷找到了,味道还不错——陈文港正斯文地用筷子一块接一块夹宫保鸡丁,对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起调羹,忽然满满舀了一勺,豪爽地扣到他面前的小碗里。
陈文港抬头看去,霍念生笑了笑:“就我们两个,又没外人,不用吃得那么秀气。”
然后他又抽了张薄饼,卷了烤鸭和黄瓜丝,加了甜面酱卷起来,递到陈文港手边。
只是稍微不甚,饼的背面也沾了酱汁,陈文港想接,发现无处下手。
霍念生以眼神示意。
他犹豫一下,就着对方的手,直接一口咬了下去,满口留香。
不知为何,陈文港觉得今天的霍念生不太一样,似乎藏着什么话想说。
吃饱喝足,夜色深沉,他们散了会儿步,甚至还走了挺远,直到站在一座桥上吹风。
凉风徐徐,十分舒服,霍念生忽然问陈文港:“有没有后悔答应出来读书?”
陈文港拽着他的衣角没放,不明所以:“什么?”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其实建议把你送出来是我的主意,但我不知道,如果你将来有一天回过味来,会不会因此恨我。”
陈文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怎么突然跳到恨不恨这样沉重的话题。
但他到底早慧,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他们不让我留在义父家吗?”
霍念生“噢”了一声:“你知道?”
陈文港望着黑漆漆的水面,声音很小:“那个邱大师说的,我在窗外听见过,他说我八字不好,六亲缘薄,得离父母兄弟远点,才能保家宅平安。所以应该让大家都很为难吧。”
霍念生说:“什么大师,听他放屁。”
陈文港头一次听他讲粗口,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只月牙。
过了一会儿,霍念生掰过他的脸正对自己,他居高临下,跟陈文港对视:“其实我们不管是谁,都很难有真正的自由。只不过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乐子,有时候还爱多管一下闲事。照我看来,你留在郑家,就像粘在蜘蛛网上,将来会处处身不由己。所以不免有点好奇,如果换个环境,你会长成什么样?我自作主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对你来说也许是可以抓住机会,也许是个完全错误的决定,其实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你能听懂吧?”
他摸了摸兜里的打火机:“要是你实在想回去——转回国内读书,现在也不是来不及。”
陈文港看着他,几乎没怎么想便摇了头:“没关系,不用了。”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冲动,让他箍着霍念生的腰,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抱住霍念生——
“我可以努力适应学校,而且,我比较喜欢跟你在一起生活。”
霍念生像是怔了怔,顿了几秒,才缓缓笑道:“我?我有什么好?”
陈文港诚实地说:“你关心我呀。”
霍念生唇角笑意似乎深了一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主要是霍念生陪陈文港聊他关心的那些东西。关于上学的事,他跟陈文港说:“这样吧,以后到周末你就回家,不要在英国待久了,再把中文给忘了。”
这个承诺简直是意外之喜,以至于陈文港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映亮霍念生的面孔。
霍念生舒了口气,搭着他的肩膀,问:“在学校还有别的麻烦吗?”
陈文港先是摇头说没有,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念生俯下身,凑到陈文港耳边,感觉他似乎花了巨大的勇气,才下决心开口,嗫嚅了两句:“我有一颗牙齿痛……”
霍念生愣了一下:“牙疼?”
事实就是这样,陈文港右后方的咬合牙疼了许久,但他既不好意思麻烦老师,又不好意思告诉管家,于是一直忍了下来,直到现在。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辞,或许占一部分原因。
而到了诊所门口,霍念生意识到,他更大的可能是害怕看牙医。
陈文港跟在霍念生后面,一副要跑不敢跑的架势,到了预约时间,被他拖进去见医生。
拍了片子,经过诊断,原来是后面长了智齿,还因为长歪了,只能拔掉。
被帘子遮挡的诊室里传出令人牙酸的电钻声,滋滋滋地仿佛直往骨头里钻。陈文港一张巴掌大的脸惨白如纸,霍念生坐在椅子上,陈文港抓着他的手,甚至想装听不懂护士的话。
霍念生差点笑出来,摸了摸他的头:“勇敢一点,进去吧。”
陈文港仍然顽强地一动不动,脚下像生了钉子。
霍念生探过身去,温暖地抱了他一下:“别怕,会打麻药,不疼的。疼你就出来打我。”
像是从他身上汲取了一些力量,陈文港终于放开霍念生的手。
等人出来的时候,霍念生又耐心地过去,重新抱了他一下:“看,不疼吧?”
陈文港一点辩驳的心思都没有,整个人蔫蔫地挂在他身上。
终于经过这场浩劫,学校那边请了两天假,陈文港精神恹恹,在管家的照顾下吃了几天流食。等伤口长好,去诊所拆了线,他才恢复活蹦乱跳,继续回去上学。
这之后,每到周五,霍念生依言接他回家。
有空的时候,他会亲自驱车,没空就由管家代劳。时间越长,陈文港越对他有种特别的依赖,霍念生于他而言,如父如兄,又同根同源,仿佛成了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系。
霍念生对陈文港也有种不一样的耐心,陈文港不会骑自行车,他找个广场教他。
陈文港参加手工课要做中国风筝,霍念生挑着眉毛,陪他研究怎么扎竹篾。
再加上节假日,这几年间,他们不光行遍英国,乃至欧洲各个国家,都多多少少留下足迹。晃眼过去四年,霍念生的大学生涯进入尾声。
他站在凸肚窗边,望着两个男孩儿由远及近,都是十几岁的模样,其中一个是陈文港,另一个是他的同学,名叫Michael,他们有说有笑,在公寓门前挥手告别。
陈文港进门,先是一惊,转而为喜:“你不是回国了,什么时候来的?”
霍念生伸手,接住他的拥抱:“刚刚到家。下面那个跟你挥手的是谁?”
陈文港说:“是我选修了中文的一个同学,他想问怎么通过汉语水平考试。”
霍念生深深地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这个Michael是谁,最开始以学语言为缘由,和陈文港交朋友,这听说读写练着练着,一起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还追到家里来了。
陈文港给他倒了杯水,霍念生靠在桌边:“霍振飞的意思,是让我回霍氏的子公司任职。”
他看到陈文港面上笑容渐渐淡去,变成正经严肃的神色。
陈文港迟疑试探他:“那你是要回国工作了?”
霍念生却笑着凑近他:“舍不舍得我走?”
陈文港淡淡笑笑,推他一下:“这是正事,该走当然要走。”
他又想了想:“我还有三年才读大学,到时候也可以回去……”
然而霍念生平静地说:“走倒是不一定,我已经拒绝了。”
陈文港怔了怔:“为什么?”
霍念生笑了:“你说呢?”
斜阳从窗口照进来,霍念生把杯子放在窗台上,里面的水晃了一下,没有溅出来。
“文港。”霍念生近乎温柔地捋了捋他的头发,“我其实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我也不喜欢这么标榜。但我愿意直白地说出来,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或许人都会计较自己的付出,至少我花了几年的时间,陪你长大,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事已至此,我既没打算半途而废,也没打算随便回国,至少在你毕业之前,我不会把你一个扔在这里。”
陈文港担忧地看着他:“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霍念生说:“这边一样有办事处,况且,我相信霍振飞可以找到一些事,要我帮他去办。”
他说得意味深长,陈文港似乎松了口气,他笑起来,一把拿走霍念生的杯子,放回桌上。
霍念生望着他的背影,陈文港长大了,也长高了,他抽条很快,有时候半夜还要闹腿疼。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都长开了,轮廓褪去稚嫩的气质,变成温润柔和的模样。
这个成长的过程,霍念生尽数参与其中。他熟知陈文港从小到大的所有口味,记得他什么时候生理发育,什么时候变声,什么时候喉结开始凸起。他还知道陈文港每一个习惯,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件将来想做的事。在那些事完成之前,他都没有抽身离去的打算。
陈文港一回头,对上他的眼神:“那三年以后,我毕业了,我们要怎么决定?”
霍念生笑说:“到时的事到时再考虑,现在考虑一下晚上吃什么,我带你去。”
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所以不急,将来的故事,等被守护的孩子长大后才会继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感谢大家对文港和念生的爱,这个故事依依不舍地收尾了,但是他们的爱情会永远继续。爱你们!
(全书完)